从物化的人到“零魂”商品:“女子图鉴”系列中象征秩序对主体感的言说*
2020-11-17农郁
农 郁
内容提要:2018 年,电视剧《北京女子图鉴》与《上海女子图鉴》先后热播并引起网友热议。本文对“女子图鉴”系列电视剧进行详细的文本分析,认为其中不仅仅反映出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思想与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更体现了一次象征界对事件的缝合过程。剧中对女性主体不断追求独立而自由的灵魂的言说,事实上乃是象征界接触物化危机的一种话语逻辑。
2018 年的春天,一部网剧——《北京女子图鉴》成为同期电视剧中最受关注的一部,引发了观众的热议。2018 年5 月的电视剧景气指数统计数据显示,《北京女子图鉴》(以下简称《北图》)高居榜首,比排在第二位的《温暖的弦》的景气指数高出30%。截至《北图》收官之日,其网络点击量已超过12 亿,微博话题突破11 亿阅读、160 万讨论,微信指数单日最高突破300 万。作为一部没有任何流量明星参演的小成本网剧,《北图》能够获得如此广泛的关注实属不易。《北图》带来的喧嚣尚未散去,同系列的第二部网剧《上海女子图鉴》(以下简称《上图》)旋即在优酷视频接档上线,“女子图鉴”系列持续成为热度颇高的话题。
与其所获得的较高关注度相反,随着剧集的播出,观众对“图鉴”系列的评价却一路走低。至《北图》剧集播出完毕,其豆瓣评分仅为6.2 分;《上图》的豆瓣评分仅为6.7 分。这与2017 年播出的同样饱受诟病的现象级都市题材电视剧《我的前半生》基本持平,与其原版剧集《东京女子图鉴》8.7 分的较高评分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观众对“图鉴”系列的评价毁多誉少,对剧情设定及剧中所展现出的价值观多持质疑态度,甚至有网友将《北图》戏称为“北京女子整容图鉴”“陈可和她的11 名男宠”等。
一 一场“娜拉的出走”:独立女性主体感的确立
与原作《东京女子图鉴》相比,《北图》无论是在对人物形象和心理的刻画上,还是在对城市生活中的欲壑难填、阶级难越的深刻思考上,都表现出了编剧与导演的某种程度上的浅薄。这是《北图》为人诟病的一个最重要的方面。换言之,作为一部理应在北漂女子形象塑造与北京社会图绘上有所突破的改编剧,《北图》显然是失败的。它虽有“图鉴”北漂女子之野心,却未有掌控全局之功力,因而令剧情显得轻飘、人物显得浮躁。但是,如果抛开与原作的对比和未播之时观众对其莫名的高期待值,抛开“图鉴”二字所带来的束缚,某种程度上说,《北图》是一部相较同类都市题材电视剧(如《我的前半生》)更加诚恳的作品。
如果将全剧的主线拎出来,我们会发现,《北图》意在构建一个关于“娜拉出走”的故事。陈可的真正出场是从一场相亲开始的。在相亲饭局上,陈可礼貌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对一个条件不错的相亲对象的不屑。在正在筹备婚礼的闺蜜晓芸那里,她更加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不应陷入到与一个男人的柴米油盐当中。而到了北京之后的陈可,一步步地完成了一场男权社会中的“出走”,为“是否应当靠男人”这一问题找到了终极答案。在我看来,陈可的这场出走可以分成两个部分:
首先是在对王佳佳与姚梅两个人物的反向错认中找到了那个“不能靠男人”的主体自我。“错认”是拉康镜象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在拉康看来,儿童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那一瞬间,对镜子中的他者产生了一种自我错认,因而将镜子中的他者与主体自我等同起来。在陈可看来,王佳佳与姚梅既是又不完全是她自己的镜像。王佳佳和姚梅有两个共同点:她们都是漂在北京的光鲜亮丽的都市白领,在或大或小的企业里从事脑力劳动;同时,她们的内心倾向都是要靠男人。如果说,作为没有任何归属感的都市白领形象是陈可的第一次错认的话,那么这二者作为男权社会玩偶的形象在反向错认的过程中让陈可认识到自己应该是与她们不同的那一类人。王佳佳可以出卖色相换取男人自愿掏腰包的瞬间,可以欣然接受来自有钱男人的馈赠,甚至可以为了所谓更好的生活嫁给大她13 岁的有钱老男人。姚梅的理想是嫁给一个靠谱的男人,“迅猛地生一对龙凤胎,老公需要的时候就打扮得美美地陪他出去应酬,不需要的时候就在家带娃”①《北京女子图鉴》第4 集姚梅台词。,却可以不顾小三的身份出卖自己的肉体来换取被上司提拔的机会。不论是王佳佳还是姚梅,她们都是典型的彻底沦为男权社会附属品的玩偶形象。陈可一方面认同她们对自己的定位,承认小城出身的她“连靠自己的资格都没有”②《北京女子图鉴》第2 集陈可台词。,于是可以坦然接受来自男性的馈赠(如名品包、更好的职位等);另一方面又在反向的错认中找到了一个主体自我:在男权社会中,靠男人上位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彻底沦为男人的附庸与玩偶。
在确立了这一主体选择之后,陈可迅速成长为一名成功女性,开启了这场出走的第二步。《北图》的后半部分剧情,为陈可安排了一个用艺术气质欺骗女性的小白脸、一个拥有北京户口和稳定工作的妈宝男和一个朝气蓬勃却幼稚可笑的小鲜肉。有趣的是,此时拥有了一定社会资本和经济资本的成功女性陈可,却不知什么原因地迷失了自己。她会根据男人的身份来装扮自己:与艺术男谈情就让自己变得小资、与妈宝男结婚就让自己变得贤惠、与小鲜肉恋爱就让自己变得青春……如果说,在剧集的前半部分,陈可通过对王佳佳和姚梅的错认与反向错认确立了自我,那么在剧集的后半部分,30 岁左右的陈可则是在对某些男性形象的错认中逐渐摆脱了男权。虽然拥有了成功女人所拥有的资本,但随之而来的“大龄单身女强人”的标签却强化了陈可作为男权凝视之下的女性的危机感:一方面,美丽的容颜将逝,无法得到男性的青睐;另一方面,女强人强悍的一面,又让大部分男性望而却步。陈可在与小白脸、妈宝男、小鲜肉的人际交错过程中,逐渐清楚地意识到“做自己”的重要性。
“女人成熟的标志是不被感情束缚”③此为《北京女子图鉴》第19 集标题,亦可视为全剧内容逻辑的一个最终落脚点。,更是不被男权束缚。所以,当陈可重新回到北京自己创业,一场娜拉的出走彻底完成。剧集借由一直催着陈可结婚生娃的闺蜜晓芸之口说出“每个人的人生都和别人的不一样”,很好地诠释了“独立女性”这一主体意识的诞生。
与《北图》相比,《上图》对“独立女性”的塑造更为直截了当(这可能也是其比《北图》获得更多肯定的主要原因)。相比《北图》女主人公陈可先后经历11 任男友的恋爱经历,《上图》女主角罗海燕的恋爱次数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即便如此,剧集仍旧沿袭了《北图》中的核心线索,力图通过对两性关系的探讨确认独立女性的主体地位。罗海燕的初恋陈晓伟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男友”:他外形帅气又有能力,并愿意给出“养你一辈子”的承诺。而正是因为这句“养你一辈子”,让罗海燕最终选择放弃他。“养你一辈子”的话语逻辑中充斥着男性对女性的掠夺,就像陈可不能接受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一样,罗海燕也不愿意将自己的一生,或称自我的主体性,以一种地位不平等的方式交付给一个男人。随后的几次恋爱过程中,罗海燕作为独立女性的主体意识渐渐凸显,最终在和上海有名的钻石王老五林立建立契约婚姻关系的门前潇洒止步,宁愿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愿放弃主体自我的独立性。由此,最后一集《独立而自由的灵魂》来得便顺理成章:和一位无条件支持自己的恋人走进婚姻殿堂,过平凡而精致的生活,追逐自己的梦想,收获独立而自由的灵魂。
可以看出,无论是《北图》中的陈可在错认与反向错认中逐渐找到主体意识的过程,还是《上图》中的罗海燕在两性关系中拨云见日般发现独立而自由的灵魂的过程,都是独立女性主体完成自我确认的过程。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女子图鉴”系列比《我的前半生》之类打着女性成长的幌子谄媚男权的影视剧作品更具独立意识。但有趣的是,在“女子图鉴”系列中摆脱了男权凝视的女性,仍然无法在精神上获得真正的独立。当男权不再作为女性观照自身的镜子的时候,另外一种介质产生了。
二 娜拉走后怎样:欲望主体的自我确认
“娜拉”们出走的过程不仅仅是独立女性主体的确立过程,更是作为欲望主体的女性完成主体意识自我确认的过程。换言之,旧女性在男权肯定下完成自我确认,新女性则在商品符号及其意义标签的观照下实现自我完满。
举例来说,《北图》中,在陈可对王佳佳和姚梅“靠男人”的行为持质疑态度的同时,事实上,她也在另外一个层面对她们实施了认同与模仿。正是在王佳佳的影响下,陈可将自己一个阶段的人生目标定为购买一只LV 包;而正是在姚梅的带动下,陈可才会在25 岁来临之际不惜花大价钱买了3D枕以睡出天鹅颈,打美容瘦脸针让自己变得更可人。虽然多数观众在评论中诟病电视剧前几集中对名品包的过度渲染,但是这些情节却可以很好地作为马克思拜物教理论的表征。当LV 包成为一个人身上的商品符号给使用者提供象征秩序的幻觉时,这个人便成为了物化的人。当陈可通过购买一只LV 皮包,通过消费来创造外在美(姑且称之为美)的时候,恰恰证明了象征秩序对欲望主体的一种言说方式——商品符号和意义标签成为欲望主体追求自我完满的内在驱动力。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提出了商品拜物教的理论。在马克思看来,所谓商品拜物教,指的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体系下,商品被人们看做是某种具有神秘力量的东西,蕴含于其中的人和他的劳动被隐藏起来;而它所散发出的迷人魅力让它本身成为了价值。在充斥着商品拜物教的社会中,由于对商品价值的莫名崇拜,人的劳动被遗忘和忽视,因而人的价值只能用商品的价值来量化衡量,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商品的价值可以凌驾于人的价值之上。匈牙利哲学家乔治·卢卡奇延续了这一思考,在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物化的理论。在卢卡奇看来,“物化”的其中一层含义,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渐渐表现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由此看来,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更进一步思考:不仅商品的价值凌驾于人的价值之上,商品甚至可以入侵人的灵魂,让人成为商品意识的猎物。换言之,人在物化过程中通过商品意识进行自我观照,从而完成一个欲望主体的确认过程。
在“女子图鉴”系列中,欲望主体的第一重确认是在商品对人的价值的衡量过程中完成的。不论是陈可还是罗海燕,作为欲望主体的二人最初的目标都是拥有“购买一切想要的商品”的能力。在剧集中,名牌包成为了“一切想要购买的商品”的集中隐喻。《上图》中,为了在面试中能够获得更高的评价,罗海燕和初恋男友陈晓伟买了一个漂亮的新包。当罗海燕背着新买的小包、怀揣着甜蜜的喜悦、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到寝室的时候,舍友正在展示着和罗海燕的新包款式完全相同的新包。当海燕得知舍友的包是花了1 万元购买的范思哲春夏新品行货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包藏到了身后。在被人揭穿自己的包其实是高仿之后,罗海燕带着慌忙逃进了卫生间。在卫生间,海燕想象着自己将新买的黑色提包泡进水里,水渐渐地也变成了黑色并从洗手池里流溢出来。当舍友的叫声终止了海燕的想象,画面回到清澈的水池和完好无损的“A 货”时,观众也就发现,水池中满溢出来的黑水其实正寓意着罗海燕被室友的嘲讽击打得粉碎的自尊。室友的讥笑与罗海燕的遁逃恰恰成为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表征:如果人的价值不是被商品所量化衡量,那么室友与海燕的表现也便不会如此顺理成章。与《上图》中这种电影化手法的呈现不同,《北图》中赤裸的物化甚至可以用令人不适来形容。陈可在与王佳佳的聊天中确认了自己北漂的目标——“要让自己优秀起来,要让自己有价值。”①《北京女子图鉴》第3 集王佳佳台词。而所谓的价值又是什么呢?进入大企业工作之后,陈可将自己电脑的屏保设置为一张巨大的LV 包的特写照片;因为男朋友送的生日礼物不是她心仪已久的LV 而在自己心中埋下了分手的种子;与男友分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LV 正品店斥巨资购买了一个挎包并视若珍宝。显然,在这里,所谓的“让自己有价值”的逻辑即等同于“让自己有钱购买一切想要购买的东西”的逻辑,物品的价值成为衡量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
欲望主体的第二重确认则是在卢卡奇物化概念的范畴下完成的。“让自己有价值”的终极目标事实上指向的是“让别人认为自己有价值”,意即成为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所谓的“人与人的关系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在这里得到了完美展现。初涉都市的陈可和罗海燕都曾聆听过相同的教诲。王佳佳作为一名资深北漂人士对陈可说:“上班首先就得穿得体面,而且现在的人都势利着呢,看你背的包好、是大牌,看你穿得漂亮,中午吃饭的时候都会主动叫你的。学着点儿吧。”②《北京女子图鉴》第2 集王佳佳台词。罗海燕则因为面试服装而被表姐一顿训斥:“你这穿的什么衣服啊?”“你看看你这背的什么包啊?”“你这个人啊,上班要有上班的样子,我们是白领好吧,白领白领嘛,就是要看个领子的呀!你这可倒好,人家看什么?”③《上海女子图鉴》第1 集表姐台词。王佳佳和表姐的话颇有一点话糙理不糙的意味,所讲无非是物化的逻辑:人的商品化外表是人际沟通和人际交往的有效桥梁。
当剧情发展到后半段,陈可和罗海燕都成为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处处获得艳羡的目光的时候,她们的形象也发生了彻底的变化:陈可一身名牌、攻气十足地出席相亲会;罗海燕戴着卡地亚腕表、身着香奈儿服饰参加比稿。彼时彼刻,二者作为欲望主体的主体意识通过商品意义的加持得以确立。于是我们可以发现,当出走的“娜拉”们不再需要在家庭范畴中通过男性的肯定来确立自身的主体地位时,“拟人化的商品”成为了她们作为欲望主体的主要动力来源。所谓“拟人化的商品”指的是商品被赋予了人的意义。就像男性希望通过豪车和名表来彰显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一样,作为欲望主体的女性也要通过价值不菲的商品的投射来确认自我。
三 从拟人化的商品到商品化的人:商品美学的一次隐秘推进
将商品拟人化,即为商品打造一个拟人化的标签,将之与人的身份价值绑定在一起合并售卖。事实上,这是商品美学惯常使用的一个手段。举例来说,苹果公司长期致力于通过外包装、广告等商品美学形态将产品打造成带有精致的特立独行之风的拟人化商品,并受到了消费者的广泛认同。在《北图》中,苹果手机的拟人化意义对人的影响便有所展现。在第11 集《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中,陈可和李晓芸一起去美甲的时候,带着极为鄙夷的表情判定美甲师的苹果手机是山寨的。当说出“苹果手机不会把这种广场舞音乐放在音乐设置里当铃声,没有这个功能”①《北京女子图鉴》第11 集陈可台词。的时候,她事实上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欲望主体了。当她自觉地意识到苹果手机不会与媚俗的广场舞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心甘情愿地成为商品的展示装置,由内而外地对商品和其所代表的象征秩序实施认同,并受到商品意识的操控。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提到过物化概念的第二层内涵,即人的劳动所创造的商品反过来会控制着人。他指出,在资本主义制度精密、细致的量化体系下,活生生的人最终可能被商品意识彻底物化为商品。陈可对店员手机的这番评价便是卢卡奇这一论断的有力表征。
但是,无论是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还是卢卡奇的物化理论,都是建立在对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的反思批判基础上的。在二人的理论框架之下,资本就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幕后黑手操控着一切。然而有趣的是,在“女子图鉴”系列当中,虽然物化逻辑俯拾皆是,却很难让人将之与资本操控或称资本的剥削与掠夺联系在一起。在剧集中,我们并不能过多地玩味出欲望主体作为资本大机械上的一个小齿轮的意味:通过陈可对苹果手机标签意义的认可与自觉展示,便可推论出作为大资本的苹果公司对全球消费者的操控,这样的解说未免有过度阐释之嫌。既然如此,我们又该如何解释剧集中所谓的“商品控制着人”背后的其他意涵?
斯洛文尼亚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有一本叫《事件》的小册子。在这本书中,齐泽克充分地利用了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在拉康三界(实在界、象征界、想象界)理论的基础上,融会了马克思主义关于意识形态的哲学思考,提出了“事件”这一概念。他认为,事件的本质是一种回溯性创伤。实在界入侵之时,象征界会自动调用一切话语资源来缝合实在界与想象界之间的巨大裂隙,而正是在象征界的话语回溯中,事件诞生。如果利用齐泽克的事件理论来解读“女子图鉴”系列中两位主人公遭遇的几次“事件”,我们就会发现,制造商品化的人实际上是象征界构建主体觉醒之幻觉的一种巧妙的言说方式。
《上图》中有一次有趣的事件和象征界缝合过程。第7 集《女人要不要买房》中,罗海燕在见男友杨呈远父母的过程中有了一次可被称为事件的经历。高高在上的上海公婆优雅而不失礼貌地为罗海燕夹菜,同时似乎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这个鱼很新鲜的,你们乡下恐怕都吃不到。”这句话击碎了罗海燕的主体幻觉:曾经以为在4A 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同时又拥有一个愿意跟自己谈婚论嫁的上海人男朋友,从此便可无限接近地成为“上海人”,殊不知在充满优越感的上海人那里,她只是一个来自乡下的、配不上他们儿子的土姑娘。事后,罗海燕向闺蜜Kate 回溯事件发生的过程并询问Kate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的时候,上海精致姑娘Kate 用自己的亲身经历给出了这样的答案:“你知道我去见他父母带了什么吗?……我送了一箱当季的水果,价值不过五十块吧,还是因为大过年的实在不好意思空手临时买的。可是我穿着Channel 的套装,拎着Celine 的包,戴着Cartier 的手表。做女人啊一定要矜持,不要让人家觉得你在千方百计地拍马屁……罗海燕,你爸妈生你是把你当千金小姐的,不是去给人家当保姆的。你自己把段位放低了,就别怪人家看轻你。”①《上海女子图鉴》第7 集Kate 台词。在Kate 的这一大段独白过程中,近景镜头多半在图绘罗海燕的面部神态:从最初听到别人的礼品不过一箱五十块钱的当季水果时的错愕和难以置信,到Kate 强调女人要把自己最精致的一面呈现给别人以葆有自尊时眼神中流露出的认同。在这个过程中,象征界通过Kate 之口缝合了实在界入侵带给罗海燕的创伤:被上海人认作乡下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看轻自己;换言之,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如何才算好一点?那就名牌加身吧。如此,作为女性的主体虽然看似觉醒,实则不过是被商品美学制造出来的商品化的人,而主体的觉醒也不过是一场象征界言说的幻觉罢了。
《北图》当中也有类似的桥段。在第15 集《结婚并不意味着你能拥有房产证的另一半》中,陈可遭遇了和罗海燕一样的来自北京土著的否定。陈可嫁给了北京户口的公务员,想要把现住房卖了买一套更大一点的房子,并要求在房产证上加上自己的名字;公婆不同意陈可的要求,并提出若要买房那就把公公的名字也加上。在与公婆发生了争执之后,陈可愤然离家,在门廊里她听到婆婆的抱怨:“结婚前我说什么来着,这外地的媳妇儿不能找,不能找,不知根不知底的,不知道哪天她就出一些什么幺蛾子,才结婚几天呀,要换房子,给她两居室她还嫌小,要买大房子,这不是变着法儿打主意呢吗这不是……”②《北京女子图鉴》第15 集陈可婆婆台词。与罗海燕一样,陈可以为自己已经拥有“北京人”身份的观念被北京土著婆婆以一句“外地的媳妇儿不能找”击得粉碎,让她不得不重新考量自己在这段婚姻当中的位置。陈可以疯狂购物的方式整理自己的心情,并自述道:“我整理着自己的心情,自己的财产。我知道房产证上的名字不是那么好加的,我只是希望通过这个方式来证明,自己在婚姻当中不是一个乞讨者,可如果这一切要以被轻视和被诋毁为代价,那我宁愿说不。”③《北京女子图鉴》第15 集陈可旁白。通过陈可的旁白我们会发现,虽然陈可所掌握的社会资本和经济资本都远远高于丈夫何志,但是在面对“北京人”这一主体身份的时候,成功女人陈可仍然充满了深切的自卑感。婆婆尖酸刻薄的话语作为一个事件,事实上是实在界入侵陈可为自己建筑起来的想象界的一个瞬间。而象征界用以缝合这一裂缝的方式是,强调自己想要用一个房产证上的名字来证明自己不是一个乞讨主体身份的人,同时也在用“买买买”的方式来感知主体的存在;而这二者事实上都与商品有关——房产证上的名字代表的是对房子这一商品的所有权在法律上的被认可,而消费也能让陈可通过商品加身重新找到主体。如此一来,不论陈可是否不满诋毁和轻视而说出那个“不”字,婚姻内外,女性都成为了一个商品化的存在。
利用齐泽克的事件理论分析“女子图鉴”系列当中的这两个剧情段落,便能够跳出资本控制的框架来解释商品化的人。商品美学制造商品化的人的过程,是象征界调动话语资源构建主体觉醒之幻觉的过程,乃是商品美学从完全受资本管控到自觉管控象征界意识形态的一次隐秘推进。可以说,商品美学意在动用象征界的缝合手段,将女人构建成为等待售卖的完美商品。
四 独立而自由的“零魂”:物化危机及其解除
事实上,剧集中无论是受困于拟人化的商品的情节,还是进化为商品化的人的桥段,都得到了观众不同程度上的回应。豆瓣中对“女子图鉴”系列的评论呈现出一个非常有趣的倾向:受众表现出一致性的对物化现实的极度敏感与反感。对《北图》的34%的评论是1~2 颗星的差评。我随机选取了其中100 个差评,将100 个差评当中没有实质性内容的点评(如“恶心”“完全看不下去”之类)全部剔除,剩下61 条差评,再对这些评论进行内容分析。分析发现:首先,大部分观众在观看了前几集之后选择弃剧,而前6 集是整部剧集中物化倾向最明显的部分①第5 集中陈可因为男友张超送她的生日礼物不是她梦寐以求的LV 而下了与其分手的决心;第6 集便与富家子弟于扬大搞暧昧,并接受了于扬送给她的价值不菲的香奈儿正品包。可以说,和富家子弟的恋爱是《北京女子图鉴》当中女主人公的一个重要转折,正是在与于扬分手之后,陈可才逐渐开启了不靠男人的“大女主”之路。;其次,61 条差评中,有37 条涉及对拜金主义的三观、捞女以及梦想等于买包等剧情的诟病。虽然在观众评论中没有直接出现“物化”一词,但显然拜金主义的价值观、捞女现象、将某种奢侈品作为奋斗目标等都是物化的具体表征:马克思提出的商品/货币拜物教的外在表现形式——拜金主义——已为大多数人所不齿。
“女子图鉴”系列的独家播放平台优酷视频中对单集剧情的评论也可证明受众抵触物化现实的倾向。比如前文提到的《上图》第2 集“A 货”遭遇正品包的桥段。网友对此情节的评论便呈现出明显的不予认同,如:“一个学生背那么贵的奢侈品包干什么?一个学生靠被老头包养卖出来的钱买的衣服和包还好意思趾高气昂的!真是搞不懂!”(网友“暗绮”)“买得起A 货背都还好,毕竟才出社会,又没什么钱,背着比帆布包包好看多了。大不了退了买一个大众品牌啊,又不是非得买奢侈品包包,以后有钱了买正版就OK 了。”(网友“邵君的克雷吉”)“消费还是要根据个人的经济能力来,没必要攀比。有钱享受高质量的生活,追求奢侈品也无可厚非,没钱背A 货也无所谓啊,生活哪能都一样,尊重彼此的人生,你有钱没必要瞧不起没钱的,没钱的也没必要眼红有钱的!”(网友“支付宝用户1478068735138876”)随机选取的这几条评论很好地证明了受众对剧集中呈现出的物化现实的反感,“何必非要买名牌”是对这一剧情的最直接反应,也是对商品价值标识人的价值的潜意识抵抗。
无论是豆瓣评论对《北图》中拜金主义的集体吐槽,还是优酷评论中对某一具体情节的直接反应,都显示出当下社会观念对“物化”现象的强烈抵触,人们似乎也意识到消费社会中人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商品的提线木偶。虽然普通受众并不知道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论和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但不可否认的是,各种评论的倾向性和具体内容都可以显示出受众对物化之现实的重重诟病。从这个层面上来讲,消费社会正在遭遇空前的物化危机:这一危机的主体不是消费社会当中的人,而危机也当然并非指的是全面的人的大范围丧失;这一危机的主体是作为意识形态体系的消费社会本身,此前所构筑起来的想象界正在遭遇一场实在界的入侵,曾经被商品意识控制的物化的人正在逐渐意识到商品给他们带来的种种创伤体验。而这个时候,象征界再次调用了足够的话语资源来缝合物化危机。商品美学的隐秘推进之处亦即在于此:资本体系下,物化危机已经空前扩大;若想解除这一次的实在界预警,就必须调动出新的话语逻辑,给物化戴上一层新的面纱。
《北图》第15 集的番外小剧场颇可玩味。陈可与男闺蜜卢家凯争论是否应该在婚前将女方的名字加进房产证,陈可争辩的理由是:“卢家凯,我来给你算算啊。你老婆是不是得怀胎十月给你生孩子?那是不是她最黄金的时期?好了,她把最黄金的时期全部奉献给你、奉献给家庭、奉献给婚姻、奉献给孩子,是吧。那影响了自己事业的发展期,那最后经济没有保障怎么办呀?万一,再遇到这男的劈腿了,这几年免费保姆当着、免费老婆当着、免费育儿嫂当着,最后一劈腿,还想掸掸屁股走人,一分钱不想付是吧?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啊?这家散了,这女人怎么办呀?”②《北京女子图鉴》第15 集番外小剧场陈可台词。这一段辩白充分呈现了陈可心目中的家庭女性形象——免费保姆、免费老婆、免费育儿嫂……不管是什么,都与商品形态紧密地捆绑在一起。而如果不愿意将自己束缚在家庭的卖场当中的话,商品化的人就必须将自己打造成为更精致的商品,一个拥有某种足以让自己面对男权说“不”的品质的商品。在“女子图鉴”系列中,两部电视剧都为女性找到了这样一种品质,即拥有独立而自由的灵魂。
在此我们可以重温前文提到的一个剧情。在《上图》第7 集中,被观众称为“金句小公主”的Kate用一番极接地气的长篇大论一语点醒梦中人。Kate 的台词中关于商品化的女人的表述已经非常直白:女人不能被人轻视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自己不要轻视自己,而不轻视自己的外在表现便是名牌加身、妆容精致。虽然这一逻辑存在着明显的物化倾向,但是观众的反应却表明,大家对Kate 话语中的物化现实完全忽视,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对女性切不可自己轻视自己这一观点的肯定上。比如网友“微信用户1478000202546728”留言道:“金莎①金莎为Kate 的扮演者的名字。说得很对,女生一定要懂得爱护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懂得疼惜,男人凭什么爱惜,尤其当今社会,男性基本都是下半身思考动物,所以请各位女性自律自重自爱。”网友“翱翔7002”则留言道:“看到这集特有感触,之前参加婚礼碰到一个22 岁的伴娘,无意间聊起了女人工作问题,我对她说女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独立,拥有自己的一份事业才是最安全的,她直接回应我,说我的思想是错误的,因为从小她妈妈给她传达的思想便是女人一定要找个有钱老公,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了。我听了之后淡然一笑,便默默走开了。”而再次反观我截取出的100 条《北图》差评,事实上在诟病拜金主义的同时,受众也在诟病着陈可在前几集里明显地靠男人上位。于是,一个逻辑悖论便产生了,一方面受众对拜金主义的抵抗形成了物化危机,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在不自觉地接受着以消费行为和商品意义为参照物确立独立主体的行为。
两部“女子图鉴”电视剧拥有着相似的结局。陈可和罗海燕最终成为了更精致的商品化的人,同时以为自己找到了所谓的独立而自由的灵魂。但是,这种独立而自由的灵魂不过是某种程度上对男权的摆脱,亦即拥有足够的资本而不受掌握更多资本的男权布弄,从而实现“独立而自由”的独立女性主体感的确立。但是这种“独立而自由”却被商品美学谋杀,使所谓的独立女性主体变成了独立而自由的“零魂商品”。更值得思考的是,给商品化的人冠以“独立而自由的零魂”不过是象征界解除物化危机的一种话语逻辑;商品美学的存在不再仅仅是资本的故弄玄虚,而是象征秩序对欲望主体之主体感的一种言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