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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冲突·先锋品质·古典意境
——房伟抗战历史题材小说论

2020-11-17文红霞

长江文艺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领事诗意战争

◆文红霞

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不能遗忘的历史,也是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来文学作品反复书写的内容。以《红岩》《铁道游击队》《平原烈火》《野火春风斗古城》等为代表的革命英雄传奇,以《红高粱》《落日辉煌》《八月乡战》等新历史主义观为圭臬的非英雄化历史写作,以《潜伏》《风声》等为代表的谍战小说等,都从不同视角不同层面切入了那段悲情记忆。

房伟的抗战小说也是对那段耻辱历史的追索与铭记,但有所不同的是,在他的《幽灵军》《地狱里的水清源》《副领事》《小太君》《手肴》《杀胡》《中国野人》《花火》《肃魂》《还乡》《白光》《去国》等作品中,作家以人物的悲剧命运和心灵冲突为主线来结构小说,运用悬疑探案的迷宫叙事结构,多线索交错等叙事策略,在古典与先锋叙事技巧的融汇中建构起一个个具有古典诗性魅力的抗战故事,反思战争,呈现了新的风貌。

一、心灵冲突

写抗战小说的作者或许都有还原历史真实的雄心,沿着神秘事件的入口敲开历史之门,对史实的追踪与史料的多维度发现,确实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但是,写作历史本身是一件很吊诡的事件,历史早已沉埋在时间的烟尘里,仅仅依靠史料和想象回到历史深处本身就是一种近乎妄想的做法。更何况,历史事件还可能有禁区,细节和人物的心理尤其不可获得。因而,此时的作家既是一个考古学家,又像是一个心理师,将写作的探头对准这些早已被我们的文学作品塑形的人物灵魂深处寻幽探奇。实际上这是一种反传奇的传奇写作。

一提到鬼子兵,我们大多数人眼前浮现出的是抗战作品中那些凶残暴虐烧杀戮劫的丑恶模样,这样的描写原本没有错,但没有意识到日本鬼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也曾是儿子、丈夫或父亲。这样过于脸谱化塑造人物形象会使得战争书写缺乏深度和厚度。

而房伟试图从“普通人”和“常识”的角度来思考和讲述二战中日本军人的故事和人生。在这些作品里,涉及到了许多真实的历史事件,诸如七·七事变、南京大屠杀、中国劳工、叛逃的官员等,但这些内容都不是房伟小说要表现的重点。抗日战争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悬挂在他们身后,而小说中书写的主人公就成为幕布上的表演者,因为有了抗战幕布的存在,他们的悲欢离合,深情与无奈,疼痛与孤寂,绝望与恐惧都被放大,呈现出一种表演效果。按照巴赫金的观点,这些小说大多是独白体的。作品的叙述往往以某个核心人物的内心活动展开,以此视角切入那场战争和人物的心灵。作家在作品中谨慎地,最大限度地保持公平,竭力把日本人、汉奸、叛徒、可能引发战争的副领事等都放在人性的聚光灯下,探索命运的诡谲和人性的复杂,同时这种努力也使小说的主题变得意蕴丰饶,旁逸斜出。

小说中,房伟一次次用剑一样的叙述穿透人物的灵魂和思想,把这些人的灵魂截成横剖面袒露在故事里,以此完成对战争恶的控诉,获得了一种与生命交流和人性对话的亲切感和真实感。作家通过“神游冥想”去重新审视那些战争中人的灵魂,去体察、揣摩,去追问:他们生而为人,何以忽然变成兽呢?有没有一条路径走进这些恶魔的心中,去勘测他们变异的过程,去勘测战争之恶与人性的不可捉摸?房伟常给他的主人公赋予一种忧郁的思考者的特点,让这些原本的作恶者尽情展示他们的困惑与挣扎。他所做的努力是奋力向人性的诡谲和文化的复杂处开掘。拨开历史的迷雾,追问那一代日本人:你们为什么远离故土奔赴战场,是怎样在战争中失去了人类该有的感情?在变成兽之前究竟想了些什么?因此在他的作品里很难见到全民皆兵同仇敌忾的抗战情绪,更不会有英雄主义气概或者爱国主义激情。他所表现出来的战争是另一种样子。他摆脱了正义战胜邪恶、英雄主义、爱国主义等宏大叙事的诱惑,以小人物的命运悲剧来映射那场战争。如果将整场战争比喻为一面镜子,他就是那个将镜子摔碎的人,然后从地上捡拾起一块块碎片,从每一面碎片转换不同的视角、变换光源去窥探那场旷日持久的侵华战争。

《幽灵军》中长谷川和他的部队走过南京城的尸山血海之时有着怎样的惊惧和震撼?小说中的长川谷是武士后代,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极为推崇《叶隐》里的武士精神。他有军人的荣誉感,管理军队也曾要求军纪严明。然而在这场非正义的战争中,他的梦想注定步入虚无之中。现实中他找不到那支被打散的川军,所找到的都是普通老百姓被欺凌到极致时的绝命一搏。他虽有自己的梦想追求,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场可耻的侵略战争中,他越勇猛就越可耻。长谷川最后孤身丧命于溶洞,虚云和尚被地方武装分子杀死在寺院里,透露出浓浓的讥诮和近乎黑色幽默的哀凉。战争使人变成兽,死亡使人返归为人。他的反思进行得非常缓慢且沉重抑郁,他看见的一切与他受到的教育、他的理想矛盾冲突,他在沉郁中有所悟,却没有勇气让自己承认这份悟。所以最后选择了自我消失,让那些内心的冲突与彷徨、价值观矛盾、杀戮都随着肉身的消失而消失。作家通过这份建构,让这些隐没在历史烟尘中的沉默者现身,重新演绎他们的矛盾和选择,在这些人物的心灵和命运书写的同时,达到了透过人物重新审视战争的目的。

邓晓芒说:“四个层次有时可以混合互补,但总的来看呈现出一种历史趋向,即从第一主题越来越走向第四主题。而第四主题也可以反过来成为揭示前三种主题的隐秘动机的视角。”他所说的文学的四大主题是指现实与现实的冲突、心灵与现实的冲突、心灵与心灵的冲突、心灵与自身的冲突。长谷川、水清源等人的冲突正是心灵与自身的冲突,从豪情满怀到否定质疑,到游移徘徊,再到绝望,当心灵的冲突到了无法承受的时候,只有死亡,他们都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

类似的还有《地狱变》中的水清源,血脉和教育中的好战因子让他们以参战为荣,战争本质的无耻使得他们的勇猛和献祭成为罪恶的渊薮。在这种反差中人性和兽性相互抵牾。

正是这样一些有别于过去抗战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开启了生命意义对战争的另一种理解。他们是我们的敌人,但不再是平面化的僵硬的鬼子兵,而是一个血肉丰满的“人”。小说中这些鬼子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战争更像是他们不得不参与的工作。因此作品所表现的主要矛盾不是日本人与中国人的战斗冲突,而是日本兵的内心冲突。

作家紧紧抓住那段不义战争的主脉——人性与兽性,对那些既是施暴者又是受害者的“兽”的灵魂予以追问和拷打。在“人如何变成兽”的总论题下,讲述一个个悲惨的生命故事,完成对邪恶战争的抨击。

二、先锋品质

克罗齐曾说:“没有这种想象性的重建或综合,是无法去写历史或读历史或理解历史的。”对于写过《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和长篇讽刺小说《英雄年代》的房伟来说,他的学养结构和思考视点决定了他动笔之初就是奔着挖掘人性深度而去的。房伟说:“我试图在中日民族心理结构与内在气质的碰撞中,展现荒诞战争对人性的戕害,表达大历史与个人历史的种种因果互动,偶然与必然的纠葛,体谅人性的苦涩、温情与抗争。”房伟的小说以解构主义叙事策略剥离历史的意识形态外衣,以此还原复活那些沉潜在历史深处的人物形象,探索其生命历程,在对其性格与命运的复活过程中鞭挞人性的变异。

房伟贴着人物的心理感受来结构小说,采用了非常多的先锋叙事技法,诸如梦境叙事、无意识叙事、幻觉叙事、鬼魂隐喻等。作者似乎让自己潜入了鬼子兵的心灵世界,与他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看到无法承受的黑暗与灾难,一起经受情感与理智的炼狱折磨,这些努力让作品焕发出别样的光彩,也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

房伟的小说常常笼罩着一种噩梦缠身挥之不去的感觉,雾霾一样遮蔽了小说的天空,使小说的人物和情节常常有半隐半现的效果,带给读者一种智力的考验。这是因为他的故事结构本身就具有梦幻性质和形式,他的很多小说一开篇就如同置身于噩梦之中,阴森、晦暗、血腥,仿佛读者和小说主人公,包括作家一起坠入了一个需要奋力挣扎但是怎么样都逃不出来的可怕的梦里。有点像布努埃尔的电影,似是而非,似幻还真,这或许可以概括他作品的美学特征。

《中国野人》中主人公所面临的困境并不是血与火的厮杀,而是另外一些生命困境,诸如饥饿,寒冷,孤独等。“另类的视角,另类的关怀,成就了另类的抗战历史书写。房伟的短篇小说《中国野人》,特色非常鲜明:在异国寂静无边的雪野荒原,一个孤独顽强的背影,用漫长的岁月书写着有关生命与民族尊严的神话。”野人本是山东一个普通农民,被掳劫到日本北海道煤矿去做苦工,从矿区艰难逃出,却被茫茫大海阻住归路,沦落在人迹罕至的北海道雪原,在极其苦寒的雪原苦熬了十三年,茹雪吃草,雪洞中藏身。这是一个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是一个被侮辱被侵害的国家的平民标本,在他身上熔铸了凄惨的命运遭际与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

以真实故事为蓝本,以野人在北海道雪原的生活和他的思绪展开写作。“暗黑的洞,野人感到他像蚕蛹,一只赤裸的,蜷缩在永恒异国时间的幼虫,他在冬眠,不知何时醒来,或变成蝴蝶,飞回到中国高密那个叫做团泊村的地方。他应是白色的,不是中国人的黄皮肤,而是蚕蛹的苍白柔弱的样子,他的灵魂就漂浮在黑暗中,像牛乳沉入煤油。一片茫然虚无后,身体感官变得沉重。”把饥饿、孤独、绝望写得如此细腻诗意,真让人拍手叫好。血肉之躯孤身在极度冰寒的雪原13年,野兽一样的生存,本是极不好写的内容,很容易写得义愤填膺,反而显得不真实。但是这一段文字调动起人的各种感官体验,以诗意的文笔写得可信。

汪政在《大历史中的个人史:评房伟的小说〈中国野人〉》中说:“野人不是英雄,不是战争的直接参与者,但他的遭遇却有力地反思了战争,批判了战争,而且,这样的反思和批判显然超过了具体的抗战,而上升到了文化、文明与人道的高度,上升到了对所有战争的超越性思考。由于将个体、个人化的历史置于中心,野人不再是符号,更不是正义的化身,他作为人的所有丰富性和复杂性得到了呈现,他的软弱和坚强,他的理性与疯狂,他的绝望与希望,种种矛盾的组合构成了他生命的复合色彩。这样的复合性与复杂性不仅仅是个体的悲剧与畸形,更是从个人历史窥见大历史,是大历史无情碾压芸芸众生如蝼蚁的文学化书写。”

频繁使用隐喻也是房伟小说的一个特点,既有潜在的批判,又镌刻着难以摒除的恐惧。《副领事》中日本副领事躺在紫霞洞等死时所见到的那只“黑亮的兽物”带有隐喻成分,是那场即将到来的战争,是逼迫他自杀的日本军政府,还是死亡的阴影,或者干脆就是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所以才会尖刻地嘲讽他:“你是个懦夫,逃避是没有用的。”嘲讽他没有选择切腹、服毒等更迅速的死亡方式。《地狱里的水清源》中的桂花香和飘零风中的美则隐含着水清源对爱与美的憧憬,也是他命运的谶语,他年轻的生命和他的爱情都将如桂花一样被命运的狂风无情地吹落。

以笔记“纪实”,藉小说“设幻”是房伟这些另类抗战小说的又一个特点。比如《杀胡》的题记引用了一段现代大学者梁漱溟写于1939年8月14日的日记,并在小说结尾部分重述梁漱溟的人生遭遇和他对胡家楼的寻而不得,将笔记的纪实与小说的虚构巧妙联结在一起。仿佛言之凿凿,作者只是一个记录者,他所叙之事都是真的。但是读者会产生一种疑惑,作家所讲的究竟是传奇还是事实。

《杀胡》中小颖与日本军医藤野猛夫的爱让人想起农夫与蛇的寓言。胡家楼的毁灭是用玄幻的方式呈现的。佐藤猛夫看上去温文尔雅,爱吹口琴,还治病救人。村人对他非常友善,村女小颖爱上了他,族长出面撮合婚事。但佐藤猛夫拒绝了婚事,他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疑心村人会因为他的拒绝而杀他,故而杀了全村人后逃亡,化身为狐狸。这种书写近乎聊斋的神鬼故事,是作家的刻意为之。既巧妙熔铸了人变兽的大主题,又赋予这篇小说以奇幻色彩。

与之类似的还有《白光》中的战场居然在一个雨夜复活了,亡灵全都变成了厉鬼。《小太君》中日本少年的脖子上的细红痕很像上一世砍头后留下的印记,仿佛前世的轮回。还有《肃魂》中的鬼魂书写,似幻还真,都给作品罩上一层迷离的色彩。

《幽灵军》和《副领事》都弥漫着一种战争虚无感,主人公不知生命的意义何在。正如《地狱变》中的日本人水清源说:“战起如蝗,尸山血海,再难见无辜之人。说到底,我们都是魔鬼,不过是在乱世中挣扎罢了。”这些日本人的忧伤和迟疑是二战那道黑色幕布上的暖色微光。更令人反思的是,这个忧郁而优雅的沉湎于物哀的民族,何以成为一场臭名昭著的战争的发动者?也只有在这时你才发现,作家的笔力如此强劲而饱满。房伟的这些小说无一不弥漫着风霜雨雪的悲怆苍凉,无一不是浸透血泪的惨痛故事,这样的阅读是摸着狂跳的心,是攥着失魂的胆的阅读。他选择了一种极为大胆,但是又十分有力而沉痛的方式来勘探那场战争,在死亡和杀戮中寻找生命的价值和生存的意义,诠释战争的残暴本性,昭告我们:漠视历史遗忘历史也是一种暴力。

三、古典意境

说实话,房伟的这十多篇短篇小说,要读下去是需要有坚韧的神经和强劲的精神力的,因为作家像是有意要对读者的心理承受能力发起一次挑战,又像是一场场冷静而尖峭的控诉。因所写的题材是那场惨绝人寰的中日战争,笔锋所到之处往往挟裹着鲜血和死亡,所以房伟笔下的诗意大多是残酷的、颓废的、感伤的,郁积着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的浓厚情感。

种种屠杀中国民众的方式在这些残酷叙事中血淋淋地醒来,带给读者不寒而栗的感受的同时,更深刻体会到了战争的残暴无情。战争的主题就是死亡。战争场面就是屠宰场,在这个地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摧毁一切,种种暴行令人惊悚。《肃魂》中的酷刑包括有剥脸皮、缝嘴巴等让人一听就不寒而栗的内容。《手肴》居然是用人手做成的一道菜。小说一开篇就是女孩苏醒过来,看见自己遍身赤裸,四周是一片断肢残体,一长队青年人排着队被送上前去死亡的汽车。这样的血腥残暴是和平年代呆久了的我们所遗忘的,不愿意提及的。

但作品绝不是单调平面地展示这些残酷的场景。相反,这些小说的节奏感把握得极妙,如同敲击在非洲鼓面的鼓点,时而激越迅捷,时而舒缓悠长,富于变化。更重要的是,房伟善于从古典文学中吸取创作灵感和营养,在作品中营造了一种古典意境,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古典意象的使用;二是在这些小说中可以依稀感受到川端康成和《源氏物语》的物哀之美的影子。可以说,正是借助对古典文学的美学传统,这些作品才能在战争小说美学的诗意开拓上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

古典意象方面,《副领事》中的樱花就是一个重要的意象,既暗示了副领事的一生如同樱花一样短暂,同时也隐喻世事变幻,人的命运如樱花一样飘零孤清。《副领事》以副领事的失踪和中国侦探曾泰的找寻为叙事的两条线索铺开。副领事失踪后,中国政府被限时三天找到,否则将开启一场血雨腥风的大战。侦探曾泰以超人的智慧和超强的执行力寻踪觅迹,终于成功找到活着的副领事。然而,副领事被送回国以渎职罪处死,中日大战则在另一座城市以士兵失踪为借口打响。

小说写作的重心并没有放在曾泰身上,而是精雕细镂了日本副领事细腻的内心活动。在这风雨如晦的时节,副领事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必须要消失”是他作为棋子的责任。房伟笔下的副领事是一个“温和忧郁,瘦削矮小的日本人”,作为日本外交官,他对政治并不关心,醉心于“喝雨前的龙井,闲暇时钻研支那鼎器金文,收藏明清古玩,研究中国书法和汉诗。”他还能创作汉诗。在他被迫充当棋子去自杀前,他就写了一首仿唐五言绝句:“人生飞紫鸿,寒露坠金网。悲风恋江南,万里恸扶桑。”正是这样一首诗给了侦探曾泰启发,成功找到了自杀未遂的副领事。

副领事在自杀前所见到的每处景物均烙上了眷恋和惜别,有一种绝望的凄美。他傍晚时分见到的点点灯火,早上听见的山间鸟鸣,走在路上看见的璨然绽放的樱花有“将死的凄美”,站在黑暗中的紫金山在“副领事眼中,黑暗和紫金山的氤氲水汽一起杀出来,在眼角碎成了叹息和低吟。”而站在紫金山顶看到的日出:“远方,山峦之间,太阳仿佛刚破壳的雏鸡,轻轻叩开混沌禁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露出红润光泽。温暖一层层地涌过来,暖洋洋的,让人感到血肉和呼吸的美好。”这是对生命的眷恋和礼赞。他不像个刻意制造战争机会的恶魔,倒更像是一个忧郁的诗人。这正是房伟刻意为之之处,形成反讽。暴雪袭来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以自己的生命为栽赃工具的副领事越是忧郁诗意,就越是呈现出战争的邪恶本质。

小说的情节叙述的诗意美主要表现为对深层历史文化内涵的挖掘,对生命的尊重,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然万物美的痴迷和对主观情感的渲染与表达。他并不忙着讲故事,而是着力于人物的内心挣扎与情绪的梳理与呈现,想尽可能说清楚他为什么这样做,在这个过程中,对心灵的深度解剖和借助主人公目光所及的自然描写都是极为漂亮动人的,有情的深度和美的展现。

这些叙述与孙犁抗战小说里的诗意不同,《荷花淀》里的诗意是明朗的、阳光的、温馨的,甚或是柔情的,妻子在月光下温柔地思念丈夫,寻夫,即便遭遇战斗,也更像是为久别夫妻重逢增添了一些刺激的趣味。茹志鹃的《百合花》中也有对战争剥夺年轻生命的痛惜,但作家着墨更多的却是军民鱼水情,小媳妇的形象似乎用力更多一些。

而反观房伟小说中的诗意带着物哀之美。所谓物哀之美是指在小说中呈现出一种伤感忧郁的意境。日本作家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中说:“秋天以黄昏最美。夕阳闪耀,山显得更近了。鸟儿归巢,或三两只或两三只飞去,自有哀之美。”西行法师《山家集》:“黄昏秋风起,胡枝子花飘下来,见之知物哀。”夕阳、落花、秋风,在触景生情的人眼中就构成了一种物哀之美。

房伟浓墨重彩的是作为敌人的日本兵的忧伤的诗意,对生命的眷恋。副领事的犹豫,对生的眷恋,对家人的不舍,对童年时代的怀念,对以诡死的方式撬动东亚局势掀起一番腥风血雨的做法的质疑,对未来无路可走的绝望,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细腻生动而又尖锐犀利。在作家看来,即便是在生死炼狱中穿行的人,美仍然是一种拯救力量,它能让人保住自己的本性。

在这些地方,一个句子足以展现一幅图画,环境与心灵有机交融。情调、意绪、气韵、意境、瞬间印象,这些属于诗的要素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具有浓厚的诗意氛围,体现出了对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传承与借鉴。这些优美的自然图景与战争中的死亡形成参差对照,让人愈加叹息战争的错误和人类的愚蠢。

这样,房伟将对诗意的追求与自然描写紧密联系在一起,开拓出了新的诗意美学空间。这些自然景物是经过主观情感熔铸过的,闪烁着诗意的感性色彩。虽然对那些深陷杀戮中的战争野兽而言有些虚构的成分,也不太合适宜。但是正是这些描写的存在使人物更立体,更丰富,更有血有肉,而不是纯粹的面目单调的扁平人物。

此外,房伟的小说引用了大量的古诗文,也给小说增添了浓郁的文化意味。《猎舌师》中每描写一道菜肴必会给一段诗意的描绘和一个极富诗意的名称,比如虎太郎的一道菜就配有日本小俳句“踏雪寻梅,君觅春留何处”。另一道菜则命名为“春去冬来,笑对人生百味”。而骆宁安的菜名则为“泉涌鱼儿跳,春暖故人来”“肚里乾坤大,春风岁月长”“桃花春水问鲤鱼”“万点春色愁似海,火树银花盼归人”等,皆是诗情盎然。

《手肴》以一个被日本兵轮奸的女孩视角展开,她的表嫂被奸后自杀,她的表哥却当了汉奸。这是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以她的视角来铺展故事能更清晰呈现表哥这个“汉奸”形象的复杂性,他是一个软弱的妥协者,又是一个善良聪明的中国平民。“汉奸”表哥的人生哲学是活下去,哪怕像一条狗一样卑微也要争取活下去。他说:“人总是要死的,我们作为舞台的演员,生逢灭国末世,太执着于喜怒哀乐。应当看透这些东西,为活人多留些活下去的机会,这就是大功德。”他在日本鬼子面前卑躬屈膝,小心伺候。暗地里利用日本人所给的职权帮助安全区的难民,给他们送去救命的粮食、医药等。德国人所建的安全区里的牧师都亲切地称他为中国好人。他还在宣纸上写下:“君子饿死而节不见,舍身而义不获,将若何?盖君子不能枉义而生,亦不能枉义而死。惟有存生以求节,忍辱以待义。”这是表哥的自白书,也是他的活命原则的具体体现。活下去,并尽可能多帮助一些人活下去,哪怕再卑贱再屈辱也要活下去。

然而“我”——小说中被日本人轮奸的女孩儿不理解表哥,她一心想报仇。当日本人岩佐与表哥走得很近的时候,“我”找到了复仇的机会。“我”利用岩佐经常来表哥家谈文学艺术,饮茶喝酒的机会在饭菜中下毒,毒死了岩佐。而杀死了岩佐,表哥和“我”一定会死,整个石榴巷的无辜民众也会遭到日本人的疯狂报复。小说最后,表哥在临死前提到屈原的《哀郢》,“皇天之不能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当楚国郢都被攻陷,满腔愤懑的屈原投进了汨罗江。以这样一首诗结束,真如同听到了那如泣如诉不绝如缕的悲歌,令人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小说的意境也瞬间被拉得旷远幽凉。这些人物形象立在中国的文化和土地上,他们的行为才有了根基,才爆发出力量,也才更能承载对历史的批判和反思的重任。

海德格尔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什么是诗意?诗意是一种情思,一种意境。房伟的小说文笔轻松流畅,有浓郁的诗情画意,将追求“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的传统诗歌的艺术精神创造性地融汇于小说写作中,获得了极为强烈的美学效果。而这种含蓄隽永的诗意之美不仅成就了房伟另类抗战小说的独特艺术风貌,而且大大提高了小说的审美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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