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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的梦
——武强华诗论

2020-11-17王元中

新文学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 王元中

我和武强华是微信朋友,没见过面,但因诗结缘。认识不久,就收到了她寄来的个人诗集——《北纬38°》。诗集收录了她一百多首诗,通过阅读,我得以较为系统地了解了武强华的诗歌写作。个人以为她应该是娜夜、离离之后,甘肃诗坛另一个重要的女诗人。

一、有关诗人:从西部到女性

初始听闻武强华的名字时,我想当然地以为她应该是一个男性诗人。造成我误解的,一是她的姓名本身,二是她的诗歌写作。她的诗多写西部,对象本身的粗犷、宽阔和十足的雄性气质,加之她本人对于它们富有力量和质感的表现,使其创造的文字景观突兀、奇幻,显见了一般女性作者诗歌写作极为罕见的力度和气度。2014年青年作家年度表现奖授奖辞中说她的作品以其“个人独特的精神向度,呈示了西部的辽阔和粗犷”,我想,这评语是贴合于她的创作实际的。

行走于西部戈壁、沙漠和雪山的武强华,自然也便成为对象化的、西部化的武强华。触景生情或者托物言志,高原的阳光炙烤着,塞上的风沙吹打着,一路向西,经由敦煌和藏地坚硬、奇异的自然与文化淬炼,作为诗人的武强华,她的文字中自然也便有了一种安居于城市或小资于内地的女人们所没有的大气、骨骼和力量。

事实上,最初阅读武强华有关西部的诗的时候,吸引我眼球的也正好是那些带有某种蛮性、速度、力量和阳刚意味的作品,举例如《祁连山》:

雪,白过它自己的骨头了

白得整座山看起来只有骨头

没有肉。肉藏在野牦牛的身上

它秘密地穿过山谷时,站在山坡上的那个人

嗅到了山的香味。据说

他三岁时就嗅到过同样的味道

现在他十七岁,像豹子一样

已经不能再等了

诗从“雪”写起,从雪的“白”生发出“骨头”的联想,自然但又突兀。骨头双向生发,一方面摹山,让整座山瞬间骨感;一方面生香,让一个人像豹子一样急不可待,在山头伫立的瞬间便引发了十七年蓄势待发的速度和力量。

西部给了武强华必然的一些生长烙印,但是,毕竟是女人,她笔下的世界依然显现出更为本色的女人相。她希望人们充分意识到,“当然,她也是女人/因此不能忽略/她的生理期”(《云的四种抒情方式》),一种随之而来的女性自觉让她的文字因此而具有了更多的女性特有的身姿和风韵。“监护仪带来梦境的消息/每当心跳低于六十,它就替母亲呻吟一声/此刻,仿佛它才是母亲最亲的孩子//而我/除了忧虑/不能贴母亲的疼痛更近一些”(《胸腔外科病房》),在类似的写作之中,她写为人之女的体恤和担心,写为人之母的怜惜和骄傲,写她在剥掉了诸多外在社会人的装饰之后回到自身的生命经验的具体性:母亲切除的左乳给了她胸部隐隐的未来之痛,无奈中失去的那些孩子刺一样扎在心上,不能不想但不堪再想,一个学医的女生接触尸体或人体器官之时的心路发展,一个女人的大现实、小浪漫,种种特殊场景之中的幻想、奢望、暧昧、撕裂、疼痛甚或欲望的背叛……

女性意识的觉醒给了她一些写作方向上的变化,一方面,将眼神不断地定格于身边的一些人、一些物;一方面,将自己不断地掷出去,光一样投射于外在的事物,让草、树、花、河流、山峰等等,成为自己情绪或心境的载体,在主体充分对象化的过程之中,让对象生动的同时也使自己虚体的内心和思想得以具体存在。

沙沙,它们唱着歌

优雅地倾斜 风在四十五度的腰身

变软,非刻意的美

连着一大片

顺从的思想

在此之前,天空空着

灰白的羽毛不吸收火焰

继续蓝着

千篇一律的清澈爱着草

也爱着一只白天鹅矜持的孤独

——《风中芦苇》

这样的诗尊重着对象,具有西部宽阔的视野,呈现出了西部特有的粗犷和美,但它们又是被充分女性化了的,对象的颜色、声音和形态的选择,特别是书写者说话时的音调、声态、句型等,又显现出了一种女性的优雅和玲珑。一个西部女诗人,主体和对象之间的积极互动,人与环境之间的良性协调,当武强华回到自己经验和身份的双重具体性之时,她的文字也便因为内在的质感而开始摇曳生姿。

二、关于内容:从自然到体验再到心灵

武强华的诗都写的是什么内容?阅读《北纬38°》,这是我首先发生了兴趣的问题。

“黄昏/女人脱掉衣服,在河水的源头俯下身子/山褪掉豹皮,袒露出腹肌和胸部的肉/野兽只能在远处观望,却不能去打扰/这近乎野蛮的仪式……”(《山色尽》),还有“暮色驾凌/黑河之墨于瞬间皈依于刀鞘//风吹草动/迅速抽走了一个人身体里的热//若有所思的植物望着,两束光/摘走果实,摘走紫色的云彩/将一声孤单的鸦鸣扔在了原处”(《黑河落日》),无论是从“对象的异质化”存在来看,还是立足于“边缘的活力”立场去思考,我相信对于大多数内地读者而言,武强华诗中粗犷、原始甚至带有些许蛮力的西部自然意象和景观,因为其身上所散发出的陌生、异质光彩,所以必然引发他们内心某种不经意的向往和认同。

据此,我们可以清楚一个写作的基本事实:西部选材虽然给了武强华的诗歌写作帮助,但这些帮助充其量也只是起初和部分的,而一俟她的写作不断成熟,一俟外界的不断认同所引发的自信足以支撑自己写作的时候,不假借对象的特异,回到女性自身,回到一个人的日常,武强华的诗歌同样可以写得精彩。

各种街头所见,一些回忆,一些相逢,一些观望,在风里雨中,在阳光迷离的闪烁之中,在灯光的暧昧和酒的微醺之中,她对于一个女人的诸般发现和心绪的书写,于疼痛和欣然之间,使她的文字表现因之散发出些许特殊的色彩和韵致。如《本命年》之“一个普通女人/不会有血泪史/她是守法公民/只爱一个男人/只生一个孩子/其他的五个,这些年/都被杀死在了子宫里//今年,我为最小的一个写过一首诗/那是在麻醉之后。有那么几分钟/被掏空。我对这个世界撕心裂肺的过程/心知肚明/却又假装不知”;如《很多需要忽略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之“我瞒着他们/吞下大量乳腺增生的中草药/捂着胃,深夜写诗/写下刀子、器械、伤口的走向/写下白色药片和褐色汤药对胃酸的中和度……”

但在身体的痛苦之外,作为一个有别于一般女性的诗人,借助于精神上对于地域和生活庸常形态的超越,武强华的诗中还写了一些现代和文艺女性所具有的绮思迷想。它们有时是一个女人走神之时的心旌荡漾,有时则是山坡上一袭白裙蝴蝶一样的惊恐翻飞;有时是对荷尔蒙的敏感,有时则是对于一个男人的歉意表达……如此种种,表现了日常的状态之外她内心还存在着的那些被遮蔽和隐秘飞翔的内容。

武强华认为“诗人需要一个异己者,以另一只手,另一双眼睛,另一颗悲悯的心,以无形之力游走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更真实,更自由,更大胆地接近事实的本质和真相”,正如她那首叫作《梦》的诗所写,骑着黑马,跑了一夜,“爱情和自由/让一个平庸的女人开始相信/冒险,可以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但“天亮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人和马都饿了,到处都找不到吃的/我坐在山坡上,哭/直到醒来,都想抓住/那些深爱却已经消逝的东西”。生活僻静处的不安和反抗,释放着现实对于一颗向往远方的心的压抑,但这压抑的表述,又是被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的伦理和理性所控制着的,所以一方面是些许的叛离,另一方面又是无奈、回归和释然,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冲突和解决,形成了武强华诗中极为动人的情感景观。因为矛盾,它们凸显了人性的真,产生了文字内部的张力冲击;因为统一,它们却又表现了人性的善,再造出了生活本质的复杂形态。

同时,我也注意到了一些和宗教相关的西部书写给武强华的诗歌带来的新的表达。“庙堂之间,两个身影/并不能使石块铺就的小路从低沉的呢喃中/瞬间醒来。但渐渐呈现的温热/就要使十月的众神从经堂之上来到人间……”(《红尘》),或者“从街道望过去,细小的尘世/银匠铺、旅馆、咖啡屋/一直到高处的晒经台、金瓦寺/以及更远/发光的器物都有比它本身更隐秘的轮廓”(《郎木寺》),她的心趋于宁静,显现出一个人灵魂深处的光芒:

一小团皂青色

洇染着。缓缓地

走散的欲望又幸福地相遇

一棵枯黄的树一直醒着

擎着更大的灯盏

试图叫醒一个人和他体内的灯

其实,我说的是光芒

偌大的体温

从旧时光中抛出檀香的灰烬

点燃了一柱透明的灰白

谁在诵经——

谁在人群中迅速交换了灯盏

将另一颗心

慢慢地揉软

——《西夏国寺》

诗中有失散之后的重逢,有迎着呼唤的回应,有光芒的慢慢透明,而那些人群迅速交换的灯盏,它们使得一颗流离、烦躁的尘世之心因之沉潜下来,变得温暖和柔软。这是意义本质的澄明,是自然和宗教相互结合而生动营造出的种种灵魂被牵引的现场,我喜欢其中激动的发现,但我更喜欢那在发现之中所体悟到的作者体内的透明和柔软,它们在肉体之中,但却似乎只与心或灵魂相关。

三、关于表达:生发、对峙和思辨

回到诗本身,武强华对诗歌写作进行了多样的探索和尝试。突兀的联想,惊悚的修辞,日常的白描,生活的叙事,深入的追问及其深度的沉思,多样的追求造成了她写作的多样性,也显见她个人极富个性而且基本稳定的艺术追求。

她的写作之中最为突出和稳定,可以初步沉淀为经验的,我以为主要有如下这样三点:生发、对峙和思辨。

写一首诗的过程就如种子发芽的过程。生命的本质在于生长,所以生长的方法,在艺术的根源上也便形成了各种具体的表现方式和技巧。武强华写得好的诗都表现出了对于生命构成内部运行规律的深刻感悟,行云流水但又随物赋形,显现出了较好的艺术品相。在《黑河大峡谷》一诗之中,诗人从“山上的雪水”写起,起手做了一个比喻,说这些雪水在“白天汇合成刀子”。这个比喻就像是一颗种子,她不仅“长”出了“切开山体”的动作,而且还“长”出了血液“哗哗流淌”的“二十七种黑色的回声”,且于这回声之中,让身体的化石复活,让自己变成鱼,柔软,冰凉,“有真正的绕指柔”。婀娜多姿而又水到渠成,这种高超的生长的艺术,诚如康德所言:“在一个美的艺术品上我们必须意识到,它是艺术而不是自然;但在它的形式中的合目的却必须看起来像是摆脱了有意规则的一切强制,以至于它好像只是一个自然的产物。”

在艺术的表现形态上,武强华的许多作品中同时营造了一些表达上的对峙,于不同事物和词语的紧张对立之中,有意识地使表达产生了某种具有质感的停顿或滞涩,并使文本意蕴的表达趋于丰富和复杂。“一只鸟,落在溪水边/兀自张望。它小小的身躯/使整个山谷的寂寞显得异常硕大”(《山间集》),或者“突然响起音乐。屋子成为空旷的原野”(《午后》),它们有时显在外在的形态上,有时则仅仅是内在的感觉。大和小,远和近,作品内部所存有的各种对峙,不仅给了表达以张力,而且也使异质的对方反衬并强化了对象的特征,在极端的两方之间形成了宽阔的中间缓冲地带,使诗作因之显现出了远较顺应式写作更趋复杂和丰富的意味。

堵车了

整条街上

只有一个女人在嘤嘤哭泣

灵车被堵在路中心

雪花落着,仿佛

人们都被堵在另一个世界的路上

很多人按喇叭,大声咒骂

都急着赶往天堂

只有灵车上哭泣的女人

怀里抱着的那个男人

一直微笑着

一点儿也不着急

——《堵车了》

这是一首结构繁复的诗歌,文本内部藏匿着诸多的对峙:一条街和一个女人,灵车和其他车,现世和天堂,急着赶路的人和哭泣的女人怀里所抱着的一点儿也不着急的男人,死亡和活着……。多层的对峙构成了文本复杂的网络张力结构,在喧嚣与安静,在空阔与具体,在形而下和形而上多层对峙关系的营造之间表现了诗人在一个特殊时刻对于生活五味杂陈的感知况味。

如果说词语和意象有意识的对峙设置,从外在形态上给了武强华的诗歌写作区别于一般女性诗人平顺、液体般随意流淌式写作而来的某种骨感、带有少许固体形态特点的属性的话,那么,一般物事的描绘和情感的抒发之外,武强华随时随处而起的理性的沉思则从诗意生发的机制上给了她诗歌内在的质感和抒情的深度。

毋庸讳言,诗人内心世界的真诚表现永远都是诗歌本质的对象特征。武强华的诗不回避情感的真诚表达,鲜明的抒情性原本就是她诗歌美学极为重要的表征,但是区别于一般诗人特别是女诗人的写作,在充分显示了她自如的情感表现技巧的同时,抒情之中,她也有意识地糅入了一些理性思辨的成分,通过追问、疑惑、诘难特别是沉思,对自然的抒情以有效的自我控制,增加了诗人主体对于生活的认知内涵,使诗意的表达因之而趋于深刻和复杂。“菩提想起石头/它为什么要飞呢”(《盘旋》),或者“他们似乎不与季节相依为命/庙堂深处,来自天上的声音/如波涛,一遍又一遍洗刷着人间/喧嚣的俗念”(《在拉卜楞寺大经堂听午课》),透过这些诗句,人们可以清晰地发现,正是因为这种不断的追问和沉思,所以和很多人的纯粹抒情不同,武强华的诗歌表意似乎更趋于冷静,更有味道。思辨,形而上提升,理性的介入给了武强华诗歌一种明显的硬度。

但自然,因为还在探索和继续的修为之中,所以,仔细考量和品味,武强华的写作还存在一些问题。其一,个别诗歌诗材内化不够,因为缺乏充分的诗意发现和酝酿,所以现象的讨巧描述较多,而触及人深层心思的东西则往往不够;其二与其一密切相关,也许正是因为内化的不足,真正要表达、想表达的东西并不充分,一些诗作因之也便出现了明显的过度修辞的状况。但基于她写作所显现出的多样的可能性和良好品性,希望武强华能不断寻求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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