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40年:救赎与涅槃
2020-11-17王瑞华
王瑞华
1978年8月11日,“文革”刚结束,文学界还是万马齐喑的局面,复旦大学中文系一年级新生卢新华的短篇小说《伤痕》在《文汇报》以一个整版刊出,轰动全国,引发出批评反省“文革”的思潮,揭开了新时期文学的序幕,“伤痕文学”因此命名了一个文学时代。而今40年过去了,中国的新时期文学由“伤痕”开启,几经风云跌宕,流派纷传,已是别有洞天,成就斐然。而卢新华本人也从懵懂少年变成了旅居美国的“人到中年”。
由《伤痕》开启文学与人生之路的卢新华,经历了怎样的风雨人生与文学历程?或许正如他在小说《伤魂》封面上所追问的那样:“当年那些恸哭的人,如今你们去了哪里?”“当年那些奔涌的泪水,如今你们流向了哪里?”带着同样的追问,沿着“伤痕的泪水”,本文试图走进卢新华的文学与人生,做一次双重的探寻。
一、一颗文学初心:五四传统的承继者
作为复旦大学一年级新生的卢新华,是“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77级,春风得意的天之骄子。他还正在恋爱中,有着美丽贤淑的未婚妻黄丽华,对生活满怀憧憬与希望,使他对违反人性的悲惨事情充满本能的反抗与厌恶,也想予以揭发与痛斥,于是如“文革”后的一声春雷,短篇小说《伤痕》诞生了。
《伤痕》里的主人公王晓华,不是以卢新华当时的恋人黄丽华为原型的,但却能看到她的影子。据卢新华夫人黄丽华讲,她当时正在东北插队,也正是个上海知青,由此,知青的故事自然是他熟悉的,当时也是社会上的重大话题。卢新华本人也证实,他的母亲与岳母都姓王,他和未婚妻的名字最后一个字都是“华”,“晓”是黎明前的“拂晓”,杂取种种他的所爱,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就成了“王晓华”。也可以说卢新华是带着深深的爱来写《伤痕》的,是以爱恋人、爱母亲的心态,来爱这个国家,爱这些像王晓华一样的经受“文革”煎熬的同胞。因此,借着小说《伤痕》,卢新华开启的既是源自“伤痕”的救赎之旅,也是他对国家、对众生的爱之旅。关于《伤痕》的写作初衷与过程,卢新华自己说是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的课堂上,直接承继了鲁迅等开创的五四新文学传统,他自己有详细的记述:
究竟写一篇什么样的小说才能表达出自己对时代和社会的思考呢?那些刚入学不久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苦苦思索,最终还是在一堂作品分析课上找到突破口。那天,是邓逸群老师在课堂上为我们分析、讲解鲁迅先生的《祝福》。她说到鲁迅先生的好友许寿裳在评《祝福》时曾说过一句话:“人世间的惨事,不惨在狼吃阿毛,而惨在封建礼教吃祥林嫂。”这话立马触发了我对“文化大革命”的一个虽然还不很成熟,但却越来越坚定的认知:“文革”对中国社会最大的破坏,不在于(如我们的报章连篇累牍地表述的那样)让国民经济走到崩溃的边缘,而在于给每个人(无论是红五类、还是黑五类)身上、心上都戳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1)卢新华、陈思和:《怎忍看:那“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大家》2018年第3期。
这也是卢新华本人极其看重并反复强调的:
我后来当然是因为受了鲁迅先生《祝福》一文的影响而写《伤痕》的……因为深恶痛绝当时文章的假、大、空,写作过程中,我曾努力要求自己直接师承30年代作家们真实朴质的文风,只写在我看来是真实的人物、真实的思想、真实的感情。(2)卢新华:《众缘成就的〈伤痕〉》,《三本书主义》,第77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
从小说主题表达与叙事文风上卢新华的《伤痕》都是越过“文革”,直接传承的五四新文学传统,尤其是鲁迅的思想与文风。也就是说,五四文学传统被“文革”断裂了近30年的一个巨大鸿沟,被大学生卢新华的《伤痕》跨越过去了。
五四新文学运动,在1918年达到了高潮。《新青年》从1918年出版改用白话文,采用新式标点符号。鲁迅1918年5月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对旧礼教旧道德进行了无情的鞭挞,指出隐藏在封建仁义道德后面的全是“吃人”二字。这篇小说奠定了新文化运动的基石。迎来一场影响深远的白话文运动。
这个时间点距离今天刚好是100年整,距离1978年的改革开放,《伤痕》的发表则是60年,一个甲子的时间段。60年的迂回曲折,国人始终在“人”性之路上艰难探寻,挣扎徘徊不已。卢新华就在这个时间点上,把被扭曲异化的伤痕累累的“人”重新拉回到“人”本身中,成为“铁屋子”里觉醒了的人的时代呐喊……在万马齐喑却又冠冕堂皇的时代,卢新华是那个说出了“皇帝新衣”真相的小孩,是五四先辈发出“救救孩子”呼声后,新时期被导入歧途的孩子自己发出的“救救孩子”的时代呼声,被中断的五四新文学传统也借着卢新华重新回归,得以延续与发展……因此《伤痕》在承前继后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意义是不容小觑的。
“文革”的那道“伤痕”在人们的心上刻得太深太疼了,且还被政治“光环”浓墨重彩地包装笼罩着,疼痛还被强行压抑着,卢新华的这部小说,终于把这道伤痕暴露出来,赤裸裸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压抑已久的泪水终于得以痛快地哭一次,流一次……据说全国人民因《伤痕》流出的泪水足够汇成一条河……
更重要的是它引起的学界、思想界的批判反省“文革”的潮流。小说刚诞生时,复旦大学教授陆士清坚决支持:“即使警车开到我的楼下,我也要说《伤痕》是篇好小说。”浦知秋1978年专门写过文章《由〈伤痕〉引起的讨论》,主要讨论的是突破禁区禁令、人物真实性等问题,他认为“一篇小说能引发如此热烈的讨论本身就是好事”。此后,关于伤痕文学的研究成为了一个不断探索的重要学术命题,伤痕文学发表30年之际,程光炜教授在《“伤痕文学”的历史记忆》中说:“如果没有伤痕文学,新时期文学就将会是另一番历史面貌”。北京师范大学的甘浩,2010年发表的《从政治觉醒走向文学反思》一文中,甚至称其为“神迹”:“关于1980前后的中国文学,某些凝固的认识已经形成,其中一个‘神迹’就是‘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作为两个独立的文学现象,以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姿态推进了这个时段文学和社会的进步。文学成为社会的拯救力量,是人们关于1980年代的美好想象”。可见,对伤痕文学的研究也成为一个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学界现象,2018年,复旦大学图书馆专门做了:新时期文学第一潮——“伤痕”手稿、图片、绘画、资料展。
新时期文学“伤痕”思潮过后,又迎来一波又一波的新浪潮:“反思文学”“先锋文学”“寻根文学”“新写实小说”等。但穿越这么多文学云烟,卢新华却是始终坚守五四文学传统,最忠实最坚定走在鲁迅开创的文学之路上的。
二、从《伤痕》出发:放下名利执着救赎
《伤痕》给卢新华带来了巨大的荣誉,也促进了卢新华个人的发展,卢新华自己也不讳言:
《伤痕》的确曾经给我带来了许多的荣誉和光环。作为一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我在写作《伤痕》不到一年后,便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成为第四次文代会作家代表团中最年轻的代表,受到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接见,并在茶会上与同桌的胡耀邦先生有过深入的交谈。此后,又被推举为上海市青年联合会常委……(3)卢新华:《三本书主义》自序,第202、208-209、2-3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
然而,对于卢新华本人而言,《伤痕》给他的不只是一个巨大的荣誉与可以预见的辉煌前途,更是一个沉甸甸的文学责任与历史重托,写出《伤痕》,给他的重要使命是:“治愈伤痕”,寻求救治“伤痕”的真经良方!
如果说《伤痕》小说的成功与轰动,有少年天才的懵懂与运气,有社会历史机遇的青睐与眷顾,那么《伤痕》之后,放下“伤痕”的一切荣耀与光环,沉潜到社会最底层对“伤痕”的体验与救赎历程,是他经过认真思考和慎重抉择的。
然而,当我坐在大二的教室里读着《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有关我的篇章时,却开始思索起另一个问题:《伤痕》以及由此引发的“伤痕文学”运动的社会意义,我心里已经比较清楚了,但《伤痕》对我个人又有些什么意义呢?上天为什么偏要选择我来充当这样一个执笔者的角色呢?这种自我追问一直纠缠着我,并贯穿了我的整个学习生涯。直到大学毕业后,系里管分配的张老师找我谈了三次话,告诉我《人民日报》点了我的名要我去做团委书记时,我才自觉着自己走到了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如果走进这个门去,我知道《伤痕》对于我的意义真的成了一块敲门砖,帮我敲开了令许多人所羡慕不已的宦途的门了。但我心里朦朦胧胧地又感到,上天让我在二十四岁第一次写小说就能引发一场声势浩大的“伤痕文学”运动,他的目的和意图似乎并不是要为共和国的官场多增添一个可能永远只有“一肚子牢骚”的庸官,而是希望我能沿着独立人格,自由思想的道路走下去,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写出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乃至我的生命又都是属于文学的。
既然确定了你是属于文学的,就要从文学的角度来对自己的人生做整体的规划。于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认真思考起一句有关读书人的古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及严羽《沧浪诗话》中所论及的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法乎自然”的话。(4)卢新华:《三本书主义》自序,第202、208-209、2-3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
对于卢新华,确实是:“我们的人生造就了《伤痕》,《伤痕》后来也决定了我的人生道路。”(5)卢新华:《三本书主义》自序,第202、208-209、2-3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
大学毕业之后,他没有接受《人民日报》团委书记的主动邀约,等于自断了国人一向看重的辉煌的官宦之路,对多少人孜孜以求的职位卢新华选择了放弃。
显然,放下现实名利,他选择了诗与远方,尽管远方可能给予他的是艰难与磨折。他自我认同的角色是“悬壶济世的郎中”,“游走江湖”,去体验感受“自然和社会这本大书”。
《伤痕》后来扣动了全社会的心弦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没有一种经历不是财富,关键就看你是以怎样的心态去对待。也懂得了:人生除了要读好“书本知识”之外,更要努力去读懂和读通“自然和社会”这本大书……
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比较自觉的认识,行走在坎坷路途上的我,从此更加注意践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不仅曾主动辞去记者工作,下海经商,后来又漂洋过海,出国留学,加入“洋插队”一族。(6)卢新华:《三本书主义》,第175-177、202-203、211-215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
鲁迅曾说,“揭出疾苦,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对于卢新华来说,更进了一步,揭出“伤痕”不仅仅是要引起“疗救”的注意,他要像那个在故乡沉入海底捞海参的海滨少年,他现在是要沉入社会生活的“海底”去“捞取”救治“伤痕”的灵丹妙药。
卢新华本人英俊潇洒,看起来时尚浪漫,幽默风趣,骨子里却是个相当保守传统的人,做事用情都是相当专一,对文学对感情都是如此。
卢新华有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以“救国救民”为己任……“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汨罗河畔屈原的求索与追问,千年后遇到知音卢新华,他甚至比屈原走得更远,从黄河追问到了科罗拉多河……他也是范仲淹的“进亦忧,退亦忧”的传承者,是“国内忧,国外亦忧”,大学课堂上忧,国外赌场上亦忧……《伤痕》激发出卢新华强烈的忧患意识与家国责任。
他的人生之路从此就走在了他为了“伤痕”的治愈的探索追求上。他没有急于创作,而是首先沉入社会,沉入最底层的生活。开始了他的“三本书主义”的实践生活。
最终,我从自己的生活道路和创作实践中归纳和总结出了这个“读三本书,走归零路”。
……三本大书。一本叫有字的书,一本叫无字的书,一本叫心灵的书。当然,也可以是一本叫“书本知识”,一本叫“自然与社会”,一本叫“自己的心灵。”而如果遇到有对佛学感兴趣的朋友,我也会对他们说“一本是‘文字般若’,一本是‘实相般若’,一本是‘心灵般若’”。(7)卢新华:《三本书主义》,第175-177、202-203、211-215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
年少成名的卢新华开始走上了阅读这三本书的人生历程与文学历程,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赌城工作的业余时间,阅读古今中外的名著典籍都是他坚持不懈的功课,而更重要的还是他沉入社会,感受体验社会上的种种生活:
留意到自己的履历“工农兵学”唯独缺商,我在分配到《文汇报》两年多后,毅然辞去公职下海经商,后被媒体称为“文人下海第一人”。嗣后又远渡重洋去美国留学,不仅在美国蹬过三轮车,卖过废电缆,做过图书公司英文部经理,还在赌场发过牌……
我初到美国时,是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语言文化系读书。第一年只有学费减免,生活费还要靠自己挣……在我的人生经历中,遇到过很多值得我永远感恩的人、事和物,三轮车就是其中之一。我骑着它不仅找到了一条养活自己的生路,同时它还成了我的一个“流动书亭”,我通过它开始了对美国社会的阅读,并迅速融入美国社会……(8)卢新华:《三本书主义》,第175-177、202-203、211-215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
漂洋过海到了美国,且对由此招来嘲笑都不在意,不退缩。1998年回上海参加新作发布会时,公然被记者写成新闻稿嘲笑到报纸上《昔日名动一时,今日赌场发牌》。许多朋友替他愤愤不平,都被他阻止了。
国人很难把作家和一个赌场发牌员联系到一起去的,都以为我在美国实在混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去赌场发牌的。其实他们不知道,去赌场发牌是我经过认真思考后的人生抉择。他们也不会知道,我虽然每天在赌场发牌,但我同时也在阅读。发牌员每天差不多有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所以,我每天上班去时身边都会带上一本书,有时是英文小说,有时是哲学著作,有时是宗教经典……轮到我休息的时候,我就会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悉心阅读。我有一个朋友,是作家峻青的儿子,有一次带了一群人到赌场游玩,看到我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阅读《金刚般若波罗密多经》,曾经大叫起来:“哇,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奇怪吧,这么乌烟瘴气的赌场里面,还有个人坐在这里读佛经!(9)卢新华:《三本书主义》,第211-212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
三本书主义的持续与坚持,如三驾马车,引导着他的人生与文学的前行……他又开始创作起了新作品,2004年出版了再次引起轰动的小说《紫禁女》。小说讲述了一个石女和三个男人(初恋男友、美国假丈夫和知心情人)的情感经历,来折射象征中国从闭关锁国走向开放的艰难历程。这是他对国家历史命运的深刻思考的文学表达。
这样,我在写《紫禁女》,写石玉这个人物时,中国近千年来的精神发展史,当代中国社会的现状,一直交替浮现在眼前。我也会不断想到“地沟油”、“瘦肉精”、“三聚氰胺”、有毒奶粉……,想到被胡乱砍伐的森林,被工业废水污染的土地,被雾霾遮蔽的蓝天……因此,我也曾在我的微博上写过这样一段话:“一切天上的雾霾其实都是人类心灵雾霾的折射。”这是一部讨论欲望的书。(10)卢新华、陈思和:《怎忍看:那“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大家》2018年第3期。
2013年《伤魂》出版,从“文革”的“伤痕”,到经济大潮之下,人的灵魂之伤,卢新华作为一个社会病理观察者,层层的“伤痕”是他念兹在兹,执意表达的主题。马达先生曾说,“伤痕”的成功是抓住了时代的脉搏,而贴着社会脉搏前行,与社会同呼吸共患难正是卢新华的人生与文学追求,持续关注社会脉搏的延续性的成果就是《伤魂》。
从《伤痕》到《伤魂》,是他不停地思考社会问题“痼疾”的另一个重要收获,旧伤未愈,新伤又来,经济大潮的兴起,“灵魂”之伤接踵而至。借着小说最后的“妈妈抱抱”,又一次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唤。可以说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贯穿了卢新华的思考与创作。并从中诞生一部又一部振聋发聩,具有时代警钟意义的杰作。
40年的人生历程,1982年卢新华大学毕业,他先是主动谢绝《人民日报》团委书记的任职邀约,自断了仕途之路。到上海《文汇报》文艺部做了两年记者后,因感觉自己缺乏经商经历,1984年去下海经商,被誉为“文人下海第一人”,“下海”后,卢新华和朋友创办了“新亚洲实业有限公司”,但成立后不久,卢新华因公司内部发生人事纷争而退出。1986年自费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就读,获得文学硕士学位。在美国蹬过三轮车,做过赌场发牌员,沉入美国社会,深度体验感受美国的社会与文化,目前定居美国洛杉矶。
40年的文学历程则是在沉入生活的基础上,在勤于阅读“三本大书”的基础上,笔耕不辍,先后完成多部作品:多年的储备迎来爆发期,随着思考的成熟与积淀的深厚,最近新书出版节奏越来越密集了:
《森林之梦》,是卢新华1982年大学毕业后,在《文学报》当记者期间创作的长篇小说,1986年6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是短篇《伤痕》之后,他尝试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1998年,卢新华出国后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细节》在国内发表,《钟山》杂志社在复旦大学召开过作品研讨会。
2004年8月,长篇小说《紫禁女》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引起文坛较大轰动。
2010年8月,长篇散文随笔《财富如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2010年8月第1版,2011年5月又第二次印刷。
2013年6月,长篇小说《伤魂》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2018年1月,在多家报纸副刊连续发表的散文随笔集《三本书主义》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卢新华的每次新书出版,学界都会惊呼他的“归来”,事实上他从未离开。
卢新华的小说,一方面是忧国忧民、关注社会问题的《伤痕》《紫禁女》《伤魂》等的重大社会问题系列。另一面是比较私人化,带有明显作者变相自传与心灵独白性质的私人小说,如《梦中人》《细节》等。《梦中人》的主人公是孟家的最后遗少“孟崇仁”,他有个自小有婚约的表妹“孔三小姐”,连接两村的大道是“孔孟之道”,他爱走这条大道,而未婚妻孔三小姐及村里人却爱走“旁门歪道”,后来跑到城里为了钱做了沦落女。为了寻找拯救未婚妻及像未婚妻这样的风尘女子,他从此四处寻找,到处以救赎风尘女子为己任,却到处遭白眼,“不合时宜”,最后找到的未婚妻也拒绝他的救赎,争执中他误杀了未婚妻,预示着“孔孟之道”的流失,人欲泛滥的救治艰难。
《细节》则是作者的心灵剖析,自传色彩更浓。主人公“郗杰”是到美国留学的复旦大学毕业生,时刻怀揣闹钟,在美国为求学与生存努力奋斗,还热心慷慨帮助同学朋友,最后将要结婚安居,驾车途中,却因突然看到台湾李登辉赴日本的报道,出车祸身亡。以身殉了自己的家国情怀,一腔豪情壮志戛然而止。
“梦中人”这种“勇士孤独”对抗社会人欲横流的孤胆英雄,如唐吉诃德大战风车般不自量力地对抗救赎社会上人欲物欲的泛滥与堕落……《细节》中的主人公“郗杰”在异域的艰难挣扎与抗争,执着关注生活细节,对抗假大空。这两部小说中,两位立志救世的孤胆英雄最后都死去了,或者寄托了作者抗争的艰难,求索的不易,最后竟然身死,“以身殉志”既显示了“救赎”的艰难,也显示了探索的不易,也表明作者的意志的坚强,宁死不屈,舍身取义的决心与勇气。
小说《细节》中有几处是明显带有作者自己的心理独白与写照的,小说中这首诗也正像作者在美生活的一幅精神自画像……
给一个独行者
——致梦灵
总是看到你
扶着夜和梦的影
独行
眼中流着天河的水
水底浸着沉睡的星
总是看到你
牵着忧和思的藤
独行
唇边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心头道道结痂的血印
总是看到你
癪过茫茫的人海
独行
喧闹的是我昨夜空洞的梦语
不宁的是你今晨疲倦的心
这些孤单前行的“寻梦”者,充满“梦与灵”的理想跋涉者,都能看到卢新华自己的身影。可以感受体会他西去“取经”的心路历程。
“我确实时时都在解剖社会,但我更严格地解剖自己”,鲁迅先生的这句话,用在卢新华身上也恰如其分,这两部作品也可以看作是卢新华自我解剖的杰作,他的解剖社会与解剖自己,两者是一体的。
这两大类型构成作者小说创作的两翼。一方面是“救世英雄”个人探索的艰难与纠结,另一方面却又是揭出并渴望救赎的国家社会重大问题的《伤痕》《伤魂》《紫禁女》等。这两类小说的并列同行,折射的是作者救赎路上的艰辛却又执着的探索……40年的艰苦历练,最后,两翼终于比翼齐飞:个人处境不再那么艰难,孤胆英雄执着的探索也终于获得硕果。
不仅写小说,卢新华也像鲁迅那样善于写散文、杂文,且成就也较高,不比小说逊色。他的散文《三本书主义》《财富如水》都堪称精品,是近年散文、杂文界难得的收获与杰作。
如果说散文集《三本书主义》是作者个人读书、工作、写作等的心灵独白与经验心得之作,也是作者创作心历路程的经验回顾与总结。那么他的哲理散文《财富如水》则是体现了作者对国家、民族、人类命运的关注与思考。他的散文如同小说一样,总是把个人剖析与社会剖析融为一体。
集中体现作者思想的散文随笔《财富如水》,也是一个精彩的象征比喻,杂糅古今中外,既有名人逸事,又有日常琐事,生动精彩的谈事说理,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来论述“财富如水”的特征。
40年,卢新华文学的脚步从未停留,“伤痕”的追问始终萦绕心头。卢新华在《伤魂》出版后,2013年7月14日接受《新文化报》王逸人采访时说:
《伤痕》之后,我其实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那个时代所产生的巨大伤痕的原因进行探索和追究。因为我知道,一个民族要避免再经受这样巨大的创伤,唯一要做的便是寻找出造成这种伤痕的内在病因或病根,才能有针对性地开出医治和预防的药方。(11)王逸人:《“伤痕文学”第一人卢新华带〈伤魂〉归来》,《新文化报》2013年7月14日。
三、期待复兴与涅槃
卢新华如“悬壶济世的郎中”,行走江湖终于寻得的救世良方是“合天道,衡人欲”。他在《伤魂》出版后,2013年7月14日接受《新文化报》王逸人采访时说:
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就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大意)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在江湖上行走的“郎中”,以“治病救人”作为己任。当然,既然是要治病,我在揭出病苦的同时,就会努力寻找病因和病根,并试着开出自己的药方。所以,如果非要我对自己,亲朋好友们,以及我们这个“大道流失,物欲横流、术数猖獗”的时代开出的一副药方的话,我会劝说国人:既不能“存天理去人欲”,更不能“存人欲去天理”,而必须“合天道,衡人欲”。(12)王逸人:《“伤痕文学”第一人卢新华带〈伤魂〉归来》,《新文化报》2013年7月14日。
卢新华坚信,不仅仅是中国,而是从整个人类社会的健康发展着想,为伤痕累累的生存环境开出的药方就是:契合天道,平衡人欲。因为当下社会,纵观历史,既然已经经历了“存天理,去人欲”和“存人欲,去天理”的两个畸形发展的历史阶段,都已经证明不可取,那么,一个比较理想的改革和发展方向,那就是“合天道,衡人欲”。这也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上的唯一正确的选择。
穿越古今,纵横中西,在对社会生活深刻体验,对文化深度思考的基础上,“合天道,衡人欲”就是卢新华终于寻到、悟出的救世良方。在他的著作《财富如水》里面加以诠释:
赌场发牌,这是我人生最独特同时也是收获最丰的一种经验。那时,我在赌桌上每天阅人、阅牌、阅筹码无数,渐渐地,那些固态的筹码在我面前也就变成了液态的水的形状。一枚枚的筹码就是一滴滴的水,一摞摞的筹码就是一汪汪的水……而从赌桌上这些似乎永无止息的筹码的流动中,我也第一次那样真切地感受到——并在若干年后用了一本书来阐释它——“财富如水”!
财富如水,会流动,会蒸发,会冻结,会“滚雪球”,会“以柔克刚”,会藏污纳垢,会往低处流……正是因为财富的这些性质,也就决定了财富的两面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13)卢新华:《三本书主义》自序,第177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
在赌场悟出的社会哲理,透过“财富如水”的精彩比喻,把财富的合理流动的必要性阐释得深入浅出,妙趣横生,却又发人深省,实在是一部充满智慧与哲理的好书,给当下在经济社会中浮躁、盲目的疯狂敛财者一针清醒剂。
正如批评家白烨所说:“当年,一篇《伤痕》,让萧瑟的文学枯木逢春;今日,一部《财富如水》,令浮躁的世人如梦惊醒!”(14)卢新华:《财富如水》,第198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无论是让“枯木逢春”,还是让世人“如梦初醒”,需要的都是智者前瞻性的智慧与勇气。而卢新华正是这样一位引领时代的前行者,他的才智总使他超前一步。借着《财富如水》,他又超前一步,发出“传统复兴”的呐喊,极力倡导“合天道、衡人欲”的救世药方,大声疾呼从“神性的奴役”和“政治的专制”“经济的追逐”中解放出来的人类,换一种思想方式、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再让身心摆脱“财奴”的束缚,获得“第三次解放”。
卢新华以自己的慧眼,作为时代的先行者,经常给社会这样的警醒与惊叹。他致力于这一切的目的就是盼望文化的复兴与涅槃。
评论家李建军认为:“《财富如水》是警世大言,给一个时代提供了一种道德方向,伦理精神,具有振聋发聩的启示性。书里面充满一种庄严感与良知感。是我们迫切需要的一本书,充满了智慧,充满了问题,提供了很多很可靠的答案。”(15)卢新华:《财富如水》,第198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卢新华是引领时代,具有超前意识的作家。他沉潜到社会底层的经历,使他始终以一双慧眼洞察着现实世界百态,也使他的小说始终在切着社会的脉搏前行,作品真正做到了与时代与社会同呼吸共命运。而深度思考则是他智慧的源泉。对于卢新华,可以说时时在思考,事事在思考,他的家国意识以及对人类命运的思考穿越古今中外,渗透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思考已内化成为他的一种生活习惯。
如小说《细节》中,主人公望着生命力繁殖力强盛的小白鼠,立即再望望这些小生命们(小白鼠),“猛地竟觉得是在看一部几千年来的人类发展史”,小说中,即便谈论男女两性关系,也能立即觉出“性能载舟,亦能覆舟”。可见其对生活、对社会的思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真是“思绪越千年,忧思深且长”。
而跨越中西的人生经历,又使他以十分开阔的视野面对、思考问题,他的小说、他的随笔,都可以看到他这种上下五千年,综合中西内外,大开大合的文学视野与思想意识流动,古今中外、纵横捭阖、信手拈来、游刃有余。他的关注点在中国,但着眼点更在全人类,他是在对全人类命运思考的基础上再回来思考中国问题。凝结成文字,就是一本又一本给社会以警醒与启迪的新书,用文学“救世”是他矢志不渝的人生追求。
从改革开放之初就踏上文坛的卢新华,尽管其后中国文坛波浪起伏,花样翻新,他个人的生活也从中国到美国,跨越中西,变化巨大,但他却始终坚持了关注社会现实,关注国家命运,“为人生”的文学追求。执着于“伤痕”,揭露各种“伤痕”“伤魂”的目的,就是要救治伤痕,救治国家民族创伤,甘做社会医生,“愿中国身心没有伤痕的人越来越多!”
我(卢新华)曾在《凤凰视频》的采访节目中说过:“当今中国社会的乱象,可以用十六个字来概括,叫作‘大道流失、术数猖獗、权谋盛行、物欲横流’”。我至今仍然认为这个概括是准确的。因此我想,如果我们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这批写作者,还觉得肩负着某种历史使命和责任的话,就要努力写出自己眼中所看到的真实的世界,就要勇敢地说出自己内心想要说出的真实的话。
愿中国身心没有伤痕的人越来越多!
卢新华的小说有个不断反复的主题词“追梦人”“梦中人”,作者念兹在兹的那个“梦”就是卢新华执着追求的救赎与希望:“愿中国身心没有伤痕的人越来越多!”这番肺腑之言,正是卢新华坚持40多年矢志不渝地执着于揭露“伤痕”、救治“伤魂”的心声,盼望中国文化如浴火凤凰,迎来涅槃重生。
四、“伤痕美学”的意义与价值
从五四时期鲁迅就开始执着追求的“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到新时期卢新华执意于“伤痕”“伤魂”的上下求索,中国现当代作家对中国文化之伤的追问探索已经整整前赴后继地延续了一百多年,已经具有重要的美学意义与价值,但从未作为一种“伤痕美学”被单独提出来,但鉴于投身其中的作家众多,作品社会影响巨大,它应该被作为一个美学范畴提出,并深入探讨其意义与价值。“伤痕美学”不该只局限于新时期“伤痕文学”,而是自五四以来,鲁迅等开创的“揭出病苦”的小说,到现在他的最坚定的继任者与追随者卢新华的系列“伤痕”小说,这已经延续了一百多年的作家们的美学追求。现在借着卢新华的小说,正可以提出“伤痕美学”的概念,并进行美学意义上的研究与梳理。
其一,是对社会病苦与伤痕的深刻揭示与批判。紧贴时代脉搏,关注国家民族命运,是“伤痕”作品的最突出的特色。鲁迅与卢新华都是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作家,自觉的社会病理观察者,如果说鲁迅的系列人物是深受传统文化之伤的“祥林嫂”“阿Q”“孔乙己”,卢新华则是新时期深受政治与经济创伤的人物系列“王晓华”“龚合国”“石玉”……他们都是被“伤害”的国民、国人。这系列的小说表达的主题都是对中国文化的忧虑与关注,深刻的社会忧患意识,对国人命运的深度思考与担忧。都是深入到中国文化深处探索文化病根。这系列小说,基本可以列为“国殇”小说,也可称为“中国伤痕小说”。他们是背负民族文化、政治、经济创伤的跨越时代的国民人物一系列。
其二,在艺术手法上,基本运用写实主义与象征手法。对社会现实揭示与批判,使执着于“伤痕”的作家们普遍采取了写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是在对社会现实有着敏锐的观察与深刻认识的基础上,对种种社会现象做出力透纸背的现实叙写与现实批判,以反映社会的深刻性见长。而这种写实主义又是多用象征手法来表现的。
如果说鲁迅的象征手法运用得隐讳曲折,而卢新华的则比较直白,但象征手法却都是他们热衷运用的,尤其是卢新华,有的小说直接就是一个象征,如《紫禁女》《伤魂》等。如果说40年前的《伤痕》是一部比较写实,带着非常客观的素描的色彩去讲述故事的话,卢新华后期却逐渐往“象征主义”的路上前行,且象征主义色彩极其浓厚,成为其作品最突出的特征。
带有心灵独白性质,充满个人理想的《梦中人》《细节》等,也运用了象征手法,尽管引起的反响较为平淡,但其象征色彩也是很明显的。如长篇小说《紫禁女》,象征手法运用得更为成熟老到。代表了他后期作品的重要成就。主人公“紫禁女”石玉就是一个中国从封闭走向开放的象征,作者自己曾坦言:“我在2004年出版的《紫禁女》这部长篇小说,尝试用了一个石女的身体来象征中国近千年来的精神发展史和文化发展史。”(16)卢新华、陈思和:《怎忍看:那“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大家》2018年3期。《伤魂》的主人公名字叫“龚合国”,直接就是共和国的谐音,象征色彩十分明显直白。小说主人公“龚合国”个人的种种特征作为与当下国内的经济社会权欲物横流种种情况都相吻合,是一个典型的象征性人物与时代表达方式。
其三,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也是“杂糅”种种,合成一个。用高度概括的手法把社会上最具普遍性代表性的现象,凝结合并到一个人物身上,较为典型地集中展现时代的病态与乱象,也是鲁迅曾经运用的塑造人物的手法“杂糅种种合成一个”,“王晓华”是“文革”知青的一个典型代表,“龚合国”是经济时代物欲横流,权谋盛行年代的代表,有着典型的时代特征与印记。
强烈的救赎责任与使命寄托在了文学身上,使“伤痕美学”获得一种崇高感与悲壮感。也具有悲剧的美学意味,是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一个重要的审美范畴,一代又一代作家投身其中、前仆后继、与时俱进,从文学的角度扮演了时代代言者的角色,值得学界深入地探索与研究,使它以更成熟崭新的姿态继续向前。
当下,卢新华与著名学者朱寿桐,在澳门大学特别设立了“文化论坛”,2018年10月联合国内外著名学者召开了第一届研讨会。可以说,致力于中国文化的复兴,是卢新华倾尽全力追求的事业。目前,他正处在一个创作的爆发期,人生也正处于盛年,因此,大家有理由期待他,在治愈好“伤痕”的同时,呈现给大家更多的杰作。
40年后再出发,大家且拭目以待:“伤痕”结痂,涅槃重生!对卢新华本人,对“伤痕文学”、对中国文化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