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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止息的痛苦中踊跃①《约伯记》与《离骚》

2020-11-17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0年4期
关键词:屈原上帝

王 彪

人生为何有苦难?这大概是人人都会问,或许已经问过无数遍的问题,但究其答案,未必都能找到满意的结果,因为苦难太深奥了,它就是个谜,自古至今,没有人真能搞得明白。尤其是,你把这个问题延伸下去,比如:好人何以受苦?苦难来了怎么承受?苦难对人生有意义吗?等等,都是千古疑问,像一个个死结,谁能解开呢?

越解不开,越有人尝试着去探求,所以世界上写苦难的作品并不少见,但真正有切肤之痛,且能不停留在苦难表面,而进入更深层的人性、道德、伦理的思索,甚至哲学和神学思辨的,却是凤毛麟角。

《约伯记》就是其中一卷非常引人注目的探讨苦难的书,可能也是此类题材中最有名的一卷书。它在《旧约圣经》里与《诗篇》一样属于诗歌智慧书,跻身于以色列人的宗教圣典。也因其文学上的辉煌成就,它又被列入世界文学的经典,是一部足称伟大的文学名著。但丁的《神曲》、弥尔顿的《失乐园》、歌德的《浮士德》都深受它的影响,英国作家卡莱尔称之为:“圣经内外无可匹敌的文学杰作。”②

《约伯记》的作者不得而知,但为希伯来人所著应是无疑。成书年代有多种说法,有人认为它是圣经最早写成的书卷,在列祖时期,与亚伯拉罕同代(公元前20世纪),也有认为是摩西所撰(公元前15世纪),但大多主张写于以色列国最强盛、智慧文学最繁荣的所罗门时期(公元前10世纪),现代经学家则多有主张在犹太人被掳归回时期(公元前6至公元前5世纪)。

无独有偶,中国古代文学中,也有一卷写苦难的名作,屈原的长诗《离骚》,不仅在文学史上有着开宗立派的崇高地位,更因其高贵的文化人格和道德情操,《离骚》在汉代就被称为《离骚经》或《骚经》,虽然与“六经”的“经”意义不尽相同,学界也没一致意见,但《离骚》在中国文化思想上的高度和教化意义显然非一般文学作品可同日而语。淮南王刘安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③这是拿它与六经之一的《诗经》相提并论。我们可以说,《离骚》虽不属宗教经典,但至少具有超越文学的文化上的经典含义。

屈原为战国时期楚国人,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左右,与现代经学家认为的《约伯记》的成书年代相距不甚遥远。而且《约伯记》除开头结尾是散文体,中间的主体部分亦是诗,把它与《离骚》放一起,真如日月辉映,虽然探讨的是苦难,于我的感受,却是苦中有甘甜,仿若题目所言,痛苦中未尝没有洞见真理的欢欣,乃至灵魂得着升华的喜乐。

《约伯记》所写的约伯,是与亚伯拉罕同时代的族长,生活在公元前2000年的乌斯地,家产丰盛,在东方人中为至大。他敬畏上帝,远离恶事,是个道德品格几近完美的人。但就是这样敬虔的义人,突然之间,天降大祸,他的家产全没了,十个儿女也全死光,只剩下他和恨恶他的妻子,真正的家破人亡。他本人还得了怪病,从脚掌到头顶长满毒疮,苦不堪言。约伯的遭难是有代表性的,一个人的所有,包括财产(事业)、儿女(家庭)、健康(生命)都毁灭了,一无所剩,他像被丢弃的垃圾一样,整天坐在炉灰中,拿瓦片刮身体,肉体和灵魂受尽煎熬。

《离骚》则是诗人屈原自身的苦难遭遇,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说得很明白:“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离骚》这个题目的意思,就是遭受忧患苦难。

与约伯相比,屈原的身世拥有更高贵的血统。他如此自述:

帝高阳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

他的远祖是高阳帝的后裔,与楚王同宗,有王族血统。不光出身高贵,屈原心怀大志,才华横溢,有治国之能,深得楚怀王信任,担任仅次于最高行政长官令尹的左徒职位,《史记》说他“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但好景不长,灾难也是骤然降临,屈原被剥夺了一切。他所珍视的名誉地位没有了,他最看重的,视若性命的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也毁灭了,他被赶出宫廷,流放到汉北,成为一个贬黜之身。忠君爱国,倒落得如此下场。屈原苦闷绝望至极,“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

《约伯记》和《离骚》里的两位主人公,境遇如此相近,都是从天上一下子坠入深渊,遭遇极大苦难。其变故之惨,打击之巨,以至于他们差不多作出了相似的反应——死!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

余不忍为此态也。

这是屈原哀痛的呼号,译成白话诗,如下:

忧郁压抑我失意不乐啊,

偏偏独有我受困于时。

宁肯突然死去形体不存啊,

我不忍心作出那副样子。④

《约伯记》在这方面比《离骚》要进了一层,约伯痛苦到一个地步,求死都显得太轻了,他咒诅起了自己的生日:

愿我生的那日

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

愿那日变为黑暗;

愿上帝不从上面寻找它,

愿亮光不照于其上。

……

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

为何不出母胎绝气?

还有什么绝望比咒诅自己的出生更严重呢?一切都没有开始,一切都不存在那该多幸运啊!这是对人的存在本质的质疑,既然人生的存在免不了苦难,那么,不存在岂不成了祝福?咒诅竟然是福气,我们说一个人痛苦之最极致的状况,莫过于此了吧!

究竟是什么苦难把人逼到这种程度呢?《离骚》里我们看到了诗人的痛彻直陈: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

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

各兴心而嫉妒。

这正是屈原遭难的缘由,他被奸人嫉妒陷害了。

众人都追名逐利、贪得无厌啊,

孜孜以求从不满足。

他们以自己的心肠来猜度我啊,

各自私念丛生又充满妒忌。

除了小人作祟,尤令屈原痛心的,当是跟他有知遇之恩的楚怀王听信了谗言,对他疏远恨恶。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荃”乃香草,此处指楚怀王,《离骚》常用香草美人比喻君臣关系。译成白话诗,意思是说:

君王却不明察我内心的真情啊,

反而轻信了谗言而勃然大怒。

我本来就知道正道直行会引起祸患啊,

宁可忍受痛苦却无法改变初衷。

这一切都因屈原太正直,太清洁,不肯同流合污。世道险恶,人心叵测,枉屈忠良,这是一个好人无辜遭殃的悲剧,其苦难的前因后果清晰可见,在社会生活中屡见不鲜,也极具代表性。但如果以此对照《约伯记》,我们会非常吃惊地发现,约伯遭遇的苦难完全是另一码事,它是非社会生活层面的,一下子把我们拉到天上,充满诡异色彩,简直匪夷所思。

原来,约伯遭受灭顶之灾,并非他自身或周边人事的原因,乃是上帝与撒旦打了个赌,撒旦控告约伯爱上帝是因为上帝给他好处,上帝准许撒旦攻击约伯,以验证约伯是否无条件爱上帝,于是约伯大祸临头。

看起来约伯更无辜,他个人完全置身事外,却被当作了牺牲品。当然,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本质上与《离骚》仍有相似之处,屈原因忠君爱国被人诬陷,同样,约伯也因正直爱上帝被撒旦嫉恨。无非一个发生在天上,一个发生的地上,假如我们将这两者看成镜像关系,在天上的,岂非也是地上的倒影?

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约伯记》之深刻尖锐,别具一格,在于约伯完全知道乃是上帝使他受苦,他说:

因全能者的箭射入我身,

其毒,我的灵喝尽了;

上帝的惊吓摆阵攻击我。

所以约伯的痛苦才是至大的。因为对他来说,上帝是完全公义良善的,然而现在这位公义良善的上帝却使无辜的他蒙冤遭难,他既不能责备上帝不公,又无法说服自己罪有应得。这样的矛盾迫使他处于精神分裂状态,他呼求上帝说:

唯愿我得着所求的,

愿上帝赐我所切望的;

就是愿上帝把我压碎,

伸手将我剪除。

我因没有违弃那圣者的言语,

就仍以此为安慰,

在不止息的痛苦中还可踊跃。

在以色列人的观念里,上帝是造物主,是绝对公义良善的;但同时,上帝既赐福也降祸。《以赛亚书》是圣经最有名的先知书,第四十五章有一段上帝亲自的宣告,他这样说:“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处,使人都知道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神。我是耶和华,在我以外并没有别神。我造光,又造暗;我施平安,又降灾祸;造作这一切的是我耶和华。”对上帝而言,造光又造暗,施平安又降灾祸,这正是他的公义良善的本质属性,只有真正认识上帝,才能明白灾难背后有上帝之手。约伯当然是认识上帝的义人,在得知自己遭遇灭顶之灾、他拥有的一切都被剥夺时,他的反应迥异常人,他说:“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从这个角度看,苦难已经超越了道德层面,不是谁对谁错,谁好谁坏的问题了,而被赋予形而上的意义。

当然,约伯周围的人不会这样看他,他的三个朋友得知约伯遭难,都来安慰他,但很不幸,他们的安慰反而变成了对约伯的指控,因为他们都认为,约伯受苦是由于他犯罪,或者是他儿女犯罪,公义的上帝惩罚了他:“所以当知道上帝追讨你,比你罪孽该得的还少。”

约伯三个朋友的说法跟我们的观念很相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遭难那是因为你做了坏事。大约人的道德层面的认知基本上是共通的,逃不出因果报应的思路,这股力量非常强大。尽管约伯的情况极为特殊,是非人间的因素,但在人看来,就是如此。所以约伯也面对强大的道德压力,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自辩无罪。《离骚》里,屈原同样自信自己无辜,他也一次又一次自辩:

謇朝谇而夕替。

译成白话诗,如下:

我虽爱好美德却遭受羁縻啊,

早上向君王进谏傍晚就被废弃。

废弃我的原因是因为我身佩蕙草啊,

不光不是我犯罪,反而是因为我品格高洁而遭殃,这是屈原的回答。善恶报应在屈原身上失灵了。《离骚》让我们看到了有别于约伯那三个朋友的因果报应观念,给出了另一种说法:问题不在于我,而在于别人和这个世界。

到这里我们不妨回顾一下,《约伯记》和《离骚》都探讨了好人为什么遭难的问题,《离骚》的答案是因为坏人作祟,污秽的世界容不下清白,因此清白必然受玷污伤害。它指向的是人性善恶和品格好坏,其价值判断是道德和伦理层面的,也是现实人生层面的。

《约伯记》的答案却跳过了现实人生层面,直指苦难的本质。苦难无关乎好人坏人,只要是人都会临到,《约伯记》里的这几句话说得刻骨铭心:

人为妇人所生,

日子短少,多有患难。

人生在世必遭患难,

如同火星飞腾。

善恶无分,都是一样。

如此一来,苦难被抽象出来了,是超越人本身而人又必须承受的东西,这使得《约伯记》苦难的思索带上了理性维度的思辨色彩,其价值判断是哲学和神学层面的,因而,它探讨的路径非常特别,有点类似于这样的意思,如果你问:好人为何遭难?给出的答案却是:苦难到底是什么?

那么,苦难到底是什么呢?

在约伯看来,它太深奥了,只有上帝才能解答。因为约伯很清楚地知道,苦难是从上帝那儿来的。公义良善的上帝降祸给清白无辜的义人,这个指控在我们看来太大胆了,好像亵渎了上帝,但前面已经提到过,这实际上是以色列人的观念,也是圣经的观念,而且这个观念是建立在上帝是绝对公义良善之上的。

看起来是个矛盾,吊诡之处就在这儿。约伯的处境又何尚不矛盾,不吊诡呢?他知道上帝给了他灾难,但他也知道上帝是爱他的,为何上帝创造了他,却又要毁灭他?这也是矛盾,也是吊诡:

其实,你知道我没有罪恶,

并没有能救我脱离你手的。

你的手创造我,

造就我的四肢百体;

你还要毁灭我。

约伯要去找上帝,他要向上帝责问,要向上帝争辩:

鉴察人的主啊,我若有罪,于你何妨?

为何以我当你的箭靶子,使我厌弃自己的性命?

为何不赦免我的过犯,

除掉我的罪孽?

我现今要躺卧在尘土中,

你要殷勤地寻找我,我却不在了。

这话说得绝望至极。然而,更令约伯绝望的是,他根本就找不见上帝:

唯愿我能知道在哪里可以寻见上帝,

能到他的台前;

……

只是我往前行,他不在那里;

往后退,也不能见他。

哪怕上天入地,上帝始终隐藏不见,约伯唯有继续受苦,既经受肉体的磨难,也饱受精神的折磨,他那三个朋友给他的定罪重创他的心,使得他体会到了比死更难熬的孤独和伤痛:

现在我心极其悲伤,

困苦的日子将我抓住。

夜间我里面的骨头刺我,

疼痛不止,好像啃我。

苦难来了怎么面对?其实你除了煎熬,没有别的出路。也就是说,你必须受苦。我们不妨摘录几段《约伯记》里的诗句,看看约伯的苦熬到了怎样的程度:

我的脸因哭泣发紫,

在我的眼皮上有死荫。

我的心灵消耗,

我的日子灭尽。

我的眼睛因忧愁昏花,

我的百体好像影儿。

我的日子已经过了,

我的谋算、我心所想望的已经断绝。

这是约伯的哀歌,忍受苦难的煎熬远比死了痛苦。但如果《约伯记》仅仅到此为止,只是在痛苦绝望的呻吟中徘徊,难以自拔,那它绝无可能在苦难中孕育出珍珠,闪耀出瑰丽之光。没错,《约伯记》的奇异之处,在于约伯认定自己无罪,坚守到底:“我至死必不以自己为不正。”“我持定我的义,必不放松。”

同时,他也认定唯有上帝才能让他胜过苦难,他的信心一直没有丧失。看起来是那么不可思议,上帝给了他苦难,但他仍信靠上帝,仰望上帝,似乎苦难的唯一出口,就是上帝。

这样的矛盾和持守,必然成为约伯的坚忍与寻找,他的受难不是完全被动的,他一直寻求突破,找到终极答案。如此的心路历程,《离骚》里的屈原也同样经历过。

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

沾余襟之浪浪。

这真是呼天抢地的哭诉:

我频频悲叹抑郁忧伤啊,

哀惋自己生不逢时。

拿起柔软蕙草掩面痛哭啊,

泪珠滚滚滑落打湿我的前襟。

哀叹、伤感、悲痛、号哭,还有孤独,吞噬着屈原的生命,他也在煎熬中忍受着。但与约伯一样,他没有走向沉沦,“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的目光转向了天空,想象带着他展开翅膀,他驾起玉龙所拉的凤马,倏忽间乘风直上云霄。那是何等壮丽的景象啊——

饮余马于咸池兮,

总余辔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

聊逍遥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驱兮,

后飞廉使奔属。

屈原相信上苍是公义的,他说:“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上苍不会偏袒谁啊,视民心向背加以辅佐)。当然,屈原信的上苍,不是约伯的那位独一上帝。屈原生活在楚地的多神崇拜中,有着一个多姿多彩的神鬼世界,他的《九歌》正是这个世界的反映。

姜亮夫先生曾说,《离骚》与《九歌》有一共同情怀,即“宗教情感”。他将两者作了比较,指出《离骚》的这种宗教情感,其特点是“自理想中结构一别然之宇宙,与个人修姱自洁之理想相结合,而欲归依与影从;或个人情思无法处理之时,欲依神圣为自解之计”⑤。我觉得屈原从地上的苦难转而向天寻求,正是姜亮夫先生所说的,个人的思想情感找不到出路时,“欲依神圣为自解之计”,希望靠着神找到自我解救之道。

原来,《离骚》的救赎路径与《约伯记》竟然如此相似,都想在天上找见终极答案。但很遗憾,屈原失败了。他经过一段辉煌的跋涉,却被拒之于天庭门外,管门的都不搭理他。无奈中他四处寻找,去求美女,想通过她们再进天宫,结果仍一无所获。最后只得问卜灵氛,求疑巫咸,进入楚地民间的灵异天地。灵氛劝他去国远游,巫咸则建议他暂留楚国。是去是留?屈原又无可奈何地回到了现实。

《离骚》的苦难仍无解答。天上甚至跟人间一样充满不义,这使得屈原愈加悲愤:

何昔日之芳草兮,

今直为此萧艾也?

岂其有他故兮,

莫好修之害也!

可想而知,屈原的绝望有多深。他的苦难在天上与人间都没有出路。不过,《离骚》其实在屈原的上下求索里,给出了对待苦难的态度,那就是不管结局如何,都必须保持自我品格的高洁,绝不同流合污。

不吾知其亦已兮,

苟余情其信芳。

他说没有人理解我那就算了,只要我的情志真正高洁芳郁。因此,他要走自己的路,特立独行,连衣冠装饰也不与世俗为伍:

高余冠之岌岌兮,

长余佩之陆离。

戴上高耸入云的帽子,身佩加长了的佩剑,显得何等奇诡斑斓。从今天的眼光看,他那身奇装异服必定惊世骇俗,那样的情景,也必然让我们情不自禁地想起“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经典画面。

从这个角度说,屈原在上天入地上下求索的同时,他没有放弃对内美的追求,世界越黑暗,苦难越深重,人生越绝望,遗世而独立,自我完善的美好品德反而彰显得越加耀眼夺目。这太重要了,正是这个过程,《离骚》完成了屈原的人格塑造,也完成了对苦难的超越。

尽管《离骚》的结尾屈原仍处于两难之中,是留在故国继续受苦,等待时机重振朝纲,再展宏图;还是去到远方忘记苦难,甚至像彭咸一样去找自己最后的归宿?他无法决断,但我们可以说他人生的结局已经完成了,结尾只是个开放性的情感的延宕。

那么《约伯记》最后的境况又是如何呢?跟《离骚》的结局迥然不同,约伯竟然亲眼见到了上帝,并且,上帝在旋风中回答了约伯,他没有直接解答义人为何受苦,却要约伯留意宇宙间、大自然中无数奇妙难解的现象,这背后有造物主的智慧和奥秘,是人不能参透的。

这些智慧和奥秘除了人不能参透,还超越了人的道德认知,换句话说,它们都是不能仅仅用道德,诸如善恶因果来衡量与划分的。

约伯谦卑地接受了上帝的话语,虽然苦难问题仍然没有答案,但对约伯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约伯说出了他最充满感恩的一句话:

我从前风闻有你,

现在亲眼看见你。

现在让我们来总结一下,《约伯记》与《离骚》的苦难观。毫无疑问,两者是有许多共同点的,但也有根本性的差别。既然人生免不了苦难,《约伯记》和《离骚》都强调保持自我品格,在痛苦绝望中决不向世俗低头,决不向压力屈服,同时上下求索,试图超越现实层面,得着从天而来的帮助,找到苦难的终极答案。

结果是,《约伯记》找到了,上帝亲自向约伯显现,《离骚》却没有。究其原因,《约伯记》相信的,是一位创造宇宙万有,创造人,并给人以恩惠的独一上帝;《离骚》则相信有众多的神仙,这些神仙飘渺莫测,跟人没有必然的爱的关系,也无超然的“神性”,反而与人间有诸多相似的“人性”,对屈原无法提供帮助亦是自然而然的事。

上面说了,《离骚》的结局只能是远走他乡,离开制造苦难之地;或者自我了结,去找最后的归宿。屈原痛苦难决,心里仍留恋挚爱着的家国,徘徊不忍离去。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答案,但其实《离骚》的终极答案不在去往哪里的选择,而在于苦难的另一条出路——人格的完美。屈原最终是以遗世独立、坚贞不移、高洁清白的品德胜过了苦难,而结出光耀千古的文化精神硕果。

我们不妨说,《离骚》的苦难观是道德化的,人生现实层面的,文化精神向度的,也是人性的,自我的,内美的。

《约伯记》其实相反,它完全否定了人靠自己可以胜过苦难,人在苦难中是没有出路的,所以约伯的答案不在他自己,只有在上帝那儿。无论上帝是赐福还是降祸,唯有他是唯一答案。

没错,上帝就是约伯的答案。上帝一出现,约伯的答案就来了。或者说,上帝一出现,约伯就不需要答案了。虽然对约伯而言,苦难到最后依然是个奥秘。就像上帝要他留意的那些精妙莫测的大自然奇观,本身也是奥秘。

所以,《约伯记》的进路是哲学和神学的,抽象思辨的,超越人生现实层面的。你在人里面找不到答案,只有到上帝那儿去找。那是从天上出来的,是启示性的,散发着神性之光。

于是我们看到了两条不同的路径,《离骚》的苦难是人性的卑污导致的,是人世灾难的一种表现,有道德判别准则,是非好歹一目了然,最后的结局乃是人的自我救赎,这也成了中国文化的路径,指向人的德性的修炼与完美。

《约伯记》的苦难则好像是独立存在的,是人生的一种本质,却是人无法参透与掌控的,也跟道德判断准则没有必然关系。坏人可能遭苦难,好人也可能遭苦难,苦难不会因为你是好人或坏人就不来找你,所以苦难跟人的是非好歹常常有关联(《约伯记》承认恶人必遭惩罚),却不是百分之百有关联(《约伯记》又承认义人也会遭殃)。也即是说,苦难的答案必然是超道德的,道德无法解答苦难。这也意味着,人靠道德是无法自救的。

如果说《离骚》的路径是向内转,那么,《约伯记》的路径就是向上升。

在《约伯记》里,有一样东西与人的德性彼此对应,即信心。约伯不是靠他没有犯罪的完美道德来到上帝面前,虽然他一再声称自己是无罪的,但他也承认自己是个罪人。他能见到至高的上帝,完全是凭着他的信心。他在最绝望痛苦的时候,都没有失去这个信心:

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

末了必站立在地上。

我这皮肉灭绝之后,

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上帝。

这是何等伟大的信心宣告!不管上帝给我多大的苦难,我就是信他,我相信他必然救赎我,哪怕我死了,皮肉都灭绝了,我仍然在消亡的肉体之外见到上帝。

正是这极致的信心的顶峰,把最大的苦难踩在了脚底。

希伯来文化的路径就在这里,它向上升,指向上帝,指向完全与人的德性无关的上帝的作为——恩典。

非常神奇,到了新约时代,耶稣以另一种方式回应了《约伯记》。根据《约翰福音》记载,有一次耶稣治好了一个天生瞎眼的人。门徒问他:“拉比,这人生来是瞎眼的,是谁犯了罪?是这人呢?是他父母呢?”耶稣回答说:“也不是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显出上帝的作为来。”

苦难依然没有答案,苦难也早已有了答案。

❶ 题目取自《旧约圣经·约伯记》六章十节:“我因没有违弃那圣者的言语,就仍以此为安慰,在不止息的痛苦中还可踊跃。”这是约伯的自言,意思是我没有违背上帝的话语和命令,并以此为安慰,但我所受的痛苦是无止息的,我又如何能够欢乐跳跃呢?

❷ 转引自吴献章《搁浅的日子:约伯记注释》,台湾校园书房出版社,2011年2月版。

❸ 班固《离骚序》,《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8月版。

❹ 本文《离骚》今译,全部引自林家骊译注《楚辞》,中华书局,2010年6月版。

❺ 姜亮夫《重订屈原赋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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