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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中情

2020-11-17荣根妹

连云港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乐声宿命古琴

荣根妹

那一天是哪一天,早已不记得。只记得一些甩不开的失落情绪层层缠绕着我。一头扎进一场大雨中,又莫名跑进路过的一间影厅,遇见一场电影《砂器》。砂器,与“杀气”同音,暗藏了片中谋杀的情节。片中男主现世的一切不幸都来自童年的屈辱,终其一生,都在寻求与过往生活的斩断。音乐使他一度似乎已经获得了解救,但最终,宿命的安排使音乐充满了绝望的气息,正如所有的幸与不幸在抽象的音符中逐渐消散。黑暗中,当充满命运悲怆感的乐曲声响起,正应和了心间潮湿的情绪。看完电影回去的途中,一直在想,难道命运真像随时可能被海浪摧毁的沙堡,最终只是梦幻空花一场吗。这是命运的走向刚刚显露端倪时,音乐对我的开蒙,奈何一个转身便跟随命运的足迹亦步亦趋,直至今天。

许多年后再度想起这部电影,情节已漫漶不清,可以归到悬疑剧之列。但影片中的那首钢琴曲《宿命》,在人到中年的今天,在辗转反侧的深夜,在更多感受到了焦虑、恐惧、怀旧、感伤的时候,《宿命》的旋律裹挟着丝丝宿命的意味,越来越应和了这样的中年心境。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贝多芬的《命运》表达了对命运的抗争,这首《宿命》更多流露的是对命运的俯首,这“俯首”里埋藏着千丝万缕的个人情绪和难以言表的人生感受。就是这样,音乐天然只是一种感觉吧,一种对岁月和记忆想要挽留的感觉,一种心内心外两个世界互为怜惜的稳妥感。

如果说《宿命》是与音乐第一次宿命的相遇,但在很长时间里,似乎有意无意与音乐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像与爱极又怕极了的人离着一个安全的距离。那时候,觉得音乐太具迷幻性,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整个人都会被吸附进去。迷幻容易导致生活的失重和失控,无法在现实中立于一个实然的落脚处。而那时,生命饱满结实,需要保持足够的清醒,用攀爬的力量缩短与高处的距离。

于是,离家工作于广播电台,在随处都是音乐的环境中,深深浅浅地喜欢过许多音乐。马修连恩的《布列瑟农》尤为贴合当年独在异乡强说愁的滋味。当前缀钟声踏乐而来,在歌者深情款款的吟唱中,恰似迎面遇见一朵花开,欣喜在心头颤动,那是一种心被牵着走的心甘情愿。怔怔听着音乐,隔音窗外的导播不停敲打玻璃,示意节目时间到了,才恍然拉低音乐。

每一个当下,都在变化,双手伸得再长也抓取不到任何一点确定无疑的人和事。《布列瑟农》吟唱的是一曲被迫离开家园,但对家园的永恒依恋感,每聆听一次,内心深处的不宁便会平静一点,久久停留在乐声轻飘处。也许,不变的,也只是我们对音乐精神性的眷恋与寻求一团暖意的心理欲求。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首自己的《布列瑟农》,我们都有难离的故土,思念的家园,那是一个人生命的源头、精神的皈依,那里栖息着最初的美好心愿。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那些散落在歌声中的岁月,渐行渐远。能够一遍又一遍感受到的,也许只是听音乐时情感的颤动吧。过往的一些时刻,忧伤或是温情,都与一个个音符心意相通。《爱的代价》《囚鸟》《味道》《你来听我的音乐会》《哭砂》《为情所困》——这些歌曲都融入生命成长的足迹里,许多年后,不管是夏日黄昏,还是冬日寒夜,当熟悉的旋律再度响起时,过往生活的味道便扑面而来。能够消弭时间隔阂的,只有音乐。音乐无词无相,打破形象与言语的阻隔,以一种最直接的途径和最真诚的态度,毫无障碍地穿越时空,闯入内心。

每一首听过的歌里,都栖息着过去的生活。只要音乐之钟再度摆动,每一个音符就都会跳跃着醒来,深情呼应着记忆的回声。于是,从前的无数个日子拧成一根绳,紧紧牵系着那些风一般呼啸而过的细节。

我对身边知乐爱乐的朋友都有莫名好感,我相信,喜爱倾听的人应该会有一个宁谧的心灵世界。真正的聆听,是一种质地纯粹的灵魂安顿,需要内心绝对的安静。而今,人们都在追求结果和目标的达成,早已失去了倾听的能力。倾听能力的失去如同爱的无力,内心的荒芜再也无法隐遁。音乐是生命爱着的感觉,是更贴近生命本质的一种表达,在模糊的神秘中抵达一种丰盈圆满。

几年前的一个春日黄昏,应一位老友之约,来到一处植满花草的小院。这么多年中,这位朋友经历下岗、创业、丧子的种种挫折,仍一脸平和悠长,让人觉得他的生活似乎一直立在原地,什么都不曾发生,一如从前的从前。回旋小路的尽头,进入前厅,一眼便见紫檀色音响在落日余晖中散发着古典的光泽,似如玉君子默候一个有缘人。朋友将这套音响视若珍宝,超过世俗中的那些得到。

朋友妻为我们上茶,这是位性情温润的女子,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和缓的节奏。这么些年,两个人相爱相守,守住音乐,守住乐声中生活的与世无争。茶是红茶,泡在浅口玻璃杯中,尚未入口,流溢的香气已让人恍惚。

室外是西斜的春阳,音响按键打开的那一刻,一个空灵的女声如坠入凡间的天使,打开心门,轻盈潮润。我感到了血液逐渐升起的温度,一点点探测进灵魂深处。乐声空灵澄澈,似没有触角的经脉,顺着皮肤一丝丝蔓延,身体仿佛是透明的,安静又坚定地充溢整个身体。心中的某些蜷曲如一朵花绽放,一点点变轻变虚变得难以捉摸。一时间心绪迷离起来,想着若是冬夜,关门闭窗,一个人一盏灯一壶茶一本书,音响里播放着舒曼的《梦幻曲》,每一个音符都充满浪漫和唯美,梦幻又神性。

偏爱舒曼,他与克拉拉的爱情,他充满个人化情绪的诗意,他浪漫的生活理想,甚至他的精神疾病,难道不是由于他不可救药的浪漫?也由于他爱到极致的浪漫,他忍受不了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包括不完美的自己。浪漫的旋律流水般抚过心田,慢慢烘干一颗心,带着一份微醺的醉意,敏感又沉潜,迷恋又沉沦。

岁月如乐,似乎每一天都可以浓缩为一段旋律,无论其中埋藏了多少生活的琐碎与单调,只要还有可以聆听的心灵,所有的美好都会在音乐中回归。现今,在越来越向内生长的岁月中,慢慢卸掉一件又一件外物。每天,只保留一些发自内心认可的事情。比如读书,比如坚持练习瑜伽。

瑜伽音乐,舒缓禅意,让一颗躁动的心沉静下来。在瑜伽休息术的乐声中,平躺,放松,放轻,意念在身体部位间游走,在旋律引领下冥想并极大专注。专注自己,专注内心,仿佛身处辽阔草原,仿佛在蓝天悠悠下,将一颗心送入自由的所在。由此,得以知晓,现今社会日益流行的失眠和焦虑,都因一颗心为物所累,绷得太紧。睡眠需要彻底的放松和遗忘,将自己埋入死亡般毫无意识的存在,而音乐正是对生命终将终结的伤感情绪的抚摩与缓和。

一直记得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一句话:在一种维度中我们生存如肉体,在另一种维度里我们生存如灵魂。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打开另一种维度,比如开车时打开你的音乐。在《二泉映月》的呜咽中,在《梁祝》的微凉中,身在旅途的飘零感一路离离落落。每逢此际,都想一直这样行走着,休管终点在何处。乐声如海辽阔,倒映着生命的印痕,有前世有今生,一半迷幻一半清醒。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喜欢上了古琴。散散淡淡的节奏,似乎寻不到旋律,若有若无的气息长长短短、短短长长,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又什么都在其中了。乐声一直循着自己的节奏在走,不管不顾,执着做自己,仿佛意识流。《碣石调幽兰》《文王操》,这两首曲子中的太古之音淡而远,每一响起,生活似乎可以至高于潦倒的当下,已然在丛林、在深山,在一个遗世独立的角落。不知为何,素来喜欢纯粹甚至单一的音符,那种线性的悠长、绵延和千回百转深深吸引着我,乐音像系着风筝的长长的绳结,与心总是连着的。我大概是喜欢上了这种线性连接的状态。不是这样吗,在每一个寂寞中,每一个打出的电话、每一个相约的饭局、每一个顾盼的眼神,难道不是都在寻找生命的一种连接吗?也许人世这一趟的来与去,也只是在找寻心灵的连接和灵魂的皈依。音乐也许是与生命最同气相求的一种连接吧。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了,喜欢一首古琴曲《忆故人》。入睡前,灭灯、静卧,一个人的黑暗中,曲声悠悠扬扬,似断实连,仿佛人生图景上的一个个故人,如今都成为一个个意味深长的留白。“古琴弹罢风吹座,山阁醒时月照怀”,是的,恰似一个人月光下漫步,走走停停,边走边看,看看想想,随意又散漫。古琴,就是这般,简直无事发生,简直无事可扰。

不知道这个年代里,都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喜欢上古琴。也许只有感觉到不停流失的人,才会真正喜欢上古琴吧。但其实,真实的失去,一定不会被他人注意和感知,因为所有无法被感知到的失去,都是失去自我。自我的失去,是悲伤而不自知的。自我,甚至连自己都没有认清,于他人而言,更是不被感知或终究无法感知。

不太喜欢交响乐,似乎在内心深处本能排斥任何宏大的东西,总是喜欢细微的、缓慢的、悠扬的、忧伤的、深情的。也许,在我实在不宽阔的心灵世界中,装不下过于伟大的梦想,只愿在平凡的人生中,又隐又淡,这样就好。

“如果没有音乐,生活就是一个错误”。这是音乐之于尼采的不可或缺。而音乐于我,是多重意义的,母性的、同性的、异性的,决然不是单一的,但一定是情绪性的,是真情流溢的。不知是因为年龄的增长,还是由于太多的失去早早磨钝了一颗心,似乎越来越无感于许多东西。无论是身边人职位的升迁,还是金钱积累的物质考虑,只觉都是锁链,望远皆悲,随它去吧。有时,得知身边人不幸生病,心中难过着,却无泪水可以盈睫,毕竟终结是我们的共同命运。不知道这样的冷与静,是被现实生活的繁庸僵化了情感,还是一种千帆过尽的清醒。在生命的低处,已不再希冀生命的转圜,每一天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唯有音乐,也只有在音乐中,才深感自己不堪一击的脆弱,也借由音乐得以拯救。于是,爱上各种舒缓的乐曲,在一次又一次地播放中,泪水有时是对自我的怜惜,有时什么也不是,只为音乐本身,为了缝合心灵伤口的这一支乐曲而泪下。旋律如善解人意的手抚过冰凉的胸膛,泪水是音乐过处涌出的温暖慰藉,一寸一寸将悲伤终结。

想起电影《日出前将悲伤终结》中,古老的乐师爱着死去的妻子,拉琴只为让妻子重现。生命即将终结时,悲伤却无法终结。直至追问他的学生,音乐为了什么。为了失去的童年,为了离开的人,为了表达深情。

久而久之,在旋律的潜移默化中,音乐深情又诗意。这一份深情,足以将现实世界的忧心粉碎,转化为轻快简洁的线条,这些线条在情感的藤蔓上细细攀缘。可以是春,是江,是花、月、夜,一切都是呼应着的,穿透着的,合而为一的,用一种不可言说意会于生命的迷幻和清醒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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