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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时务与随时池莉小说《大树小虫》

2020-11-17汪广松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0年2期
关键词:三代人池莉小虫

汪广松

池莉是一个时间感觉和文学意识都很敏锐的作家。早在童年时代,她就在外婆家的阁楼上开始了写写划划,在舅舅悠悠的笛声中,她知道自己此生注定要与写作为伴。①从那时起到现在,她在文学道路上不断探索、成长,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作品。那个阁楼上的小女孩早已长大,可她与外界的唯一通道似乎依然就是写作。

她现有的文学作品,大致上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可从她的医学院时代(公开发表文章)算起,一直到七卷本《池莉文集》出版,其中一至四卷结集于1995年,五、六卷结集于1998年,第七卷则于2000年出版。这一次结集基本上囊括了她早期重要的作品,而这个“早”的下限要划到2000年,在这之后的十年,是池莉创作的第二个时期,这时期的重要作品有:《水与火的缠绵》、《熬至滴水成珠》、《所以》、《她的城》等。

在《熬至滴水成珠》(2005)一文里,池莉劈头就说:“有一种春,是无法守候的。这就是人生的春。”这种“春”用日常话来说就是“懂事”,她知道自己最多也就“只有一部分的知春”。“知春”便是人生“熬至滴水成珠”,这种“痛的领悟”在第二个时期的作品中已成为背景和底色,因此不妨把这时期看成“知春”时期。知春其实也是知己,是一种“醒”的状态,是“从前的自己遇上了现在的自己”,是向内的;以此而言,第一个时期可称“知人”时期,是向外的。从向外到向内,人们懂得了放下,懂得了爱自己。

在“知春(知己)”时期的四部作品中,长篇小说《水与火的缠绵》、《所以》关注女子的婚恋与家庭,从成立家庭(水与火的缠绵),到最终离婚(水与火的背离),两部小说开篇极尽“缠绵”,到离婚时又写得“肝肠寸断”。中篇小说《她的城》直接写婚姻围城,小说里的女子逢春,迟疑犹豫,进退两难。而散文《熬至滴水成珠》的通达、放下、以致“醒来”,则譬如解脱。不过,当她醒来时,身边正有一位爱人,那就是说又要来过,还是要回到“爱情、婚姻与家庭”模式。池莉知春前(知人)、知春(知己)两个时期重要小说的内容大抵如此。

从2010年起池莉进入“知春后”时期,她花了十年时间来构思、创作一部作品,于2019年推出长篇小说《大树小虫》。这篇小说有点特别,它从俞家和钟家的联姻开始,简明扼要地描写了两家三代人的生活变迁,将复杂多变的中国百年现当代历史融入其中,堪称一部时代之书。池莉说,她一直在等待成长,到“能够了解与看透上下三代人”,在“获得清晰视线的时刻”,她终于完成了这部大长篇。②这正是“知春后”时期,从“懂事”到“懂时”,因此,“知春后”时期不妨称为“知时”时期。

《大树小虫》仍然以家庭为叙事基点,不过池莉的视线已经跳出了“小家庭”,由家而国,思考时代与社会,获得了一段比较长的、百年三代人的时间线。小说里的三代人,俞爷爷、俞奶奶属于“革命”一代,他们的儿子辈俞亚洲、任菲菲属“改革”一代,孙辈俞思语、钟鑫涛这一代人,通常称为“80后”。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我们常见文学作品受到社会变革的重要影响,人们根据时代节点进行创作。有些著名作品的时代认知恰恰不是作家自己的,作家“只是借用了1949年后官方历史教科书的称谓和概念,并以此为框架填充进了自己的文学材料而已,写的不过是屡经定义的大历史里的小故事”。这些小说里的所有人物和事件,都不过是证明现当代历史必然的趁手材料。③《大树小虫》跳出了历史叙事的常见套路,它不是对历史的图解,而是把历史纳入到三代人的家庭故事当中。小说第一章的目录以人物为主线,“80后”是当下,改革一代是父辈,革命一代是爷爷辈,现当代历史已涵容在家族史中,“两个家族、三代人”的时间观念和叙事路径,正是池莉在这部小说里获得的属于个人的时间线。

前两个年代是“革命与战争”年代,“80后”则处于“和平与发展”年代。用年代来标记历史线,如“80后”、“90后”、“00后”等说法,正是社会历史平稳发展的表现,也就是说,没有标志性的历史事件来变更或中断历史的正常发展。《大树小虫》第一章“小序”说:“人物表,以及人物表情的关键表述”。具体到小说每一节开始前,都会有“人物介绍”以及“人物表情的关键表述”,这其中,“表情”是关键词。看小说前的人物介绍和关键表情,读者对小说人物大致上都会有一个了解,因为那正是一个“像”,而且是一群人的“像”,社会上可以列出这样成长经历和关键表情的人,在在处处,这是否意味着变化少而固化多?当今社会的“成长(或成功)通道”被发现了,所有人都在争取、争夺,不愿输在起跑线上。人与人之间太像了,因为一切都被设计,因为可以被设计,就连俞思语和钟鑫涛的“一见钟情”也是被设计的!

《大树小虫》第二章以一年十二个月为经线,描写“男女主角2015年度实施造人计划始末”。小说两章的结构不均衡,写法也不同,这显然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第二章内容虽然单薄了一些,但写得新鲜热辣,极富时代气息。“造人计划”已经触及“遗传”,这个问题看起来很普通、很古老,其实已经从第一章的各种社会问题中走了出来。如果说第一章是一棵百年“大树”,那么第二章就是“小虫”了,可是这个“小虫”事关遗传,比起人类的遗传,“神马都是浮云”。钟家第二代钟永胜对他父亲发誓,不管计划生育多么严格,他都要生个男孩,为钟家延续香火,在小说里,这才是社会发展永不停歇的动力吧?《大树小虫》虽然以家族史折射了时代史,但并非宏大历史叙事,如果从遗传的角度看,就能显出其复杂却又简单的光谱。

在小说最后一节“真相大白”中,池莉借小说人物指出一个现象:“四十年来全球男子精子数量暴跌六成,武汉男子精子质量六年降低百分之十五。”④这个“真相”相当于一个意味深长的休止符:百年风云,恩怨情仇,种种斗争,统统让位于一个小小的精虫。小说结尾也暗示,“高科技”会来解决这个问题。新兴的“精英人士”志得意满,世界仿佛就在手中,如同17世纪自然科学大发展时代的西方人。只是科学的发展已经来到了一个新时代:人工智能已打败围棋绝顶高手,基因编辑人也问世了,试管婴儿方兴未艾……

由此带来的一个可能的后果就是:婚姻制度或许逐渐解体。那么,当今人类的基本单元——家庭将如何变化?人们的感情生活又将如何发展?这似乎不是《大树小虫》要解决的问题,池莉小说仍然只是百年中国某一部分人的一部分生活,可是它沿着自己的道路来到了一个新时代面前,这个新时代将用“高科技”来解决家庭乃至社会问题,它在小说里只是神光乍现,仿佛天边闪现了一丝新的光亮:那是一个即将开启、也正在开启的时代。

《大树小虫》里有时代,可是时代就像门外的一条河流,一会儿白浪滔天,一会儿静水深流,一会儿门内进水了,一会儿水又排出去了,而门内的生活依然如故

俞思语、钟鑫涛是小说主角,排名第一的又是俞思语,女主角。小说第一章所列人物表(也是目录),列了八个(对)人物,其中四个女子:俞思语、钟欣婷、格瑞丝、高红;两个男人:钟鑫涛、钟永胜;还有两对夫妻(男女平分):俞亚洲任菲菲、俞爷爷俞奶奶,小说中的女子地位十分显要。

《大树小虫》里有时代,可是时代就像门外的一条河流,一会儿白浪滔天,一会儿静水深流,一会儿门内进水了,一会儿水又排出去了,而门内的生活依然如故,亦不过如此。俞思语是“好人家”的女儿,“继承”了她奶奶的血脉和“身份”。丈夫钟鑫涛是“富二代”,这一对夫妻的结合模式在当下颇有“代表性”(有市场),可是历史地看,一点也不新鲜。

俞、钟之恋是被设计的,这是新时代的“包办婚姻”。一见钟情也能设计得“巧夺天工”,好东西就被“玩坏”了,这倒使得事情回到了本初: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最初的火花直接来源于性,也指向性。小说直面了人们的性生活,一部时代史也是人们的对待性生活的历史,爷爷奶妈辈讳莫如深,父辈遮遮掩掩,到了俞、钟一代,什么都可以说。

钟鑫涛青春期的意淫、手淫、乱交女友,放到歌德笔下,就是《少年维特的烦恼》,那种烦恼很大一部分就来源于性的烦恼。维特是形而上的,最后走不通(绿蒂已成他人妻子)就自杀了;钟鑫涛是形而下的,性生活出了问题,以前靠他妈妈高红出面解决,以后要靠高科技。较之歌德的浪漫主义,池莉在小说里显得十分冷静,仿佛左手拿手术刀,右手握笔,认真解剖她笔下人物的性。

钟欣婷和董金泉的爱情故事颇为动人、顺利,可是遇到婚姻中的性,就触礁了。董金泉不懂前戏,这对他来说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于钟欣婷却是弥天大事,是不尊重女性的表现,宁可离婚也不能将就,也无法将就,何况董金泉又去找其他女人。小说写道:“离婚真相就是性。性在中国婚姻中历来就难以启口。”⑤《大树小虫》直面了这个问题,难言的地方反而说得明白,说开了反倒坦荡。

难以明言的是格瑞丝。从表面上看,她在三个男人之间游刃有余,实则有苦难言。这三个男人,保罗用来掩护,俞亚洲是靠山,钟永胜是情人;一个是洋人,一个是官员,一个是富豪。如果从感情角度看,很可能说不清道不明,只有从性的角度才能揭示他们之间的关系本质。对保罗是机会主义,有生理需要才和他上床;对俞亚洲是实用主义,不上床,保持一种巧妙的平衡;对钟永胜是理想主义,交付身心,在床上竭尽所能,妄想从情人变成夫人,但最终赔了自己又折了妹妹。

小说直面了人们的性生活,一部时代史也是人们的对待性生活的历史

高红是“贤妻良母”型,她在性事方面似乎一直不开窍,这也许是格瑞丝“趁虚而入”的一个原因,但她擅长处理丈夫、儿子在乱搞男女关系时闯下的祸,算是一个讽刺。俞思语一开始也奔着“贤良”的路走去,可是在准备二胎阶段忽然“开窍”了,“知春”了,与钟鑫涛一起达到了性高潮。小说写道:“俞思语的生殖之根,就如新春的大树小虫一样,迸发出强烈的生命力。”⑥有了快感她就喊!她的灵魂被自己的肉体彻底惊呆!而肉体就是她的灵魂。在这里,小说题目的寓意似乎也有了落实的地方。

观察、理解一个人有多种角度,《大树小虫》提供了另一个角度:性。对待性的态度和性行为,是一个人的自然面目,也是一个秘密面目。小说人物的丑陋与优雅,卑劣与率真,在“性”面前一览无余。钟永胜是大院子弟,在国企改革过程中先富起来,但在小说中他的重点不在战场,也不在商场,而毋宁是情场。他“私心一直渴望女性的崇拜与仰慕,并喜欢与她们的亲密感,始终苦恼和不明白这与他的家庭有什么不能兼容的”⑦。他背地里和格瑞丝的妹妹上床,是“处女情结”在作怪。这些其实是传统社会妻妾制度下的男权思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小三”现象似乎被大家“默认”了。不过,不接受又能怎样?

钟永胜是富商,俞亚洲是副厅级官员,他们是亲家。年轻时期的俞亚洲也是热血青年,但在当官以后,碍于身份,他变得谨小慎微。除了恋爱时有过一阵冲动外,他的人生基本上都是克制的、压抑的。或者也因为如此,他对性有一个特别的观察,他发现:“现在男女一见面,一有意思,就都启动了潜规则。双方都在计算自己能够获得的利益。女人要么想做官,要么想发财。男人要么想用权降伏,要么想用利购买。性本身倒是变成了附属品和砝码。太没有意思了。太可怕了。”⑧

不知道应该是庆幸,还是惋惜,性本来是主角,现在倒成了配角。而且,随着高科技进一步发展,性的地位是否会越来越不重要?与之相应的是,俞思语、钟鑫涛是小说的主角,可是他们在社会生活中实际上是配角,那些小说里的配角如钟永胜、俞亚洲等人,他们才是生活真正的主角。我们看得见的主角往往是配角,而真正的主角就隐在配角里。

就文学形象而言,俞、钟二人也并不怎样出彩,反倒是他们的父辈、爷爷辈有声有色。俞思语从起跑线开始就“一路优秀”,她的人生履历不管填入什么“表格”都会好看,让人“艳羡”。可是小说写她很“蠢”,蠢到深更半夜要到老板的办公室去谈工作,蠢到去会场找坐在主席台上的老爸,她离开家人的帮忙就一事无成,可她混不知觉。池莉在她的诗作《九种无关紧要的事》⑨里,引用了爱因斯坦的一段话:“世上只有两样东西可能无止境:宇宙,以及人类的愚蠢。对于前者,我还不那么确定。”池莉对于后者同样也是确定的。钟鑫涛也是打造出来的“佼佼者”,但他不能担当责任,婚前让妈妈帮他处理乱交女友的孽债,婚后让他老婆出面应付不速之客,他起初在事业上颇有志向,但“出师未捷身先死”,颇有志大才疏之感。

他们是被设计的一代人。离开父母的卵翼,他们就是“烦恼人生”。钟永胜、俞亚洲等人是设计师,是真正的主角。小说写钟永胜有五个精心打造:“一是精心打造儿子的出生,二是精心打造儿子的教育,三是精心打造儿子的婚恋。到目前为止,都相当成功。”此外还有两个打造:“精心打造儿子的生二胎。精心打造儿子成为家族财富继承人。”⑩

“精心打造”是时代最强音。一切都被打造、被设计了:从出生、教育、婚恋、生子,到继承,几乎囊括了人的一生

“精心打造”是时代最强音。一切都被打造、被设计了:从出生、教育、婚恋、生子,到继承,几乎囊括了人的一生。这五个内容大致指向两个方面,一个是性,身体性的;一个是教育,思想性的。性(婚配)、教育是当今激烈争夺的资源,它们由出身决定,又塑造了人的出身。就像俞奶奶对俞思语说的那样:“你爷爷你爸爸给你的都是最好的家庭成分,人家整不到你。你又嫁得好。”而俞思语的教育路径是由她爸爸俞亚洲设计的,就连关键考试都可以动手脚,真是不可言说,不可思议。

格瑞丝是广西人,中文名字韦大姑,但这个名字“土”味重,换成格瑞丝就“洋”气了。她得遇“贵人”,因此能够在海外留学归来,相当于换了个“身份”,这个身份可以和官、商并列。她像司汤达小说《红与 黑》里的于连,想向上爬,她最大的野心是就嫁到“好人家”里去,但最终失败,不知去向,原因或者在于她摆脱不了旧出身。董金泉也是农村人,他通过学校教育成为博士,成功地改变了命运,但他“性品”不端,显得面目可憎,究其原因,与他从小受到的“落后”的性观念有关,高等教育也未能使他改变,还是个出身问题。

小说对此写得比较隐晦但又昭然若揭。俞思语的爷爷俞正德、奶奶彭慧莲,他们都是解放前“好人家”(官僚资本家庭)的儿女,又参加了革命队伍(新时代的“好人家”),出身问题伴随了他们一生。百年来这两种出身激烈冲突,又最终水乳交融,造就了“80后”的俞思语。钟鑫涛的爷爷是革命干部,父亲是改革时代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他是“富二代”,旧社会的提法是“少爷”、“公子哥”。“一个轮回,还是回到从前了……问题在于,一切又都不再是从前了。从前的自然逻辑断裂了。现在一切都是人为打造。”⑪譬如俞思语与钟鑫涛,一个大户小姐,一个高门少爷,门当户对,非要搞一出“一见钟情”,披上自由恋爱的外衣才能进入婚姻殿堂。可是这个恋爱过程也是人为设计的,时代术语叫打造。

也不尽然。《大树小虫》有一条伏线,那就是彭厨子。他在小说里若隐若现,冷不丁会就冒出来,提醒读者他的存在。他是什么人?武汉彭家是望族,彭厨子是诨名,本名彭天佑,他读的是教会学校(俞正德、彭慧莲也读教会学校),学拉丁文、英文和法文,读哲学和神学。抗战爆发后辞职回家,接管家族事务,打理餐饮业务。小说写他信仰上帝,悲天悯人,乐善好施,是个“好人”。这个人物形象,不妨说是小说能认识到的某种高度。可是这个“好人”被他好心收留的徒弟出卖、杀死,还被一群乞丐(受过接济)合伙污以“反革命”的罪名。这桩历史悬案最终获得平反,当事人大致了了心结,但他从头到尾的存在已成为一个形而上的问题:像彭厨子这样的“好人”还会有吗?能“打造”出来吗?我们在小说里举目四望,几乎都是精心打造的世俗的利己主义者,岂有风雅?亦少风骨。

池莉认为,大作家是修来的。“当我们修炼了一定的时间,当我们运用汉字的技巧真正做到了炉火纯青,我想,那个时候,世界上会有描写中国人和中国人生活的伟大作品出现的。”⑫这是一个良好愿望,时间和技巧并不能保证伟大作品的出现,但写作《大树小虫》的过程是一种“修炼”,是一个朝向伟大作品的过程,是一个以写作为志业的小说家不懈的努力。收获就在耕耘当中,而且耕耘本身就是收获。

三代人是整个儿在一起的,每一个人活的都是三代人的生活,如此形成新时代的大家庭,形成命运共同体

《大树小虫》描写了百年中国人的生活,这种生活不是一代人一代人的生活,而是三代人三代人的生活。每一个人过的不是纯粹的此生此世,而是三生三世:爷爷奶妈、爸爸妈妈,还有他们自己。三代人是整个儿在一起的,每一个人活的都是三代人的生活,如此形成新时代的大家庭,形成命运共同体。三代人的结构可以打乱、重整,就看中心在哪一代,而这个中心又取决于时代取向。《大树小虫》的主角是俞思语、钟鑫涛,这个新时代大家庭的中心在子孙,是面向未来,而不是回归传统。

在这个三代人结构里,每一代人都不能掌握自己命运,但能决定下一代的命运。小说写道:“人都是少年决定命运,却一直不得自知。”⑬少年的命运有两个来源,一是家世,一是教育,其实都是出身问题,一先天, 一后天。少年时期就定了命运,还有说“三岁看老”的,那就是说,人的命运都不是自己决定的,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有人却自认为能,譬如俞思语。俞思语不甘心做家庭妇女,不愿成为《我的前半生》中的罗子君,但她打拼失败后决定生二胎,是寄希望于生命的下一代?或者说下一代人往往承担了上一代人的生命责任。

《大树小虫》是一部“知时”的作品,文学技巧娴熟,互文笔法的运用增加了层次,形成了复调感,但稍欠变化,悬念感略有不足。小说语言恣肆汪洋,收发随心,能言人之不能言,亦有言外之意,极为传神地表达了人物性格,摹写了时代风情,写得痛快淋漓,然殊少前两个时期作品中的深情与柔美、温婉与低徊,未尝不是一种损失。小说紧扣时代生活主题,与时偕行又置身事外,洞见三世,是因为能看见变与不变。小说里的时代生活史,不是“正史”,毋宁是“野史”,但恰恰是“野史”可贵,它是池莉通过写作获得的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譬如弱水有三千,自取一瓢饮。

小说第一章的扉页上引用了爱因斯坦关于广义相对论的一个譬喻,爱因斯坦说:“一只盲目的甲虫在弯曲的树枝表面爬动,它没有注意到自己爬过的轨迹其实是弯曲的,而我很幸运地注意到了。”广义相对论、时空弯曲都不易理解,但小说的用意却不难体会。作家是一个观察者,她笔下的世界和人物就相当于树枝甲虫吧?在广袤的宇宙中,人类不就是一只可怜的甲虫吗?在这个譬喻里,时空并不同时,观察者在观察的同时获得了自己的时间,这个时间是相对的,是以自己为坐标的时间,但唯有认识到自己的坐标,才能观察到时间的相对。时代是一棵大树,是客观时间,属于甲虫的是主观时间,唯有超越这个相对,才能见到属于自己的时间,“24小时制式从此不再/约束我的一生”(池莉诗作《本质突变之前警钟并未敲响》)。

时代是一棵大树,是客观时间,属于甲虫的是主观时间,唯有超越这个相对,才能见到属于自己的时间

小说第二章前页引用了穆旦的两句诗:“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隐没,/从未开花、结实,变为诗歌。”穆旦在这首名为《诗》的诗里还写道:“诗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千万卷名诗早已堆积如山。”既然诗人意识到诗歌早已汗牛充栋、高不可攀,那为什么还要写呢?又何必要追求“破纸上的永生”呢?诗人其实已经自问自答,即追求“破纸上的永生”。“痛苦”看上去是主观,其实是客观的;变为诗歌好像客观了,其实是主观行为,然而“沉默是痛苦的至高见证”,至此已无言可说。“破纸上的永生”譬如一段“弯曲时空”,《大树小虫》也是,作为观察者,作为作家、诗人,她自身已然获得一个相对于时代的个人时间。

池莉还引用了美国诗人惠蒂埃的一句诗:“在所有描绘悲伤的词语中,最悲伤的莫过于‘本来可以’!”在爱因斯坦的譬喻中,时空弯曲是个物理现象,是客观,不同于后悔走了弯路。弯路并不可怕,甚至有必要。俞思语的前辈走了“弯路”,到她这一辈,一切都要设计得好好的,相当于走“直线”,那又怎样?该付出的代价一样要付出。其实也没有“直线”可走,换个维度看可能就是“弯曲”,俞思语、钟鑫涛她们走的其实也是“弯路”。至于虫洞、时空隧道,《大树小虫》里的人物尚在梦中吧?

但休管它直的弯的,且将随时而行,最后才有可能形成一段属于自己的时空,不至于“随身隐没”。写作《大树小虫》期间,池莉出版了第一部也许是唯一一部诗集,这也是一部“知时”的作品,诗中有许多关于时间的描写,而关于人生和自我的洞察,也可以说是对时间的领悟。池莉在《我的写诗简史》里说,她的诗歌写了又烧,烧了又写,如此反复。终于,在一个特殊时空,在一条河边,在傍晚明艳的秋色中奔跑,“天空总是蓝得叫人想哭,云朵总是白得叫人想笑,空气新鲜得总是脑洞大开”,诗人诗如泉涌,重新获得诗歌,后来决定出版一本诗集。她的“写诗简史”简直就是一部个人版的“时间简史”。

《致橡树枫树及所有树》一诗开篇写道:“八月的深夜我沿着时间隧道进入/北美小城IOWA”,然后,诗人看见满城的树,她写道:

人与人的爱我长期不懂

先于一切我懂得树

橡树、枫树以及所有英俊潇洒大树都代表爱情

所以诗人乃至非诗人都纷纷愿意

变成鸟

鸟指什么?池莉在《实在很鸟》一诗中写道:“语言他妈的可不就是一只鸟。”

❶ 池莉,《写作的意义》,《池莉文集》4,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232页。

❷ 池莉,傅小平访谈,《池莉新作〈大树小虫〉:作家的用意往往是一个秘密》,《文学报》2019年4月27日。

❸ 黄德海,《什么史诗?何种秘史?——关于〈白鹿原〉》,《深圳特区报》2012年3月23日。

❹❺❻❼❽❿⓫⓭ 池莉,《大树小虫》,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429页;第114页;第380页;第149页;第266页;207页;335页;316页。

❾ 本文引用池莉诗作,出自网易云阅读,《池莉诗集》电子稿,下同。http://yuedu.163.com/book_read er/01426d72c0214bdf824a369793b5728a_4。

⓬ 池莉,“后记与小传”,《池莉文集》4,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4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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