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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伤自己内心牢不可破的隐秘
——关于见君的诗歌

2020-11-17杨庆祥

青年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画面感意象诗人

⊙文/杨庆祥

我读见君的诗歌,时刻有一种发现的惊喜。见君不是那种将诗歌写在脸上的人,或者说,他几乎是刻意地抛弃了以诗歌作为假面。——在生活中,见君更像一个亲切的邻家兄长;但是,一旦某个隐秘的时刻来临,他立即与诗歌真正地合体。我不知道这样的变身术对于见君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确定的是,这种变身术如此诡异且富有魅力,它让我们可以洞穿表面的迷惑,意识到,真正的诗歌和诗人永远是那些既在生活之中但又总是在生活之外的人。诗歌的变身术对于见君来说不是隐身衣,而是一种行为方式和存在方式,他在这种方式里找到了精神的秩序和内在的准则,他由此理解世界和自我,并将其呈现出来。但这种理解和呈现是如此艰难,因为世界有其坚不可摧的硬壳,它嘲笑那些平庸的攻击者并视之如无物。只有在像见君一样的真正的诗人面前,世界才能被打开。

见君以诗歌划开了这个坚硬的世界。他有一首诗《去南方》:

被暴打后的傍晚

捂着伤口,突然来临

那群大雁

是从你的疼痛中钻出来的

它们向南飞,向南飞

飞过的地方,一片漆黑

你和你的情人

站在最南方,互相刺破对方的手指

然后,趁着夜色

比谁的牙齿白,谁的眼睛黑

这是一首有着强烈的画面感和即视感的诗作,黑色、白色构成了这幅图画的基本的二元色,在暴打、钻和刺破等动词的推进中,飞翔的轻盈和无名的痛楚构成了一种紧张感。在另外一首诗《钉钉子》中,出现了同样的画面和情绪:

钉完春天钉夏天

钉完夏天钉秋天

钉完秋天钉冬天

当钉到你们相识的地方时

他听到一声大雁的悲鸣

他一阵哆嗦

他把自己的手指钉出了血

这是一幅变异的,扭曲的,完全是非人间的画面和风景,充满了诡异的情绪和氛围。实际上,这正是见君诗歌的总体精神倾向。见君通过具体的画面感——在这幅画面里,不仅仅有压抑的抒情、充满爆发力的主角,同时还有一系列的细节。像诗歌《故事》中的那个“手持尖刀”的讲故事的人,“他一刀一刀地削去”那些非本质的东西,最后露出“核心”。这些核心是见君诗歌中的行动力和爆破点,通过元素、行为和小叙事,见君建构了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诗歌情境,一个孤独的个体与世界对峙,并深入到世界的内部,通过某种破坏性的行为,将世界敲碎并重组。毫无疑问,在这些情境的背后,有着见君强大的内在自我。这个自我,是一切出发的原点。

在见君的诗歌中,外在的世界和内在的自我形成了某种隐秘的张力,这是现代主义的一个本质性的向度。一个诗人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来处理这种较量和角力,最能显示出其诗歌品质。通观见君的诗歌,我发现他的修辞方式是一种“内视法”或者说“内听法”,也就是从内部去观察外部,从内部去倾听外部,这不是说见君刻意进行了一种割裂式的书写,相反,他通过这种方式重组了诗人内部精神世界和外部生活世界的关系,它们构成了一种富有弹力的合体。在稍长的《莫名之妙》《无望之望》《生前死后:预言或信息的神秘地带》等作品中非常突出地体现了这一点:

森林深处的空地上

一间黑房子,里面传出

病恹恹女人的歌声

她的男人在屋外劈柴,声音很响

利斧上的斑斑血迹

犹如秋季已经走过的生命

——《生前死后:预言或信息的神秘地带》

在你流出的每一滴泪珠里

都有一朵失眠的花,正含苞欲放

我走过一片又一片阴影

去寻找那朵火焰

直到撞进一面镜子里,才看见

它正在把你泪珠里的花朵

一个个烧焦

——《莫名之妙》

这是见君诗歌中最有意味之处:相对于外在而言,见君的诗歌更指向内在。相对于意识而言,见君的诗歌更指向一种无意识;而且是无意识中最虚幻、黑暗和不可规训的那一部分。我不知道见君对于这个世界的整体认知是什么,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见君将对世界的认知压抑为一种诗歌的无意识,同时又不得不用现代语言将其准确地表达出来,这两者之间构成的撕裂,形成了见君诗歌的意味深长。

为了准确地表达这种内在性,见君构建了自己独特的诗歌意象系统;所有成熟的诗人都有其独特的意象系统。据我的阅读和统计,见君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意象有这么几个:镜子,梦,呓语,等等。这些都是相对虚化的意象,它们是一种非实在的存在。但见君有意思的地方是,他采用了一种完全颠倒的方式,将虚化转化为实在,用镜子、梦、呓语这些带有“空”的存在之物去映照出“有”,有无相生,虚实互补。在见君的诗歌中,似乎有一类存在的“空洞”,这些空洞类似于暗物质,以巨大的内力和吸附性吞噬着一切实在之物。他的诗歌由此改造了日常生活,并将日常生活呈现为一种真正的诗歌状态。这是我高度肯定见君的地方,因为,只有一个具有强烈自我意识和高度内在精神纵深的诗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在见君早期的一些诗歌中,还感觉到了一种让我不安的“拒绝”,他似乎一刀切断了所有的互文性,进入他的诗歌变得歧路重重。对于风格形成中的诗人来说,这是必要的,这让他在嘈杂的当代诗歌写作现场保持了一种高度的自足和纯粹。但是它可能会带来一点危险的后果,它会让认知和理解之维变得过于逼仄。而见君最近的诗歌让我感觉到,他正在跳出前期的那种设定,在不放弃尖锐、深刻、诡秘的风格前提下,寻找更为松弛、更为宽广、更多维度的思考和书写方式。

夜空之中

四处游走的理想

鬓角都插着自己的梦之花

七彩的梦之花

它们笑出的声音——

落在大地上的灰白

在黑白之外,还有七彩。在镜子之中,同样有大地的存在。颠倒的梦想依然是梦想。作为一个成熟且优秀的诗人,见君兄的诗歌写作,正在呈现出更多更丰富的姿态和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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