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音“出海”与中国互联网平台的逆向扩散

◎ 张志安 潘曼琪

一、导言

21世纪以来，以人工智能为主导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和数字化的进程推动了新一轮的全球资本调整，以信息技术为核心的资本竞争和市场逐利已成为新的经济全球化表征，而且随着经济活动对数字平台依赖的扩大，世界经济与数字传播革命紧密相连，传播对经济发展愈发重要。学者丹·席勒早在1999年就指出，互联网在扩张性市场逻辑下带动着全球的政治经济转向数字资本主义。①

新的等级结构正在通过数字文化产业的渗透在全球建立起来，媒介组织的盈利目标与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文化特权紧密交织。在此背景下，中国传媒产业已或多或少地卷入以互联网为工具的数字资本竞争之中。当前，美国主导了全球的信息传播业；其他发展中国家则以“搭便车”的方式发展本国的信息文化产业，依赖美国的多种资本走上数字化道路。

然而，中国的数字化道路却不同于其他金砖国家，没有依附于发达国家，而是依靠自身不断争取以走向国际市场和融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并且实现了自我保护和主权完整。②以腾讯、阿里巴巴和百度三家企业为代表的中国互联网公司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发展路径，一般是先在国内搭建扎实的产业架构，占领本土市场，在积累用户群体和具备领先优势后再将商业版图扩大到国际市场。

总体上看，互联网的全球市场规模很大，没有一个国家或机构能完全垄断一个行业的新模式，③少数中国互联网公司在“出海”之后也能迅速积累用户规模和产生强大影响。全球知名应用追踪公司Sensor Tower的数据显示，抖音海外版Tik Tok在2020年第一季度获得App Store和Google Play近3.15亿次下载，累计总下载量达20亿次④。Tik Tok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突出表现，折射出中国互联网平台企业参与全球竞争的新动向。本文聚焦此案例，结合数字资本主义的背景，分析抖音“出海”过程中的主要战略，指出中国数字平台抖音的输出为全球文化和信息传播带来的意义，并指出其后续发展可能面对的风险。

二、数字资本主义的演进与互联网平台的崛起

数字资本主义是伴随着信息技术的重要性与日俱增而必然出现的新历史趋势。它兴起于政治和经济结构发生巨变的20世纪70年代，全球对经济的关注焦点，从如何消除依靠政治政策来调整信息产业的发展不平等，转移到如何最大化地争取新型产业的利润。在尼克松担任美国总统期间，为了应对来自其他国家的经济关注与削弱国内传统产业工会的权力，美国企业和与美国关系密切的政治盟友决定全面拥抱数字资本主义。⑤美国政府对信息处理与网络技术日渐推崇，在政策上也给予信息科技行业大量的优惠，再加上传统制造业盈利能力的长期下降，美国的产业重点自然从粗糙的工业转向精细的信息业，企业越来越依赖基于数据和互联网的商业模式，它们能通过提供和出售任何带有信息价值的商品或服务成功运转，数字资本主义成为维持国家经济活力和增长的主要方式之一。

到了20世纪90年代，工业已普遍从高收入经济体中脱离，人类劳动产物的形式已大量从物质产品转向非物质产品，如思想内容、知识、服务等，这些虚拟产品以网络作为传播中介，被各个地区的用户消费，这意味着互联网已经逐渐成为数字资本在全球自由流动的基石⑥。直到21世纪，在市场扩张的带动下，互联网快速开启了从资本主义通向数字资本主义的繁荣之门，并最终在这几年出现了新的业务模式，“一种强大的企业新形式—平台”⑦。

在席勒看来，数字资本主义是信息网络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与规模渗透到资本主义经济文化的方方面面，成为资本主义发展不可缺少的工具与动力的状态。⑧一方面，以互联网为依托的信息网络技术在各个方面影响了资本主义世界的发展，它不只是简单的辅助性传播系统，而且高度介入社会政治经济结构，因此研究资本主义的进程成为政治经济学家关心的问题，他们关注资本主义发展到信息时代在政治和经济逻辑以及社会生活的新变化。尼葛洛庞帝曾形象地指出，人类因为整个世界日益依赖数字技术而进入数字化生存时代。⑨另一方面，在依靠传统工业的资本主义演变到数字资本主义之后，网络扩大了实行资本主义制度的国家在全球的影响范围，文化日渐成为国际舞台上各个国家竞相争夺的资源。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把全球化当成借口，在全球推行文化霸权主义，大力倾销其价值理念、文化观念和政治制度的“优越性”。

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信息是一种有利于新的资本累积的重要生产力。⑩信息聚合平台依赖网络效应，其拥有的信息越多，平台的价值含量越高。从全球用户数量较多和覆盖面较广的互联网平台来看，其多数是从美国兴起然后扩散到其他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比如，早在Tik Tok刚诞生的2017年，Facebook已覆盖全球130多个国家和地区，全球月活跃用户数达20亿⑪，而全球95%的互联网用户都曾看过YouTube的视频，美国境外的用户数占YouTube总用户数的80%⑫。美国借助新平台延续着传统媒体时代的文化霸权，它掌控着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新传播渠道。达雅·屠苏将源于美国并以之为核心的媒介产品向其他国家流动的现象称为“主流”⑬，那么，源起于世界上最大发展中国家的Tik Tok，它对其他国家的信息传播就是一种逆向扩散。

Facebook、YouTube和Tik Tok这类以内容型产品为主的软件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参与全球竞争，实质都在依托用户的社会协作和社会关系，通过平台用户为资本循环提供了无偿的文化劳动力⑭，用户生产的数据将转化为平台的价值，数据、用户和节点成为平台竞争的关键。尽管这些互联网平台为全球经济提供了新的竞争和控制方式，但最终的盈利能力才是平台成功与否的仲裁条件。⑮当我们把平台当成数字资本主义的最终业务模式和理解中心之时，应明确平台不仅是资本主义关系和结构转化的表现，还是技术中介和资本主义商业策略结合的离散模式。

本文关注平台的条件配置和后果，既强调Tik Tok对数字经济流通的独特市场化中介的作用，又强调Tik Tok在流通中融入更多样的资本化过程，⑯希望以此观察Tik Tok输出的策略、意义和风险。

三、抖音英文版Tik Tok的“出海”战略

在数字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的当下，信息技术行业的投资回报丰厚，具有超级用户规模的互联网商业平台逐渐成为基础设施，物联网、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技术成为企业竞争的符码。在这样的背景下，以流通思想、知识和劳动力为内容，发生在地理分散但互动联结的网络各社区之间，贯穿于社交媒体、网络市场、众包和众筹等多种数字经济生态圈的新数字经济形式应运而生。⑰

在短视频尚处于发力时期的2016年，9月份上线的抖音开始业务布局和运行，2017年出现井喷式的增长并快速成为字节跳动旗下的战略产品和现象级的音乐视频应用软件。可观的流量让该公司为抖音注入大量的资金并加快其国际化发展进程。2017年8月，抖音国际版Tik Tok在Google Play上线，这意味着抖音正式踏上海外征途。截至2020年1月，Tik Tok已覆盖全球150多个国家，全球的日活跃用户数突破4亿，⑱成为中国互联网平台成功“出海”的典型案例。

抖音的国际业务扩张是经过部署后的战略安排，又需要根据情势变化而调整，为此战略字节跳动投入过亿美金。产品负责人王晓蔚曾表示，“抖音在国内的视频播放量已超过10亿，在国内市场已无有力挑战者的情况下，寻求海外增长在情理之中”⑲。总结抖音“出海”策略，主要包括三个方面：

1.以经济资本为优势，占据市场关键节点

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占据世界市场的关键节点是平台公司赢得竞争的重要方式，它们倚靠资本的多种运作方式来开拓、提升和巩固市场地位。抖音“出海”初期利用比较丰厚的经济资本，通过投资、控股、并购等方式进入海外媒介生态圈，为抖音的海外业务运营提供更多的资源储备。

资料显示，印度、美国和印尼是Tik Tok三个较大的海外市场。截至2020年第一季度，印度累计下载量达6.11亿次⑳；美国用户每天要打开Tik Tok 8次，平均每次4.9分钟㉑；而Tik Tok在印尼也多次登上过App Store和Google Play的榜首。在2016年10月，印度最大的内容聚合平台Dailyhunt获得由字节跳动领投的2 500万美元D轮融资投资，Dailyhunt的创始人兼CEO Virendra Gupta称：“Dailyhunt未来的发展方向将从文字转为视频和音频。”㉒对抖音来说，印度拥有4亿潜在用户市场，潜力巨大，而Dailyhunt的最大优势是其为印度人提供本土语言内容。据悉，Dailyhunt支持15种当地语言，而字节跳动领投的资金会用于机器学习技术研究，开拓印度本土市场。2016年12月，字节跳动控股了印尼的新闻推荐阅读平台BABE。BABE是印尼移动互联网的明星项目，这为抖音日后占据东南亚国家市场打下了重要基础。2017年2月，面对美国本土音乐短视频平台的先发优势，字节跳动全资收购北美知名短视频社区Flipagram，提高了自身的市场份额，也意味着正式进军北美音乐短视频市场。

从Tik Tok上线前的这三个重要举措来看，字节跳动投入足够资金，试图以经济资本的投入，较快进入海外市场、占据关键节点。初期，先以资本收购和控股方式快速进入特定区域的用户市场，之后再以海外版产品自运营的方式扩大市场占有率，这种“收购+自营”的方式体现出经济资本稳健输出同时注重产品和技术输出的特征。

2.以技术资本为核心，向用户提供智能服务

技术是否领先是互联网平台的媒介产品成功与否的关键，技术的实用性和智能化会提高海外用户对平台的接纳程度，增强用户对平台的使用黏性。实际上，字节跳动公司从创立伊始就是以人工智能技术为主打的互联网公司，今日头条的算法推荐技术成就了这一资讯客户端的快速发展，抖音的崛起更印证了其在算法推荐技术之外、基于手机的人际交互技术的强大。字节跳动CEO张一鸣曾表示,技术“出海”的核心策略将让Tik Tok致力于为全球提供统一的产品体验。㉓Tik Tok能根据数百万标签以及相关性、环境、热度、协同等模型，实时了解用户的状态，让视频与用户环境相匹配，从而推荐用户最喜欢的视频。该技术不仅洞悉了各国用户的兴趣，满足他们不同的观赏需求，而且在算法的驱动下，用户不会看到重复的内容。海量的数据库是它强大的后盾。

Tik Tok能在众多同类产品的竞争中胜出，主要归功于“人脸关键点检测技术”“人体关键点检测技术”和“手势识别和粒子系统技术及应用”等基于手机的人机交互技术。其一，“人脸关键点检测技术”能同时识别用户脸部百余个关键点和多个用户人脸，弥补其他视频软件在用户有大幅度动作时，贴纸会跟丢的缺陷，AR动态贴图和用户面部实现无缝对接，用户的挑眉等小动作也能触发动态贴纸。其二，“人体关键点检测技术”是将类似“尬舞机”的技术从特定的硬件设备移植到移动端上，它让全球的用户都能在手机上享受以往要由“舞蹈机”提供的体验，这得益于字节跳动AI Lab经过算法调研的严谨模型训练。“尬舞机”具有动作匹配机制，运用人体关键点技术和预先设定的动作模板，能够引导任何不具备舞蹈基础的用户跳出有趣、专业的舞蹈，这个新突破能让用户随时随地享受舞蹈的欢乐。其三，“手势识别和粒子系统技术及应用”是将手势识别和粒子系统技术合二为一，首先运用传感器实时监测用户21个手指关键节点的运动，再用粒子物体模拟雪、雨、泡沫、灰尘等，用户能通过手指的运动达到对外在物品的虚拟操控，它具有丰富的实际应用场景，能形成令人赞叹的视频特效。

这些技术一方面吸引了大量国内用户从Tik Tok上高效获得个性化的短视频内容，另一方面也以极低的门槛方便海外用户在生活中参与短视频的拍摄和上传，由此，Tik Tok的用户、数据、算法和内容之间形成了完整的反馈闭环。

此外，在设计界面和内容分发机制上，Tik Tok还将带有后现代性的媒介技术推到极致：用户在打开Tik Tok后能直接进入短视频播放窗口，他们不知道下一个出现在界面上的是什么内容，只需手指滑动就能跳出自己感兴趣的内容，这种交给机器“喂”、无需自己“找”的未知性，会在精准满足用户兴趣的同时让其花费更多的时间在Tik Tok上。

3.以文化资本为依托，满足全球用户娱乐需求

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现代性的特征之一是流动性，世界范围内的物质资源和文化资源都在不停地流动。音乐是文化资本的“客观的形态”之一，它具有鲜明的风格，其对相似情绪的调动性常能打破地域的区隔。音符超越了文字的交流障碍，引起情感共鸣，动感的音乐和趣味的视频结合在一起被全球用户在娱乐生活中消费。

以创意音乐为定位的抖音，拥有全球多个国家的乐库。这些乐库是Tik Tok进入其他国家市场的文化资本之一，本土音乐能吸纳新用户，迎合全球娱乐文化盛行的趋势。年轻人推崇数字文化，乐于进行数字化表达，视频记录者通过视觉化的自我展示实现自我形象的管理，而消费者在观看中满足了情感、娱乐甚至身份认同等多元需求㉔，在流动的社会里实现个体与公共文化的联结。

Tik Tok的海外业务扩张对作为文化资本的音乐的运用是非常注重的。一方面，字节跳动在2017年10月以10亿美金的高价收购了在美国大受欢迎的音乐短视频应用Musical.ly，这是Tik Tok海外扩张的重要一步。在收购这款定位和Tik Tok相似的音乐短视频应用之前，字节跳动已于2017年2月全资收购北美知名短视频社区Flipagram，垄断了一些北美音乐的版权，由此直达Musical.ly的腹地。Musical.ly从创立初期就致力于打造一个全球的娱乐社交平台，其定位和Tik Tok相契合。字节跳动在收购它之后，不仅立即占据北美的年轻用户市场，也将音乐版权扩展至北美嘻哈等音乐类型领域。很快，Tik Tok超越Facebook、Instagram、Snapchat和YouTube等，多次成为美国App Store和Google Play两个应用商店下载量最高的应用。

另一方面，Tik Tok在兼顾全球性流行音乐文化的同时，也没放弃带有本土性的民族文化。例如将风靡印度的脸部绘画带入音乐滤镜，受到能歌善舞的印度用户的青睐。这种全球乐库与本地歌舞文化相融合的方式，带来音乐链条式传播效应，使Tik Tok成为中外音乐的交流媒介，加速了世界各地文化在全球数字平台中流动、消费和共享。其中，也有不少中国音乐借此风靡海外，比如《爱的就是你》曾在国内抖音上盛行一时，有四百多万人用它拍摄了手势舞，而这首歌在Tik Tok上也很火爆，日韩及东南亚地区用户用它拍摄的短视频已超过160万个。此外，在国内广受欢迎的dura舞、拍灰舞、爱心手势舞等也同样受到印尼年轻用户群体的喜欢。

文化资本既能内化于人们的身体和头脑中，又能固化于人们的习性和性情，㉕反映为文化学识、技能、教养和造诣，因此人是文化要素最为复杂的集合体，Tik Tok在全球业务的运营中重视所雇员工的多元文化背景。其在海外设立的分部，员工来自五湖四海，体现国际性和本土性的结合。Tik Tok海外业务的快速增长实现了字节跳动公司市值的倍增，也实现了中国本土互联网商业模式的海外输出。如张一鸣所言：“在这一波信息化浪潮中，中国公司不再需要Copy（复制），而是转向自主创新，今天，包括字节跳动在内的中国公司和美国优秀公司一样，是Born to be global（天生全球化）。”㉖

综上所述，Tik Tok针对不同国家和地区采取灵活多样的业务扩张模式，实现经济资本、技术资本和文化资本之间的分配与转化，共享算法推荐和人机交互等智能技术，适应当地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以“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策略把握数据、节点、用户等关键要素，促成了其在国际市场中的稳健扩张。

四、抖音“出海”的逆向扩散意义和风险

伴随着互联网通信技术发展和信息化进程的加速，以往由政府主导的国际传播逐渐扩展至以互联网平台为枢纽、以网络用户为目标的网络国际传播，主要传播媒介也从电视、广播等大众传播媒介转向形态各异的互联网产品。㉗从批判的传播政治学角度看，数字资本主义的实质是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运用其强大的政治和经济权力对其他弱势国家的信息传播、文化消费和思想观念的操纵。

Tik Tok的海外产品定位始终在努力规避任何政治性的动机，以显著的“去政治化”倾向，在“出海”过程中寻求用户规模和利润的增长，参与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国际竞争。数据显示，2020年年初，Tik Tok的终身用户支出已增至4.567亿美元㉘。不过，解读Tik Tok成功“出海”的意义，需要更多元的视角。

1.跨国平台上的全球文化传播

由于内容型产品具有传播信息的作用，文化属性和功能显著，伴随互联网企业的海外扩张，各种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力量都会在数字文化的舞台上展开较量。㉙不过，多数互联网企业因担心受到外国政府的抵制而对自身文化产品的意识形态属性讳莫如深，习惯在“不声张”的文化前提下开拓业务。

当下，Facebook、Twitter、Instragm等全球流行的社交工具和平台，基本上都来自美国。社交媒体作为互联网平台的典型类型之一，已经成为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全球文化传播竞争的新场域。美国除在影视、传媒等娱乐业对全球建立“软控制”之外，也在互联网领域具有领先优势。Tik Tok是带有社交属性的短视频产品，它通过字节跳动的资本和技术输出，辅之以本土化运营，使美国成为它的三大海外市场之一，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美国产品在全球的垄断地位。

客观上，Tik Tok在不同国家的流行有利于中华文化的对外传播，诸多带有中国文化要素的短视频在国外受到追捧。比如在国内抖音上的#少林梦#挑战也在日本受到欢迎，一名日本用户曾将《少林梦》的中文和日文歌词用毛笔写下来做对照：“我心里一直有个梦，想去嵩山少林学武功,就像电影里帅气的超人，行侠仗义飞檐走壁。”虽然书法稍显稚嫩，但走心的文字让该短视频赢得1.6万用户的点赞。同时，日本文化也会在Tik Tok上呈现和传播，曾有多名中国用户到日本人气漫画《灌篮高手》实景地—神奈川县镰仓市湘南海岸打卡，用Tik Tok拍摄，配上主题曲并上传到平台上。可见，Tik Tok作为相对中立的互联网平台，其跨文化交流和传播的功能正在凸显。

2.逆向扩散对全球传播秩序的改造

从全球传播现状来看，文化帝国主义的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信息传播业成为发达国家向外扩张的产业支柱，与此相关的物质资源和符号资源也在支配着全球传播秩序。在对数字资本主义的历史起源、美国的主导地位和日渐增长的挑战因素进行分析时，丹·席勒发现伴随着互联网崛起的多种意识形态既没有解决资本主义的固有危机，也没有减少信息地缘政治纷争。㉛新世纪的媒介仍从属于经济资本，它们支撑了一种以美国为主导的、建立在高新数字技术产业之上的新帝国主义。㉚

应对这种相对稳定的信息地缘政治及其传播结构的不平等，需要构建更多极的力量来优化全球传播秩序。伴随网络化社会的兴起和新新闻生态系统的出现，国际传播秩序的结构已不再只靠政府力量和跨国传媒集团的优势，以社交媒体、搜索引擎、短视频平台等为代表的互联网平台赋予网民自主生产、加工、存储和传播信息的便利，让世界各国的网民在数字化的日常生活中建构新的文化传播空间。基于这些全球性互联网平台的跨国信息流动，信息技术的全球共享、网民之间的跨文化对话、多元主体参与的网络公共外交等都变得活跃起来，这种生活化、碎片化、非正式的民间沟通成为官方沟通、媒介建构之外形塑信息传播新秩序的重要方式。

当前，Tik Tok正在致力于构建“信息公共领域”，青年群体的内容生产和分享热情高涨，跨文化的视频产品以井喷式趋势涌现在这个全球性的互联网平台上。大量海外达人在中国旅行期间拍摄视频并上传到Tik Tok，把带着鲜明中国城市特色元素的作品推进全球化的网络信息空间中。

Tik Tok时下已发展成全球短视频创作和音乐交流的枢纽平台，汇聚了各地艺人的网络节目表演和普通公众的视觉生活记录，也逐步成为各国政府机构、媒体进行公共传播的新渠道。世界各地青年群体对这款起源于中国的互联网平台的青睐，一定程度上改造了全球信息传播秩序和发达国家平台占据垄断地位的格局。

“跨国或跨境收购行为是企业在空间中的制度和权力延伸过程。”㉛字节跳动在推出Tik Tok之前，先以资本收购的方式打基础，之后再以Tik Tok平台运营方式开拓市场，比较稳健地完成了这款中国产品的海外输出。从时间和空间的维度看，以往的逻辑是发达国家的媒体产品、传媒集团和互联网平台向发展中国家扩散，而Tik Tok的流行首次使发展中国家的数字产品和互联网平台向发达国家逆向扩散，这种逆向扩散的新现象和新特点为全球传播秩序改造提供了新动力。

包括WeChat、Alipay和Tik Tok等中国互联网平台的“走出去”，不断丰富着全球信息传播建构秩序中的多元行动者，在为中国争取高增长的国际信息网络产业市场份额的同时，也在增强数字资本主义走向多极化发展的可能。

传统媒体产品和传媒集团的全球扩张具有较强的价值观色彩和意识形态属性，相比之下，数字互联网平台的全球输出更具有嵌入公众日常生活、成为社会连接基础设施的能力。文化产业的多结构性和多元化发展交织着个人娱乐生活和社会公共议程，全球化与本土化、技术主宰和技术解放等诸多力量相互参照，呈现出协调、竞争和交叉的关系。㉜面对多元复杂的国际社会，Tik Tok的“全球本地化”发展必然遭遇各种挑战，除了需要应对跨国资本的现有结构给中国企业融入全球政治经济体系带来的困难之外，㉝还需警惕政治介入、文化、隐私保护、数据安全等各类风险。

为此，Tik Tok不断摸索、调整和完善了平台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治理机制。其一，尽量避免政治风险。Tik Tok曾在印度面临封禁的危险，原因在于印度大选期间，某些用户上传了对候选人进行搞怪编辑的视频，㉞而印度复杂的政治生态使Tik Tok首当其冲，受到部分政客的抵制。其二，尊重当地文化习俗。国际冲突的根源之一是文化冲突，Tik Tok在“出海”过程中非常重视研究、熟悉和尊重不同国家的风俗，对宗教禁忌等保持高度的文化敏感。其三，确保用户数据安全。数据是互联网平台发展的基础，互联网平台捕获、提取和使用数据的机制，对用户的隐私保护和特定国家的安全有重要影响。不同国家对数据收集和隐私保护的政策边界有差异，就会导致同一个互联网平台面临不同的诉讼风险。Tik Tok在美国就曾因“违反儿童隐私法”被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处以570万美元的罚款㉟，印度部分议员也曾以过度监听用户会“危害国家安全”为由要求印度政府封禁Tik Tok㊱。Tik Tok遭遇的上述风险也是中国互联网公司“出海”需要共同应对和破解的难题。

五、结论

研究发现，在数字资本主义兴盛和互联网平台崛起的时代，除了发达国家仍然占据主导优势外，中国的互联网平台也在积极创新传播手段，参与世界新信息秩序的改造和全球文化多元融合的进程。互联网平台在数字资本主义下的竞争以节点、用户和数据三个要素为主，而Tik Tok以经济资本为优势，占据市场关键节点；以技术资本为核心，向用户提供智能服务；以文化资本为依托，满足全球用户娱乐需求。这三个举措共同助力其完成了互联网平台由发展中国家向发达国家的逆向扩散。

Tik Tok的逆向扩散不仅意味着发展中国家向发达国家逆向输出互联网产品和商业模式，也意味着发展中国家贡献的数字内容产品有可能被持续地全球共享。此前，微信海外版WeChat和支付宝海外版Alipay的“出海”，其用户群体主要局限于在境外生活或旅游的华人㊲，其产品用户的本土化程度低，而Tik Tok的海外使用者大多是土长土生的年轻网民，因此这种逆向扩散不仅是互联网平台在国与国空间上的扩散，也是数字化产品在跨国用户群体中的扩散，这是Tik Tok“出海”的特殊之处。

不过，Tik Tok在参与逆向扩散过程中也面临着复杂而多元的风险，价值观上的“去政治化”和文化的“在地化”适应是其逆向扩散的重要政策。伴随这种逆向扩散的竞争优势进一步扩大，这一互联网平台需要在承担更多社会责任的同时，逐步适应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互联网平台治理政策。从这个角度看，Tik Tok代表的中国互联网平台的逆向扩散仍有发展上的不确定性。

注释：

①⑧ 席勒.数字资本主义[M].杨立平,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5-6.

②③㉛席勒,等.信息传播业的地缘政治经济学[J].国际新闻界,2016,38(12)：16-35.

④⑳㉘SENSOR T.TikTok Crosses 2 Billion Downloads After Best Quarter For Any App Ever [EB/OL].(2020-04-29)[2020-04-30].https：//sensortower.com/blog/tiktok-downloads-2-billion.

⑤⑥ 席勒.信息资本主义的兴起与扩张—网络与尼克松时代[M].翟春凤,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8,9.

⑦⑮ 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M].程水英,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49,126.

⑨ 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M]胡泳,范海燕,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15.

⑩ FUCHS C.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ies and Society 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Internet[J].Europe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2009, 24(1)：69-87.

⑪ 新华网, Facebook月活跃用户数破20亿[EB/OL].(2017-07-06)[2020-05-01].http：//www.xinhuanet.com/info/2017-07/06/c_136421691.htm.

⑫ YouTube by the Numbers：Stats, Demographics & Fun Facts [EB/OL].(2020-2-10) [2020-5-1].https：//www.omnicoreagency.com/youtubestatistics.

⑬ 朴经纬,唐天开.全球化时代的媒体与传播：达雅·屠苏的传播思想评介[J].新闻研究导刊,2016,7 (14)：13-15.

⑭ 福克斯,莫斯可.马克思归来(上)[M].传播驿站工作坊,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186.

⑯ PAUL L, LEYSHON A.Platform Capitalism：the Intermediation and Capitalisation of Digital Economic Circulation[J].Finance and society,2017,3(1)：11-31.

⑰ 梁超,兰利.平台资本主义：数字经济流通的中介化和资本化[J].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33(11)：130-132.

⑱ 黄鑫.抖音日活跃用户数超4亿—更多的人，更大的世界[EB/OL].(2020-01-17)[2020-04-20].http：//www.xinhuanet.com//info/2020-01/17/c_138712187.htm.

⑲ 贺文.短视频：海外急“揽客”[J].IT经理世界,2017(22)：31-33.

㉑ 陈燕妮.TikTok全球下载量逼近20亿[EB/OL].(2020-03-16)[2020-04-10].https：//tech.ifeng.com/c/7uspvFTS3LE.

㉒ 杜暮雨.进入400余种语言的印度，今日头条选择2500万美元投资Dailyhunt[EB/OL].(2016-10-06) [2020-04-10].https：//36kr.com/p/5054575.

㉓ 张一鸣表示技术出海策略的核心将让TikTok致力于为全球提供统一的产品体验[EB/OL].(2018-04-24)[2020-04-10].https：//www.tmtpost.com/nictation/3204419.html.

㉔ 张志安,冉桢.短视频行业兴起背后的社会洞察与价值提升[J].传媒,2019(7)：52-55.

㉕ 徐望.文化资本时代的文化消费[J].学习论坛,2018(9)：65-71.

㉖ 张一鸣：互联网企业应主动承担社会责任 以技术优势服务社会[EB/OL].(2018-4-27)[2020-04-10].http：//mini.eastday.com/a/180427154943574-3.html.

㉘ 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4.

㉙ 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4.

㉚ FUCHS C.New Imperialism：Information and Media Imperialism?[J].Global Media and Communication,2010,6(1)：33-60.

㉛ 莫斯可.传播政治经济学[M].胡春阳,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19.

㉜ 陈卫星.从“文化工业”到“文化产业”—关于传播政治经济学的一种概念转型[J].国际新闻界,2009(8)：6-10.

㉝ NOLAN P.Is China Buying the World?[J].Challenge,2012,55(2)：108-118.

㉞ TikTok在印度遭遇麻烦，内容平台出海难在哪？[EB/OL].(2019-02-28)[2020-04-16].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31758335089668090&wfr=spider&for=pc.

㉟ 因违反美国儿童隐私法，美版抖音Ti kTok将被处以570万美元罚款[EB/OL].(2019-02-28)[2020-04-16].https：//m.sohu.com/a/298250185_115563.

㊱ 危害国家安全、内容低俗……出海印度屡遭质疑，TikTok将如何突出重围？[EB/OL].(2019-09-24)[2020-04-16].https：//www.sohu.com/a/342992160_100163814.

㊲ 刘滢,唐悦哲.反向流动视阈下的社交网络与中国媒体全球传播[J].新闻与写作,2019(7)：7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