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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复兴之志的艺术表达
——从新中国美术之路谈起

2020-11-17吕品田

中国文艺评论 2020年12期
关键词:美术创作艺术

吕品田

新中国的七十余年在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有着非同寻常的时间质量。这质量可以解读为中国的现代化变革,以及中华民族追求复兴目标的卓绝努力和斐然成就。

百余年来,基于“协和万邦”之理念的中华“天下主义”[1]有关“天下主义”问题,参见赵汀阳:《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与依仗物力、挟持武力的欧洲“民族主义”激烈交锋。交锋中,“天下无外”的世界观受到冲击,中国由此卷入西方列强所主导的世界秩序。新中国的成立是个里程碑,追求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现代化实践从此有了国家主权的坚强保障。在现代国际政治格局中,中国人以坚苦卓绝的现代化努力奋发追求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呈现翻天覆地的变革。中国的现代化变革,一方面不断回应“现代性”的预设,大力培育国人的民族情怀和爱国主义精神以建设一个繁荣富强的现代化国家;一方面不断复苏“天下主义”的文化认同心志。这两种时代性价值诉求,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使命意识中得以综合表达。作为民族复兴之志艺术表达的中国美术现代形态,也由此进入崭新的发展阶段。

改革开放之前,艺术家们努力承担传播社会理想、激发建设热情、培养新型人格的神圣使命,遵循现实主义艺术道路,在“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指导下,创作出一大批主题鲜明、结构缜密、气势恢弘的作品,为新中国的奋进起到了巨大的激励作用。改革开放给中国带来了新的生机活力,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不断完善、对外开放不断扩大以及科技进步日新月异,艺术观念、创作方式、人员构成和艺术的社会环境都发生了深刻变化,艺术的生产、服务、传播、消费形式日益多样。在宽松的社会环境中,艺术交流日益频繁,影响美术整体走势的认识视野大大扩展;美术工作者的探索热情和创造力被充分激发,力求创新的创作实践和理论研究异常活跃;审美观念表达和个性发挥高度自由,价值取向和风格形式更加多样。这一时期美术的繁荣发展,还广泛地表现为展览和评选制度的改革、传播媒介和交流平台的增多、市场流通和赞助收藏机制的培育、教育规模和学科专业的拓展以及公共设施的广泛建设等。

“随着经济建设的高潮的到来,不可避免地将要出现一个文化建设的高潮。”[1]毛泽东:《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45页。毛泽东主席当年所预言的文化建设高潮,于国家经济建设取得巨大成就的今天真正到来。在21世纪的中国,国家文化软实力和政治、经济强大硬实力之间的反差日益明显,国家对文化建设重要性的认识越来越清晰。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首次把文化作为中央全会的主题,提出“文化强国”的崭新理念和思路。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高度与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现实高度,针对文化建设和文化强国战略目标,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论述,形成了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规律性系统性认识,为新时代凸显文化主题的国家社会实践提供了基本遵循。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将建成文化强国确立为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远景目标,更为清晰地点明了建成文化强国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中的重要意义。

本文立足于这一时代背景,从交流、创作、研究以及大众教育四个方面,就中国美术因应民族复兴诉求的表达实践及状况作一考察。

美术交流是20世纪中国文艺领域的一大关键词。为了探寻美术前进的道路,一批又一批中国人赴国外考察、学习或通过文献翻译,向国内介绍、宣传外国的艺术思想理论和实践经验,展开了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对外艺术交流活动。可以说,要是没有国际间的艺术交流或外来影响,新中国美术的发展格局和形态面貌就不会是当今的样子。

回顾新中国七十余年的历史,21世纪之前的美术交流,无论意向还是实践,一直是“学习”或“借鉴”。合着国家社会实践的脉动,其对象经历了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苏联再到八九十年代的欧美的变化,美术形态也随之变化。

基于当时国际形势和国内建设需要,1953年后中国各领域都掀起了向苏联学习的热潮。从理论到实践,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都成为中国文艺的楷模,大量苏俄文艺理论著作和美术作品通过各种渠道翻译、介绍到中国。据不完全统计,仅1957年,进口于苏联的美术作品约占总进口数的80%,其中出版美术理论、技法书籍近80种,发行七十余万册,印行画册三十余种。[1]参见邓福星:《中国美术史余论》,王朝闻总主编,薛永年、蔡星仪主编:《中国美术史•清代卷(下)》,济南:齐鲁书社、明天出版社,2000年。政府还采取“走出去”和“请进来”的方式促进对苏联美术经验的学习,如邀请苏方专家来中央美术学院开设油画训练班和雕塑训练班,派遣留学生到列宾美术学院学习和进修油画、雕塑、版画、舞台美术和美术史论等专业。这段时期通过一批创作和教学骨干人才的造就,通过契斯恰柯夫教学方法的系统写实能力训练,通过对现实主义艺术原则和创作方法的掌握,对新中国美术创作、教学和研究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也对中国美术现代形态建设及发展格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影响中的消极方面,如强调政治叙事而忽视艺术规律的倾向以及与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相去甚远的模拟自然倾向,也随美术实践的推进而逐渐显露。基于对消极方面的认识,中苏交恶后的很长一段时期里,美术界对待苏俄美术的态度出现了从膜拜到批判的转变。宏观来看,这种变化包括“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原则的提出,透着民族复兴之志的表达。

改革开放以后,美术交流格局随思想解放、体制转换大有变化。怀着改变现状的意愿,人们将求知问道的眼光和热情转向久违的西方世界。一时间,学习、吸纳欧美文艺思想及现代主义艺术的“新潮”席卷了整个文艺领域。20世纪80年代,是美术界翻译西方艺术理论著述最为热情的阶段,也是创作上将西方历经百年的现代主义进程和流派样式快速演练一遍的最为激进的时期。各种渠道舶来引进的欧美现代主义艺术思想和实践经验,在中国激发起规模空前的美术变革试验,带来中国美术现代形态在风格样式上的多样化面貌和价值取向上的多元化格局。

总体来看,这两个历史阶段不同面向的美术交流,都寄托着国人励精图治、转益多师、探寻新路、奋发图强的热切心志和诉求,希望借鉴和吸收一切有利于自身发展的外国优秀艺术成果。然而,现实中存在着的迷信盲从,以及缺乏体现文化自信的选择性等问题,使得本该双向进行的交流互鉴偏转为单向的引进接受。由此出现的“逆差”,不免造成国际上对中国艺术认识的不充分或片面性。而以这种认识为基础的“国际话语”,则又每每通过“文化引进”构成对国人自我文化认同的消极影响。当然,“文化引进”的积极意义也同样明显。譬如,我们对世界各国各民族尤其欧美的审美经验因此有了比较充分的了解,也切实掌握了许多不同于自身传统的新艺术手段,以至极大地丰富了中国美术的现代形态。更为重要的是,借助油画、雕塑、版画等日益融入本土社会生活的外来美术形态,当代中国获得了主导“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上海世界博览会”等诸多宏大文化艺术交流平台的坚实基础和资源优势,成为人类造型艺术优秀传统的继承者和捍卫者。

党的十八大以来,强大的国家实力和清晰的战略规划,为扶正美术交流格局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党中央把对外文化交流作为文化强国建设的重要战略目标,强调要推进人类文明交流互鉴,加强国际传播能力建设,精心构建对外话语体系,努力争取国际话语权,增强文化传播亲和力,提高我国文化软实力;要求讲好中国故事,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向世界展现一个真实的中国、立体的中国、全面的中国。[1]参见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2016年版)》,北京:学习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6年。如今,增进的文化自信和表现中国的交流自觉,已通过一系列主动开展的“走出去”活动而体现于美术交流实践。这些活动已在大力扭转美术交流领域的“逆差”,也作为全球治理中国方案的文化实践内容,为促进“民心相通”架设对话沟通的艺术桥梁。

美术创作是新中国艺术最为活跃、最能直观呈现时代精神面貌和人文思潮趋向的侧面之一。七十余年来,伴随相继开展的一系列国家政治、经济和文化实践,美术创作在动机、手法、内容、形式和风格等方面,以动态的丰富性呼应国家意志与国民心志,艺术地呈现民族复兴诉求的宏大叙事或悠然情怀。“自律”和“他律”的相互作用,造成新中国美术创作错综复杂的格局和起伏跌宕的样态,但追求民族复兴的价值取向却一以贯之地构成其宏观统一性。

民族救亡和国内革命战争年代的实践经验,以及当时苏联模式在落后经济基础上迅速发展的事实,都显示了现实主义艺术的巨大实践价值。新中国成立后,现实主义不仅作为一种创作方法被选择,并被整体地纳入到宏大社会实践之中。出于巩固政权、整合社会的政治建设需要,改革开放前的美术创作崇尚同一性,讲求重大题材、叙事结构、经典样式、写实手法和典型品格,在统一思想、阐扬理想、激发热情、培养新人等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新中国意气风发、乐观向上的社会氛围,造就了艺术家积极的人生信念和艺术态度。他们发自内心地认同新中国的社会理想和现实主义艺术观,以赞颂美好、高扬理想的艺术实践来展现自我,创作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品,如国画《江山如此多娇》(傅抱石、关山月)、《八女投江》(王盛烈)、《露气》(潘天寿),油画《狼牙山五壮士》(詹建俊)、《在激流中勇进》(杜键)、《夯歌》(王文彬),版画《初踏黄金路》(李焕民)、《大江东去》(酆中铁)、《北方九月》(晁楣),雕塑《人民公社万岁》(鲁艺雕塑系)、《艰苦岁月》(潘鹤)、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刘开渠等)等。这些作品善于根据思想主题和现实题材开展逻辑清晰的叙事与阐发,善于在观念表现的理性结构中融入诗意的情怀,不失美学品格地把握典型艺术形象。社会理想和自我思想情感的统一,使这一时期的美术作品普遍呈现端庄正大、刚健明快的美学气质。然而,这个时期也存在“左”的偏差,譬如过分重视题材和主题的思想性而忽视艺术性,排斥和压制其他艺术思想、风格、流派而造成现实主义美术的单一和僵化,不少作品带有公式化、概念化倾向。“左”倾错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达到极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被严重歪曲。当时流行的“三突出”创作原则以及“主题先行”“题材决定论”等论调,罔顾艺术规律,违背生活真实,造成美术创作的千篇一律,甚至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

改革开放以来,美术创作上张扬差异性的个人话语、颖异图像、解构作风和娱乐气氛与日俱增,在活跃思想、突破规范、刺激消费、培育市场方面推波助澜。从最初的“伤痕美术”到“85思潮”,再到20世纪90年代的“新生代艺术”以及延伸到21世纪初的“当代艺术”,美术创作思潮迭起、形态万千。如此情形反映了时代变革所造成的思想、情感和意愿的复杂多样性。补偿久违的需要和释放经久的积郁这两种普遍的心理倾向,成为促进创作革新的社会力量。“补偿”强化了艺术表现上的个人性情和意趣;“释放”则把各种平民化的问题意识和欲望情绪,倾注于艺术形式或以艺术为名义的各种非艺术形式。在宽松的社会环境中,艺术家的创新实践十分活跃,艺术体裁、题材、形式、手段得到充分发展,个性追求和风格面貌呈现多样化。市场机制对艺术的决定性作用越来越明显,一些新的流通渠道为艺术家提供了更多的选择性,大大增强了创作上的自主性和自由度。活跃的创作和丰富的作品,客观上满足了复杂的社会心理、疏导了淤塞的社会能量。宏观来看,平复社会心理、松弛社会文化生态的“散怀畅神”,是这一时期美术创作的最大成就和功效。

现实中的创作价值取向也由此出现一些变化。譬如,有的一味疏远政治主题的宏大叙事,热衷“休闲性”和“去中心化”;有的则一味关注经济利益,追求“娱乐性”和“市场化”。这些变化固然对克服僵化思想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其中的极端化倾向也造成艺术价值结构的倾斜——“休闲”“娱乐”艺术日盛,而“工作”“教化”艺术日萎。凸显“休闲”取向的创作呈现出一些普遍性问题,如只重自我不顾受众、只图娱乐不事教化、只问金钱不讲格调、只要形式不管内容、只求经济利益不计社会效益的情况比较明显;将现实主义精神降解为自然主义的“写真实”,热衷描绘生活中的无聊琐屑事象,把个别当一般,视偶然为必然,以瞬间为恒常,对生活现象不加分析、判断和提炼,甚或刻意渲染社会阴暗面,让人看不到美好和希望的情况也比较常见,甚至刻意调侃崇高、扭曲经典、颠覆历史、丑化英雄的历史虚无主义创作倾向也有所抬头。

众所周知,干燥过程的水分传递由内部扩散和表面汽化控制[5,7]。而通常起主导作用的是内部扩散控制[5],同时也是许多食品干燥过程中的限速因素。虽然表面汽化控制对汽液界面的水传递影响较小,但超声波预处理也可使其显著增强[5]。因此,超声预处理可以通过改善茎瘤芥干燥过程的内部水分传递来强化脱水。试验首先探究了热风干燥对茎瘤芥脱水的影响,然后研究了超声预处理对茎瘤芥热风脱水过程的影响及机理。

改革开放过程中出现的创作问题,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批评的“是非不分、善恶不辨、以丑为美”,和热衷于“去思想化”“去价值化”“去历史化”“去中国化”“去主流化”等错误倾向[1]参见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25页。,近十年来随文化建设尤其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建设的加强而逐渐纠正。从第十二届、第十三届全国美展作品来看,艺术家的创作心态渐趋平和,浮躁骄纵或萎靡颓丧的情绪明显得到克服,个性化追求也在渐渐走出张扬鄙俗、放纵私欲的误区;人们越来越理性地对待本土传统和西方艺术,妄自菲薄、崇洋媚外的倾向有所改变,狂热崇拜或断然拒斥的冲动逐渐得到平抑。“20世纪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等一系列政府主导、实施的美术创作工程,在端正美术创作价值取向、抵制历史虚无主义等错误倾向方面起到了积极的引领作用。总之,随文化自信的日益增进,坚持中华文化立场、体贴中华文脉的美术创作大势已见端绪。这预示着新时代美术创作与中国梦诉求互动互显新格局的确立。

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移译于西方话语体系的“现代美术观”,以及接轨于西方艺术经验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在本土引发了旷日持久的改造或颠覆中华传统画学的“美术革命”。整体来看,作为现代化的美术理论形态,“中国现代美术理论”的发生、发展和演进都展开于这种文化认同基础。其颖异之处表现为“美术”地看待社会生活的特别视角,而传统画学立场是不存在这种专门化视角的。

在传统画学中,“画”本是自足的普遍概念,原本对应于“天下无外”的世界观,唯以图形正道、象显定理、文以化人的价值诉求为基本义涵和功能担当,不曾纠结于“民族国家”视野的外部性、特殊性、地方性见地。它所体现的思想精神、价值观念和方式法则,关系着中华文化作为可持续生存智慧和生存方式体系的逻辑自洽性和圆满融通性。如郭思所谓“画当为画,但今画出于后世,其实止用画字尔”(郭思《林泉高致》序),传统画学所阐述的“画”,义理功用并非只是存形。“河图一画人文现,书画已在羲皇时”(杜琼《赠刘草窗三十韵》),书画同源同体关系确立了“画”之本体策应体贴中华文化形构、机能及其流转变通之情状的演绎逻辑和人文素质。“图载之意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援引颜延之的这一席话即为精要的揭示。基于理、识、形交融一体的质地,“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王微《叙画》),可以“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以至“画者圣也”(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涵育于中华文化价值体系的“画”之本体,体现着义理整饬的一元性和利益“无外”的普遍性。

近现代以来,随文化认知中的“天下”不再“无外”,传统画学之“画”逐渐被“中国画”(中国的绘画)及“国画”(中国国家的绘画)等新名称所替代[1]参见水天中:《“中国画”名称的产生和变化》,《美术》 1986年第2期,第8-11页。,其中实质在于“画”之民族国家属性的界定和强调。如此名称之变虽显示了国人力求自身文化认同的坚韧,却也透露了“画”之本体因文化认知转重“外部性”而被二元化。现代认知之“画”,不再具有原先“无外”的本体性和本体地位,只是现代文化构成中与“西画”比肩而立的一元。传统画学所强调的关系和要素,也在现代认知上出现变化。譬如在“现代美术观”看来,传统画学所谓融理、识、形于一体的义涵综合性,正心诚意、陶养人格的功能复合性,以及“成当与易象同体”的价值崇高性,都是社会政治强加给艺术的额外“负担”或是无关审美法则的“他律”,以至须将中国之“画”与西式种类等量齐观,同若描摹状写、表现对象的一个“画种”。譬如在“现代美术观”看来,所谓书画同源同体的“笔墨”,不过是描绘物象的单纯技法、工具材料或是构造画面的纯粹形式元素,以至应回复其作为“绘画语言”的单纯性,不必纠结于交织传统义理的笔墨法道。总之,出于文化认同意义上的二元裂变,传统画学的义理蕴含不断流失。[1]参见吕品田:《以天下为取——关于“中国画”的名实之辩》,《美术观察》2019年第5期,第14-15页。

致力于现代化理论形态建设的新中国美术研究,其追求现代性的学术理想始终志在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面对西方中心主义和文化虚无主义的冲击,其主流从未放弃维护自身传统的努力,以至“民族化”或“中国化”的激越呼声响彻新中国现代美术理论建构的全过程。然而,以个人、民族、国家为政治单位定义的现代政治逻辑,使全球性的现代化发展都难以根本摆脱“现代化”所预设的西方文化规定性。于此历史语境和历史阶段的现代性追求,不得不首先直面关系国家主权及其生存发展硬实力的社会政治、经济建设目标。以“天下无外”世界观为内核的传统画学进路,已然难以回应严峻的时代挑战和迫切的现实需要,新中国美术研究的学术追求不得不与现代化的预设相向而行。

包括美术史、美术理论和美术批评在内的整个新中国美术研究,其研究主体、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及问题意识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出现了一系列不同于中国传统画学的思想主张、理论范畴、概念术语、研究方法和学科分类。借助阐发、讨论、批评与争鸣等学术活动和浩繁的史、论、评著述,新中国的美术研究不断加强自身的价值和影响力,促进了整个中国美术形态的现代化。在新中国时空中演绎开展的美术研究,结合不同时期的人文条件和社会需要,提出了形式与内容、创作与欣赏、再现与表现、具象与抽象、阶级性与人性、个性与共性、继承与创新、民族性与世界性等一系列理论范畴;进行了美术本质论、特征论、本体论、价值论、功能论、创作论、欣赏论、发展论、研究方法论等诸多重要论题的研讨,以及美术史、美术发生学、美术形态学、美术社会学、美术心理学、美术考古学、美术史学、美术批评学、美术哲学、美术文化学、美术教育学、比较美术学、阐释美术学和透视学、解剖学、色彩学等诸多学科或交叉学科的建设,堪称体大蕴丰、成就巨大。

研究实践中不断遭遇现代化预设的中国学人日益深切地意识到:尽管学术繁荣、成果丰富,但是体现其中的据以认识和评判世界的规则、逻辑、标准和价值观,以及把握研究活动的学术规范和评价体系,大体已被西方学术的义理结构和解释系统所统摄。西方观念已成为统御学术话语的“语法”,而中国思想则在套用西方理论的剪裁中变得鸡零狗碎。

中华文化素以人性发扬为经邦治世的根本,重视以艺术陶养、化育止于至善的君子人格。新中国的大众美术教育,以现代化方式和形态延续了这种以民为本的教化传统。

新中国成立后的前30年,出于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热切政治诉求,美术事业为国家意识形态所整饬。其时的美术以凸显政治主题的高度同一性,指向包括艺术家本身的全体国民,以期重塑切合国家意识形态的国民性并增强社会动员力。其时,各个门类、各种体裁的美术作品,无论是高雅样式还是通俗样式,无论属于艺术家的专业创作还是属于工农兵的业余创作,都殊途同归地担当着以国家意识形态塑造大众精神世界的使命,整体地呈现着以美术的普及和大众化形式教化民众的时代特征。其时,一方面要求专业工作者面向工农兵进行创作,通过新年画、连环画、宣传画、漫画等较为通俗的体裁和形式,为人民群众提供他们所喜闻乐见的作品;一方面则要求政府部门、文教机构或社会团体大力开展群众性美术活动,通过培训、辅导、展览、宣传等方式鼓励广大工农兵和知识青年进行业余创作。普及性的美术和群众性美术活动,为提高人民大众的思想觉悟和审美趣味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同时也助长了不顾艺术性的僵硬说教倾向。

改革开放后,国家意识形态的影响日渐淡化,美术格局也随之改变。因应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社会实践格局,美术转以消解政教诉求同一性、强调视觉快感或审美刺激多样性的“大众化”内容,迎合市场经济环境中驳杂的消费趣味。维系大众美术教育的共同准则,在这一时期被自由自在的娱乐要求和丰富多彩的感性形式所冲淡。与此同时,面向公众的美术馆、展览馆、博物馆等公共文化设施,以及报刊、电视和网络等大众传播媒介,呈现出空前的建设规模和发展速度。文化事业的硬件建设和文化产业的经济助推,为美术多样化价值交流与交换创造了条件。在人声鼎沸的市场情境中,“人民”这个主体已被“市场机制”零碎化为缺乏整体性的众多个体,而真正突显于市场的直接利益主体是画商、策展人、艺术赞助人等中介角色。在此情形下,大众美术教育的利益诉求也随之失去整体的针对性,而只能任由市场需要来决定。创作上的庸俗、低俗、媚俗现象,与此有密切关系。这时期还出现了一个重要变化,即与市场化接踵而至的全球化,使中国当代艺术的社会空间扩大到了全球范围。艺术与社会的价值关系由此转入更大的场域,其间的利益主体和利益诉求因国际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立场差异而变得更加迷离诡秘,其中不乏假市场机制暗中操纵或培育反主流价值取向的别样利益诉求。现实中出现的一些打着“绝对自由”的旗号,却表现出强烈排他性的“去中心”“去文化”“去中国”的“多元化”现象[1]参见吕品田:《排他的“多元化”——审视当代美术理论领域的一种价值取向》,《美术观察》2008年第1期,第23-25页。,也与“市场机制”有深刻的关系。

由“雅俗”关系来考量改革开放前后的大众美术教育实践,前一阶段的主导力在政府,取向偏重“提高”,着力以通俗的形式传播,旨在重塑国民性的思想政治内容;后一阶段则主推于市场,取向转重“普及”,以通俗的内容适应于注重感官愉悦或感官刺激的大众娱乐形式。总体来看,在兼顾普及与提高方面,两个阶段都各有不足。

随着综合国力的大大增强,21世纪的中国比近代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接近民族复兴的目标,也比任何时期都更加显示了实现这个目标的信心。基于伟大事业对伟大精神的需要,人民的精神世界需要极大丰富,民族的精神力量需要不断增强,国家共同的思想道德基础需要更加坚固,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把爱国主义作为文艺创作的主旋律,引导人民树立和坚持正确的历史观、民族观、国家观、文化观,成为新时代大众美术教育的使命担当。习近平总书记对文艺工作“培根铸魂”的强调,对美育和美术教育工作的重视,都鲜明体现了这一指向。

21世纪以来,服务于全体民众的公共文化建设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党和国家为构建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和措施。[1]2005年10月11日,在中共十六届五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一个五年规划的建议》中首次出现“公共文化”概念,提出“逐步形成覆盖全社会的比较完备的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建设要求;2007年8月21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下发《关于加强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的若干意见》,明确了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的指导思想、基本原则、发展目标和主要措施;2013年1月14日,文化部印发《文化部“十二五”时期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实施纲要》;2016年12月25日,全国人大常委会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共文化服务保障法》。大众美术教育作为公共文化建设和公共文化服务的重要组成部分,也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实践阶段。鉴于此前发展市场经济思路下的文化体制改革存在营利性的考虑,文化产品生产及相关服务活动的旨趣受市场经济影响而偏重感官娱乐,这一时期的文化服务包括大众美术教育着力强调公益性和提高民众思想道德和审美能力的价值取向。在全面免费开放美术馆等公共文化设施基础上[2]2011年1月26日,文化部、财政部发布《关于推进全国美术馆公共图书馆文化馆(站)免费开放工作的意见》,要求到2012年底“实现美术馆、公共图书馆、文化馆(站)规章制度健全,职责任务清晰,服务内容明确,保障机制完善,健全与其职能相适应的基本文化服务项目并免费向群众提供”。,政府坚持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以优秀文艺作品的创作为中心环节,通过倡导突出认识和教育功能的主题性创作,实施以文明历史、中华家园为题材的公益性美术创作工程,开展全国美术馆馆藏精品展出季、全国美术馆优秀项目评选活动等举措,加大导向正、品质高的公共文化产品的供给力度。如今,日渐完善的以公益惠民为目标的公共文化服务体系,以及艺术创作上对以文化人、以文育人、以文培元等教化作用的强调,促进着大众美术教育“普及—提高”辩证统一的新格局的形成。

结语

新中国坚苦卓绝的建设实践,赋予了中华民族以重新审视世界的历史高度。这个高度既是把握中华文化伟大复兴的契机,也是光大中华审美精神和艺术经验的契机,更是构建人类文明至善发展之新天下体系的伟大契机。新时代里,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战略部署,将在现代化进程及民族复兴实践中更加凸显文化建设主题,“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使命追求也将更加凸显复兴中华文化的价值诉求。这种价值诉求必然伴随文化认同、文化自觉和文化践行的过程。

在此基础上继续推进新中国美术,势必要求更加重视民族复兴之志的艺术表达。这意味着新时代美术领域包括交流、创作、研究以及美育等各个方面,将在正本清源、守正创新的基调上深入探寻切合中华文化传统和当代社会生活基础的学理体系和实践体系。不断增进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也将会支持广大美术工作者坚定地表达“以天下观天下”的艺术情怀,努力突破包括“西方中心主义”在内的一切思想和实践迷雾,把新中国美术建设与至善人类文明建设的目标熔铸为一,以向善的艺术彰显中华文化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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