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老师林徽因画图
2020-11-17
“谈笑有鸿儒,只我一个白丁在旁画图。”那是在清华大学胜因院12 号,林徽因的最后一个家。后来成为建筑学家、工程院院士的关肇邺那时23 岁,刚从清华大学营建系毕业留校,那段时间每天来这里,帮老师林徽因画图。
老朋友金岳霖、张奚若、周培源等时来造访。这样的下午茶时光,关肇邺能依稀感觉到上世纪30 年代那个著名的北总布胡同3 号“太太的客厅”的氛围。但无论是年华的逝去、人事的凋零,还是大环境的改变、健康的恶化,都早已今非昔比。眼前这个常年绵缠于病榻的林徽因,只能用“瘦骨嶙峋”来形容。林徽因床头放着一张她上世纪20 年代风华绝世的照片。她指着说:“看啊,这就是当年的林徽因。”接着是一声轻轻的叹息。时间已走到1953 年,林徽因不满51 岁生命的最后时光。
“建筑意”
关肇邺的父亲是清末最后一届进士,他家曾住在故宫东华门旁的一个四合院,算是书香门第,自小受到传统文化的耳濡目染。他觉得,也许是这些原因,梁思成先生会找他去帮助工作。1952 年5 月,人民英雄纪念碑兴建委员会正式成立,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彭真担任主任,清华大学营建系主任梁思成担任副主任,林徽因担任委员。梁思成当时社会职务很多,每天都要进城去,设计纪念碑的工作主要是林徽因在做。但她生病卧床,梁思成就调刚毕业的关肇邺去帮忙。1953 年2 月,关肇邺奉命来到清华大学胜因院。胜因院是抗战胜利清华复员后兴建的教授住宅区,由林徽因本人参与设计,有两层砖混小楼,也有平房,皆为独栋,梁家所住的12 号楼为平房。
关肇邺在梁家客厅用板子支起一张简易的绘图桌。隔壁就是林徽因的卧室,他画好随时拿进去让她审阅修改。有时梁思成也在家。关肇邺发现,这对夫妇的生活方式非常学术,对话常带典故。两人时不时会争论起来,还相互打赌,然后让关肇邺去图书馆借书,看谁赢了。林徽因还会纠正梁思成的英文发音,当着关肇邺的面也不避讳,非常直率。
营建系的人都知道,作为国徽主要设计者的林徽因曾说过一句经典的话:国徽可不是商标,不能太五颜六色。1953 年前后,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编辑出版了《中国建筑彩画图案》,请林徽因审稿并做序。她对其中太和殿所用彩图的效果很不满意,写信提出了不客气的批评:“从花纹的比例上看,原来的纹样细密如锦,给人的感觉非常安静,不像这次所印的那样浑圆粗大……与太和门中梁上同一格式的彩画相比,变得五彩缤纷,宾主不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聒噪喧哗,一片热闹而不知所云。从艺术效果上说,确是个失败的例子。”“她的脑子和嘴都非常厉害。所谓‘太太的客厅’,其实也是因为很多人都想来跟她聊一聊,因为她说话又有内容又有水平,而且又很尖锐。她要是批判一个什么东西,她可以用尖锐而幽默的话,说得你没法反驳。”关肇邺说。
病中的设计
1953 年3 月初,梁思成随中国科学家代表团去苏联访问。原定时间为一个月,没想到斯大林突然去世,代表团中断日程参加了整个悼念活动,一待就是两个多月。
林徽因常给梁思成写信,告知纪念碑设计的新进展。当时他们最担心的是,天安门前建筑群的和谐会被从苏联老大哥那里抄来的青铜骑士之类的雕像破坏。一天她写道,他们当天的工作是给将给郑振铎主任和北京市委秘书长薛子正的信修正后大家签名发出,“减掉复杂性质的陈列室和厕所设备等,使碑的思想性明确单纯许多”。除了参与组织工作,林徽因的主要任务还包括为碑座和碑身设计全套纹饰。她时常是一阵长时间痛苦的咳嗽,喘成一团,稍稍缓和一些,就接着指导关肇邺的工作。关肇邺说,纪念碑碑身并不是垂直的,而是略微有一点弧线,使得碑体美观,不笨重,又能增强稳定性。梁林二人告诉关肇邺,要注意这些细节问题,有机会到十三陵的话,要去摸一摸它的碑,体会它丰满、稳定的感觉。
林徽因靠记忆列出一个书目,让关肇邺去清华大学图书馆借来。书上有一些古碑拓片,林徽因从中选出不同时代的一些碑边图案,给他讲解分析其风格特征,让他按照纪念碑两层须弥座各个部位的形状尺寸,分别用两三种风格绘图来加以比较。
林徽因倾向于最能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唐代风格,让关肇邺多看看唐朝的图案。她说,南北朝时期的雕刻图案线条都是硬邦邦的,类似欧洲中世纪刻板的风格,而到唐朝时,图案就有欣欣向荣的生活气息了,叶子和花瓣都很丰满、优美,类似欧洲文艺复兴以后的风格,图案反映着人文主义情怀。
林徽因规定,在帮她工作期间,中午必须在她家用餐。她自己食量极小,荤素不同的四样菜,盛在很小的碟子里,送到床上去吃。给关肇邺的是同样的几样菜,盛在大盘子里,端到客厅去吃。中午吃完饭,她会午休一下,关肇邺接着画图,她醒后就叫他一声,说进来吧。
最后的时光
当时关肇邺刚留校任教,没什么课,几乎每天都去梁家,一去就是一整天。林徽因对工作安排得很宽松,倒是舍得花时间来喝茶谈话。关肇邺基本上只是上午画图,40%的时间是在陪她聊天。有时候她忽然拿出几张钞票,让他去买点儿点心或者花生米,说咱们聊一聊。但关肇邺买回来以后,她又吃不了。
那时候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已工作,住单位宿舍;儿子梁从诫在读北大,平时住校。以前儿女绕膝,高朋满座,现在身边没有人了,关肇邺觉得她很寂寞。林徽因精神好时,总是滔滔不绝地在谈话,大部分是回忆往事。她的谈话极富感染力。关肇邺记得,她有次讲起自己婚后与梁思成去欧洲旅行,到西班牙格兰纳达的阿尔汗伯拉宫,一睹著名的“狮子院”。当时天色已晚,暮色苍茫中,二人雇了马车穿行在树林里,四下空无一人,只有蹄声得得。到离宫时,天已全黑,守门人放他们进去。他们在寂静无人的宫中,穿过几重庭院,最终进入四周环廊的庭院,突然看到月光下,一群狮子从喷泉下奔出。林徽因说,两人当时就觉得,那份神秘、浪漫,那种异域风格的建筑之美,不正是对他们所谈的“建筑意”的最好诠释吗?
1953 冬,林徽因住进了同仁医院,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她拒绝再吃药。1955 年4 月1 日,她安静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