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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锐诗人创作中的空间诗学

2020-11-16成朱轶

扬子江 2020年6期
关键词:家宅异托邦诗刊

成朱轶

空间与文学的勾连是从《空间的诗学》开始的。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建构出具有存在意义的栖居空间诗学,打破了物质的空间观念。福柯进一步指出“异托邦”的虚构和想象,质疑空间的真实存在。笔者认为,《扬子江诗刊》“新星座”栏目中部分新锐诗人的作品具有空间诗学的特质,他们构建的家居空间不仅有巴什拉提出的具有稳定性和幸福感的空间,也有可怖陌生的异质空间。而且他们选用的种种空间意象如同福柯提出的“异托邦”,虚构、想象和陌生化效果让读者无法靠近,而这种微妙的阅读空间给了诗歌活力,对它的不断解读可以使诗歌更加丰富。

被赋予诗意的家居空间

“《空间的诗学》第一章讨论的就是家居的空间诗学意义。作者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于内部空间内心价值的现象学研究,家居很显然是最合适的存在。家居不能只当作‘对象,问题不在于描述家居,分析它的各种面貌和舒适因素。相反应当由表及里,深入到认同感产生的原初特性。”①家居空间是被人构建的,同时生活在其中的人也在被家居生活塑造,这体现了文学的一种主体性。家居空间被诗人赋予了更多的意义,而不仅是一个供人居住的建筑物。

作家的作品自会有自身生活的影子,家居作为作家生活的空间,与他们的创作是紧密联系的。“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家宅在自然的风暴和人生的风暴中保衛着人。它既是身体又是灵魂。……在我们的梦想中,家宅总是一个巨大的摇篮。一个研究具体事物的形而上学家不会对这个事实置之不理,这是个简单的事实,更重要的是,这个事实有一种价值,一种重大的价值,我们在梦想中重新面对它。存在立刻就成为一种价值。生活便开始,在封闭中、受保护中开始,在家宅的温暖怀抱中开始。”②家宅的稳定性能够给予生活其中的人以安全感。

例如黎星雨的《海边小屋》将海边小屋这个住所与童年、母亲联系起来:“一家人的住所/自成年后的回忆中铸就/妈妈的面孔像海蜇般/迟缓而耐心地贴伏在卧室窗外”③,“邻居们讨论起/顶楼已经好久没有鸽子飞回了/当时/你才九岁/却愿意耗尽天赋来见晚云”④。这首小诗不仅仅是关于家宅这个空间的,也是关于时间的,但时空的交织归根结底是从海边小屋这个空间引发的。宗树春的《在庭院》写道,“太阳落下去了/暑气稍散/庭院中/一张餐桌上坐满了家人”⑤。乡村的家宅是更加开阔的,庭院作为一个半开放的空间凝聚了家庭的爱意,这也成为作者无法忘怀的记忆,而后文作者写道,“当我成年,在远离家乡的城市/在有空调的客厅和妻子一起吃饭/我从不会想起这些/我们再也不用为了省电而去庭院”⑥。城市家宅与乡村庭院之间的对比更是为了凸显童年时代家庭关系的紧密以及成年以后家庭关系的疏远。家宅给予人幸福和快乐,并且人会保留住关于这个空间的美好回忆,并在其他空间不断地回望。

蒋乌的诗歌是带着诡异的阴冷感的,他构建的空间不再是充满温暖的家宅,更多的是幽暗、逼仄的空间。蒋乌的《梦象》(节选)中写道:“我回到我的住处/在一堆旧书的后面找到了/那只独自面对人群/瑟瑟发抖的猫”⑦。这里的住处不再是巴什拉所认为的能保护人,给予人安全感、幸福感的空间,而是幽闭的、孤寂的空间。“我”带着猫是在试图逃离这个住所。大章鱼变的被子和被白鼠侵占身体的母亲给家居空间蒙上了阴冷滑腻和诡异恐怖之感。

诗人构建的家宅空间拥有不同性格,那么这里的家宅是否都如诗歌呈现的那般温暖,或者阴森呢?真实的存在,虚构的假象都是读者的臆想,作者的回答似乎也不可信,文学性的空间话语总是带给我们无限的遐想和好奇。

被虚构的真实空间

“异托邦”的概念是福柯于1967年在建筑研究会上题为“另类空间”的演讲中提出的,福柯认为,异托邦作为一种我们所生存的空间,既是想象的又是虚构的。一个正常的、同质性的、统一性的大空间其实是不存在的。福柯曾在《空间、知识、权力》中提到,“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均质的和空洞的空间中,相反的,却生活在全然地浸淫着品质与奇想的世界里。我们的基本知觉空间、梦想空间和激情空间本身,仍紧握着本体的品质:那或是一个亮丽的、清轻的、明晰的空间;或再度地,是一个暗晦的、粗糙的、烦扰的空间;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巅峰空间,或相反的是一个塌陷的泥浊空间;或再度地,是一个像涌泉般流动的空间,或是一个像石头或水晶般固定的、凝结的空间”。⑧笔者认为,诗人在诗歌中创建的空间是借助诗人想象实现的空间,而不再是本身存在的真实空间。

楚茗的《乌篷船》写到一对恋人在乌篷船中:“乌篷船,驶入一片祥和里/我们紧坐,像两朵随风偶遇的云”⑨。乌篷船作为承载人的空间可以是真实存在的,但是作者赋予的爱情是需要读者想象的。诗歌的短小本身具有留白的功能,同时作者创建的异托邦更是扩大了读者想象的空间。同样,马泽平在《落日》中写道:“在车窗边看到落日/想起你/还欠我一个拥抱/想起明天还会有新的憾事/原野辽阔/晚霞凄凄/我该把怎样的惦念留给你/做你生活必需的光源和空气。”⑩列车的运行有着离友人、爱人或者家人愈来愈远的意味,离愁别绪与列车分不开。运行的列车外正在下移的落日让读者一下就感受到离别的滋味。当然,也许欠了一个拥抱的“你”只不过是“我”在当时正在思念的人,与离别并无关系。这一切都是读者的想象,没有定论,这就是异托邦既虚构又真实的魅力所在。

马泽平是一个善于利用真实和虚幻、现实和梦境的诗人。他在《暮色中的花园》写道:“请每个读到此处的人/相信它的真实/这存在于昆明/存在于佴家湾路的阔叶林地”q。这暮色中的花园有真实存在的地址,而“我”则坐在树下的阴影中思考人生。“而现在,我拥有这样一座花园/滞后于一部分人阅读/但先于一部分人得到——即使我选择虚构/我也将永远地拥有光明和你”w,暮色中的花园更像是一个经过想象渲染的存在,而我们不可以否认其原型的真实性。《梦境》一诗最直观地表现了想象的真实空间:“客厅里的粗瓷花瓶/晾衣架以及几枝插花(它们也有名字/它们被养花人称呼为/小叶多枝尤加利/巴西叶和百合)/都在趋向枯萎。”e作者对客厅的描写是如此具有真实感和现场感,然而作者却说:“位移一直存在/这里到那里/睡梦和现实/仿佛我的所有感觉都缺乏/鲜活的依据。”r因此“我”的性格和身份产生了错乱,“我”的思绪游移,“我”以客厅为载体构建了梦境。

乌篷船、列车、客厅等等都是真实存在的空间,然而作者的构建和读者的介入使得这样的真实空间成为了异托邦,带有了想象和虚构的成分。

封闭的异托邦

异托邦归根结底是排斥他者的,人们无法自由地进入一个异托邦的场所,或者是被迫地进入军营、监狱,或者服从一些宗教礼节进入寺庙、教堂。同理,诗人建构的异托邦看似是一个完全开放的文学场域,杂志、期刊、书籍可供任何人阅读,但其实诗人搭建的异托邦是排斥读者的,诗歌的陌生化效果印证了异托邦的封闭性。作者、读者都在不断地建构属于自己的异托邦,而读者自认为进入了作者所建构的异托邦不过是一种幻觉。作者作为异托邦的创建者掌握了权力和话语,他者的解读是否正确需要得到异托邦的认可。

以列车意象为例,黎星雨的《济南往事》(组诗)中多次采用了列车这个意象,“南方灌木丛想象着我的列车”t“我返程的列车沿着靛色花纹裂开”y“列车定期为两栋民宿剃胡子/再拆好一封绿皮信/抖出并不是那么工整的年轻”u,这些关于列车的诗句营造了陌生化的语境,读者感受到的刻意和生硬是无法进入诗人所创造的异托邦的不适感。朱晓楠的诗歌中同样采用了列车意象,《我在何处》中写道:“我是否是一个坐在火车窗口前的旅人?”i“此刻,我的列车正经过哪片旷野?”o作者的思绪是游移和不确定的,其中蕴含了地点的不确定性,或是玉米地,或是办公室,或是火车。这种变换的空间意象带给读者的更多是猜测的愉悦,而不是一眼看透的笃定。迷糊的读者最终还是被作者构建的异托邦拒之门外。

陌生化的比喻或意象都能带给读者新鲜的快感,同时也无法让读者轻易地理解诗歌的意图。例如李外在《独身笔记》中写道,“我从来不是一所房子/一杯水/一条游入自己身体的鱼/小颗粒/一些小颗粒之间的黏稠/我是一部分的/空房间。”p蒋乌在《梦象》(节选)的19节写到了钻进母亲体内膨胀的白鼠,27节中写道:“我发现我盖着的被子/是一只大章鱼所变”a。这些情节颇有《变形记》开头格里高尔变成巨大甲虫的诡异,同时,诗歌语言的细节加重了读者阅读的不适感。例如“我们看到她的额角凸起、手臂凸起/甚而周身凸起”s“白鼠就能融入血液/然后像排泄物排出来”d“它完整地盘踞在我的躯体之上/扭动着它细密且繁多的软爪/为我挡住来自窗户的冷风”f。读者很难知道作者如此写的意图,而这也是诗歌作为一个异托邦的神秘之处。

巴赫金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中提出“超视”与“外位”的时空与内外辩证关系。“所谓的‘超视,就是我独一无二的存在位置的时空范畴,我组构了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这种凭借时空范畴的对世界的组构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能够居于我所在的位置:没有两个人的身体能够同时占据同一个位置。这被称为‘位置法则。但是,鉴于其他人的存在也具有独一无二的位置,因此我的存在中的这种惟一的位置是大家共享的。所谓的‘外位,就是他人眼中的‘我。”g诗人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就如同自我与他者一样,二人都拥有自己的“视觉盈余”,能够看到彼此看不到的事物,自我与他者之间横亘的“墙”是无法被打破的。

莫里斯·布朗肖认为读者与作品的关系呈现为一种阅读空间。“书就在此,但作品还是被掩藏,也許是根本就不在场,总之被遮饰起来了,被书本这个显眼的事实遮住了,而在书本这事实之后,作品期待着解放的决定。”h作品营造的空间给了读者不断接近作者的机会,作者的阅读是在进一步使得作品成为作品。虽然异托邦的排他性使得读者很难进入,但是对话空间的存在是构成文学完整性的一部分。

空间理论近年来在国内兴起,笔者认为以空间诗学理论来解读诗歌是一种新的角度,也符合新锐诗人的创作态度。诗歌的不断被解读,以及读者不断产生的新的理解印证了诗歌的活力。阅读空间的建构使得读者怀着好奇心努力进入作者设置的“异托邦”,而作者建构的“异托邦”是一个极难的迷宫,读者在虚构和想象的空间内寻找诗的真谛。这也许是当代诗歌继续发展的一个方向。

作者单位 南京师范大学

① 陆扬:《空间批评的谱系》,《文艺争鸣》,2016年第5期,第81页。

②[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5 页。

③④tyu黎星雨:《济南往事》(组诗),《扬子江诗刊》,2020年第1期,第39-41页。

⑤⑥ 宗树春:《在每一条大街上》(组诗),《扬子江诗刊》,2020年第1期,第46页。

⑦asdf蒋乌:《梦象》(节选),《扬子江诗刊》,2020年第1期,第47-48页。

⑧[法]米歇尔·福柯:《空间、知识、权力——福柯访谈录》,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0页。

⑨ 楚茗:《锡箔纸上金玫瑰》(组诗),《扬子江诗刊》,2020年第2期,第31页。

⑩qwer 马泽平:《小雪之后》(组诗),《扬子江诗刊》,2020年第2期,第34-35页。

io朱晓楠:《大地上的故事》(组诗),《扬子江诗刊》,2020年第1期,第42页。

p李外:《独身笔记》(组诗),《扬子江诗刊》,2020年第2期,第33页。

g 麦永雄:《当代空间诗学语境:巴赫金理论话语探赜》,《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9年第5期,第75页。

h [法]莫里斯·布朗肖:《文学空间》,顾嘉琛译,商务印书馆 2003年版,第1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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