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组章)
2020-11-16李宁
李宁,1997年生于山西大同,现居山西晋中。
西风谣
西风吹,把墙吹到父亲的背上,把父亲吹到麦子里。挺拔和重量过招,若输,就是一生。我一直以为,我终会成为另一个父亲。
一晃多年过去。他的脸上有太多被我消磨的时光。他徒手摘下云朵,装进口袋。耳朵被锁在风中。带走听到的一切和中年的磁场。
他背后的夏天走得缓慢,像是在等几亩未熟的麦子。等没有长大的我。有人问我未来在哪里,我指了指西边,指了指东边。而后我指向父亲。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我和父亲在同一条路上,可是下了好大一场雨。
风又近了。这一次来自身后。前面麦子越来越低,直到我眼中慢慢出现微驼的背,如一座山脊。
纪 念
一阵风压低坟墓上的荒草。
弯下的声音,正进入躺在里面的人的耳朵。我抬起一根火柴,划过身体,我们的火焰和眼泪都有了形状。而她始终沉默,在我记忆的风景中。
每个八月都会沉淀半碗雨水,其实,那是秋天最轻微的泪痕。
这些空荡的回忆造访我,悲伤的短语,用祖母的脸记忆我。
而现在,我仿佛一棵没有根的树。在我生命的上半场,有一些落叶先于我得知秋天到来。
盛开的,终要凋谢。落在了我的心底。
风,把她吹醒。在我身后,好像有很多事物,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故 城
十里月色,而我衣着素装。
四月空旷,薄酒敬月,敬孤独、水井。
这是另一种写法,我忧心忡忡,仿佛所有的疼痛都来自故土,满身伤痕。
我手中握满皎洁的文字,那是月亮一字一句咀嚼,像耕田的农民在命中寻找的出口。我骨子里的血,流不出谢店村的身体,这月色,也不能引我赴汤或者蹈火。
二十多年来,我依旧如初。将方圆十里划作自己的城池,將年复一年的光景送走又迎来。唯有岁月懂,唯有岁月。
而我的忧伤,已溢出平坦的湖面,那些冥冥中自有的定数,草归草,雁归雁。渐渐习惯白天入眠,夜晚醉饮。
习惯把沉默的月色当作自己的故城,晚风撞我一次,时光撞我一次,为了不能释怀的爱,我将自己倒悬于心海。
打谷场
除了风吹着口哨,牛一遍一遍在地上画圈,还有麦子赤裸着胸膛。
我不能俯下身,坐拥平原的光芒。我坚持用自己的一双手拯救出心灵的光亮和成熟的蜜,一些亲人的谈话渐入谷粒内部。
他们由收成谈到更久远的事情。漫长的悲伤、荒原、一朵寂静的乌云。
我把衣裳装满西风,只为从鼓起的事物里,找到掖藏在故乡之下的哭泣。
雨中埋伏的玉米能否让秋天提前或者推迟。
在干旱面前,一切都被拒绝。为风雨准备秩序,每一次闪电,有它的意义和黎明。
一串豆角,一口陶罐,两种事物的相遇,显得那么必然。
与父亲
这一次,我和父亲坐到天黑。说收成。说山羊。瘦小的雷声落在他的额头,想起他在地里,把自己从泥土中拔出,结果满身伤口。
他把那些伤痕藏进时间深处,他说活着的人在山上,死去的人站在河边,一代就这样盼着一代。
他用微弱的动作描绿了十里河两岸,然后没有告别就离开。
风吹乱了草。有一些人仍在路上。
他身后的风暴,来到时间的斜坡,从词语里找出中年、咳嗽声和熟睡的蝴蝶。
我寻找他藏起的恐惧,两艘小渔船之间,他深深往下陷落。
面对大风,谁也没有说话。消失的黄昏,正重新回到我们中间。
回乡记
一枚夕阳,从人间带走多少光明。农民和鸟走远,田野成为荒芜的屏障。
父亲手中的锄头,从玉米地拔出,又进入高粱地,直到在夜晚停下,成为一个山头。
西墙根儿下的石碾被打碎,像时光打碎的骨头,有一种莫名的疼痛。
秋风与马,行走在一个人的身体。迁徙。辗转。不会挽留。
全部的象形城堡都是我放不下的思念,我终将退回到最初的黄昏。把我的辽阔还给天空,把剩下的时间,还给我种下的杏树。
我曾问自己,我还是我吗?
放下那片天空,最后的负重必有最后的边城。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平原和山脉间挂着最后的悬崖。
这些年,我在一种生活中走得很远,又在很远中返回故乡。为此,我找了很多理由。
烛光札记
夕阳中,锄头临摹着他的天空。朝朝又暮暮,那是明亮的镜面,清晰的版图。
溪水漫出山坳,从草丛的唇齿间悄然而来。几丈的落差,允许着迫切的事物缓慢发生,我也曾心悸,将记忆的尘世划破。
草地辽阔,牛羊戏水。它们仿佛海中的一座靓丽的岛屿,汇聚着无言的美,它们用一望无际的人间,浸润我。
山在西,水在东。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这山水相叠的相框里捕捉自己。在风口,我是麦子;在雨中,我是水渠;在夜晚,我是星辰的浅痕。
我总在故乡的怀中,虚构另一个故乡。
我的存在轻于任何词语,那支用船桨谱写的民谣曲,柔软地记叙心事。每一次呈现的涟漪,如同时光的皱纹般安静,被四季翻阅的黄昏经卷,不着一字。
放大一小块折角,永恒的便是故土。
谈月亮
一枚银质的月亮。
夜晚。炊烟、蝉鸣。我们在月下撒腿,修砌一桩心事。
母亲,银发缕缕,切豆腐、青椒。她比那盏灯明亮、温柔。
母亲和月亮一定保持着某种古老的关系。母亲,是月的光,或者是月。
我在月中或母亲的眼中看到远方,一个美好的前程。我在忽明忽暗的柴房中端详母亲艰难地拖动痛臂,我在月下灰暗的杏树旁落泪。
炊烟中的玻璃如此干净。
像一面镜子,有细小的裂痕,如呻吟。
不止一次听到母亲翻来覆去地喘气,有时,她把嘴张得足够开阔。
每当想起她,我便抬头望望月亮。感恩月光伏在窗沿,替我陪伴她命里的劫数和美好。
为一朵杏花
杏树坡,夏季的风景莫过盛开的杏花。
倾斜的花,倾斜的雨,书信中点缀的修辞,修辞中含蓄的比喻,是一场风送来的黄昏。
蚂蚁和蚱蜢匆匆远去,虽然不确定它们是否分南北方向,也不确定它们是否会带走季节。
雨打的花,艳丽的白。有一朵落下,就有一朵从另一棵树落下,我相信终有一朵,会在我肩头停留。
上了坡,夕阳仅剩半缕,烫着我的脸。一片空山雨后,一片杏林复苏。一把晚霞的钥匙,寻觅着黄土的锁芯。
这么多年,多少杏花开了又开,多少杏花谢了又谢,多少眷恋于此的孩童再未归来。
我信一朵杏花是一个人的前世,我信前世冥冥中的定数,我信低头便是故乡。
灯下母亲
多像月中斑驳而静谧的庭院,一个女人便是一个家庭。
我读低矮的灯光,读水壶腾腾的热气,读弯腰的女人和桃花。
读着。碗中的水映照中年女人的命运,也许她不清楚。她擦洗瓷碗,像擦拭儿子身上的病痛那般庄重。水是干净的。
我总把她画成美丽的女子,我梦中的母亲。我总掩藏她的皱纹、银发,甚至她手臂的疼痛。
我竭尽所能地掩藏,却又日渐清晰。
她在几块砖之间忙碌,也许她一生放不下这里。这里的锅碗、砖瓦都是她内心永恒的光芒。
她不善言辞,但所有的物件都叙述着她的善良,我听到的,是她一手拉响的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