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作舟的财政改革思想述论
2020-11-16汤奇学
汤奇学
摘要:早期维新派代表人物邵作舟以富民强国为目标,力主财政改革,翻新古代财政指导思想作为财政改革纲领,轻徭薄赋以解民困,务本兴利为民求富,去冗食以筹巨款,学习西方,大办洋务新政以强国,并提出设立战略储备以应对外敌入侵等重大突发事件。他所设想的改革力度之大前所未有,可谓洋务运动时期最杰出的财政思想家,为近代中国财政思想史写下新的篇章。
关键词:邵作舟;财政思想;轻徭薄赋;务本兴利;去冗食
中图分类号:F8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0)05-0043-006
邵作舟(1858—1898),安徽绩溪人,洋务运动时期的思想家,力主政治改革,包括财政改革,其目的是“安内攘外”[1]223,或者说是“富民强国”[2]259,代表作《邵氏危言》(原名《危言》)。迄今,有关他的思想研究论文不多(1),有关其财政改革的专题论文尚付阙如。
邵作舟说,自唐虞三代以来,关于使国家富强盛大之术虽有百端,不外乎“轻徭薄赋、务本业、去冗食”。尽管时人多以此为老生常谈,“天下之迂言”,他坚定地认为,“用以砭当时之弊,谋万世之安者”,非此三端不可。[3]他不是简单地继承传统的财政思想,而是通过对这三端作出新的诠释,表达出富有浓郁近代色彩的改革诉求,其终极目标是:民富国强,从根本上实现“安内攘外”,他的财政改革思想以此为中心展开。
一、轻徭薄赋以纾民困、兴百业
“轻徭薄赋、务本业”和“去冗食”是邵作舟财政改革思想的两个重要支点。
鸦片战争,特别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内忧外患严重,何者须优先解决,思想界有不同看法。早期维新派和洋务派普遍认识到,中国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和数千年未有之强敌,对列强环伺、侵华日深一日、中国日弱一日忧心忡忡;时当太平天国等农民造反运动被镇压之后,他们对于民众的极端困苦和民众中强烈的反抗意识认识不足。邵作舟与众不同,他既看到英、法、俄、日等国对华虎视眈眈,“待衅而发”,又指出这些强国或是国内问题严重,或是尚未准备好。因此,“虽中国日弱,敌志益张,其骎骎不可支柱之勢,必皆在数十岁之外”,真正的“至可忧者,陛下之民也”。民之可忧原因在于民不聊生,陷入严重生存危机之中,国本动摇。当此之际,遇有严重的水旱灾害,如有人乘机“揭杆大呼,臣疑有张角三十六万之众同日而起,赭回诸寇事已见于前矣”。[4]“赭”指太平天国,就是说大规模民变随时可能发生,二三十年内,对清王朝的安危而言,民变甚于外敌入侵。
造成民众生存危机的原因有很多,基本原因是苛捐杂税太多,百姓额外负担太重。邵作舟深知民间疾苦,他指出,自太平军造反以后,赋税大大增加,新税种如厘金之税、盐厘之税、百物厘捐,本为临时加征,然而“一征而不复免”。[5]265其他各种苛细无名之捐皆有增无减,国家新增税赋每年达八千七百余万,较太平军造反之前几乎增加一倍。由于镇压太平军过程中,民之转徙于锋镝之中,人口损失过半,即以半数之民承担“再倍之赋”。[5]266不仅如此,官吏以全副精神智虑聚敛,民之所负担者实际数倍于八千余万,达到三万万多两,多收的部分全部落入官吏私囊。例如“地丁漕粟之赋,民非倍之不能入于官”,仅此一项就要多交三千万;厘金名义上是二千万,官吏中饱之数要超过它;官吏多收关征、杂税,中饱达三四千万;私收舟车之算、百货之榷数百万;公私取用、逐捕、践更等取于房屋捐、市肆之捐上千万;州县兴作建设费皆出于民,每岁数百万;百姓讼诉之贿,胥吏上下啖食,一年达数千万。此外还有征发徭役、车马供亿等费。“马之力竭矣,而御者不止”。[5]266他希望政府对百姓“少宽其力,无使尽毙而已”,否则,“晋明之祸”可能“复见于今”。
如何解决民困,并从根本上缓和政府和百姓的矛盾?邵作舟提出两条办法,一是从整顿吏治入手,诛杀一批“苟且欺饰及尤贪劣不职、玩视民瘼者”;二是从财税改革入手,“轻徭薄赋以纾民困,务本兴利以振民偷”。[4]232即以减轻百姓负担为第一步,重要的是使民富庶,从根本上使社会安定,并像西方诸国那样,在民富的基础上使国家强盛。求民富是早期维新派共同关心的问题。西方国家皆以工商立国。早期维新派也纷纷反对“崇本抑末”重农轻商,主张以工商为本。但他们中大多数往往对农业和农民有所忽视。邵作舟提出要“务本兴利”,对农商各业都很重视。农业要“田野辟,仓廪实,地尽其宝,人尽其力”。同时大力推动各种经济作物生产和发展工商运输各业。更要“前民利用”,引导百姓学习西方富强之术。西方之长技不下数十百种,其中铁路、采矿、汽机、纺织、钢铁、化工、建筑、各种日用品制造等是“富国之大者”。[2]258政府方面要以三代圣王为师,有为民求富的思想,引导、鼓励百姓求富;在财政税收方面要给予实惠,对于百姓经营各业,“若父兄之养子弟,盖并无取与之可言”。[6]272又说,“司马迁曰:‘太上化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2)批评“今之所以理财者,其殆近于争矣!”又说:“厘金百税者,病国之参茸也。”国有大病,不得已可一用,但在天下已定之时仍然服用,再遇祸乱,必将无药可用。[6]272-273为国家眼前计和长远计,都应罢併厘金、杂赋、钞关、物质之税等。
裁撤厘金。厘金不仅给商民增加很重的负担,还有三大副作用。其一,失信于民。厘金产生于镇压太平军之时,为罗掘军饷而设。设卡征厘之始,恩威并用,宣称此乃“一日之急,少累吾民,期于事已,而必罢之矣”。[5]266然而,太平天国被平定迄今已二十余年,厘卡不仅未撤,“网罟且亦密矣,何以示信?”其二,成为列强要求增加利权的理由。《烟台条约》规定,洋商运往内地的洋货、收购外销的土货不须交厘金,只须交大大低于厘金的子口税。厘金制度显然有利于洋商,不利于华商。为了更多地洋货内销、土货外运,洋商不断要求中国政府增加通商口岸,“自是遇一事则开一口,增一约则失一利”。其三,洋商不时批评厘金制度不利于商贸,为华商叫屈。保护中国商贾为中国政府的职责,“而为民请命者,乃出于异域邻国,我第以无可奈何而姑许之,上则失国体,下则失利柄”。一些华商为利益驱动,投靠到洋商名下,狐假虎威,公然抗衡中国榷吏。简而言之,厘金制度利于洋商,不利于华商,既使利益外流,又驱人心向外,可悲可叹!
厘金是各省重要的收入,地方大员无不反对裁撤厘金。邵作舟知道遽罢厘金绝无可能,只能逐步废除,“要宜视最密之处先罢其半,使节目疏阔”。并以厘金收入“专为铁路学校诸事之费”,一二十年后,铁路既广,实业大兴,关税所溢至千万以上,“则尽罢厘金,不复再榷”。他的思路很清楚,先废半数厘卡以利商贸;并用暂时保留的半数厘卡收入发展铁路和新式教育等,为经济发展创造条件,待经贸发展之后,税收增加,再尽罢厘金。
取消杂税。晚清杂税名目繁多,与民生相关的各行各业之交易,莫不有税。然而国家所得极其有限,不过百数十万两,而民所交则以千万计,绝大部分都落入胥吏官僚之手。杂税全部罢免,国家仅少收百余万,而民少交数千万,是惠民之政。
废併内地钞关税口。钞关是设于水运码头的税收机构,起于明代,至晚清,数量大大多于初设之时。各关吏卒百计千方盘剥水运业者和商民,严重阻滞商业和运输业发展。邵作舟大胆提议:举凡内地各钞关税口一概废罢,“唯江海之有新关者,其商舶钞关之税,尽归之新关”。“新关”即新设的海关。“废旧吏卒不用,别厘定其法,使税务司兼征之而董其成于监督,一如今新关之制”。即以海关接管钞关,由外国税务司负责管理。他长期在北洋任职,对海关和洋人比较了解,知道他们办事比中国关吏认真负责,能严格遵守规章制度。如此,每年220万两钞关收入不但不会减少,而会溢增数百万两,商民和运输业者每年则会少交数千万两,“此事凿然可预卜者”。
废除物质之税。“物质”即煤、铁等矿产以及竹木、齿革之类材料。邵作舟批评“物质之税”极有害于中国矿业及各种原材料开发。例如煤,中国军工企业和水师等每年用煤数百万石,全部购自外国,费银百万两以上。而中国煤矿甚多,由于税重,开采煤矿无利可图,故无人去开采,只能外购。如果能“听民自凿”煤矿,政府不仅不收税,还给予一定扶持,如此,中国的煤矿将会大开,所采之煤不可胜计,煤价会下降至一半,政府可以少付五十万购煤之银,且五十万购煤之款全部归国人所得。政府所失仅少收税银十万而已。[6]271-272显而易见,不收“物质之税”,中国矿业和原材料各业会快速发展。
如此十年,蠲免予民者,将不可胜计,社会经济将会有很大发展,国家富强可期。
二、去冗食,为兴办洋务新政筹集巨款
洋务运动时期,一方面国家每年收入达到创记录的八千多万两白银,另一方面财政紧张,上下交困,缺少御侮、赈灾乃至官府房舍、器物坏敝维修之费,至于洋务新政,更是欲为而不能。“所独患者无财而已”。财政何以如此紧张?“国之冗食累之也。冗食之实孰为大?兵为大”。甲午前,清军有三部分,八旗、绿营、防勇。“兵之冗食孰为大?旗兵绿营为大”。八旗兵曾经披坚执锐,以一当百,所向无敌,夺取了天下,为建立清王朝立下汗马功劳。可是,此后十余世,分散驻扎于京师及各重镇,很快蜕化,“习于纨袴”,耳不闻鼓鼙之声,目不见兵革,岁时简阅懵然走走过场,“问其名则兵也,察其实则民也”。三十余万人,“未闻上下以为一人之恃也”。咸丰年间,英法联军进犯北京,防卫京师的二十万旗兵,“蝟伏鼠窜,无南向发一矢者”。绿营亦复如此,曾经骁勇异常、立功无数,但至嘉道间,已不是一支能打胜仗的部队,士兵薪水太低,岁不过数金,平常做些小生意,当差之日仅做些仆役奔走之事,非当值之日负贩如故。他们都有妻子家室之累,毫无斗志。每逢内乱外侮,六十余万人,“未闻上下以为一人之恃也”。八旗、绿营这样的军队还有什么存在价值?防勇虽不如二十年前勇猛,但还有生气,“其血气犹足以犯霜露,其膂力犹足以决死生”。国家真正可以依赖的依然是他们。邵作舟还有一个考虑,绿营兵实际上另有职业营生,又有家室,如果罢遣得法,不至于生乱。防勇则不然,离开乡村,以当兵为业,多骁悍无赖,一旦罢遣,很可能流为盗贼,为害社会,甚至成为国家“腹心莫大之患”,因此不可轻易裁撤。
八旗兵30余万人,岁饷一千三四百万两,绿营兵60万人,岁饷1500万两,防勇54万人,岁饷3400余万两,三者相加共需银约6300万两,占清政府总用度7800万两的八成以上,财政紧张也就不难理解了。邵作舟提出,八旗绿营尽撤,防勇缩编为40万人,以原防勇为基础,八旗绿营中少数骁健者可编入防勇。大规模裁军牵涉面大,不可一蹴而就,八旗分五年裁撤以尽,绿营期三年全部裁撤。40万防勇岁需饷银2800万两,较原来每年可省下3500万两军饷,省下的这一大笔钱可以大办洋务新政,“广学校可也,兴本业可也,增海军可也,造铁道可也……”[7]267-268
按照邵作舟计算,减税后虽然国家财政总收入将由8700万两降至7700万两,但是由于省下大笔军费,国家财政反而更为宽裕。每年,宫府内外廪禄、祭祀、驿传、营缮、采办、赏恤等杂事费用1500万两;赈贷、河工、屯田、兴利等费用500万两;防勇2800万两,洋务新政2200万两,合计为7000万两,每年可节余700万两。[8]269-270
邵作舟想用这笔2200万两巨款为中国学习西方开创更大更长久的局面,规模之大非现时洋务派兴办的新政所能比拟。李鸿章是洋务派当仁不让的旗手,所开创、经营的洋务新政最多。他在其著名的《筹议海防折》中,建议朝廷在有海防的省份設立洋学局,培养新式人才,开办洋务,庶几“二十年后制器驶船自强之功效见矣”。[9]可见李鸿章认为,沿海数省学习西方二十年即可。他也知道必先富而后能强,但作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有守土之责,更重视“强”,即使是兴办民用企业,也考虑到军事用途,“用兵之道,必以神速为贵。是以泰西各国于讲求枪炮之外,水路则有快轮船,陆路则有火轮车,以此用兵,飞行绝迹。而数万里海洋,欲通军信,则又有电报之法”。[10]邵作舟真正把富民作为强国之基础,富民自然是全国之民都要富,故主张全国二十三个行省和三个边疆区域都要学习西方,兴办洋务新政。他认为中国要培养出大批新式人才,至少要作六十年规划。涉及国防和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基础性项目由国家出资去办,支持力度更大,他的宏大计划是:海防经费每年500万两,为当时每年约200万两的2.5倍;军工每年500万两,是实际约160万两的3倍;铁路每年计划修2000里,实际上至1888年,中国铁路里长仅为260里。为了真正了解中国国土和资源,每年拨银100万两,用于国土测绘和地质勘探。大手笔还表现在教育方面,每年200万两用于全国26个省区办学堂培养新式人才。“夫以富民强国之计,不能无藉于(西方)诸学……而西士终不可用。然则其道必出于自为,传其艺,广其业,使之才智日出而益多,业日扩而益盛”。西方富强之学门类甚多,如铁舰、雷艇、枪炮、各种机械、纺织、矿冶、电学、化学、营筑、测绘等大者有40多种,具有此“诸艺可倚伏(家藏本作杖)者”每省区不可少于200人,即全国至少有5200人。其时中国通西学者只能数以十计。为了能培养出大批人才,每年出资100万两,选派2000人出国留学各专其艺,每科四五十人,期以10年学成,总共花费1000万两。而李鸿章主持的幼童赴美,120人前后10年总共花费120万两。然后每10年派2000人出国学习,30年可得“精诸艺者”6000人,这6000人分赴各省,一面施展其所学于实际,一面教授学生,假定每人教10名学生,亦以10年为期,40年后,中国当增加6万名精通西学之人,如此循环,“迟之五六十岁,而人才不可胜用矣!”[2]258-259
此外,他还提出由政府“下发帑金”组织力量“大译泰西有用之书”。当时有识之士几乎一致主张多翻译西方科技书籍,师夷长技以制夷。邵作舟与众不同,他主张不仅要翻译西方科学技术之书,更要首当译泰西政教之书,“诚大译诸国史乘、地志、氏族、职官、礼乐、学校、律令事例、赋税程式、人情风俗、典章制度之书,官为刊集,遍布海内,则天下之有志于时势者,不必通其文字语言,而皆可以读其书,究其事,朝得而学之,夕可起而行之,内则择其善政,斟酌损益,以补我之所未备;外则洞知其强弱、治乱、向背、善恶,有所盟约论议,则以知其张弛操纵,而恫喝之术穷,知其异同得失,而举措之机当。”[11]256中国外交会出现新气象。另一方面,他相信中国周公孔子之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将来必大行于全世界。因此,他建议朝廷广招多儒与通泰西文字者合作将《四书》《五经》《大清会典》、律例及伦常义理诸书翻译成外文,遍赠外国君主、卿士、大夫与学者,使他们知中国“圣道之大且精、纲纪法度之焕然美备,而不敢于轻中国,功之大,效之远,盖莫过于此者。”[11]257价值如此之大,所以他把推动中外文化交流列入财政改革计划。
三、双管齐下,设立战略储备
面对严重的内忧外患,邵作舟提出要设立充足的战略储备,“备征讨守御”之用。他建议从两方面入手准备,一是政府方面,按他的设想,每年政府财政可节余700万两,其中四五百万两用作储备款银,京师积粟80万石,各省储粮450万石。[8]270
但这远远不够,一场战争所需动以千万两计算,国家财力显然不足,他提议战略储备主要靠民间力量。首先,学习泰西诸国,泰西诸国所行之政策,“近于老氏‘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之术”。当天下无事时“食租衣税,听民自为,生息休养而不之扰”,一旦国有大难府库空虚,則厘金、杂赋等嚣然并征,而休养生息之后,“民之力犹少足以给之,而天下亦或谅其出于一时之急”。藏富于民,有急征调,民也可以体谅国家之不得已。[6]273
另一方面,更要把相对富裕的东南数省作为国家主要储备力量。其所谓东南数省,即苏、浙、闽、粤、湘、鄂、川七省。这七省是中国富庶之区,国家财政之费,漕粮、诸边军费,一皆取于此,东南适成“今日立国之大命”。但是,从国家长远安全角度考虑,全国各省区都应当有穷有富,不能让东南数省和他省一样贫穷。否则,如有急难,国将无所恃,不能一战。而今日中国计不能长久者,便与“竭东南之力以供诸边之饷”有莫大关系。每年国家从东南诸省额外调集数达千万两白银给新疆、甘肃、辽宁、云南、贵州、广西、台湾等省,以致东南诸省有富之名,无富之实,“非地不富也,敛厚民无所积也”。以东南之力,协饷诸边,虽可解一时之困,却“非万世之计也”,他提出,“当使诸边岁饷无待于外协,少宽此数州之力,使得内积货财,外应强敌”,当国家需要兴大徭役、大兵革时,“取此数州之余力以赡之,然后国本乃有所立,不可摇拔”。
减东南诸省负担不是最难,关键是如何让边远省区可以不依赖东南协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邵作舟指出,边远地区自然条件虽较东南诸省恶劣,但并非不具备自立能力,在历史上,今之所谓诸边,东有高句丽、渤海、契丹,北方有匈奴、乌桓、鲜卑、突厥、回纥、鞑靼,西边有西藏、吐蕃、西夏,南方有南诏、爨,边内,辽有公孙、慕容,秦凉有张昌、乞伏、秃发、赫连、沮渠等。他们据有瘴疠沙碛、穷荒不毛之地,先后割裂自立,建立政权,号称帝王,其大者拥精兵健马,来如飘风,去如急雨,方盛之时,连兵百万,四出攻伐,甚至陵暴中原王朝,中原王朝帝王往往忍气吞声,拱手流涕,和亲纳币;其小者,崛强于一隅之地,亦往往称兵内犯,造成中原不安。事实说明,他们虽居于穷边瘠土,但也能“辟地却敌沛然而有余者”。“天之生是民也,苟使之聚于一隅之地,则其一隅之人才物力,自足扞乎一隅之患,其平居足以谋其礼乐,其有事足以谋其守备”。[12]273-275做到了“自赡其常也而外救其变”,只有在敌人十分强大时,才需要借外力以救。今日以外救为常,绝非长久之策。他指出,诸边有大量资源,东三省有林木、皮革、鸟兽、水产、金石、粮食,东方有马、牛、羊,西域有金玉、毛织品、粮食、瓜果,云贵多矿产,广西有草木、药材等,调动这些地区人民的积极性,“其聪明智虑,皆足以殖生业、兴术艺”,政府在财政政策方面再“假以便宜”,有关官员以民为重,“从容拊循,为民兴利”[12]274,宽以岁日,这些地区必能自给。同时给予东南减负,平常“此数州之民俯仰有余、艺业日盛,晓然知朝廷藏富休息、不忍累民之意,颂声作而民志固”,一旦有事,东南之民当能执持大体,踊跃捐输以救国难。“宽东南之力,开瘠土之业,使无事足以自立,有事足以相救,臣以为万世之计,无急于此。”[12]275
邵作舟的战略储备设想,见解独到,目光远大。
四、余 论
洋务运动时期,清政府财政紧张,问题甚多,对此新派人士无不表示关心,或多或少提出财政改革要求。与他们相比,邵作舟的财政改革思想十分突出,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首次提出比较全面并具有近代意义的财政改革主张。1861年,冯桂芬在《校邠庐抗议》中提出的财政改革要求涉及面较大,但基本上还是局限于传统范围内。其他新派人士有关财政改革要求比较具体而零碎,如铸币、举国债、废厘金等,价值和意义有限。唯有邵作舟翻新“轻徭薄赋,务本业,去冗食”作为新时期财政改革纲领,提出较为全面的财政改革主张,从根本上解决了财政问题。
第二,目标宏大。其财政改革是为了富民强国、安内攘外、国家“万世之安”。而其他新派人士或是为了解决某一具体收支问题,或是堵塞“漏卮”——不使利益外泄。邵作舟则是以民富国强为目的展开改革。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一是他比任何一位新派人士都更了解生民困苦,更重视民的生存、发展,把古代民本思想发展到新的阶段。古代贤者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主张“使民以时”,不可盘剥过度致民不聊生,造成社会动荡。虽然也有人提出“藏富于民”,实际上最多也就是求家给人足,并没有考虑真正的使民富庶。近代思想家看到西方之民比中国之民富,也想学习,但他们着重于如何发展民间资本(3),对于如何使亿万百姓富起来几乎未作考虑。邵作舟非常重视民生问题,主张分两步走,首先“省民疾苦”,“轻徭薄赋以纾民力”;继之“务本兴利以振民偷”,使民振奋精神,发展各行各业,并“前民利用”,学习西方求富之术,“谋乐利之源,创富有之业”。[4]232人民富庶,社会自然安定,从而又为国之强盛奠定了基础。二是更大规模兴办洋务新政。洋务派欲办的新政多在自己管辖区域,不过一省两省。李鸿章也只想在沿海省份办洋务新政。邵作舟提议每年从裁撤八旗绿营省出的军费中拿出2200万两,在全国26个省区开办洋务新政(其时,实际上清政府用于洋务新政的约为400万两),海防、军工、铁路、教育、国际文化交流、国土勘测等由财政拨款国家去办,一般的民用工业鼓励民间资本兴办。这种分工更为合理。
第三,对既得利益者的极大打击。改革总是有破有立,破和立如影随形、相反相成,与大立相伴是大破。邵作舟的财政改革既有为“万世之安”大立,则与“万世之安”相违的便在大破之列。全国百姓承担的税赋由3亿多两降到7千多万两,减少的2亿多两都是正税之外的苛捐杂费,因此对于政府的财政收入影响不大,而数以百万的各级官员和胥吏则少了大量收入。各级官员和胥吏每年正当收入不过一千多万两白银,额外收入是正当收入的十几二十倍。裁撤八旗绿营则意味着近百万军人需要重谋生路,各级军官和满族权贵更是收入锐减,损失惨重。邵作舟的财政改革力度之大为有清以来所未有。
第四,所设想的战略储备极具远见卓识。中国是个大国,晚清是多事之年代,外侮、内乱、自然灾害等无年无之,常常叠加而来,没有战略储备,每临大事,张皇无措,结果小事变大,牺牲无算。有备方可无患,像邵作舟这样主张建立战略储备,在当时绝无仅有。
然而,邵作舟的财政改革方案过于理想化,不完备处甚多,最大的问题是对改革阻力之大似无足够考虑。改革是改革力量和既得利益者的博弈。改革既然断了数以百万计官、吏的财路,砸了近百万八旗绿营士兵饭碗,断了其背后各级将领和满族权贵各种权益,因此,阻力之大可想而知。如果清政府真要实施邵作舟的方案,反对声浪将会铺天盖地而来,反对派将会竭尽全力,迅速摧毁改革,和切身利益相关,势必如此。“断于一人,变于一旦”[13],邵作舟把改革希望仅寄于皇帝一人。封建君主权力确实很大,但也受到很多制约,任性而为会产生严重后果,甚至国亡身灭。光绪帝的权力更是十分有限,数年后决心变法,百日刚过,变法失败,自己被软禁。邵作舟鼓吹改革之时,光绪刚刚亲政,权力不大,而邵作舟的改革方案对既得利益者损害更大,如果光绪采纳了他的方案,失败之快,下场之惨,可以想见。认为皇帝力量大到无边,是君主专制时代改革派很容易犯的错误,正因为如此,戊戌变法时期,康有为反复上书皇帝,他说:“以皇上之明,居莫强之势,有独揽之权,不欲自强则已耳,若皇上真欲自强,则孔子所谓欲仁仁至、孟子所谓王者反手。盖惟中国之势为然。”[14]
邵作舟的财政改革要求在当时虽然不可能实现,但代表了新的发展趋向,他为近代中国财政思想史写下了新的篇章。
注释:
(1)至目前,能查到的公开发表的有关论著仅有熊月之:《邵作舟思想探究》,《江淮文史》2016年第1期;熊月之:《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导言》;邹振环:《危言三种·导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张小平:《邵作舟思想的历史地位与研究现状》,《安徽史学》2016年第3期;熊月之:《中国近代民主思想史》亦有所论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另见硕士论文一篇,叶顺意:《〈邵氏危言〉研究》,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0年。
(2)转引自邵作舟《薄敛》,见《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第272页。这段话在中华书局版《史记·货殖列传》为:“故善者因之,其次利益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921页。
(3)民间资本即通常所称之民族资本。笔者认为,资本应这样划分:首先按国分,外国资本和中国资本;其次按持有者不同,中国资本分为国家资本、官僚资本、民间资本、买办资本,买办资本附属于外国资本。
参考文献:
[1]邵作舟.正本[M]//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2]邵作舟.习艺[M]//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3]邵作舟.势狃[M]//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265.
[4]邵作舟.忧内[M]//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5]邵作舟.厚赋[M]//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6]邵作舟.薄敛[M]//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7]邵作舟.冗食[M]//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8]邵作舟.国计[M]//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9]李鸿章.筹议海防折[M]//李文忠公奏稿(卷24).海南:海南出版社,1997:23-24.
[10]李鸿章.请设南北洋电报片[M]//李文忠公奏稿(卷38).海南:海南出版社,1997:16.
[11]邵作舟.译书[M]//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12]邵作舟.东南[M]//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13]邵作舟.穷敝下[M]//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226.
[14]康有为.上清帝第四书[M]//康有为政论集.汤志钧,编.北京:中华书局,1981:153.
(责任编辑 郭 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