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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稻

2020-11-16王广乐

延安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白洋淀稻子水乡

王广乐,河北雄安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鄂尔多斯文学》等,出版散文集《流光碎影》《雄安古镇漫记》。

夏风轻拂,堤杨叶舞,新苇莺啼。一只白鹭翩翩飞过。目随鹭落,小堤尽处,苇丛那边静卧着一方稻田,平畴似镜,新秧点点,纵横成线,宛若棋枰。西南角上,七八个妇女正在插秧,身前身后,风光无限。

但这里不是江南,这里是我的家乡著名的冀中白洋淀。由于多年的淀水枯落,大堤内曾经大片大片的稻田早已变成了麦田,现在,家乡的稻田已为数不多,零零星星分散于堤外大淀浅水边,不复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五万亩的壮观景象。

翻阅史书,时光会聚焦在北宋六宅使何承矩手持的那穗江东新稻上。何大人正手捻须髯微笑,试想新稻引种成功,那份欣喜是何等让人抒怀。心猿意马间又会想起袁隆平杂交水稻的栽培成功,不由感叹推动历史发展的总是这些心怀天下的人。水稻就这样伴随着一淀清波留了下来,年年的稻花香里,有着说不尽的故事。

总感觉水稻与其他农作物有所不同,仅一个“水”字就尽得风流。稻与水结缘,才会变得姿态婀娜,柔情似水。是啊,水稻沿着水的脉络,结伴天下的河流湖泊、溪流滩谷,只要有水,只要勤劳,就会有水稻秀颀的倩影,就会有稻米香醇的收获。海岛,河谷,盆地,丘陵,高原,山地,平原,水乡,只要有水,不管纬度高低,也不管海拔差异,由南往北,从东向西,无论是地貌的千差万别,还是土质的丰沃贫瘠,水稻都会兼收并蓄、为己所用,都能结出沉甸甸的果实。水稻这个拓荒者,目光长远,步伐坚定,从中国古老农业文明深处一路走来,几千年的时光里,它的足迹一步步走出了亚洲,走进了非洲的腹地。

水稻的脚步,还在继续探索!

可是,不管水稻走多远,走多高,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它都会将一脉分支留给白洋淀,让它与白洋淀的水土紧紧相依。这脉分支,在作家的描述里带着传奇。

林莽在水乡札记中曾感叹它:“这是白洋淀特有的一种水稻,它的秧苗能长二尺多高。春天,人们在浅水中插秧,夏季,水位越长越高,稻秧也跟着生长。到了夏末,站在齐膝深的水中,扶直稻秆,几乎和人一样高,水长秧也长,这是水乡淀稻最大的特色。”

这样的叙述,在父亲和乡邻的口中得到证实。上世纪六十年代,白洋淀水位很高,护淀大堤内,县城周边方圆十几里范围内,像桥南、漾堤口、端村、关城、大张庄、大王等各个村镇,田里的水深浅不一,于是在水淺处栽“小稻子”,在水深处栽“大稻子”。这种“大稻子”即是曾经到白洋淀插队的知青林莽笔下的“水乡淀稻”,收获时最高可长到接近两米。

莫非常常被人说起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是源自这样的解释?正是因为有了淀水春季浅、秋季深这种季节性的涨落,才造就了“水乡淀稻”随水而长的特性,又因为“上山下乡”的历史机缘,才被林莽老师郑重写入了历史。

“清明打,谷雨撒。”这是白洋淀的一句民谣,是说清明时节就要蹚着尚留有残冰的浅水给水田打畦埂和用镐整地,谷雨时节就要将缸里泡出芽的稻种撒到育秧田里育秧。每一日里都有专人负责给秧田浇水、看护,直到芒种可以插秧为止。妇女们将育好的稻秧一根一根从育秧田里拔出,涮去根上的泥土,再把稻秧捆成小把送到稻田里。插秧的人排成一行边插边退,每人负责插三至六列不等。水底的泥是分软硬的。遇到软软的河底泥,只需将稻根往泥里轻轻一抹、再用两个手指培泥一按即可。如果遇到硬沙质地,不需一日泥沙就会将指甲盖顶裂顶翻,只好随身携一只木橛备用。那时候日子艰难,绝大多数人都是打着赤腿立在水中,冷与痛再加上吸血的蚂蟥肆虐,那滋味可想而知。

在我看来,水稻的生长应该被定义为水、土、人的三位一体。不仅仅只是人被水和土供养,还需要千万双手和脚的艰辛劳作和耐受砥砺,去承受冷与热的考验以及各种磨折,但这里面更多的是人对水、土的敬意和虔诚。那一块块水田,就是这样一路跋涉而来。

插秧的场景是壮观的,插秧的人没有谁不在力争向前。从久远的年代一直沿袭至今,“躬耕”、“生产”这个词语都是带着崇高的意味的。“插秧”这种劳动本身又极具特点——谁说后退不是向前呢?只有插过秧的人才能体会什么叫“退一步海阔天空”,天地愈来愈宽,心境才能愈来愈广,这里有一个智慧民族的人生哲学。

夏的热情,催动着这方水土的梦想。秧苗在一日日的阳光照耀下开始返青,然后分蘖、拔节、孕穗、抽穗、开花、灌浆、结谷。从昂扬向上、节节高升,到开花结果、收割脱粒,再到晾晒入仓,整个过程不仅是一株水稻的生长史,更是一部人类的前进史。水稻,在你的身上,会牵扯多少双殷切的目光,左右多少个甘苦的日子?

我种过小麦、玉米,掘过红薯,刨过花生,削过豆子,我对农作物的收割毫不陌生,那份艰辛不是看看视频、听听歌曲就可以懂得,没有一段劳动的切身体会,又怎能懂得水乡淀稻的冰冷收割。

这白洋淀水域的稻子不似江南,江南稻谷成熟的季节,田水大致也就排干了。听父老们说那时,当白洋淀的稻谷成熟之际,水位开始下降了,沉沉的稻穗垂在水面上。北方的一早一晚,冷露缀满草野,人们上身穿了夹袄,下面却打着赤腿,一手拉着船,一手拿着镰刀。割下的稻穗整齐地码放在两边的船舷上。舒心的歌声也有,沉重的喘息更有……

恍惚间,我似乎就是那手执镰刀、上身着棉衣、下面赤腿的割稻人。在冰冷的水中,手挽一把稻谷,指掌间传来茸涩而湿漉漉的质感,那种厚重,会从指尖通过手臂直达心中。这是收获中带着苦涩的体味,这是踏实里裹着冰冷的把握,但这毕竟是对白洋淀人艰辛劳作的回馈,谁都不会在乎这秋水的温度,因为大家更在乎淀水的稻谷。

天宇下,稻浪金黄,随波涌动,明亮的色泽里,嵌满了从日出到日落的温暖,裹满了风来雨落的节奏,越过长夏的一季水泽,渔舟留下水淀的一曲晚歌。

听,古老的稻桶里,噼噼啪啪,摔响一粒粒丰盈的节奏。

看,石臼和木碓,舂舂捣捣,咚咚笑语里满含着无尽的喜悦。

从米堆中抓起一把米,放在鼻子下嗅一嗅,托在手掌上看一看,从这些近乎半透明的乳白色光泽里,我似乎看到了水稻更加光明的前景。现在,水稻的家族里除了旱稻新品种外,又增添了更耐盐碱的“海水稻”新品种。对各种水土的适应能力进一步提高,仅从这一点是否可以窥见水稻的强悍和种植水稻这种行为的伟大呢?

南方人的一日三餐,主食往往首选米饭,他们对水稻的喜爱可见一斑。但细细想来,稻米带给他们的仅仅只是一日三餐吗?就像每年端午节,碧绿的粽子里裹着的难道仅仅只是对屈子的纪念?天下粮仓,天下兴亡,一粒粒米,承载着多少分量?家国,天下,安危,生死,强弱,兴亡……它们都与这小小的米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有多少人和事在这小小的米面前上演着进退轮回?

那么,面对恩惠于水稻的众多因素,我又该如何重新思考水与土的关系,如何看待种植水稻的芸芸众生?

这个话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显得有些沉重,因为在新世纪的稻田里,越来越难以看到年轻人插秧的背影。机械化种植的推广取得了骄人的业绩,大片大片的稻田上已经不再需要如此众多的劳动力。许许多多的年轻人,怀揣热切的梦想毅然走出了农村,他们不再默守陈规,想在陌生的城市里打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然而,世事艰辛,大多数打工族用辛勤的劳作换来的仅仅是维持温饱的生活。在闲下来的片刻里,他们是否会想起依然坚守在水田里的父亲?从犁地到耙田,从栽秧到割稻,从晒谷到归仓,那双双赤脚,是否还会像从前那样走得步步从容?还有那些母亲们,有些已经五六十岁,为了一个个家庭的责任,还要到水田里打工。我不知道在不能使用机器插秧的众多稻田里,在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中,她们会插多少棵秧苗,会弯下多少次腰,但我知道,她们用手插下的秧苗,可以堆成山,可以塞满河,但又有谁能为她们捶打那些深重的疼痛和疲惫?

还有那些美丽的缓坡梯田,层层叠叠,直上山巅,充满了曲线的魅力,但那些自下而上的一年年耕种,一季季收割,又要经历怎样的汗水浸泡与磨折,才能做到让梯田披绿、稻穗金黄?

现在,稻田安然,水稻安然,但那些在水田中勞作的父亲和母亲终会老去。到那时,谁会将这份劳作继续坚守,是在城市里慢慢衰老、不得不回乡的那些打工族,还是村庄里成长起来的留守少年?

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速,一个个村庄变空了,一户户庭院变空了。老屋伴着老屋,空宅陪着空宅,空巢老人,留守儿童,又有谁来慰藉他们孤寂的心灵?空了的难道只是这些年幼和苍老的心灵吗?

外出的人,依然保有着吃米的习惯,但碗里的米是否还有家乡的味道?你们离开后,空出的空间和时间又需要谁来填补?即使过年回家的短暂回程,又会怎样?

外出的人群还在一年年增多,他们背上的行囊,又能装下多少家乡的稻米?安居和乐业,为什么非要以远行作为代价?思乡的人,永远在异乡,游子的目光到底有多长?

当我收回这些思绪,将目光放在这方青青的稻田上,那七八个妇女已将最后的几株秧苗插完,顺着田埂走向另一处稻田。

暖风中的稻田,静谧安详,白鹭停停走走,啄啄点点,累了独足而立,倦了埋头梳羽。水面上落下的几片云影,隐匿在整整齐齐的点点新绿中。用不了多少日子,稻子将长得分不出行与列,在一片片茂密的枝叶里,这些水稻将完成分蘖和拔节,水乡的日子又会在稻花香里进行新一轮的诉说,只是不知道这诉说里会增加些什么。

责任编辑:杨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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