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衬的价值
2020-11-16刘振
刘振
《古船》从1986年发表至今,研究成果蔚为大观,然而从一般读者到研究者的视线通常皆聚焦于作者精心塑造的隋抱朴、隋见素等中心人物,或者赵炳、隋不召等“地位居中、比较重要的人物”a之上,而对于小说涉及的近五十个人物中相对边缘化的次要人物,像隋大虎、长脖吳、张王氏等,则缺乏应有的关注。但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古船》“不再以一个或几个人物为主角,而是将一群人同时推到读者眼前;不再是单单凸出主人公的命运,而是匀开笔墨去写一群人的历史”b。因此,在研究过程中无论是对中心人物、重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的偏废显然都是不足取的。以《古船》中几个看似不起眼的次要人物为切入点,梳理小说人物复杂的关系脉络,探究小说丰富的主题意蕴,或许可以为深入解读小说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一、隋大虎:政治身份的再确认与生命的尊严
隋大虎在小说中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他的特殊一方面体现在出场的方式上。隋大虎最初被人提及时已经牺牲在战场,所以他基本存在于别人的对话、记忆和叙述者的追述中,游离于小说故事发展的主线,即使是对他在世时少量的正面描写,叙述场域也从洼狸镇转移到相对模糊的前线。另一方面还体现在整个洼狸镇对这位英年早逝青年的念念不忘。最能展现全镇对其重视的情节,莫过于隋大虎的葬礼。整部小说着重描写了三个葬礼的场景,除了隋大虎的葬礼,还有通过发明创造长期造福全镇的李其生以及为救李知常舍生取义的隋不召的葬礼。相比之下,对隋大虎的葬礼,作者着墨最多,氛围的营造也最为浓厚。
但问题随之而来,为何隋大虎会获得如此特殊的“待遇”?为何作者会对其青睐有加?甚至隋见素在争夺粉丝大厂承包经营权失败进城谋生时,也会时常想起这个出了五服、并不熟悉的本家弟弟。
这还要具体从小说的内容与结构谈起。对老隋家而言,隋大虎的死提供了一次彻底改变家族衰败气运的契机,他的英勇事迹至少证明了老隋家的人并不总是胆小懦弱、任人欺压,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参军及光荣牺牲对老隋家无疑是一种政治身份的重新确认。新中国成立后很长一段时期,工农兵身份指代着个人政治上的根正苗红,而工人和军人更是获得整个社会高度认可的理想职业,并有着相比包括农民在内的其他职业更多的发展机遇,所以我们才会看到柳青《创业史》中徐改霞报名考工厂时现场人头攒动的火爆场面,而莫言的大哥管谟贤才会说:“莫言在部队锻炼成长,在领导的关怀和战友的帮助下,莫言入了党,提了干,成了国内外知名的作家。我想,如果当初莫言当不了兵,或者部队领导听信了某些人的‘揭发把莫言从部队上退回来,莫言决成不了作家!”c老隋家在20世纪中期的政权剧变中走向不可逆转的败落,成为全镇受到政治孤立和排挤的边缘群体,当然也就相应地被剥夺了参军的权利,这和在土改复查中表现得“刚勇泼辣,一派振兴之势”d的老赵家踊跃报名参军的情景的对比十分鲜明。因此,是否有资格参军在老隋家这里已经不仅是一种单纯的职业选择问题,还具有了非常强烈的政治意味。
小说没有交代隋大虎参军的具体经过,只是以他参军的结果释放出一种隐晦的政治信号,预示着老隋家、老赵家和老李家的势力格局在新的时代变迁中即将再次迎来巨大变化。这点对正孤身在外打拼的隋见素尤为重要。没能顺利夺回粉丝大厂固然对他造成了重大打击,但他的满腔抱负得不到隋抱朴的支持,以致兄弟二人多次争吵几近反目,这应该是最为困扰隋见素的问题。此时的隋见素由于亟需精神的慰藉和创业的信心,因而不自觉地想起隋大虎,希望在他的身上汲取在城里奋斗下去的力量。这股力量很大程度上就来自老隋家在政治上的“翻身”所获得的一种有效提升自信力的心理暗示:老隋家的人和过去已经不再一样了。小说中的李其生之所以患上“狂病”,正是因为常年戴着“给资本家开机器”的帽子,后来终于通过发明创造的一技之长重获政治上的认可,结果却如范进中举而乐极生悲。李其生的遭遇更加反衬出隋大虎参军和牺牲对老隋家的重要意义。在应征入伍的隋小青的送行宴上,隋抱朴再次想起隋大虎,作者的用意非常明显:老隋家全新的时代已然来临。
当然,隋大虎的意义还不止于此。《古船》在反思土改、大跃进、“文革”等一系列政治运动的过程中,描绘了太多关于死亡的场景,讲述了太多有关暴力的故事:隋迎之吐净了血,死在还账归来的路上;农会主任栾大胡子被还乡团“五牛分尸”;隋见素母亲茴子在服毒临死之际遭到赵多多的凌辱……特别是第十八章中密集的暴力叙事,堪称中国当代文学史难以超越的“经典”片段。也正因为张炜笔下横跨几十年的革命史浸染着汩汩流淌的鲜血,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哭嚎,《古船》在发表之初才受到多方的非议和质疑。但暴力与死亡显然不是张炜想要呈现的历史全貌。
仔细梳理会发现,小说没有急着罗列死者名单,而是从隋大虎的光荣牺牲开始逐步切入沉重的死亡主题,之后随着叙述者的陈述与隋抱朴的回忆,历史在经过筛选过滤后逐渐呈现在读者面前,并且变得愈加血腥、肮脏与污秽起来。作为小说开篇重点描写的第一位死者,隋大虎既是小说死亡叙事的起始点,又是残酷历史的终结点。从文本的叙述顺序而言,如前所述,在他死后,作者开始大肆书写暴力与死亡,单刀直入地还原和反思历史;从小说的时间顺序来说,在他死后,洼狸镇的日常生活才终于脱离了历史噩梦的循环,回归正常状态,生命也重获应有的尊严,不再像过去那样毫无价值可言。隋大虎成为一种生命尊严的象征,奠定了整部小说极端尊重生命价值的情感基调,无论在历史的变迁中生命如何像流星一般不断陨落,如何被无情地蹂躏和践踏,作者对生命的态度不变,始终秉持着无比的尊重和敬畏。在揭示历史残酷性的同时,作者不忘保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善心,为《古船》开创的“历史—家族”民间叙事模式预设了一种明确的伦理价值导向。
小说中有一句话非常值得玩味,就是镇上悄然流传的隋大虎的死讯:“老隋家又死人了!”e这里的“又”字该如何理解?在隋大虎之前,老隋家还有谁去世了?作为洼狸镇三大家族之一的老隋家,实际上真正有机会出场的人物并不多,他们就像余华《兄弟》中共同发声的“黑压压的群众”f,多是以群体形象存在。显然,这个人不是隋迎之和茴子,也不是隋抱朴的亡妻桂桂,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也正因为没有明确的指向,“又”字才显得更加准确和到位,更加能够说明历史的残酷与生命的无常。与这不具名的死者构成鲜明对比的,正是在隋大虎之后洼狸镇上相继死去的李其生、赵多多、史迪新和隋不召,他们每个人的死都被赋予了一定意义。李其生与隋不召二人自不必说。作者将史迪新的死和神秘丢失的铅筒捆绑在一起,明确传达了对现代文明的深切忧虑。小说的反面典型赵多多也是“死得其所”。他的死不仅是因果报应,也是作者出于保全隋见素良善本性的考量。当病入膏肓的隋见素终于知晓母亲惨死的真相,即便只能在地上爬行也要执着地向赵多多复仇,但作者放弃了这原本可以大书特书的暴力场面,而是安排赵多多在与隋见素狭路相逢之前就匆匆地醉酒撞车死去。或许,这也算是张炜对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的尊重吧。
二、长脖吴:赵炳的知己与负面的文化象征
在以四爷爷赵炳为中心的小集团里,比起爪牙赵多多、半仙张王氏,长脖吴的存在感最弱,给读者的印象也最为模糊。作为洼狸镇小学校长、一个以读书为嗜好的传统乡村文人,尽管长脖吴通常被研究者看作赵炳的“文官”与帮凶(帮闲),但他又绝非一般意义上为虎作伥的恶人,迥异于无恶不作的“武将”赵多多。
长脖吴极少与老隋家、老李家打交道,而与老赵家(具体说是赵炳)联系密切。长脖吴与赵炳两家交好,始自上一辈人,而长脖吴的父亲资助家境贫寒但敏悟过人的少年赵炳与儿子一起读书,使两家的关系又亲密了许多,还有了一层恩情的意思在里面。小说中最常出入赵炳家的人,除了张王氏之外,就当属长脖吴,而赵多多则没有这一殊遇,“一般情况下不敢打扰四爷爷”g。可以说,在“文官”和“武将”之间,赵炳还是有所偏重的。究其原因,除了赵、吴两家多年的渊源,主要还是与两人不同的行事风格有关,长脖吴的言谈举止更加契合赵炳的脾性。
长脖吴不会因为吴家过去的恩惠就对赵炳傲慢无礼,相反,尽管他并非老赵家的族人,与赵炳又是同辈发小,但在日常见面时仍然毕恭毕敬地叫着“四爷爷”,对赵炳保持着极为谦卑的态度,不去触碰任何可能逾矩的底线。为了进一步展现长脖吴恪守“规矩”的程度,作者还假赵炳之手有意安排了一次“测验”:“四爷爷高兴地回身到炕头小柜子里取了铜火锅出来,又让脖吴亲自选酒。脖吴伸手到柜子里取了两罐青島啤酒,又搬开茅台,从里边找出一瓶缚了红绸缎带子的加饭酒。”h长脖吴对于取酒尺度的把握恰到好处,他明智地放弃茅台而选择价低的普通酒,博得了赵炳的微笑和赏识。
赵炳与长脖吴的关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与应伯爵,或者《平凡的世界》中的田福堂与孙玉亭。长脖吴远未达到应伯爵那般作为“支柱”或“导师”的高水准,也没有孙玉亭那种为田福堂思前想后的主动性,但也唯独只有他才能使赵炳感到“真心愉悦”i。长脖吴貌似不求回报地百般讨好赵炳,努力与其打成一片。他有一本“小到可以放进掌心,精致非常,透着墨香”j的《论语》,“一个雕花刻字的铜墨盒子,一块泛着紫玉光泽、透着麝香和冰片香味的陈墨”k,全都毫不吝惜地送给了赵炳。他还使出了自己作为文人的看家本领,为赵炳“不断提供儒道混杂、轻薄消闲的封建文化”l。长脖吴负责读,赵炳在一旁听,从古书秘籍中共同研习养生之道、揣摩阴阳互补之法,极大地拉近了彼此的精神距离,大有志趣相投、互为知己的架势。
尽管学界对《古船》蕴藉的传统文化特别是道家文化已经有了相对系统化的研究m,无论是从小说整体层面还是细化至主要人物都有专门性的文章,但具体到长脖吴却极少有针对性的论述,更多的是将长脖吴和赵炳放在一起顺带提及。与赵炳相似,长脖吴对道家文化可谓推崇备至,“从正统道教经典《淮南子》 《抱朴子》到涉及道教玄理和科仪的通俗小说《金瓶梅》 《肉蒲团》 《西游记》 《镜花缘》乃至民间唱本《响马传》,无书不窥”n。不过按照赵炳所说,长脖吴遍览古籍却专得书中“邪气”o,他本人对此评价也表示认同。有学者就此曾经提出,“与郭运、抱朴吸取道家文化的‘正古形成对比,洼狸镇的腐朽势力的代表四爷爷、长脖吴则专讲道家的‘邪古。”p这一观点将隋抱朴与赵炳放在道家文化中对立的两极进行比较,确实有着个人的独到见解。但由于此前的研究一般将长脖吴和郭运看作不够重要的次要人物,虽然注意到两人的文化意义,却很少沿此方向深挖下去。长脖吴与郭运两人在整部小说中看似与世无争,极少或者基本不参与家族之间的斗法,但实际上他们对整个洼狸镇的形势走向影响深远,构成了对于老赵家与老隋家来说至关重要的思想源头,甚至直接左右了他们具体的行事方式。
“赵炳这位‘土改和‘大跃进期间为全镇‘拉车,‘文革中韬光养晦,改革开放后仍指挥若定,长期幕后把持洼狸镇生杀予夺大权的芦清河地区第一位党员,实乃不折不扣‘性命双修而又杂学旁收的一个在家火居道士。”q至于赵炳所具的道家文化究竟最早从何处学来,在小说中无法找到确切依据,但如上所述,长脖吴长期为赵炳供给着带有“邪气”的精神养料,正如赵炳对长脖吴的认可,“有阴有阳,相生相克——这套东西你比我通”r,赵炳相对系统的道家文化应该主要从长脖吴处所得。然而,他又比长脖吴更为灵活地运用了道家文化,将其演变为某种类似阴诡权谋的政治策略,从而得以在洼狸镇几十年来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脱颖而出,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不断巩固着老赵家绝对的统治地位。
郭运与长脖吴在小说中相辅相成,诠释着道家文化的不同面向。老中医郭运“自幼苦钻,得道已久”s,专职察看和分析他人的病态,对镇上的善恶美丑洞若观火。他代表着与长脖吴的“邪气”相对的道家文化中的“正气”,而这股正气主要体现在其治病救人的日常言行之中。比如,他对待病人的态度无不一视同仁,既为老隋家、老李家的人医治病症,在治疗赵炳的病情时同样尽心竭力,秉持着不偏不倚的高尚医德。比起长脖吴与赵炳之间甘若醴的亲密往来,郭运与隋氏兄弟的关系则是淡如水,这也是一种君子所具正气的表现。每次隋抱朴与隋见素身患急症,郭运都会及时现身,在祛除他们肉体上的疾病之余,还不时通过隋抱朴常常难以理解的医(道)家玄妙话语给予他们精神上的点拨。郭运还分别赠予兄弟二人一本《天问》,以开阔他们的眼界与心胸,使其不再深陷情爱与复仇等个人欲念之中无法自拔。可以说,正因为有了郭运的指点,老隋家才具有了篇末战胜老赵家的可能。在不直接参与家族矛盾的前提下,郭运凭借个人浩然正气帮助老隋家扭转了颓败的命运,也可以说治愈了一个家族持续几十年的病症。
长脖吴是赵炳唯一的知音,反过来,赵炳又何尝不是长脖吴唯一的伯乐?长脖吴与时代完全脱节的陈腐学识只有赵炳方才能欣赏,这就足以赢得长脖吴对赵炳的感恩与立场的倾斜。既然长脖吴拥有写史这一权力,那么他是否会替赵炳立言,是否有篡改历史真相的情况?这些都给人留下了无尽的遐想。当赵炳被隋含章刺伤,尽管长脖吴深知两人之间隐秘的内幕,但我们可以想见,他急就而成的“案情目击记”定然与隋抱朴的起诉书针锋相对,他定然会述说赵炳的无辜蒙难与隋含章的冷酷凶残,通过歪曲事实极力为赵炳辩护开脱。
赵炳在与长脖吴、赵多多和张王氏等人的交往中并不刻意遮掩自己的真实面目,反倒多出几分坦诚,而他们对赵炳的尊敬与追随也并非如镇上普通群众那般完全是因为受到蒙蔽的结果,而是在知晓真相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归附到赵炳的羽翼之下。即便真相败露,赵炳在洼狸镇的势力与根基依然强大,长脖吴和张王氏这两个忠实信徒,他的两个没有露面却似乎能量巨大的儿子(一个在市委做秘书,一个在县里上班),俨然成长为第二个赵多多的民兵队长二槐,所有这些人的存在都为伤而未死的赵炳在日后的东山再起提供了较大的可能性,所以,洼狸镇最后的局势其实并不明朗。
三、张王氏:自由的心性与狭隘的文化认同
在小说诸多次要人物中,张王氏的表现相对活跃,经常能看到她的身影。她几乎出现在洼狸镇的每一个重要场合,与小说中出场的多数人物都有交集。在她看来,洼狸镇的人没有好与坏的严格界限,至少这种区分标准并不重要,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奸商”:向隋迎之借钱(没有还钱的打算),在洼狸大商店的酒里掺水,年轻时不惜出卖色相售卖野糖。不过张王氏的心中还有一杆称得上女性特有的标尺。她将全镇熟悉的男性划为三六九等,自己的丈夫显然是最末等,其上还有隋不召,位居最上等的是“洼狸镇上唯一的一个‘贵人”t赵炳。
小说极少提及张王氏的丈夫,只讲到“文革”时期由于张王氏与丈夫分属两个武斗组织,张王氏对本就厌恶的丈夫“又增加了新的仇恨”u,在某个寒冷的夜晚,他被张王氏踢下床受凉病死。赵炳也曾奚落张王氏的丈夫“慎(什)么男人!”v或许正因为一直对丈夫不满,才会衍生出张王氏同隋不召与赵炳后续的两段情事。当然,如果就具体细节而言,张王氏对隋不召与赵炳的感情其实是建立在彼此精神契合的基础之上,即便她与丈夫之间恩爱和睦,也不能排除其继续“出轨”的可能。
从表面看,隋不召最能打动张王氏的是他的随机应变和嘴上功夫。为了喝到张王氏自酿的酒,吃了一次闭门羹的隋不召特意加入张王氏所在的武斗组织以讨其欢心,使张王氏享受着也许不曾在丈夫那里体验过的娇宠。但仔细分析起来,隋不召放荡不羁与追求自由的性格才是真正吸引张王氏的地方。隋不召年少时为追逐自由只身远赴南洋,虽然多年后重回故乡,但依旧“疯疯癫癫”,张口郑和大叔,闭口要下老洋,就如整日梦呓一般,全然不按常规的礼俗行事,比如,他曾向新寡不久的嫂嫂茴子求爱;在侄媳桂桂站在门外等候时,他不顾长辈尊严,隔着门板撒尿,惹得家人对其也心生愤慨。与之相似,在张王氏这里也不存在道德上的束缚。比如,在向镇上的人传授制作酱油和面酱手艺时,她会“随便坐在哪一个男人的身上”w,丝毫不介怀他人的看法,率性和自由构成了其生活的基本方式。张王氏与隋不召这两个心性相近的人之间互生惺惺相惜之感倒也顺理成章。
隋不召死后,张王氏一度吃毒鱼为他殉情,但由于殉情未果也就放弃了寻死的念头,还是像往常那样到赵炳家中义务地为他捏背和侍弄花草。张王氏与赵炳的关系较为复杂,与隋见素不同,赵炳丝毫没有积极取悦张王氏的举动,可以说,张王氏是主动送上门去奉献着自己。至于张王氏与赵炳之间是如何变得亲密起来,她又是具体出于何种原因开始坚持每日为赵炳捏背的,在小说中始终是一个谜,就如无人知晓其嫁至洼狸镇以前的故事。张王氏总体上是一个不守规矩、不安于室的人,然而细究起来,她也有不为人知的符合赵炳关于“规矩”要求的一面,所以才会得到赵炳多年的信任。例如小说中写道:“近来四爷爷身体微躁,张王氏手指在背上活动不止,已经心中有数。所以她择了性属凉寒的雪梨柚子。但不可过,于是她思忖半天,又减去一只雪梨。”x对赵炳而言,张王氏不同于洼狸镇的其他女性,甚至還有些红颜知己的意思,地位明显要高于死去的两任妻子。
向来将金钱看得很重的张王氏之所以愿意为赵炳无私奉献,也就是赵炳令张王氏着迷的缘由,可以从两方面解读。首先,张王氏在与赵炳联系的过程中,更加确认了赵炳的非同一般,而在她的丈夫的反衬下,赵炳非凡的男性魅力(不单单是他的能力、权势或者富贵的命相,还包括硕大的臀部喻指的性能力等)更加得以彰显。张王氏用两种不同的眼光打量着镇上的人:商人看客人的眼光、女人看男人的眼光。前者重利而后者重情,看似相悖的两种处世方式在她身上实现了某种调和,呈现主次之分,当面对钟意的男性,她会一改商人的精明与吝啬,变得极其无私和豪爽起来,赵炳与隋不召都享受着这种待遇。其次,在喜欢替人卜卦算命和举办传统丧葬仪式的张王氏身上,明显有着深受内容驳杂的道家文化影响的痕迹。通过与赵炳常年的密切接触,她“闭着眼睛也能想得出他的巨大身躯的各个部分的模样”y,对赵炳所秉持的道家文化必然也是非常熟稔。在某种程度上,张王氏亲近赵炳的原因应该与长脖吴相仿,都是出于对赵炳在精神上的相通与文化上的认同。但是郭运之前关于赵炳是一个“与之交媾,轻则久病,重则立死”z的毒人的论断在张王氏的身上再次发生了应验,虽然她没有如赵炳的妻子那般病重而亡,却变得姿色尽失。赵炳对她失去了兴致,“她就像一个长久不磨的铁刀,终于锈蚀,满身尘灰,颈部如铁”。@7之后,张王氏凭借个人“神通”惊讶地发现在赵炳体内喂养着一条赤色的蛇,这也印证了郭运关于毒人的说法。
实际上,就算是对赵炳忠贞不二的张王氏,也并非如长脖吴那般完全顺着赵炳的喜好说话和做事,偶尔也有一些看起来不受控制的表现。虽然她属于赵炳的小集团,但又不像赵多多和长脖吴那样与老隋家刻意保持距离,相反,她为隋不召殉情,帮助隋见素打理洼狸大商店,就像老隋家与老赵家之间的一根纽带,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两大家族彼此对立的紧张局势。她与老隋家的关系如此亲近,赵炳对此必然一清二楚,那么,老谋深算的赵炳为何会允许张王氏的这种“吃里扒外”的行径?这点确实令人心生疑窦。我们不禁猜想张王氏的这些可疑行为是否存在赵炳前期授意的可能?当然,张王氏与隋不召的亲密关系以及殉情定然不在赵炳计划之内,但她最初将物品放在洼狸大商店售卖,后又与隋见素结成经营伙伴,这些是否赵炳的有意安排?或者说,张王氏其实是赵炳安插进老隋家的一个眼线,替赵炳监视老隋家的一举一动也未可知。
四、桂桂、小葵及其他:老隋家的爱情悲剧与宿命的阐释
在劝慰因中年未婚而苦恼的隋见素时,隋抱朴曾经慨叹老隋家的这一辈人命中注定“可以有爱情,但不可以有婚姻”@8。一定程度上,这也是隋见素对命运的感知。兄弟二人从内心深处都已经接受了这一命运的诅咒。在隋氏兄弟的身边虽然围聚了不少无私奉献着爱情的女性,然而细数起来,除了与隋抱朴有过几年婚姻并因病早逝的桂桂之外,其他如小葵、闹闹、“小姑娘”、周燕燕和大喜,都和隋氏兄弟“有缘无分”,直至小说最后也无人修成婚姻的正果。这似乎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隋抱朴的论断。
那么,这些象征着爱情的女性与隋抱朴口中所说的宿命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这种宿命是否真的存在?通过梳理小说中与这些女性有关的爱情故事,或许可以找到答案。
比隋抱朴小三岁的桂桂是隋抱朴有过的唯一妻子。她原是老隋家打杂的下人,在老隋家败落后无处可去留下来为隋家三兄妹做饭,与隋抱朴日久生情并成婚。但桂桂患有痨病,长年孱弱无力,特别是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折磨,身体状况更是每况愈下,就像隋抱朴偶然发现的瓷片上绘制的彩色少女,终究没能逃过香消玉殒的结局,只给人留下美好又脆弱的印象。与其说桂桂是隋抱朴的妻子,不如说她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苦难岁月的见证,是老隋家父辈一代苦难命运的延续。
如果说桂桂的死主要归因于历史与时代因素,那么老赵家小葵的婚姻悲剧则与隋抱朴直接相关。在桂桂去世一年后,隋抱朴终于从悲痛的阴影中走出,和小葵逐渐摩擦出爱情的火花。但当两人情意正浓时,小葵迫于老赵家的决定和四爷爷的应允,出人意料地嫁给了李兆路。小葵婚后与隋抱朴藕断丝连,并在李兆路外出闯荡期间发生了关系,隋抱朴为此也一直心存愧疚。之后李兆路客死异乡,小葵为“赎罪”戴孝一年,暂时中断了和隋抱朴的联系。隋抱朴由于李兆路的死,负罪感愈加强烈,不顾“赎罪”结束后的小葵热烈目光的逼视,彻底断绝了同她的往来。尽管十余年后再度相见的两人都未放下这段感情,然而隋抱朴仍旧习惯性地“胡思乱想”,无法从莫须有的罪恶感中解脱,终于辜负了小葵给予的最后机会。和小葵敢爱敢恨的直爽性格相比,隋抱朴显得过于胆小懦弱、畏缩不前。他以诸多冠冕堂皇又莫名其妙的理由逃避现实,竭力克制自己的行动,造成了小葵的第二次悲剧,迫使小葵带着孩子嫁给了跛四。
在隋抱朴前期的认知中,爱情婚姻的不幸、家人族人的离世,乃至个人犹豫胆小的性格都是由一种带有神秘主义的宿命所决定和掌控的。他几乎将老隋家几十年来遭受的所有苦难一股脑地归结到某种“原罪”的因果报应之上。从整部小说来看,“原罪”所指的应该就是芦青河畔首屈一指的富户老隋家剥削穷人的发迹史,正是由于这份抹消不去的“原罪”,老隋家才會在时代的变动中走向败落。为了获得“救赎”,隋抱朴“承担一切罪责,包括父辈和兄弟辈的罪责,把旧账新债完全记在自己的良知簿上”@9,不断强化“我是老隋家有罪的一个人”#0的自我定位,而最终无论是隋抱朴本人还是他身边的亲人与爱人,生活的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恶劣起来。隋见素罹患绝症、隋含章遭到赵炳多年的霸占和玷污、小葵别无选择地与跛四结婚,而隋抱朴则深陷于没能照料好弟弟妹妹的自责以及失去小葵的悔恨之中。
这种适得其反的结果构成了隋抱朴性格转变的直接动因。对于隋抱朴后期的变化,小说通过三处细节进行了展示:一是去跛四家看望小葵生下的孩子;二是在赵多多死后接管粉丝大厂;三是为刺杀赵炳未遂的隋含章撰写起诉书。后两者相对容易理解,而在跛四的阻拦下,隋抱朴执意看望小葵与跛四所生的孩子,“斜一斜膀子把跛四撞开,在对方的惊叫声里闯入了正屋”#1,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在某种程度上,对于隋抱朴与小葵的感情纠葛,张炜这一笔似乎写得并不那么精准。我们只能将隋抱朴这一令人纳罕的行为姑且看作他向小葵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但隋抱朴难得一见的“勇敢”说明他已经萌生出反抗宿命的意识,不再甘于蜷缩在原本不存在的宿命之下。
隋见素反抗宿命的决绝姿态与隋抱朴构成了鲜明反差,他身上所展现的恰是隋抱朴所欠缺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胆量和气魄。他卯足了力气向前冲,想要夺回被老赵家抢走的东西,直到碰得头破血流。面对相同的宿命,兄弟两人的抉择可谓截然不同,这种差别一直延伸到他们对于爱情以及周围女性的态度上。隋见素的情感经历实际上比隋抱朴更为丰富而又更为坎坷。像隋抱朴一样,有着俊朗外表的隋见素也不乏爱慕者,只是似乎每一段美好的恋情都会转瞬即逝,无一能够抗得住强大宿命的支配。不论是眉豆架下代表着初恋的“小姑娘”,还是隋见素珍藏的照片上其他不知名的少女们,全部嫁作他人妇,只为隋见素徒增了伤心的回忆,但这并没有挫败他继续追求爱情的勇气。
闹闹是隋见素第一个真心喜欢的姑娘。正如她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闹闹的性格外向、泼辣,似乎一刻也闲不下来、静不下来,但或许这种开朗的性格也正是隋见素对她最为钟意之处。老隋家的人多年来一直过着精神压抑、任人摆布的生活,沉重的宿命像一片如影随形的阴云,整日笼罩在所有人的头上,使人的性情也变得悲观、消沉起来,这点在隋抱朴与隋含章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隋见素一直以来想要改变的家族衰败的命运,也可以具体理解为当下令人压抑的生活氛围与状态,而闹闹就如同一缕径直穿透阴云的灿烂阳光,使隋见素看见了驱散阴云、重获光明的希望。隋见素找机会向闹闹表明了心迹,然而却意外地遭到拒绝,并得知她对隋抱朴早已芳心暗许。起初,隋见素还对隋抱朴心生妒意,但这种心理很快就转变为真诚的祝福并帮助促成这段姻缘。或许,他认为整日待在老磨屋的哥哥更加需要温暖的“阳光”。
在闹闹拒绝了隋见素的告白之后,大喜与周燕燕先后走进了他的生活。聪慧、痴情的大喜是唯一愿意为隋见素不顾一切的女性。她洞察隋见素的心机,使粉丝大厂“倒缸”报复赵多多;在知晓隋见素另有新欢之后服毒自杀,虽然自杀未遂却也“为伊消得人憔悴”;在隋见素害上绝症又被周燕燕抛弃后,不计前嫌地主动来到隋见素身边,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尽管隋见素坦然接受了大喜无私奉献的爱情,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准确地说只不过是大喜的单相思,缺少隋见素基本的情感回应。所以,当隋见素进城偶遇周燕燕这位自己“真心爱过的女人”#2,在经过一番不太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后,他选择听从内心的声音,抛弃了并不那么喜欢的大喜。
周燕燕是县长周子夫的侄女,通过叔叔的人脉关系被安排到城里的高级酒店做服务员。从周燕燕刚出场时冰冷的面容可以判断,她对服务员的工作并不满意,虽然由县城来到了城里,但依然从事着相对底层的工作。无论是傍上瘦小的十九岁“总经理”,还是频繁地向“洼狸大商店总经理”隋见素眉目传情,周燕燕的目标都非常明确,无非是想寻找一个稳固的靠山在城里扎下根来。虽然说多了些浮躁的欲望,但在一定意义上,她也是一个奋力改变现状、勇于同个人命运抗争的人。
隋见素一直赞叹周燕燕的迷人,或许真正令隋见素神魂颠倒的还不是周燕燕的动人外表,而是他在周燕燕身上发现了自己的身影:相似的地域出身、同命相连的打拼境遇以及不屈不折的奋斗精神。对于他要进城的想法,除了隋不召鼓励其出去闯荡以外,其他人普遍并不看好。当隋见素的虚假名号被周燕燕无情拆穿,周燕燕拒绝再与隋见素见面,他踹开周燕燕的房门,向她大段地倾诉衷肠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倾诉与安慰?只有有着相似经历和共同追求的周燕燕才最能理解隋见素进城的“鲁莽”举动,而这也进一步促使隋见素对她爱得死去活来。但他浓烈的爱情最终又与大喜如出一辙,脱离不了遭人背叛的结局。周燕燕是一个比隋见素更为注重实利的人,这在她周旋于“总经理”和隋见素之间就能够说明,所以当隋见素害上绝症,她对隋见素的抛弃又在读者的预料之中。
在隋见素、周燕燕和大喜的身上明显可以看到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的影子,隋见素和高加林同样无奈地重返农村,周燕燕和黄亚萍都背叛了爱情,巧珍的形象被拆分成大喜和小葵,只是在大喜的身上更多地保留并放大了巧珍的那份痴情。尽管突如其来的恶疾把隋见素推向了死亡的边缘,使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但是大喜最终的不离不弃至少证明了他不懈反抗宿命的行为并非徒劳,也证明了宿命本身的荒诞性。
所有这些女性倘若单独抽出任何一个可能都略显单薄,完全够不上女主角的分量,但是放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形象谱系,或者说她们共同扮演着小说缺失的女主角。
不过隋氏兄弟过剩的“桃花运”还是让人感到理想化的斧凿痕迹,很难想象会有小葵、闹闹这样的妙龄美貌女子对整天静坐在阴暗老磨屋里的隋抱朴“投怀送抱”并默默守候。她们的存在是为了展现和解读老隋家的宿命,也是作者对老隋家遭受苦难的一种变相补偿。从这个意义上讲,《古船》也不全是一片压抑的阴郁晦暗,还是涂抹了一些光亮美好的色彩。
《古船》中的次要人物当然不止以上谈到的这些,还有像“文革”中遭受批斗的周子夫、专注于发明的李知常、土改时坚持原则的王书记等等,这里只是集中性地举了几个例子。他们或许不是作者重点观照的对象,但是却和其他相对重要的人物一样不可或缺。可以说,正因为有了这些并不突出的次要人物,《古船》才得以更加经得起时间的汰洗。文学史中真正沉淀下来的经典之作,往往和鲁迅的小说一样,每一位出场的人物都承载着作者一定的思想和情感,背负着各自无可替代的使命,即便是《阿Q正传》中“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3也有着自身的价值。
【注释】
a郜元宝:《小说说小》,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16页。
b王晓明等:《〈古船〉的道路——漫谈〈古船〉〈故乡天下黄花〉和〈白鹿原〉》,《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2期。
c管谟贤:《我们哥仨的当兵梦》,《莫言研究》2008年第4期。
deghijkorstuvwxyz@7@8#0#1#2张炜:《古船》,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40、64、180、159、155、155、155、156、158、115、151、303、152、183、152、153、115、153、60、81、322、270页。
f余华:《兄弟》,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61页。
l宋遂良:《真实的人生,完整的人性——〈古船〉人物漫议》,《当代作家评论》1987年第2期。
m关于《古船》中传统文化研究的成果已经较为丰富,比如冯立三《沉重的回顾与欣悦的展望——再論〈古船〉》(《当代》1988 年第1期)较早提出了《古船》“儒释道合流”的观点;陈思和《关于长篇小说结构模式的通信》(《当代作家评论》1988年第3期)有针对性地点明了《古船》中的意象所代表的道家文化背景;胡河清《论阿城、马原、张炜:道家文化智慧的沿革》(《文学评论》1989年第2期)具体从隋抱朴、赵炳等人物入手剖析小说中的道家思想文化;郜元宝《为鲁迅的话下一个注脚——〈古船〉重读》(《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2期)从《古船》与道家、道教关系的角度对小说进行了深入探讨。
nq郜元宝:《为鲁迅的话下一注脚——〈古船〉重读》,《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2期。
p胡河清:《论阿城、马原、张炜:道家文化智慧的沿革》,《文学评论》1989年第2期。
@9刘再复:《〈古船〉之谜和我的思考》,《当代》1989年第2期。
#3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