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中的放生诗探析
2020-11-16申亚雪
申亚雪
《全唐诗》中,诗歌数量将近五万首,题材和风格多样,可谓全面反映了唐代的诗歌创作成就和社会风貌。其中有一类“放生诗”,这类诗歌主要记录作者放生寄托之事,在写作模式与情感寄托方面别具特色。这类诗的创作特点主要有:多以第二人称进行写作;有固定的三段写作模式;寄托着唐人爱生护生的复杂情感。唐人放生之举与唐代放生诗折射的思想内涵与儒家、佛教、道教文化密切联系,三者相互交融,深刻地影响了唐人的价值观。
一、作者分布与写作对象
《全唐诗》共有29首直接以放生为主题的诗歌,它们分别是:宋之问《放白鹇篇》、窦巩《放鱼》、柳宗元《放鹧鸪词》、吕温《道州北池放鹅》、卢仝《观放鱼歌》、刘言史《放萤怨》、李绅《忆放鹤》、雍陶《放鹤》、许浑《放猿》、薛能《丁巳上元日放三雉》、李群玉《放鱼》、司空图《放龟二首》、罗邺《放鹧鸪》、崔涂《放鹧鸪》、王仁裕《放猿》、《遇放猿再作》、冯道《放鱼书所钥户》、李中《放鹭鸶》、曾麻几《放猿》、吉师老《放猿》、易思《郡城放猿献卫使君》、齐己《放鹭鸶》和《辞主人绝句四首》(《放猿》《放鹤》《放鹦鹉》《放鹭鸶》)以及白居易《放鱼》《赎鸡》《放旅雁》。
以上29首放生诗歌中,放猿诗6首,放鱼5首,放鹤4首,放鹧鸪3首,放鹭鸶3首,放鸡2首,放白鹇、放鹅、放雁、放龟、放鹦鹉、放萤各1首,其中放猿诗数目最多。就类型来看,禽类占比较大,如鹤、鹧鸪。从作者看,30首放生诗共涉及22位作者,其中初唐诗人1位(宋之问),中晚唐诗人21位,占绝大多数。这些放生诗在写作模式和诗歌结构上有相似特征。
(一)“放生诗”多以第二人称出现
第二人称的口吻表现出亲切自然、温柔慈爱的情感特征。例如,王仁裕的《放猿》“放尔丁宁复故林,旧来行处好追寻”,诗人以第二人称相称所放之物,对所放之物进行殷切嘱托,或嘱托其自由高飞,或嘱托其多行善举,展现出爱护生灵的爱心与慈善之念。
(二)三段式的叙述模式
放生诗一般在前半部分叙事,后半部分寄托情思。例如,白居易的《放鱼》比较经典地体现了放生诗的创作“套路”。诗歌记述了诗人放生的全程:清早买来蔬菜和鱼,见鱼可怜之状心生怜悯,决定放还,放生后殷殷叮嘱:“南湖连西江,好去勿踟蹰。施恩即望报,吾非斯人徒。”一般的放生诗要经历这几个叙述“套路”:交代动物来历—心生不忍—设法放还—殷殷叮嘱。诗人所交代的放生之物的来历、放生之法、所持情感各有不同,但叙事时大都会使用这三段叙事结构。
(三)放生诗的情怀寄予
放生诗强调“放”“还”两个字眼。动物本在山林,被人捉来,这是一个不自然的过程,“放”是诗人将动物从这种不自然状态放归自然状态的过程,放归生灵,还予本就属于它们的自由天地。唐人放生的思想是与万物共生的,放生诗用“还”这一亲切而温柔的字眼,构成了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吉师老的《放猿》“放尔千山万水身,野泉晴树好为邻。啼时莫近潇湘岸,明月孤舟有旅人”所秉持的就是这样一种思想,诗人放猿将其还归自然,又在最后嘱托猿猴,勿要惊扰行人,呈现出一派和谐的相处氛围。
爱生、护生之外,诗人放生之举还别有寄托。一是借放生表达个人宏伟志向。比如,雍陶的《放鹤》“努力莫辞仙路远,白云飞处免群鸡”借仙鹤高飞来寄托自己凌云之志。二是借放生表达个人对自由的向往以及功名的厌弃。人入仕途,正如飞鸟落入罗网,身处其中只觉污浊不堪遂生恋归之心。吕温的《道州北池放鹅》“能自远飞去,无念稻粱为”正表达了这种寄托。三是借放生诉说自己的不得志。比如,刘言史《放萤怨》曰:“放萤去,不须留,聚时年少今白头。架中科斗万馀卷,一字千回重照见……那将寂寞老病身,更就微虫借光影。欲放时,泪沾裳……”纵使一生读书千卷,青云之路仍是渺茫难见。诗人借放生来表达个人不得志之怨,怨气浓重。学者刘亮在《论唐诗中的“猿”意象》一文中谈到,身处笼中之“猿”与失意文人在境遇上有相似之处,所以很多文士开始用“在槛之猿”象征自身的怀才被羁。诗人在放生活动中借动物的重获自由表达自我美好祝愿与期许。
二、放生诗与儒释道三家思想
放生之举在我国有着深厚的历史,从先秦发展至唐代,其中交织着儒、释、道三家思想文化。
先秦时期,我国就有朴素的好生仁善思想。《列子·说符》一篇记载了现存最早的放生故事:“邯郸之民,以正月元旦献鸠于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可见,当时已有了放生的崇尚。《孟子·梁惠王》曰:“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其中体现出好生思想。放生这一举动正体现了唐人对于好生思想的秉持。放生诗中,诗人的好生乐生、济世情怀、凌云壮志都是儒家思想的体现。卢仝的《观放鱼》借放鱼一事来赞颂太守护生、爱民、济世的情怀与德行:“昔鲁公观棠距箴,遂被孔子贬而书。今刺史好生,德洽民心,谁为刺史一褒誉。”白居易《赎鸡》曰:“常慕古人道,仁信及鱼豚。见兹生恻隐,赎放双林园。”放生行为流露出诗人对古人仁信、恻隐之心的仰慕与仿效。
佛教以不杀生为戒律,主张放生护生,强调普度众生。《梵网经》有言:“若佛子以慈心故行放生业,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无不从之受生,故六道众生皆是我父母。而杀而食者,即杀我父母,亦杀我故身……故常行放生,生生受生,常住之法,教人放生。”将放生之举与六道轮回观念联系在一起,告诫世人救护、放生。南北朝时,佛教对我国影响渐深。陈宣帝太建年间,“释智顗目睹民众以捕鱼之网相连四百多里,于是购买江海湾典段为放生池,为渔民讲《金光明经》,渔民闻法改行转业,好生从善,并献临海江沪溪梁六十三所,达三四百余里,为放生池”。及至唐代,放生習俗更为流行。唐肃宗乾元二年有诏,设立放生池八十一所,并由颜真卿撰《放生碑文》。放生诗的作者有不少僧人和向佛之人。齐己为诗僧,作过五首放生诗,可以看出佛教思想对其放生行为的影响。
道教崇尚“神仙道术”,许多动物被道教作为祥瑞进行崇拜。龙、凤、龟、鹤被道教作为“四灵”。鹤被视为神仙的象征,任昉《述异记》载“鹄生五百年而红,五百年而黄,又五百年而苍,又五百年而白,寿三千岁”。长寿、仙风道骨,这些特点使它成为道教修道成仙的理想寄托。唐人爱鹤,爱其形体姿态优雅洁净,品性栖逸不群,爱其仙风道骨,多寿祥和。放生诗中,雍陶的《放鹤》“努力莫辞仙路远,白云飞处免群鸡”也将鹤与寻仙联系在一起。司空图《放龟》“却为多知自不灵,今朝教汝卜长生”也提到了龟的长生与占卜之能,这些都与道家思想联系在一起。
唐代,儒、释、道三家并行,彼此碰撞交融,放生诗集中体现了三家思想,并不是界限分明或彼此对立的,而是在三者交融之上呈现出新的特质,这种思想影响下产生的诗歌既有山林之趣,又离尘世不远,温柔可爱。例如,卢仝笔下《观放鱼》的太守有与客闲游山水的闲情逸趣,有仁爱慈悲的怜悯之心,又有济世爱民的情怀,呈现出唐代独特的时代特征与包容宽厚的民族品性。
放生诗中交织着唐人独特的生活情趣和唐人对万物、山水自然之爱。在诗中,物情与人情紧紧连接在一起。当唐朝国势走向衰微,士人在现实与理想的打击之下变得心灰意冷时,他们转向学佛、学道、隐居而寻求精神排遣,借自然景物、风光物态来抒发自我情感。这时候,他们有了更多的机会反观自身,寻求隐逸安闲与宁静超脱,更多地转向山林自然,更多地转向亲近动植物,而众多的放生诗的也在此时应运而生。
(西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