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

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我喜欢狗狗却不再想养狗狗，这是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对一只黑色的狗狗心存愧疚，它是我儿子的保姆，也是我的保镖，但我没能给它应有的保护。

大概三十年前，我从娘家村里买回一只黑色的狗狗，那时盛行给狗起名，如盼盼、虎儿、赛赛等，意在展现主人对狗如同孩子般的宠爱。我买回的狗狗黑得像铁匠炉拉出来的锅底，它的全身很难看到一点细微的其他色泽，有人称它“黑子”，我嫌不太好听，就亲昵地喊它“狗狗”。

狗狗很听话，它在我怀第一个孩子时陪伴我最多，当我想念母亲坐在门口发呆时，它会亲昵地偎依在我怀里撒娇，尤其是我落泪时，它会用小爪子直扑我脸面，像小孩子似的轻声叫着、哼着给我抚慰，我瞬间因为它的可爱破涕为笑。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它的身影。有时，我想去给母亲上坟，发愁没人与我同行，它好像通人性似的，见我推着自行车，就摇着尾巴先行出发了，我不希望它也随我去，想让它完成使命照看好家院，于是，我就站在院坡下喝喊它，拿起石头抛着打它，示意它回去。它像一个孩子似的委屈得呜呜直叫，径直回了家。当我骑着自行车走到姐家或哥家，却见狗狗摇着尾巴正亲热地代替我的母亲迎接我，我至今都不知道它怎样尾随着我，又抄近道先行回了娘家。因为它的到来，我的小侄儿、小侄女也欢呼雀跃地与它站在一起欢迎我，让我感动得笑出眼泪。

后来，我的儿子出生了。狗狗是我唯一的朋友，它见我月子里拖着虚弱却又沉重的病体拿着尿布从门里走出，就赶紧把向阳石头上晾晒的婴儿用的小衣服或小尿布用嘴叼开，如果尿布片干了被风吹落在地上，他就用嘴叼着放到家里床上平时用来放尿布的纸箱里。再后来，儿子长大了，会在地下趴着玩耍，学会了爬着走路。有一天，我把儿子与狗狗一同哄着放在家里，便担上水桶去很远的地方挑水。待担上满满两桶水吃力地行走到院坡拐弯处，我却看到儿子和狗狗在家院的硷畔上像一对没娘的孩子般栖栖惶惶。看到我，儿子挥着小手叫喊着，拼命想探到我。我急得大喊，示意还听不懂人言的儿子千万别再往前走，口里喊着“跌跌”警示儿子。正当我急出冷汗担心儿子会不会从崖畔上掉下来，想把水倒掉跑上前去接儿子，可爱的狗狗像儿子的保姆一样老练地伸出前爪子用头将儿子挡在里头。看到我一步步逼近，儿子和狗狗便懂事地掉过头，走进院落，狗狗摇着尾巴，儿子吚吚呀呀欢迎我终于挑水到家。每当这时，我便放下桶担不着急把桶里的水倒进水缸，而是先抱起儿子，然后狗狗也嫉妒似的往我身上扑，我看到每天离不开我的这两个小生命，眼泪不止一次模糊我的双眼。

十几岁做妈妈的我给不了儿子应有的母爱，儿子常趴在院子里自生自长。然而，可怜的狗狗因与邻居的狗为了保护各自的主人经常打架。狗狗比我勇敢，它不懂得谁能招惹谁得罪不起，只知道保护主人是它的职责。就这样一回两回，邻居不高兴了，面子上笑得花儿似的，心里面为我家的狗狗布下一道阴险的杀路——他在家人一致的允可下决定毒死我家狗狗。在一次深更半夜，两只狗在外面一会儿厮杀，一会儿亲热，舍不得分离。他拴住他家的狗圈在窝里，给我家狗狗前所未有的美餐。我的狗狗在感觉自身不妙时呜咽着跑进家门，史无前例地在半夜向我及我的家人求救。我觉得有些异常，想出去看看，然而当时十几岁的我就像旧社会的童引媳一样在家里没地位，说话没人听。于是，狗狗在家人的训喊下疯了似的又跑到孩子奶奶那里，得到的同样是训喊。求生的本能促使狗狗在黎明前又回来找我们，它一直认为这里也是它的家，它一声接一声向主人发出失望的嚎叫，艰难地呼吸着。我实在熬不住了，不顾及谁责骂，穿好衣服推开门。顿时，我吓得不知所错，只见可怜的狗狗口吐白沫在院子里打滚。它没有像以前一样像迎接亲人似的起来迎接我，我喊了它一声跑过去，它翻着眼皮瞅了我一眼，便睡去，四只蹄子规律性地用力蹬着。我慌得满院子喊，叫来了家人，得到的却是狗决不能死在家里这句话，因为狗狗有十八个阳寿，如果死在家里，就犯了大忌，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家人把狗狗拖走。

狗狗走了，院子里静得出奇，当儿子哭喊时，再没有一个身影焦急得像风一样窜进家中抚慰儿子，我好像失去了一位亲人一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我越想越觉得此事太蹊跷，听到邻居喜笑颜开那快活劲，当时心里真恨不能暴打他们一顿。因为这件事情，我还破天荒地挨了外人的一记耳光，这记耳光让我一生难忘，我从来不复仇，我把人们平日里给我的恩惠和欺侮同时珍藏在心里。邻居得意地向人们炫耀我家的狗狗死在他的肉包子下，我在理直气壮质问时却挨了打，我没有因为挨打难过，但我为狗狗无辜失去性命而憎恨他们。事后，村里人都觉得我为一只狗狗与人干仗不值，还怀有身孕，但他们哪里知道狗狗在我心里如我孩子一般不可缺失。

在家人指责我因小失大，在村人劝我平息事态时，我看到无数人涌进我家的院子，他们都是来吃狗肉的。只见我家人拿着已经剥了皮的狗狗让我烧水在锅里煮，我百搬阻挠，以狗狗是中毒而死为由，想把狗狗安葬于家里院坡的果园里，可我的话如蚊子一般没有底气。当人们津津乐道谈论着狗肉可以暖胃，有胃病的人从我家拿走狗肉笑得花儿一样时，我的内心一滴一滴地流着血，我一口也没有吃，看着儿子啃肉肉，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抱住儿子失声痛哭。事后，有人说，我因为挨邻居的打耿耿于怀，但是心高命不强。

多少年来，我再无养狗，那只聪明却有灵性的狗狗一定在另一个世界对我心存怨恨，觉得我们这些人没有人性的善良，它兢兢业业为这个家付出着，在遇到生命威胁时，它却没有得到任何一个主人的保护，到处都是训喊声，就因为狗狗不是人吗？

这些年，我一直自责。可是，我当时是一个只有十八岁的童养媳，我斗不过人丁几十口、辈辈都是打人高手的邻居，我在自己家里也是弱者，我觉得我枉为人。于是，我想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那段时间，我天天听收音机里的“法制园地”，我不怕犯法，我已经活得没有人味儿，我想死，為了狗狗，为了人的尊严！可是，儿子趴在地上喊一声“妈妈”，我的心就立即揪得生疼，为了儿子，必须忍。现在，儿子大了，我们都离开那个村庄，那些人有的活着，有的死了，我已看淡了人事，看明白了人性，觉得我那时候的隐忍是对的，但只可怜了我那通人性的狗狗。如果狗狗还真有来生，请投胎来做我的孩子，我会好好爱你，保护你。

今天，从朋友圈看到网友养的狗狗，我不由心血来潮，把平日不愿提及的旧事道明白，我要永远记住我可爱的狗狗。清明时节，我和亲人走上母亲的坟头，母亲往昔的面容好像照亮了我，而那只活蹦乱跳的狗狗摇着尾巴又仿佛围绕于我的身边，只是一眨眼就回到现实中。我不由长叹一声：时光荏苒，善恶都是过客，何必哟！

2020年清明

作者简介：申小平（1972-），陕西榆林人，研究方向：文学。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百名文艺创作人才、榆林市首批“青优”人才、米脂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陕北女人》《贞节》、中短小说集《梦醒黄河》、散文诗歌集《这样活》。作品散见于《延河》《文化艺术报》《西部散文选刊》《乡镇论坛》《各界》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