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对象、方法和任务

2020-11-15张笑夷

社会观察 2020年1期
关键词:政治经济学层面对象

文/张笑夷

面对当代世界和以空间的生产为特征的新的人类社会生活方式及其活动形式,空间日益成为理解和认识社会的核心要素,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已经成为当代社会批判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如此,作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面对当代社会历史变迁的新发展,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如何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发展出空间概念框架或概念体系,如何在此基础上关照当代世界和当代中国社会变迁,这些还是有待解决的理论问题。本文的主题是探讨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对象、方法和任务。

首先有必要澄清的一个问题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之间的区别。在此,可以先回顾一下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分析。马克思指出,古典政治经济学把私有财产假定为一种具有历史形式的事实,并从这个事实出发,描述私有财产在现实中经历的物质过程,即物质财富的生产、分配和消费的规律。实际上,“国民经济学只不过表述了异化劳动的规律罢了”。马克思也从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这个经济事实出发,但他竭力阐明这些规律是如何从私有财产的本质中产生出来的。马克思通过对外化劳动,即对人与自然界及与自身的外在关系的分析,揭示了私有财产的秘密。私有财产看似外化劳动的根据和原因,实则是外化劳动的产物和实现劳动外化的手段。从这一节的分析可以看出,政治经济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都要从经济事实出发,通过私有财产、劳动、资本、土地、工资、利润、地租等范畴分析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运动规律,但二者的根本区别表现在以下两点:

一是,研究对象是具有实体性的东西还是在“关系”中呈现的东西。政治经济学把经济事实当作给定的前提,政治经济学批判则把经济事实当作应当加以阐明的东西。也就是说,政治经济学批判所研究的事实是处于自我运动及其形成的各种本质联系中的关系性存在。相应地,研究对象本身性质的不同决定了考察对象方法的差异。

二是在方法论原则上,政治经济学采取抽象的非历史的方法,把孤立地对实存的如实描述和机械反映当作对社会生活本质的认识。政治经济学批判则以具体的总体的观点在整体的社会历史现实的辩证运动中把握这一事实。对象和方法论原则规定了二者的理论性质。政治经济学因“总是置身于一种虚构的原始状态”且抽象地感性直观对象而不可避免陷入唯心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则始终从现实的个人及其在特定社会关系中进行着的物质生产出发,辩证地捕捉社会历史运动从而成为客观再现特定社会内部结构和发展过程的具体的历史唯物主义或具体的“历史科学”。

厘清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之间的本质区别,才能深入到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探讨之中。本文从揭示空间在社会历史现实中的方位入手来阐明空间政治经济学的对象、方法和任务。

空间:作为“社会现实”的“实在主体”

无疑,“空间”日益成为包含资本主义经济一切基本规定的“细胞的形式”。然而,“空间”绝不仅仅是一个经济范畴,想要阐明空间的本质,需要探寻空间与社会存在之间的全部丰富的联系。任何一个或一系列事实只有在它所处的现实总体中才能得到理解和认识。因此,空间范畴总是由社会现实这个总体性范畴决定的。只有阐明“社会现实是什么”才能理解作为这一总体组成部分的空间和空间的生产是什么,从而使我们找到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入口。

“社会现实是什么”这个问题需要通过社会现实是怎么形成的来回答。社会现实不外乎是生产和再生产社会现实的过程,是处于自我形成中的整体,归根结底是实现着的人及其世界。在这样一种关于社会现实的总体性理解中,我们才能阐明揭示当代社会历史事实的空间范畴。从根本上来讲,作为社会现实总体的组成部分,空间也必须通过人的现实活动和社会运动来理解。空间绝不仅仅是一种客体性的世界,而是人的感性的空间实践不断生成着的客观世界,是对象化和现实化了的主客体的统一。

空间仅仅是社会现实的组成部分或要素并不足以使其成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范畴。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仅仅是探究社会经济现象,更是从经济学家们解释社会现象的范畴体系出发来建构社会现实,从而理论地再现社会现实的辩证运动。之所以这些基本的经济范畴可以建构社会现实,是因为它们在理论层面再生产或具体再现了社会现实的本质,即人类实践活动历史地生成的“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作为总体的社会现实不是一系列社会事实的集合或某种抽象总体,而总是表现为特定社会形式中占据支配地位的生产以及由这种生产所确定的社会关系。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揭示的正是不断形成和新形成的社会关系的客观世界。而包含和体现为新的社会关系的当代世界就在实现着的空间的生产之中。这不仅是因为从宏观层面来讲,20世纪以来世界范围的都市化进程正客观地普遍地发生,“都市社会”替代“工业社会”成为社会发展的方向,以空间的生产为特征的社会运动日益成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一种占主导地位的历史形式。而且,从微观层面来看,这种新的历史形式正从方方面面规定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样式,塑造着每个个体的生存样态,进而决定着现代人的作为整体的生活方式。空间的生产这种有机体制并不是只存在于人类全部社会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的某一个阶段,而是始终贯穿于全部社会生活的一个层次,只是在当代社会的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中,空间的生产日益成为占据支配地位的生产,空间关系成了表现社会现实的“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空间在当代成了社会现实的实在主体。当然,这是一个神话化的、物像化的甚至是拜物教化的主体,而真正的主体只能是从事客观空间实践的人。

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论原则:具体的总体

对于深谙辩证法精神的马克思来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对象从来就不是如李嘉图这样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形而上学建构的对象,也不是如费尔巴哈这样的直观的唯物主义者所直观的对象,因为这类对象只是没有具体的现实的内容的抽象而已。如果说对象一定是与人的具体的现实的活动相关的,因而表现为具体的丰富的社会关系,那么考察对象就应穿透对象之具体表象,揭示它的本质,在理性的抽象中将具体加以再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使用的便是这种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在马克思看来,只有把对象再现为“具体总体”,它的全部社会历史秘密才能真正显示出来。比如,马克思不仅考察了一般的生产范畴,而且还考察了生产范畴在各个社会形态中的具体演化,从而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的特殊性,以及其内在的否定力量。

当代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应坚持、深化和拓展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科学方法。虽然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涉及空间、生产、国家、政治、城市、日常生活、权力、解放等诸多对象,但空间是其首要的考察对象,这不仅是因为空间已然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秘密武器,而且因为其他对象只有在空间的“光照”下才能明朗起来并获得更好的理解。而作为“实在主体”空间并非一个可以与人的活动及其关系割裂开来的“空洞”或自然“场所”,也并非一个仅仅与人的意识活动相关的认知空间或与人的情感活动相关的亲历空间,而是从有人类史以来便由人的社会历史活动所生产和充实,因而是具有丰富社会历史内容的社会空间。也就是说,空间是具体的,总是和人的实践相关,和特定时空条件下的社会要素极其相关。这也就意味着,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要始终坚持实践立场,致力于揭示空间所包含的丰富社会历史内容。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应该考察空间的社会历史起源,其在各个时代的社会历史形态和具体实践,以及其在未来社会的可能形态。正如列斐伏尔运用“回溯—前进”法所做的工作。从存在的角度来看,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尤其应关注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空间实践,分析资本主义是谁以及如何通过空间将尽可能利用的社会要素(包括大的层面来说的生产活动、生产方式、生产关系、日常生活等,小的层面来说的建筑、城市、广场、商品、货币、资本、信息等)整合成一种新的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具体实践战略,以及这种空间生产逻辑中所内含的中心与边缘、同一与差异、社会与自然、权力与知识、增长与停滞等之间的矛盾。总而言之,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应该考察支撑并赋予空间以实在内容的全部复杂的社会关系,理清这个全部关系与空间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辩证的甚至是矛盾的关系。只有当空间在这些关系的张力中运动起来并相对自足地成为“主体”之后,空间才有可能真正讲述出它的历史故事,人们才有可能完全理解它的社会历史意义。

但是,空间的具体规定性只有在总体性的观照下才具有现实性。事实上,当人们与某个空间打交道之时,总是需要总体性的视野,才能把握这个特殊的对象,理解其中的意义。这也就意味着,人们需要在思维行程中将空间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以真实再现空间的具体性。马克思在考察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中的商品、货币、资本等特殊现象时,始终关注的是这些特殊背后的作为总体性力量在起支配作用的生产逻辑,即他所揭示的剩余价值的生产规律。同样,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不仅应考察空间的具体表象,而且应从这些表象中抽身而出,来深入地考察空间本身生产的逻辑。因此,若要获得空间的全部社会历史秘密,既需要在具体性层面对空间做细致地微观分析,又需要在总体性层面对空间做全局性地宏观把握。如果没有总体性的出场和观照,空间不过是一个个无意义的自在之物;如果没有具体性的呈现,空间只会是一种毫无内容的抽象。

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主要任务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便可以概括出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主要任务和范式特征。从总体上来说,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辩证地研究具体的人的“真正现实”,是关于作为具体的总体的现实的理论,是关于人的实践的世界的研究。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不是简单地把空间作为对象,不是研究空间中的社会现实,而是研究空间性的社会现实本身,辩证地再现作为具体的社会现实的空间的实践性和矛盾性。因此,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有两个相互联系的基本任务:一方面,揭示“真实存在”的空间的生产机制及其矛盾性;另一方面,重建“现实存在”的空间,以此来重建人的客观世界以及人自身。具体来说,这两个任务可以具体化为三个相互统一的方面。

一是构建空间性的社会历史解释模式,以空间生产的历史具体地构建作为人的对象化活动的社会历史总体。“空间”是研究社会历史以及当代社会的一个“抽象”,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要从这个“抽象”上升到“具体”,即重构具体的社会现实总体。因此,建构空间性的社会历史解释模式就是在宏观和微观相结合的理论范式中以空间范畴为总问题,发展出某种对社会历史具有普遍解释力的社会批判理论。这种批判理论尽管被冠以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之名,但其内容决不限于通常所理解的政治经济学或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范围,而是更为广泛地涉及政治组织、国家权力、生产方式、文化生产等与空间相关的一切社会存在,更一般地将哲学、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各学科的知识内容包含其中,因此是一种社会批判理论。而这种批判理论所做的工作不是如实证社会学所做的在数字和统计中来描述空间事实,而是在对直观事实反思和批判的过程中探寻各事实之间的内在联系,即探寻空间的不同形态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统一性。而空间是实践的事情,因此这种批判理论最终目的无非是要揭示人的对象化活动在空间视域中显示出来的总体面相。

二是理论地再现作为人的社会运动的一种实存形式的空间事实,揭示特定社会历史阶段的空间实践。这要求在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框架之内,具体发展出空间的概念框架或体系,详细阐明每一种社会形态的空间实践及其内含的矛盾性。尤其是在当代社会历史语境中,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应主要集中于对空间的政治逻辑、生产逻辑和文化逻辑的揭示和分析。空间的生产在任何一个历史阶段或社会群体中都不仅仅通过具有制约性甚至强制性的制度规范等宏观层面的权力来生产,还通过非制约性或非强制性的碎片化的弥散式的微观层面的权力来生产。因此,空间与宏观层面的国家权力以及微观层面的权力之间的辩证关系及其再生产结构,便成为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重点关注的问题。同时,空间已经渗透到当代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各个层面、环节、过程,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重要甚至基本手段。因此,空间在当代经济实践中的形式、结构和功能也应成为理论需要澄清的问题。再次,在当代社会,空间获得了文化存在形态,而文化也具备了某种空间形态。在一定程度上,空间生产的逻辑也就是文化生产的逻辑。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自然应直面这一重大变化和事实,从空间的层面或文化的层面阐明文化生产空间的逻辑。

三是构建与人的解放相连的空间革命理论。空间作为人的生存的必不可少的社会条件和要素,因其根本的实践性和内在的矛盾性具有否定自身的力量。关键在于,如何将这种力量激发出来,使空间成为人诗意栖居的“家园”。这需要一场空间革命,一种面向未来的空间革命理论。无疑,空间革命理论首先要重建关于空间的观念。空间的观念的革命就是要恢复人们思想的能力,使他们认识到真正的空间应该是人的实践的“可能的不可能性”,是不断超越人类自身的重要力量。只有如此,才可能改变人们关于空间性社会生活的认知,才能弄清空间是如何生产出来的,到底是谁生产的,是为了谁而生产的,才能在空间理念的总体中标记当代空间实践的历史方位,才能批判地理解和认识现行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和文化制度。然而,要想使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与改变世界的最实际的行动相连,最终必须通过现实的人的现实活动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来实现。而改变生活方式就是要改变平庸的日常生活。在此意义上,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要始终致力于对日常生活的批判,空间革命要实现对现实的人的日常生活的革命。

总之,以实践的观点辩证地把握空间的自我运动,就是从空间和空间的生产这个具体的层面来解释和建构社会现实和社会历史发展,在宏观层面阐明每一种空间社会的具体形式和运行机制,揭示每一种空间结构本身所隐含的矛盾、固有的危机和演变的趋势,在微观层面探究现实的人的生存状况、生存矛盾,在此基础上,指出改变空间的革命策略,积极建构新的生活方式、生活意义和文明样态,使空间从作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历史事实的抽象空间,转变为作为一个社会存在的每个个人自身的创造和作品的空间,也就是“发展并实现着的人的世界”“人的实践的世界”。

猜你喜欢

政治经济学层面对象
基于选项层面的认知诊断非参数方法*
晒晒全国优秀县委书记拟推荐对象
《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政治经济学:范尼·普莱斯与大西洋的工人阶级
攻略对象的心思好难猜
图说车事
政治经济学式微了吗?
个性签名
《导言》和《序言》的区别
二孩,人生如果多一次选择!
自学政治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