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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体制与知识流动

2020-11-14邹建英

华文文学 2020年6期

邹建英

摘 要:文学嬗变与社会变迁密切相关,日本占据中国台湾后在台建立警察制度、保甲制度,台湾士人在反殖民反压迫中发现“人”,密切了文学与人生的关系,瓦解着文学为政教服务的传统观念。日本殖民者以掠夺为目的在台湾发展殖民经济,客观上为旧文学的变革提供了一定的物质基础。殖民教育导致汉文化存亡危机,传统文人组建诗社、开展击钵吟,促使文学跨阶级、跨地域传播和古诗向白话新诗转变。报纸、杂志的诞生改变了文学的生产和传播方式,文学接受主体由士大夫向普通民众转移,作家因能冲破传统规范而大胆表现自己的生命体验,为古文向现代演进发展带来契机。台湾文学社团传播维新思潮、刊载大陆文学作品,为台湾人探索新旧过渡提供启示和范例。

关键词:台湾文学;警察政治;殖民经济;殖民教育;新兴传媒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0)6-0081-08

台湾文学由古代向现代演变与台湾社会的剧变密不可分。日本在甲午战后窃取台湾,对台湾的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等进行了全面的殖民改造。在此影响下,台湾旧文学向现代转型,具体表现为文学观念、文学语言、文学载体、传播方式、创作主体、接受群体等的变革。本文即试图从政治制度、经济制度的变革入手,剖析警察制度、殖民地法规、保甲制度的建立和殖民经济的发展,对文学观念变革、主题内容拓展、思想交流的影响。与此同时,日语同化教育政策实施,教育对象不分性别、阶级、地域,客观上有利于文学的跨阶级传播;书房数量锐减,传统文人为挽救汉文存亡危机而组建诗社,促使古诗诗体规范、修辞规范等改革。新兴大众传播媒体——报纸、杂志的诞生,改变了传统的文学载体和传播方式,文学跨阶层、跨地域传播的实现促使文学接受主体走向平民化;文学商业化发展,作家因此能比较自由地表现自己的生命体验而打破传统文学规范,并在学习西方新闻文体写作中促进古文的现代演变。另外,台湾文人创建“崇文社”“台湾文社”,并出版发行刊物,译介西方、日本近代文学和转载大陆期刊文章,有助于台湾人接受西方近代文学观念和大陆维新思潮,为台湾人探索新旧文学演变指引方向。

一、警察政治与殖民经济

1896年,日本颁布了第63号法令,通称“六三法”,規定殖民当局拥有立法权、行政权、司法权和军事权,形成高度专制独裁体制。殖民当局为平定台湾全岛,依据“六三法”逐步建立警察制度。日据当局的“台湾总督”乃木希典于1897年制定“三段警备制”,加强军队、宪兵与警察的协力以镇压抗日活动。儿玉源太郎在1898年就任“总督”后对警察制度进行改革,民政长官后藤新平认为“所有的殖民政策都必须尊重殖民地风情、民俗及习惯这一原则”①,依据“生物学原理”对台湾土地、林业、籍贯、政治、经济、法律、械斗、民间信仰、祭祀礼仪等进行全面调查研究,在此基础上制定了关于财产、民事、诉讼等方面的殖民地法规。同时沿用和改造保甲制度,使之成为警察体系的辅助机构,“日本殖民政权经由保甲渗透至台湾民众基层,除了利用保甲来协助警察维持地方治安外,且直接、间接的利用保甲于一般行政上,举凡教育、产业、经济、交通等方面,保甲莫不参与,在日本的台湾统治史上,其影响既深且远”②。

时至1902年左右,尽管殖民当局已经在台湾建立了森严的警察制度,但台湾人民仍自发组织多起武装抗日运动,如北埔事件(1907)、林圯埔事件(1912)、土库事件(1912)、苗栗事件(1912)、六甲事件(1914)、西来庵事件(1915)等。台湾抗日活动皆遭到殖民当局的残酷镇压,并且大部分镇压工作都由警察执行。其中因西来庵事件有800多名台湾人被殖民当局判处死刑,导致台湾大规模武装抗日活动基本停止。台湾警察“为维持社会生活秩序,基于一般国家统治权,直接命令或强制人民,拘束其自然自由的作用”③,台湾人的一举一动被严格监控。殖民当局的高压统治激起了台湾知识分子对个人自由的诉求和权威的反抗。在持续近20年的武装抗日运动中,台湾知识分子的反殖民反压迫斗争,发展为对专制制度及其所形成的主仆关系的批判,肯定了平等、自由思想和人的生存价值。

随着对自由平等思想的认识加深,台湾传统文人逐渐走出个人狭小天地,关注广大社会现实和人生。他们从深沉的忧患意识中蕴蓄批判和改革精神,通过对君主专制的否定和日本殖民统治的反叛以追求个性自由,冲击了以“仁”“礼”为核心的旧的封建儒家思想。旧的封建儒家以“克己复礼为仁”束缚人的思想和规范人的行为,以此维护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秩序,这实质剥夺了作为个体的人的自由与平等的发展权利。三纲五常的确立与实施进一步消解了“人”的生存权,使人成为封建礼教的“奴隶”。同理,日本在台湾的殖民统治也是为了培养忠于天皇的“奴隶”,剥夺台湾人个性自由的发展权利。因而传统文人在反抗殖民压迫的同时,把人从传统封建宗法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他们通过发现“人”和追求自由平等,从以“文”传载“治国平天下”之“道”,逐渐转向表现人生;并且打破古代文学在表现人生上的许多禁忌,使用被古代文人排斥于“文学”之外的小说表现人生体验,开拓表现人生的新方式。

传统文人对文学为政教服务的观念和对人生的狭隘理解的改变,还受日本在台湾发展殖民经济的影响。日本制定并实施“工业日本,农业台湾”的殖民经济政策,殖民当局首先进行土地调查,依靠警察劝诱或强逼农民出卖土地使殖民者实现收购。(本地)地主与农民的土地所有权和支配权逐渐被殖民者占据,尤其耕地支配权被剥夺最为严重。日本殖民者又进行掠夺性贸易,致使地主收入大幅减少而加剧压榨佃农。在地主与殖民者的双重压迫下,农民陷入极其贫穷的生活状态。此外,砂金、矿业、樟脑、茶等产业的发展同样以牺牲台湾人民的利益为代价,导致失业的工人与农民奋起反抗。

对此,传统文人如实描述,如洪弃生的《田亩叹》:“拮据置田亩,苟且充鹤哺。姑为口腹计,岂暇子孙图……奈何丁官厄,向我开广途。横攘十亩地,顿减十斛租……我食犹被夺,况望千木奴……负耒无佃耕,思欲作亡逋”④。谢雪渔的《悲丰年》:“富家何故悲丰年,有谷盈仓不值钱。官租催纳急星火,深悔无端多置田……农家何故悲丰年,一石蓬莱米十圆。欲卖翻愁无客买,许多公课纳无钱。为质金消耕约废,向谁冬至佃新田。琐尾流离剧堪惧,济时端赖有司贤。”⑤他们批判殖民经济,书写民生疾苦,以文学表现自己对人生的真正体验和感悟,而不是论述“治国平天下”的内圣外王之“道”,促使文学观念发生变革。

殖民者为了发展殖民经济不得不将资本投入台湾,以及进行相关基础设施的建设,这使得台湾原有的经济结构和社会面貌发生改变,日本资本家在台湾陆续开办工厂并不断扩大规模,如1902年台湾制糖株式会社创办了桥头仔工厂,1907年台湾制麻株式会社创办最早的麻纺织工厂等。建筑材料水泥、砖、瓦等采用机器生产,产量也逐渐增加。1903年殖民当局在台北龟山兴建水力发电厂,发电量供台北市使用,之后官营、私营发电厂不断增加。造纸工业发展迅速,1912年产量已达2503404公斤⑥。在交通运输业方面,1896年殖民当局开始修建基隆至台北、基隆至苏澳、台北至淡水等公路⑦;1905至1910年完成基隆高雄间纵贯铁路⑧;1896年开始在全台主要城镇改造和修筑街道,铺设下水道和道路;自行车、汽车、飞机、轮船等交通工具在台湾出现并开展运输业务;邮局、电报、电话也日渐普及。

这些便利了台湾知识分子之间思想、文学等各种信息交流,以及文学跨阶级、跨地域的传播。同时,市镇修建和交通发达促进了城市繁荣,城市就业机会增加,人口也随之增长,餐饮、服务和娱乐休闲行业也逐渐发展起来。这些都有助于拓宽文学表现领域,以及文学语言、文体形式等发生变革。传统文人把新事物、新思想引入古典诗歌中,如王殿沅的《电灯》:“得气都从热里过,无烟无烬一遮那;玻球风迫光仍在,绮阁筵酣照不颇”⑨;林幼春的《华盛顿》:“星旗猎猎白宫秋,开国功成第一流。举世共知民主贵,古今王霸总低头”⑩。他们将电风扇、电话、电报、留声机、西方进化论、平等、自由、民主等写入旧体诗中,突破传统的送别、感时、伤怀、交游等主题内容;“新名词”入诗,旧诗的格律规范被部分打破,诗体呈现出自由化趋势。

二、殖民教育与诗社林立

日据之后,殖民者依靠政治权力在台湾推行殖民教育,致使台湾的教育制度发生变革。第一任学务部长伊泽修二认为通过教育容易使台湾人日本化,在1896年开始在台湾设立“国语(按:日语)学校”和“国语传习所”,又依据“紧要事业”和“长久事业”设立不同学制。伊泽为了加快实现日语“同化”教育目的,以支付学员津贴方式鼓励台湾人入学,教育对象不分性别、阶级、地域,以此提高“国语传习所”的就学率,甚至利用书房作为辅助机构。日本占领台湾之后儒学、社学等传统教育机构被废除,而在当时已达一千多所的书房,因被殖民当局作为怀柔工具未被全面废除。伊泽意识到书房对台湾教育的作用,他在《有关设置台湾公学校之意見》中建议改革书房,“附加日语一课”,“注入新的精神,废除无用的文学,并附加有用的学术课程”,实施书房新教育要以“尊从教育敕语为准则”{11}。伊泽欲借助书房实现语言和文化“同化”的目的显然可见,但殖民者未贸然废除书房,为汉字和汉文的存续获得了一定的空间,增加地理、算术等科目也有利于提高台湾人知识文化水平。

伊泽欲以日语教育将台湾人“同化”成日本人的教育构想遭遇挫折,乃木希典因教育经费过高而未给予伊泽支持。伊泽离职后,后藤新平与持地六三郎在台湾任职期间(1898-1911)都推行抑制公学校扩张,且增加实业课程内容,把教育作为攫取台湾经济利益的手段,警惕台湾人因知识水平提高而觉醒反抗。1898年日本政府颁布了《台湾公学校令》将“国语传习所”改为公学校,书房大致随着公学校数量的增加而锐减。公学校在1906年已有151所,学生人数为31823人,就学率仅为5.31%{12}。不过,殖民当局超越阶级的招生政策、保留书房、未废止汉文科等怀柔政策,缓和了台湾人对日本人的抵抗情绪和戒备心理,反而促使许多平民阶层的子弟自愿入学。

到1910年书房数量为567所,学生为15811人,

公学校有223所,学生有41400人{13}。这在客观上有助于打破文学被传统士大夫阶层垄断的局面,文学接受主体逐渐转变为平民阶层。

随着书房数量减少、后藤与持地时代抑制扩充公学校、台湾人对日语教育观念的改变等因素,导致自愿入公学校的人数激增,已有公学校数量难以满足实际需求。隈本繁吉在1911年刚上任便着手处理台湾教育问题,他利用台湾人积极吸收近代文明的心理,除大幅增设公学校外,修改“国语”教科书,增加日本精神的教育内容,减少智育方面的课程比重;开设日语夜学会、日语练习会、风俗改良会等日语普及活动。这些措施虽有利于提升台湾人的就学率,但自1915年开展的大规模日语普及运动,不仅加快愚民化的步伐,而且严重威胁汉文在台湾的延续。尤其在1918年,公学校汉文科授课时间由每周五小时减为两小时,汉文在隈本任职时期(1911-1920)遭受前所未有的打击。

在以日语教育作为同化方针的影响下,传统文人敏锐地意识到日本对汉语、汉字、汉民族的抹杀企图,他们开展各种保存汉文化运动,为台湾旧文学向现代转型带来契机。彰化施梅樵(1870-1949)“饱阅白云苍狗变,耻为俯首折腰人”{14},到处设帐授学,以传播和维系汉文反抗日本殖民统治。这种开馆设塾者在当时占有一定比例,乙未割台中断了传统文人考取功名之路,他们以此维持生计和延续汉文,以文化抗日表明爱国之志。而大多数传统文人则通过创立诗社、参与诗社活动“延续一线斯文”,致使诗社在台湾各地纷纷成立。日据之前台湾已有斐亭吟社、竹梅吟社、荔谱吟社、海东吟社等十多个诗社,自1895年至1920年左右,新成立的大小诗社有栎社(台中)、南社(台南)、瀛社(台北)、鹿苑吟社(彰化)、罗山吟社(嘉义)、凤冈吟社(高雄)、西瀛吟社(澎湖)、桃园吟社(桃园)等60多家{15}。

台湾诗社林立与殖民当局对台湾人的笼络政策有很大关系,他们举办“飨老典”“扬文会”,鼓励日、台文人共建诗社等。受此影响,台湾传统文人为延续汉文化而积极创办诗社,由于诗社数量剧增,交通便利,许多诗人不再被固定于某一地区或某一诗社,出现跨州、跨社的流动现象。例如,黄纯青(1875-1956)、魏清德(1886-1935)、李硕卿(1882-1944)、王少涛(1883-1948)既是台北瀛社的成员,也是台北咏霓诗社的成员;连横既是台中栎社的成员,也是台南南社成员;黄纯青既是台北瀛社、咏霓诗社的成员,也参加了新竹州桃园吟社等。这些诗社定期集会,或每周一次,或每月数次,聚会时大多采用击钵吟的创作方式。从台湾报刊对诗社活动的报导可知,如:“嘉义庄伯容、白玉簪、苏孝德其他十数氏,为鼓吹文风,敦睦交谊,组织一诗社,名曰罗山吟社,每月一次会于庄伯容氏别墅,拟题联吟”{16}。除了定期举行聚会赋诗外,有些诗社还举办通过拟定诗题向全岛征诗活动:“芦溪青年吟社,此番为扬风扢雅起见,征诗全岛,题为《萱草》,限七律十一尤韵,深望逸客骚人,莫吝珠玉惠赠。”{17}此外,有些诗社还举办了“台湾全岛联吟大会”“台北州联吟大会”“五社联吟会”等。传统文人开展不同形式的诗社活动和跨阶层、跨地区、跨诗社的流动,促进了旧文人之间思想交流,加快了文学的传播速度和频率。

从这时期的诗作内容来看,以栎社1902年至1920年的诗题为例,有反映时事和关心民生疾苦的题目,如《法兰西犯台》《避债台歌》《徐锡麟刺恩铭》《弃妇词》《追怀刘壮肃》《秦始皇》《华盛顿》等;也有反映新事物、新思想的诗题,如《汽车》《电灯》《空气枕》《写真》《喷水池》等;但大部分诗题如《梦》《折梅》《秋雨》《古桐》《马》《纸鸢》《落花》《发》《眉》{18}等,只是排忧解愁、附庸风雅的无聊之作。类似栎社这种游戏之作在其他诗社也大量存在,有些诗社甚至借此趋炎附势,诗作中媚日色彩浓厚。不过诗社为儿童、贩夫走卒等提供读汉文识汉字的机会,促使文学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由传统士大夫向普通民众转移。文人创作的游戏化倾向,以及诗社成员结构的多样化,既降低了诗歌创作格律要求,又增加了古典诗的新思想和民俗性内容。这对旧诗的诗体形式、诗歌语言、主题内容、韵律修辞等造成冲击,促使文言旧诗向白话新诗转变。

三、新兴传媒对文学生产、

传播与创作的冲击

日据之后,殖民者为便于宣传殖民政策、通过舆论来巩固统治和获取经济利益,于是将现代大众传播事业引入台湾。许多日本人到台湾创办报纸,他们采用先进的印刷设备提高产量,如《台湾日日新报》“有高速度轮转机一台、轮转机三台、平盘十三台、维多利亚式印刷机一台、石印机二台、石板手摇机八台、自动活字铸造机三台、以及其制本用机械二十余台、而电器版、照相制版等之设备均有”{19}。报纸发行周期有日刊、晚刊、双日刊、周刊等多种类型,采访、编辑人员大都是经过职业训练的知识分子,出版、行销、管理等按现代方式运营,台湾现代报业逐渐兴起。在报业几乎遍及全岛的同时,台湾杂志也蓬勃发展,并且大部分也都由日本人创办。例如,《台湾觉醒》《竹堑新志》(1899)、《台湾文艺》(1902)、《相思树》(1904)、《荆棘之座》(1919)、《潮流》(1920)等{20}。

在台湾新文学发生之前,台湾的报纸与杂志的出版发行几乎都被日本人掌控,这意味着在台湾现代大众传播媒体形成的同时,台湾人的言论与出版自由几乎被剥夺。台湾文人在此社会文化环境中难以发声,而日语同化政策导致汉文存亡危机又迫使台湾人急欲寻求维系方法,报纸与杂志开设的“中文栏目”为中文的延续和发展带来机会。例如,由于当时台湾人不懂日文者居多,殖民当局为顺利推行殖民统治,在创办《台湾日日新报》时便设有“中文栏”,之后又独立发行《汉文台湾日日新报》。除在报纸上设置中文栏外,有些杂志也为增加销售量而附设汉文报,《台湾教育会杂志·汉文报》的创设便是一例。从该报所设栏目“论议”“学术”“实验调查”以宣扬殖民统治政策、教育理论为主可知其办刊宗旨,不过在“文艺”“史传”等栏目中也刊登台湾文人作品,如许子文的《澶渊之役寇准以宋王为孤注论》、庄鹤如与潘济堂的《圆山八景》、谢汝铨的《读日本外史咏诸名臣》等。

机器印刷取代了传统手工雕版印刷,新兴大众传播媒体成为新的文本载体和有效传播途径。作为文学活动构成三要素:作家、文本、读者,当文本的制作和传播方式发生变革时,作家的创作与读者的阅读也会产生影响,三者之间的促进与制约作用为文学的跨阶级、跨地域传播和旧文学的变革带来可能。在古代社会,台湾文人们的诗文达到一定数量后,便由自己出资或他人赞助请书坊雕刻成集出版,然后分送给亲朋好友、门人子弟;也有些士大夫亲自整理校订文学作品,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他们没有“著作权”和“版权”的概念,更没有以文学创作谋取利益的观念。日据之后,日本人将西方近代出版事业和新闻事业引进台湾,台湾文人逐渐对文学作为商品生产、销售有一定认识。机器印刷是文学商业化的前提,印刷速度和质量的提高实现了刊物的批量生产;出版周期迅速缩短,可在一天之内实现出版发行;刊物容量因采用较小字体排印而增加,制作成本降低使得普通民众能承受费用。这不仅使读者群体扩大,也使文学的传播范围远超线装书。

传统文学在新的载体——报纸、杂志上发表,士大夫的文学创作不再是个人化的写作,作家的人生追求、个人情感、社会理想随着载体的社会化而被公众所知。文学传播从此不再局限于士大夫圈子内,文学由小众阅读转变为大众阅读。无论作家是否愿意,文学都将被难以数计的读者所阅读和评判。然而,在大众传播媒体诞生之前,士大夫写作主要为“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服务,必须按照士大夫的思想观念、语言规范去创作文学,导致文学创作因脱离自己的生命体验而难以创新,文学作品虽不可胜数但大多为雷同之作,这种状况随着大众传播媒体的兴起而改变。殖民当局为顺利实施殖民统治的各项政策,拨款资助日本人在台湾创办报刊,使得报刊发行总量大致呈逐年递增趋势,如《台湾日日新报》在1900年年度总发行量为122万份,日平均发行量为3330份;到1918年年度总发行量为6332万份,日平均发行量为17340份{21}。发行区域也随之扩大,除台北设有总社外,还在基隆、宜兰、新竹、台中、嘉义、台南、高雄、屏东、花莲港等地设立分社{22}。

从刊物发行的数量和地域来看,读者主体已经不仅仅是士大夫阶层,文学不再属于士大夫的专利品。也就是说作家面对的已是广大读者,他们的创作可以不必过多在意传统的文学规范,只需思考读者能否接受创作就行。相对多数读者而言,作家具有一定的优越感,因为只有少数读者具有文学创作和批评能力,大多数人只享受文学的终端服务。稿费制度的建立使得传统文人不必再由自己出资刻印和分送,而在刊物上投稿不仅可以保存和迅速传播其文学作品,还可以获得稿酬来维持生计,或成为职业作家。他们因此不用顾忌帝王贵族,不用依靠他人供养,只需考虑尽量不触碰殖民当局的法令即可。这些因素促使传统文人能比较自由地表现自己的生命体验,使文学从“治国”“载道”的禁锢中摆脱出来。

随着读者对新事物、新思想等内容和信息量的要求增加,作家不得不摈弃传统文体,学习西方新闻报道写作。新闻文体对散文由古代向现代演进发挥重要影响,如在《萧逢源氏之台湾谈》一文中,作者提到“现时台湾之制度……是进步发达,皆由于布设铁路……且到处开凿道路……其运输交通有如何之便利……特如我国制度,不论警察权、刑罚权、裁判权,即其他行政诸权……予抵台南后,冕监狱、法院、邮便电信局,悉为独立,而与地方行政法分离”{23}。该篇运用了“制度”“铁路”“道路”“运输交通”“警察权”“刑罚权”“裁判权”“监狱”“法院”“邮便电信局”“独立”“地方行政法”等关于西方现代政治体制、交通方面的新名词,瓦解着古体散文的语言模式,促使汉语现代性元素滋生,文体形式也随之自由化和通俗化。

四、文学社团与维新思潮

“崇文社”与“台湾文社”作为由台湾人在台组织成立的团体,对引介新学、启发蒙昧、革新文学等作出重要贡献。从两个社团探索传承古代文学的过程来看,“台湾文社”对新学的引进、介绍、翻译等在质与量上明显多于“崇文社”,致使“崇文社”倾向于“守旧”,而“台湾文社”更趋于“迎新”。两社皆以“维系汉文于不坠”为创社缘由,但在具体探究如何使汉文存续上却表现出较大差异。“崇文社”希望“重振世道”的主张、目的显然可见,他们认为新学是破坏台湾纲常伦理的主要原因,黄卧松用激烈的言辞加以批判:“愤时之士奔走欧美,狂呼革命。告厥成功,遂有二三面毛蹄足之士,因噎废食,背本忘根,谤毁先圣,荡灭伦常。我台遂有一二效尤,倡非孝,说恋爱,丧心病狂,毒流岛内”{24},类似这种排斥新学的观点在其他社员中时常可见。

“崇文社”希望以抗拒外来文化的方式保留汉文化,但他们在古文中以西学作为论据阐释,无疑也是受西学影响的表现,在不自觉中发挥了传播西学和启发民众的作用。例如,“太阳太阴之代明,恒星行星之流转……然太阳居中,镇静太阴,分外循环……由是哥白尼之天文学而论,昔固以为是矣”{25}。再从其征文课题来看,有《养苗媳及蓄婢之弊害议》《赌博弊害论》《破除迷信议》《婚姻改良议》《台湾青年自觉论》《开拓实业策》等。“崇文社”虽倡导“文以载道”“以文治国”,但他们运用“新名词”“新思想”“新知识”等作为论据论证,文学语言、文学题材、文体形式等因吸收异质文化在不自觉中发生变化。随着文学主体现代性滋长,“崇文社”提倡的“道”不再局限于“治国平天下”,反而转向关注现实与人生,道德内容变为次要地位,传统文学观念受西方文学观念影响逐渐显现。

“崇文社”在抗拒新学中不自觉接受新学,而“台湾文社”则以开明的态度对待世变和迎接新知。“台湾文社”许多社员不仅自觉接受新学,还向台湾人译介西方、大陆和日本文学。《台湾文艺丛志》(以下简称《丛志》)创刊第一期就刊登了林少英(1878-1954)翻译的《德国史略》,为英国人John Finnemore所著Germany: Peeps at History。该杂志第一年(1919)还刊载了《夏目漱石传》《亚米利加史》《伍尔奇矣传》《俄国史略》,此后刊登翻译作品有《生活之意义》《自治谈》《中华之哲学》《昼寝之研究》《支那人之文弱及保守》《支那之我国民》《支那之教育》《支那文学史概论》《体育之起源及欧洲之体育》《东西二文明之冲突》《哲学》等二十多篇。

这些翻译文学本源语言以英语和日语为主,翻译语言为浅近文言,内容涉及历史、文学、哲学、教育等多个方面。其中刊载的多篇日本汉学家对大陆古代和近代文学、教育的研究,主要侧重于指出弊病且顺应时代革新的论述。例如,《支那近代文学一斑》详细介绍了甲午战役之后约二十年的大陆近代文学概况,将大陆士大夫思想新变追溯至龚自珍(1792-1841),认为“其思想颇明民权说……又带有社会主义之色彩在焉……当时之欧美思想,未东渐之际,龚之思想文章,已能惊倒一世,非虚语也”{26};接着阐释魏源、王闿运、康有为、梁启超等知识分子在西方或日本文学影响下思想发生变革,他们发起维新变法运动,创办报刊,翻译西方文学等,促使古代诗歌、散文、小说、戏曲全面改革。

通过译文,台湾知识分子比较全面了解大陆文学发生变革的原因、过程和现状等,为他们探索台湾文学的發展带来启示。另外,这些译文原著已属于新文学的范畴,译者直接阅读和翻译已是“白话”且“言文一致”的文学作品,受西方语言和思维影响,最终呈现的译文已是新旧、中西融汇的“新文体”。台湾其他传统文人通过阅读译文间接学习这种改革经验,例如:“开通之人多文明,闭锢之人多野蛮,此定例也……例如自由结婚,而仍出于正……不遂其欲,辄自戕,离弃之妇,人多鄙之不齿,此非息息合于世界现行之文明法者乎?”{27}将西方自由民主思想引入散文中加以阐释,而古奥文言因吸收欧化语言得以向浅近化发展,文与言由“分离”走向“合一”,古文文体形式因之趋向于自由化。

文社还大量刊载有关西方科学的文章。例如,陈福全的《地界丛谈》从1919年7月至1921年4月陆续连载,共计13期,全面科普地球运转、气候、地形、动植物、海陆空、自然灾害等的形成;吴赐斌的《天文学说》、许子文的《科学丛谈》、华林的《科学与艺术》、朴润元(朝鲜)的《史前人类论》、衍林的《科学发展之概论》、无名氏的《飞机上之气候预测》《昆虫飞升之研究》、无遮的《新式风车》《猫类之始祖》《现存之人类始祖》《横渡大洋不停之飞机》《食人树》等。这些文章涵盖天文、地理、人类、动植物等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介绍自然科学、科学技术、等知识的同时,力求破除台湾人封建迷信、阶级意识等,使人们在对事物的革命性认知中,思索自身所处的社会和文化环境。台湾知识分子通过阅读这些科普文章,学习西方科学化、准确性地表达方式,以及严谨而富有逻辑的思维方式。这与文言的语言特性、古文文体规约形成冲突,为文学语言的文白转换、散文文体变革带来可能。

此外,《丛志》大量转载大陆的报刊文章,将西方文艺理论引入台湾,传播大陆维新思潮。刘伯明的《关于美之几种学说》、世英的《太戈尔氏之人生观与世界观》、三旡的《文明进步之原动力及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之关系》、化鲁的《文明人与野蛮人之迷信》、健孟的《迷信与魔术》、孟健的《科学与道德律》、高鲁的《爱因斯坦与相对论》等介绍柏拉图、康德、黑格尔等的学说,论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关系、破除迷信、男女平等、探究人生等,促使台湾人思想观念革新。《丛志》刊登黄遵宪《人境庐诗草》(卷一至卷六)、丘逢甲《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一至卷十二)、梁启超的《人生目的》《为学与做人》(演说稿)和1911年游台时的部分诗作等。这些大陆新旧过渡时期的文学作品,为台湾知识分子探索台湾文学新旧演变提供借鉴。

文社还直接转载大陆文人的小说作品,例如梅痴的《剑云艳史》、天笑的《冥鸿》、倚虹的《梅雪争春记》、王梅癯的《烟波眷属》等近三十篇{28}。《丛志》依照原文标注小说类型,有“苦情小说”“忏悔小说”“家庭小说”“醒世小说”“事实小说”“节烈小说”等。这些小说的语言为浅近文言,有些已经是白话文;内容上不再局限于才子佳人,有些作品以真实的事件为创作素材,通过细致地刻画人物反映现实人生。特别是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描述她们敢于走出家庭、投入社会、赴日求学等,表现出对封建专制的反抗和对自由的追求。这种以文学表现人生的文学观念和创作实践,进一步冲击台湾文人的传统文学观念,为他们改革文言小说带来启示。

许多台湾小说作家学习大陆文人不再以“英雄”、“鬼神”等为主题创作小说,而是描写普通民众的喜、怒、哀、乐,尤其对女性的恋爱婚姻、思想观念的探讨相当全面。例如,李逸涛在《留学奇缘》《儿女英雄传》《恨海》等小说中,塑造了不同类型的女性人物形象。《留学奇缘》中的“赛罗兰”武艺超群,以复国为大业出走日本,帮助男主角报仇雪恨,并且深夜与其私会。《剑花传》中的侠女“剑花”,帮助男子“尚武”报杀父之仇,且曰:“妾常恨男女授受不亲一语言,遂使无量数之有用女子,沉埋于黑暗地域者三千余年,生育井臼而外,殆无完全之资格,影响夫社会。自男女平等之义,盛传于欧美以来,支那亦已渐脱其羁绊,吾辈正思为支那一开其风气,岂复为此龌蹉态”{29}。李逸涛借剑花之口传播男女平等、自由恋爱等西方新思想,借助小说启发蒙昧的用意明显。这些新女性皆具有类似男性的特质,不仅主动追求恋爱和婚姻自由,而且眼界开阔、心怀天下,积极投入社会、国家事业之中,与足不出戶、谨遵三从四德的传统女性形成鲜明对比。台湾小说家套用传统狭义小说框架,融入西方现代自由、平等、权利等思想观念,使人物形象表现出不新不旧或时新时旧的过渡色彩。

结论

新旧文学发生演变,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语言、传播媒介等的变革密切相关。日本占据台湾后,殖民当局逐渐建立和完善台湾警察制度,严重剥夺台湾民众的人身与思想自由的权利,而武装抗日运动又接连失败,台湾传统知识分子在争取自由民主的同时,由追求“人”的解放使文学由“治国”“载道”转向表现人生。殖民经济的发展和商业销售模式取代传统手工业作坊,报纸、杂志等新型传播媒介的出现,影响了文学的文本制作、销售和流通。随着文学商业化发展和普通市民对文学需求增加,作家创作因不必过多顾忌传统文学规范,而能比较自由表现自己的生命体验。此外,日语“同化”教育政策的确立和实施,台湾诗社林立,“崇文社”和“台湾文社”将西方、大陆和日本的文学思潮引入台湾。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台湾文学的文学观念、文学语言、文体形式、文学体裁、传播方式、创作主体、接受群体等发生改变,促使古诗、古文和文言小说向现代演变发展。

①②③ 李理:《日据时期台湾警察制度研究》,台北:海峡学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48页;第89-90页;第89页。

④ 洪弃生:《田亩叹四首》,《寄鹤斋选集》,台北:台湾大通书局1987年版,第306页。

⑤ 顾敏耀等著:《一线斯文——台湾日治时期古典文学》,台南:台湾文学馆2012年版,第95页。

⑥ 黄福才、黄旻敏:《台湾商业史》,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75页。

⑦⑧ 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统计室编印:《台湾省五十一年来统计提要》,台北:进学书局1969年版,第1182-1189页;第1160-1164页。

⑨ 庄永明:《千般风物映好》,台北:台原出版社1990年版,第153页。

⑩ 林幼春:《华盛顿》,《南强诗集》,台北:龙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35页。

{11}{13} [日]陈培丰著.王兴安、凤气至纯平编译:《“同化”的同床异梦:日治时期台湾的语言政策、近代化与认同》,台北:麦田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第167页。

{12} 李园会编著:《日据时期台湾教育史》,台北:编译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94页。

{14} 施懿琳、杨翠:《彰化县文学发展史》,彰化:彰化县立文化中心1997年版,第19页。

{15} 刘登翰、包恒新等著:《台湾文学史》,台北: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293页。

{16} 本报记者:《罗山吟社》,载1909年6月10日《汉文台湾日日新报》。

{17} 本报记者:《芦溪吟社征诗》,载1917年3月19日《汉文台湾日日新报》。

{18} 许俊雅:《黑暗中的栎社研究》,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52-59页。

{19}{20} 李汝和主修:《台湾省通志卷5·教育志文化事业篇》,台北:台湾省文献委员会1970版,第177页;第179-180页。

{21} 苏硕斌:《日治时期台湾文学的读者想象——印刷资本主义作为空间想像机制的理论初探》,《跨领域的台湾文学研究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南:台湾文学馆筹备处2006年版,第99页。

{22} 王天滨:《台湾报业史》,台北:亚太图书出版社2003年版,第40页。

{23} 不著撰写者:《萧逢源氏之台湾谈》,《全台文67》,台中:文听阁出版社2007年版,第223-224页。

{24} 黄卧松:《崇文社百期文集序(三)》,《全台文32》,台中:文听阁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页。

{25} 许子文:《崇文社文集序(二)》,《全台文32》,台中:文听阁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26} [日]说剑生译:《支那近代文学一斑》,《台湾文艺丛志(1919-1924)—创刊百年纪念复刻版》,台北:龙文出版社2019年版,第1374页。

{27} 不著撰写者:《生番人及文明法》,《全台文67》,台中:文听阁出版社2007年版,第461-462页。

{28} 《丛志》在刊登大陆的作品时出现修改题目或署名的现象,不利于考证,因此《丛志》已刊载但笔者未能考证其出处的小说没有计算在内。

{29} 李逸涛:《剑花传》,载1907年5月1日《汉文台湾日日新报》。

(责任编辑:徐瑛)

The Colonial Systems and the Flow of Knowledge: On the Evolution of the Old and the New in Taiwanese Literature in the Japanese-occupied Period

Zou Jianying

Abstract: The evolution of literature is closely related to social change. After their occupation of Taiwan, the Japanese established the police system and the bao-jia system, with the result that scholars in Taiwan, in their opposition to the colonial oppression, found humanity and strengthened literary ties with life while dismantling the traditional view that literature must serve the political and educational purposes. Aiming at exploitation, the Japanese colonizers developed economy in Taiwan and, in fact, did provide a material basis for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old literature. Japanese colonial education leads to the survival crisis of Chinese culture, as a result, traditional men of letters set up poetry groups and engaged in chanting poetry by hitting the bowls, promoting the transmission of literature across the classes and regions and for classical poetry to move towards new poetry. The birth of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 changed the ways in which literature was produced and transmitted as the receptors of literature transitioned from the literati to the ordinary people.Thus writers could break with the traditional norms in an effort to courageously express their own living experience, providing an opportunity for classical literature to evolve into modernity.Literary groups in Taiwan propagated reformist ideas and published literary works from mainland China, providing enlightenment and examples to the Taiwanese people for them to explore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old to the new.

Keywords: Taiwanese literature, police politics, colonial economy, colonial education, new me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