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者》:主旋律电影的叙事维度嬗变
2020-11-14张争艳
张争艳
(汉口学院 文法学院,湖北 武汉 430212)
主旋律电影既主观传达着国家意识形态话语,又客观反映着国家的政治形态、经济模式乃至文化实力等。主旋律电影的创作倾向、传播心态等,对于国内外观众考量这一国家与民族的精神面貌、思想意蕴等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近年来,我国主旋律电影在叙事维度上,出现了较为明显的“重返人本”转向,在对何为“中国精神”的书写上表现出了动人的真实感和强劲的穿透力。这一点,在由李仁港执导的国庆献礼片《攀登者》(2019)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一、人本主义叙事对国家主义叙事、民族英雄叙事的加入
“主旋律电影,最初是 1959 年的‘献礼片’,‘献礼’这个词更名为‘主旋律’之后,主要概括为如下几个关键词: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理性主义等”。而自1987年国家电影局提出“突出主旋律”口号之后,主旋律电影得到了长足进展,已经成为观众认可的国家正史与民众主流态度的积极、权威影像化表述。这其中就包括了体育题材主旋律电影。
如以篮球教练员和运动员为主人公的《女篮五号》(1958),讲述女排运动员奋斗拼搏的《沙鸥》(1981)等。不难发现,国家主义叙事、民族英雄叙事是这一类电影的主要叙事话语。例如在《女篮五号》中,在新中国成立前是东华篮球队主力队员的田振华曾经遭遇球队老板故意要队员们输掉与外国人的比赛一事,坚持不让球的田振华为此断送了个人幸福;而在新中国成立后,已经是教练的田振华得以堂堂正正指导球员赢下一场场比赛,为国争光。竞技体育比赛无疑是主人公证明国家尊严、展现民族力量的方式。也正是在对荣誉的争夺中,运动健儿成为全民偶像、民族英雄,得到民众热切的崇拜。而在英雄传奇中,运动员往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如在《沙鸥》中,沙鸥在身体原本有严重伤病的情况下,执意坚持训练和比赛,只有身为国家登山队队员的未婚夫沈大威支持她。最终,沙鸥终身瘫痪,而沈大威也在爬珠峰时遭遇的雪崩中失去了生命。但在女排队员们捧起奖杯的那一瞬间,沙鸥认为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一叙事维度,是与国家迫切渴求崛起,民众需要在建设中得到鼓舞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的。
而在深化改革时期,“人性觉醒,可以认为是主旋律影视艺术在媒介争夺观众注意力时代、在抢占思想阵地时代的重要突破口”,加之社会上媒体与公众急功近利的“拜金”心理逐渐为“以人为本,健康第一”理念所取代,人本主义叙事开始全面进入到电影中。如在《攀登者》中,国家主义叙事和民族英雄叙事并未退场,如在1960年队员们第一次向珠峰发起挑战时,队长在临死之前叮嘱队员们的是:“我们自己的山,自己要登上去,……让全世界看到,中国人……答应我。”方五洲等人登顶后埋下了五星红旗。又如方五洲在两次攀登珠峰时,以大智大勇挽救了曲松林、徐缨等人的生命,杨光在1975年不得已放弃登顶后,又在数十年后克服双腿残疾的障碍登上世界之巅等,他们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可以看出,电影保留了自《女篮五号》以来的宏大民族话语与英雄主义叙事维度,但同时,电影又以浓郁的人本主义,以角色真切动人的情感流露,建立起与观众之间新的交流点。
二、《攀登者》的人本主义叙事
考察《攀登者》我们不难发现,20世纪主旋律电影中常见的脸谱化人物和程式化叙事被摒弃,而融入了更多私密性的、生活化的内容,主人公爱国的精神特质和“爱人”的个体要求较为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一)国家使命与私人情感的结合
首先最为明显的便是方五洲等人对珠穆朗玛峰的征服,既是一种光荣的国家使命,也与每个人的私人情感相关。这种情感囊括了爱情、友情以及亲情,即使是缺乏登山际遇的观众,亦不难对角色产生共鸣。方五洲与徐缨、李国梁与黑牡丹之间有着深挚的爱情,方五洲与曲松林、杰布,杨光对女军医,则有着同生共死的深情厚谊,而杨光的攀登,还蕴藏着他对自己父亲的怀念之情。除此之外,人物对于英国探险家,挑战珠峰的前辈乔治·马洛里的崇拜,对作为客体的自己身体的爱恨交加(曲松林对自己失去了半个脚掌而耿耿于怀,杨光则罹患有马凡综合征等),藏族同胞对于珠峰的敬爱等,都让攀登本身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理性化的过程,而人物的伟大之处,也正是在于他们将对国家荣誉的追求,对集体的爱与私人情感意愿实现了统一。角色也因此成为活生生的,让观众备感亲切的人,而不再是一个生产性的工具。
以杨光为例,电影中杨光一出场便对黑牡丹以“阳光就在风雨后”来介绍自己,是一个开朗乐天的男青年,但他内心其实潜藏着一份忧伤,原来他的父亲是因为马凡综合征去世的,而父亲在杨光出生之后才发现了自己有这一遗传病,于是后悔将杨光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杨光对女军医坦承,对于他来说,征服珠峰是他告慰父亲的一种方式,因为珠峰是距离天最近的地方,他希望父亲可以在天上看到他登顶的那一刻,听到他说一句:“爸,我很好,不要后悔。”让父亲为自己骄傲。然而在女军医的腿被杨光烫伤,裤子被剪开,而团队又遭遇暴风雪时,杨光割破自己的睡袋捂住女军医的腿,而自己却因此而双腿冻伤被迫撤下,并成为双腿截肢的残疾人。然而正如他所说的“阳光就在风雨后” ,无论是遗传病抑或是残障都没能击溃杨光,他在数十年后戴着假肢登上了珠峰之巅,创造了奇迹。这一壮举,既是对父亲爱的表达,对之前长眠于此的战友的问候,也是对中国人力量的证明。这种将国家使命与个人情感糅合在一起的叙事,让观众得以从人物身上照映自我。
(二)“国家在场”模式的改写
“国家在场”模式在体育类主旋律电影中,主要表现为,国家权力通过教练等代理人,国家队的训练场所,以及彰显荣誉、强调规训力量的横幅标语等符号实现在场。银幕内外的个体在“国家在场”的询唤下,将乐于让身体从属于国家权力,为国族兴亡而对身体进行充分甚至过度的开发。这也就导致了国产电影中,“国家在场”模式下的教练或领导者,往往是对运动员实施严酷的、逼到极限的管束,而自己也放弃了个人生活的家长。如《赢家》(1995)等电影中,运动员都被教练视为战场上的战士,被要求以不要命的战斗精神投入到训练和比赛中。而代理人焦虑和忘我的来源,在于国家对运动员投入的巨大财力物力,这也是他们对运动员强调最多的。“大局”“军令状”等话语,在早期主旋律电影中屡见不鲜。
而在《攀登者》中,“国家在场”模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1975年身为前线副总指挥及教练的曲松林便是这样的国家权力代理人角色,在登山队训练及登顶的过程中也表现出了严厉的一面,然而驱动曲松林一定要完成任务的除了有国家的巨额投入以外,更多的是他对1960年登顶成功却不被承认的遗憾,并且在电影中,曲松林对方五洲看似怨恨,实则关爱的情感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十五年前方五洲为了救曲松林而导致曲松林携带的摄影机丢失,以致三人登顶后没有留下影像资料,在国内外的质疑之下,曲松林备感屈辱。而十五年后肢体残缺的自己只能坐镇后方,而身手矫健的方五洲、李国梁则能进入突击队,曲松林又深感不甘,在气象组检测到天气不适宜继续登顶时,盲目地命令队员们往山顶进发,间接导致方五洲受伤,李国梁牺牲。此时的曲松林懊悔不已,在气象组表示将有大风的情况下提出结束这次登山,在方五洲希望在窗口期一搏时大力反对。曲松林前后态度的变化,体现的是一个人艰难走出心结的历程。并且无论是曲松林的冒进或保守,都是与他对生命的重视有关的,执拗要求队员登顶,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和方五洲等人曾经犯下的失误辜负了队长的牺牲,而在队员出现伤亡后,他又会迅速对自己进行检讨。传统“国家在场”模式中力求扩大人的运动效能,让人脱离感情羁绊,只须服从理性指挥的教练与领导者角色,在此成为一个自己就为感情所羁绊,一度失去理性的人。观众很容易理解曲松林的心路轨迹。
(三)对人物心灵世界的烛照
在标举中国登山队和科考人员两次登珠峰的历史意义的同时,《攀登者》还挖掘了人物心灵世界。攀登者们的内心隐秘、命运错位、内心对外在规约的调适等,都得到了昭示。以电影中的爱情叙事为例,方五洲和徐缨代表了中年人深沉隐忍的爱。方五洲曾经年少轻狂,决定在徐缨朗诵马洛里回忆录中,马洛里向露丝表白的那一段时,攀爬上废弃厂房最高处向徐缨表白,但在登山队解散,自己被下放做了锅炉工人,便克制着不再向已是苏联留学生的徐缨披露爱意,直到徐缨临终,方五洲才说出了那句表白,并将自己送给徐缨的化石埋回了珠峰顶上。人物在其所从事的宏大事业被否定时,备感纠结与挣扎,最终需要重建事业才有勇气寻回爱情。
而黑牡丹和李国梁则体现出了年轻人的成长。黑牡丹于以男性为主体的攀登者群体并不是一个粗疏的介入者,电影中对她从后勤队进入到突击队进行了一系列情感铺垫。黑牡丹在对李国梁产生好感后,幼稚地去他房间找相片,在训练时为他作弊,为此遭到曲松林的批评。但是在李国梁牺牲后,黑牡丹迅速成熟起来,加入到突击队中刻苦训练,继续完成爱人的理想,这是契合大众心理的。黑牡丹没被塑造为一个抽象的女英雄,而是一个丰满的、具有真情实感的女性。
三、主旋律电影叙事维度嬗变原因赜探
只要将《攀登者》与《沙鸥》《赢家》等稍做对比便可以看出,同样是“不达到目的(夺冠/登顶)便不结婚”,方五洲与沙鸥的女教练相比,其遭际被赋予了更多无奈感与合理性,同样是“为达到目的而致残/牺牲”,曲松林、杨光、李国梁和徐缨的动机则是对队友的爱护,而非自己对胜利的执着和痴迷。而作为国家权力代理人的教练,曲松林的严厉也包含了更多自赎和自省意味,早期电影中常见的如“不要命”“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话语为“人命关天”“再练下去就该伤了”等所取代。同样有爱人,有遗憾与委屈的观众能和银幕中人形成一种微妙的共情。应该说,《攀登者》中这种人本叙事维度,也同样体现在如《我和我的祖国》(2019)等主旋律电影中,具体的“人”日益在国族叙事中被突出,被观众认为“接地气”的情节比比皆是。这是与中国在综合国力上的增强分不开的,各项举世瞩目的成就早已证明了中国的实力与道路的正确,民众在精神上也越发成熟,个人意识不断加强,对于电影主人公完美、大公无私的要求淡化,而更关注于其作为人的个人命运、情感向度和自然权利。
《攀登者》的出现,体现着国产主旋律电影,尤其是体育题材主旋律电影在叙事维度上的嬗变。电影人对个体心灵的敏锐体察,对个体命运的悲悯,在《攀登者》中清晰可见,当人物的情感情趣、弱点缺陷和生活细节等被编织到国家使命中时,电影一样能给予民众强大的精神感召和滋润。这是主旋律电影在多年探索后走向多元、走向成熟的一种体现,也是我国社会进步,民众视野由狭窄而益发宽广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