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电影类型机制与作者品格的共生
2020-11-14阮绪珊
阮绪珊
(安康学院 外语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在巴赞、特吕弗等提出“作者电影”概念之后,大量展现艺术个性的美国导演不断被视为电影作者,其作品被研究者从作者创作个性与意志载体的角度反复探讨。而另一方面,好莱坞电影的最大特征,即专业化、市场化以及国际化,又与其日益完善的类型机制密不可分。束缚个性、强调规范化的类型机制与强调个人发挥的作者理论无疑是矛盾对立的,但就当代美国电影来看,二者又实现了某种奇妙的互融共生,这是值得正在歧路彷徨的中国电影人研究与总结的。
一、从规则制定者到改造者
正如人们所熟知的,美国电影史可被分为无声电影时期(《爵士歌手》诞生前)、经典好莱坞时期(20世纪20年代末至50年代末)、新好莱坞时期(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及当代好莱坞时期(20世纪80年代至今)四个阶段。无声电影时期,电影创作实践与理论探索尚处于蒙昧阶段,而随着无声时代的落幕,好莱坞进入了其黄金时期。在充分考虑了商业利润的前提下,一套摄制电影的分类化、模式化规范被好莱坞建立起来。“当美国电影在好莱坞发展时,出现了在形式、风格、影像和主题上相当类似的通俗电影形态,成为所谓的类型片——家庭通俗剧、恐怖片、西部片、科幻片等。”这一套规范由于能长期满足观众的需求,被重复和延续了下来。
而到20世纪50年代,文学领域中的作者概念被安德烈·巴赞率先在《电影手册》中引用进电影批评,弗朗索瓦·特吕弗等“新浪潮”批评家群起而应,掀起了一场大讨论。60年代时,安德鲁·萨里斯则将这一理论带到好莱坞,“我将作者论当作记录美国电影史的关键手段,来记录曾培育出许多登峰造极的伟大导演的、世界上唯一值得进行深入研究的电影”。在萨里斯的总结下,经典好莱坞时代的诸多类型片大师都被认为是电影作者。如称自己就是拍西部片的约翰·福特、在悬疑片上有殿堂级成就的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等。可以说,这一时期的福特、希区柯克等导演,并没有自觉的作者意识,只是在适应类型机制的同时,表现出了技能过硬、个人风格明显且世界观较为一致等特征。如西部片所需要的开拓精神与英雄主义叙事,正与福特的个人风格所重合,希区柯克天才闪现的主观镜头运用与快速剪接,正与悬疑惊悚片的需求重合。他们既是杰出的电影掌舵人,又是类型机制的奠基人。
时代变动,加上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法国“新浪潮”等的冲击,美国电影进入新好莱坞时代。在这一时期,美国电影不再宣扬法制与政府的力量,而是不惮于揭露社会中的种种丑恶之处,反传统的非英雄人物大行其道,并且相对于结构严谨的故事而言,特定人物与情绪化的倾诉更为突出。这一时期如马丁·斯科塞斯、弗朗西斯·科波拉、伍迪·艾伦等人成为当之无愧的电影作者。相对于希区柯克等人而言,他们有着更为明显的叛逆心理和主动“破格”追求。如伍迪·艾伦的喜剧迥异于经典好莱坞时期的杂耍喜剧。具有浓厚存在主义思想的艾伦让观众记住的并非搞笑的情节,而是一个个痛苦忧郁、懦弱、神经兮兮的犹太知识分子主人公。但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与“新浪潮”导演们对类型机制持彻底的否定态度不同,这一时期的美国电影尽管作者品格浓郁,但依然遵循了类型机制。如斯科塞斯的电影被戏称为“马路西部片”,因其《出租车司机》等电影可以被视为是西部片在当代纽约街区的嫁接物。而乔治·卢卡斯、科波拉等人的《星球大战》系列、《教父》系列等,不仅依然没有脱离科幻、犯罪类型片的电影形态,更是明星制与工业化生产下的产物。他们为类型片探索了新形式,充实了新元素,可以被视为是类型机制的改造者。
二、当代好莱坞时期的左右逢源者
在当代好莱坞时期,美国电影在全球化的趋势下获得了空前的影响力,“block buster”(重磅大片)的概念深入人心,而类型电影也迎来了它的春天。在科技的助推下,美国大片中的科幻、魔幻、灾难、动作、战争等类型片不断掀起观影高潮。曾经在经典好莱坞时期和新好莱坞时期大行其道的制片厂制度(studio system)和制片人中心制(central producer system)开始向产能更高的打包单位制度(package-unit system)转向。我们在必须承认这一近乎流水线制度下美国烂片频出的同时,也必须看到,先进技术与精细分工也保障了优秀导演的创作空间,使得他们可以保留自己在电影中的作者烙印。而这一时期,也恰恰是国产电影与世界接轨之时,美国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国产电影发展的一个参照物与劲敌。美国导演这一时期在类型机制和作者身份保持之间的游走,是最值得我们注意的。
(一)技术加持下的类型深耕者
如前所述,科技对当代美国电影的影响不言而喻,大量类型片通过技术为观众制造视觉冲击与心灵震撼。在这样的情形下,部分美国电影人选择以技术提升自己的作者地位,技术成为艺术的助力而非阻力。以詹姆斯·卡梅隆为例,从《食人鱼2》《深渊》到《终结者》系列,再到《泰坦尼克号》与《阿凡达》,他始终深耕科幻、灾难类型片领域,对跨界兴趣有限,技术在帮助其给观众营造非同凡响观看体验的同时,又悄然间为其完成了个人思想与风格的展示。只要与同样以运用技术著称、同样擅长拍摄科幻、灾难类型片的迈克尔·贝相对比就不难发现卡梅隆鲜明的作者烙印。在几乎每一部电影中,卡梅隆都在宣扬人性的伟大,认为人性和爱相较于技术更为伟大,更能决定人类的命运。如在《终结者》中,人类制造的人工智能天网产生了自我意识,向人类宣战。终结者刀枪不入,杀戮能力惊人,但依然不敌柔弱的人类女性莎拉·康纳;《终结者2》中的机器人T-800更是有了人类的感情,愿意为了人类的未来而自尽;《泰坦尼克号》中,对技术的自负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但杰克与露丝、老夫妇、琴师等人的人性光辉则不会泯灭;《阿凡达》中技术落后的纳美人更是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地球人。人类制造危机,但又因为人性与爱战胜危机,这成为卡梅隆赋予类型片的作者品格,而身兼编剧的卡梅隆能将主题以跌宕精妙的叙事呈现(如故事中的偶然无不隐含着某种必然),也使得其影片难以为他人模仿。
(二)华丽转身后的类型定义者
与类型片相对的是小规模、低成本的独立电影。在师法欧洲美学标准,维护纯粹作者概念上,美国独立电影的主将们无疑态度要坚决得多。然而其中也不乏向类型化“华丽转身”者,而在向类型机制做出某种妥协后,他们实际上实现的是对类型的重新定义,个人的特立独行之处并未因类型化而消弭。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克里斯托弗·诺兰。早年诺兰一直从事独立电影创作,拍摄了如《蚁岭》《追随》等,随后在好莱坞的招徕下开始商业电影创作。但诺兰始终剑走偏锋,无论是《记忆碎片》《致命魔术》,还是《盗梦空间》,诺兰始终坚持着拍摄大卫·波德维尔所说的谜题电影(Puzzle film),以非线性叙述、破碎时空等制造谜题,让观众难以完成对信息的解码。除此之外,对人精神世界的深度探寻也是诺兰一直坚持的,甚至包括诺兰投身超级英雄电影拍摄的《蝙蝠侠》三部曲亦不例外。相对于漫威同类电影不断以主人公的超能力轰炸观众的视觉,诺兰的《蝙蝠侠》系列让人难以忘怀的却是他以心理写实主义刻画出来的布鲁斯·韦恩和小丑等人物。可以说,诺兰是犯罪惊悚这一亚类型片的重新定义者。
与之类似的还有如出生于新西兰但作品依然属于好莱坞的彼得·杰克逊。早年以B级片《宇宙怪客》《群尸玩过界》等知名的他,放弃即兴创作,加入好莱坞工业系统后拍摄了《指环王》系列、《霍比特人》系列与《金刚》,而与同类电影《暮光之城》《纳尼亚传奇》等相比,后者在格局的恢宏壮阔、奇观的瑰丽丰富,以及对表现主义手法的坚持上,都不及前者。人们能接受英美合作的《哈利波特》系列反复更换导演,却无法想象托尔金的世界由杰克逊之外的人搬上大银幕,杰克逊已然成为魔幻史诗片的重新定义者。
(三)外圆内方的品格坚持者
还有一部分美国导演,是类型片的拥护者,并尝试多种类型片的拍摄,但他们对类型机制的圆融适应背后,却是某种对个人意志和主观思想的反复诉说,其看似五花八门、毫无规律的作品实际上拥有一个主题体系。“作者政策认为,主题体系是属于一个作者的,从一部影片到另一部影片,主题是循环往复的,主题独立于故事内容之外来确定作品。总体的意识、永恒的关注,甚至是萦绕整个一生的探索。而每一部新片都会加深这一探索,在作者心目中,主题体系主宰着他能够选择得以化身的剧本。”华裔导演李安正是如此。其早期讲述华人故事的《推手》《喜宴》与主人公为印度人、美国人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断背山》,武侠片《卧虎藏龙》与战争剧情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都是看似毫无关联的,但人们实际上可以从中把握到李安在叙事主题与含蓄、内敛、细腻叙事风格上的坚持。就主题来说,李安电影的主人公无不挣扎于多元文化或感性与理性之中,他们被迫面对世界、剖析自我,最终完成艰难成长,派、玉娇龙、林恩、埃莉诺,乃至超级英雄电影的主角绿巨人浩克等莫不如是。
三、类型机制与作者品格共生的启示
当代好莱坞时期美国电影人这种兼顾类型机制与作者品格的状况对电影业界是有所启示的。首先,不可否认的是,类型机制将长期存在,正如华萧所指出的,原创性只有在不违背人们审美期待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被接受,诺兰、杰克逊等人早年尝试的实验短片注定只能是小众的。
其次,类型与作者之间的共生,本质上依然是一种权力博弈。电影导演对于自由创作、表达个人世界观的追求也同样不会止息。当导演的个性化创作不仅不抵牾,甚至能促进商业诉求时,导演成为彻底的电影作者的概率便会大大上升。无论是早年的希区柯克,抑或是当代的诺兰都是如此。如诺兰、李安、温子仁等导演,在某种程度已经成为好莱坞的金字招牌,其作者身份本身就是具有资本市场中的商业价值的,他们身兼导演、编剧、制片或监制多职于一身,在创作中全面贯彻个人意志,正是发行方所乐于见到的。
最后,纵观前述导演的代表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在电影人的突破与创新下,电影(匪止美国电影)实际上正走向复合类型化,类型边界的稳固是相对的。如卡梅隆的《泰坦尼克号》既是灾难片,又有着爱情片的叙事主线,在《真实的谎言》中加入大量的喜剧元素;杰克逊的《指环王》系列可以被视为是魔幻、战争与冒险片交织混合的产物。艺术是吐故纳新的,这种类型融合可以为尚不知如何平衡电影艺术性与商业性的新手作者们指出一条新路。
从经典好莱坞时期至今,美国电影走过了一条漫长的、类型机制与作者品格不断博弈也不断成就的道路。当代好莱坞更是涌现出以卡梅隆、诺兰、李安等为代表的电影奇才,反复在相同或不同的类型片中张扬他们的作者身份,保障着电影的深度与娱乐性,促进着美国公众品位与电影市场的良性循环,给予着从业者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