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道》看犯罪片的类型化叙事

赵彦华

(西京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3)

《长安道》是由李骏执导的犯罪剧情片。主要讲述了缉毒警察赵红雨为了侦破一起文物盗窃案，在邵宽城的掩护下，化身卧底，回到多年不见的父亲身边,调查他的妻子林白玉的故事。作为一部时长将近两个小时的影片,《长安道》很好地将文物盗窃案件、警察侦破、父女间的情感纠葛、人性的伪善等元素结合到了一起，并有条不紊地娓娓道来。尽管可以归类到犯罪类型片当中,《长安道》的剧情内核却直接指涉到现代生活中的人的困境。影片刻意营造的悬疑氛围并非沿着过往犯罪类型片的预设行进：发生案件、发现线索，继而推进破案。在《长安道》中，影片最大的疑点产生于赵红雨和万正纲这一对父女之上。剧情所铺垫的反转都是为了烘托出赵红雨与万正纲这一对人物形象而服务的。

一、影片形式：一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在《长安道》伊始，影片的最终结局便已昭示：青年警察赵红雨在故居中被枪杀身亡，其过程通过万正纲的口供向观众呈现，影片的关键词也跃然而出：九号墓、出卖、警察、历史学家。导演运用倒叙的手法加强了影片的戏剧性，将观众带入紧张的氛围当中，也隐隐流露出一丝宿命论的气息，犹如一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这是《长安道》相较于其他犯罪类型片的一大改变。无论是国外的经典作品《唐人街》，还是国内的《405谋杀案》，该类型影片总是将重心落在有关案件的前因后果上。导演总是欲盖弥彰地掩饰着真凶的身份以及行事手法。因此，对于该类影片而言，犯罪的真凶是谁，以及真凶是如何犯案的，始终都是吸引观众继续观影和推进影片剧情发展的原动力。诚然，《长安道》的叙事脉络也符合了这一长期存在的类型片流程，但其疑点并非是从案件本身发散的。在影片中，所有的悬疑色彩都来自人物的关系与处境。与其说，本片的叙事是在探寻着真凶究竟是何人，倒不如说，本片的叙事是在力图厘清一对分离十多年的父女之间的情感关系乃至彼此的生存状态。

随着赵红雨的尸体被送入太平间，《长安道》的视角开始轮转，从而正式进入了本片的叙事结构。多线多时空多视角叙事，就如其中的一个代表性镜头：当万正纲在赵红雨死后回到故居时，望向屋顶，镜头随之移动，呈现出年幼的赵红雨奔跑在瓦檐上的景象；随着女孩的越走越远，镜头又回溯至院子中，展现出万正纲孑然一身的境况。从宏观来看，《长安道》的叙事实质上就是从父亲与女儿两个不同的视角出发，最终收束于邵宽城。影片中，首先得到揭露的是赵红雨与万正纲之间的关系。在开头，赵红雨和万正纲作为主视角为观众呈现出父女二人在分隔许久后彼此的状态。赵红雨怨恨万正纲在她年幼时抛却自己与母亲，出轨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因而展现出对于万正纲的种种不满。而万正纲却想用各种方式来补偿自己的女儿，显得卑微无比。这是影片埋下的第一重矛盾。第二重矛盾则是银幕从林白玉的家中闪回到警局。在这一幕中，观众才开始了解到赵红雨为什么会被枪杀，以及她回到万正纲身边的真实原因。这一幕亦是对于赵红雨和万正纲父女关系的补充与延伸，更加详细地表明了两人的立场和生活态度。

事实上，《长安道》作为犯罪类型片的新颖之处还在于它同时涉及了两个案件，并将它们整齐地划归到影片的同一主题之下。在片头，赵红雨为何被枪杀成为影片的引子。当影片开始对事件进行回顾时，观众们可以看到，赵红雨总是留意着万正纲的举动，好像在期待他露出马脚一般。她出于被抛弃的怨恨试图将父亲定罪的行为暗示着两人紧张的关系。而后，在九号墓一事逐渐清晰之时，赵红雨和邵宽城探清盗墓团伙的行动，并采取措施变成了影片的明线。此刻，赵红雨和万正纲的关系趋近缓和。但在影片接近尾声的时刻，赵红雨死去的疑云再度成为影片的主线。万正纲对于女儿的真实态度也将迎来明了。剧情从而具有了极大的张力。

如前文所述，《长安道》的故事主体是一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开枪的凶手、开枪动机、受害人都已清晰明了，唯一的悬念便在于万正纲口供的真实程度，即整个事件的全过程究竟是何。影片通过描述赵红雨和万正纲之间的关系实质来对悬念进行摇摆。起初，赵红雨的形象是一个离开父亲多年、对其抱有怨憎的女儿，但这一点无法充分解释她被枪击的原因，而后影片又表明，赵红雨是为了侦破一起文物盗窃案才潜伏在万正纲身边的。经过此前父女关系的描述，再加上插叙中对赵红雨身份的解释，万正纲的口供便瞬间显得牢靠可信。影片的悬念也慢慢暗淡下去。正好，影片此时转向了对于盗墓案件本身的描述，明线变换成赵红雨和邵宽城如何找寻线索、破解九号墓将面临被盗的局面。关于父女之间的关系描写则潜入暗线，蓄势待发。最终，在故居的门廊之上，中弹流血的赵红雨和自私惶恐的万正纲将这一线索引爆，直接使得画面指向影片的内核：人性的灰色地带。这也折射出《长安道》的叙事逻辑：以情感策动悬疑。

仔细分析，影片的剧情起伏是与赵红雨对待万正纲的态度密切相关的。起初，赵红雨来到万正纲家中时，心中的想法是：他与盗掘文物团伙有所关联，负责销赃。因此她采取的行动是在书房里寻找文物交易的蛛丝马迹，这也带来了影片的第一个小高潮。在此际，赵红雨心中满怀着的是对于万正纲的不信任。之后，赵红雨对于万正纲的态度有所松动推动了他投靠警方，同警方联手。在九号墓拦截盗墓贼之后，她与邵宽城坐在车厢上，吃着橘子味的糖果，仿佛暗示着她的死亡是一对终于重归于好的父女的悲剧。而在结局中，赵红雨对于本心和公义的坚守，将剧情推向了最高潮。“爸爸，我要吃糖”代表的是一次最为彻底的决裂。赵红雨放弃了对于万正纲的幻想，也令万正纲陷入到自己害死女儿的梦魇中。一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真相就此揭晓：一切都是腐朽、自私好利的万正纲所犯下的罪过。

二、影片内核：个体的复杂处境

要理解《长安道》的内核，万正纲是一个无法绕开的人物。在表面上，他是一位历史系的教授，受人敬仰。他有着美丽、能干的妻子，独属于自己的电视台节目，丰富深厚的学识。对于观众们来说，对于万正纲犯案的动机的估量有着一个巨大的转变：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女儿的将来——维护自己的男性尊严和地位。万正纲的体面和名誉是他拼了命都要去维护的东西。

《长安道》的张力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万正纲在自我的矛盾边缘挣扎的情境。当时，赵红雨已经身负重伤，失血过多，但仍然一口咬定要把他捉拿归案。万正纲的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犹豫。一方面，他想要拯救女儿；另一方面，他畏惧被缉拿归案，导致自我尊严丧失。在两相为难下，万正纲竟然决定眼睁睁看着女儿死去。在某种程度上，这其实深刻地反映了中国特有的个人体面传统与资本主义的结合下，知识的异化带给人的影响。影片中，万正纲的失态只有过两次：一是得知妻子林白玉同林涛偷情后，他当着赵红雨的面，愤怒地砸碎柜台中的瓦罐；二是当林白玉来到故居时，万正纲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抵在墙上，咒骂她“淫妇”，以及后续的得知赵红雨的警察身份时的手足无措。这两次失态的根本原因，都在于外界对于万正纲想象中的自我的冒犯举动。在一次为出轨而进行的辩白当中，万正纲说道，他仿佛是一个皇帝，一个诗人，一个酷吏，他需要一个能和他分享情感的女人。这正体现了万正纲的极度自我主义——他最在乎的永远是自我的感受。

在著作等身、名利双收的外部表现下，万正纲实际上面临着生活中的巨大危机：离家多年后归来的女儿对他充满敌意；妻子和他貌合神离；他所主持的节目《唐史讲坛》亦将停播。但对于万正纲而言，他最需要的是维持体面。他可以在暗中察觉妻子林白玉偷情的事实，但绝对不允许旁人来告诉他。在谈论文物犯罪时，他口中的“出淤泥而不染”更贴切的意思是，要让旁人无知无觉地进行交易。在赵红雨直言不讳地说出林白玉和林涛偷情的事实时，万正纲的第一反应是要将主动权夺回来，继续塑造出一个他理想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尤其是考虑到他和林白玉的结合本身便是一次出轨事件，那么采取行动对于万正纲而言便显得尤为重要。于是万正纲主动提出要与警方合作，开始对林白玉和林涛进行制裁。他需要保持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优势地位。

与此同时，在万正纲身上，存在着极为强烈的对于他人的物化倾向，或男本主义思想。在电视节目中，万正纲说道，中国的历史是男人的历史，男人要以女人为镜子，很多事因女人而发生，因女人而结果；很多事因女人而洞悉，因女人而扑朔迷离。抛开修辞形式，万正纲的这番话流露出十足的将女性视作他者的倾向。在社会观念发生巨大变化的当下，即使女性不再受到“夫为妻纲”等传统观念的束缚，但男权对女权的规范与制约仍然“正在使用一种更加强制性的、肉体性的、隔离的、隐秘的模式，取代表性的、戏剧性的、能指的、公开的、集体的模式”，万正纲对林白玉的感情正是如此。在最后的故居对峙中，万正纲掐住林白玉的脖子，辱骂她是“人性之恶的集合体”，如果他生在唐代，即便杀了她和林涛也不会受到惩罚。由此可以看出，对万正纲而言，林白玉是一个供他发泄情感的他者。万正纲可以将自己的出轨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出于情感需求，对于林白玉的出轨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这种精神洁癖来源于封建男权道德和资本主义相杂糅的语境当中。在现代社会中，知识已经成为一种可以摆上货架的商品。它能够带来的名誉和利益是实打实存在的。万正纲的行动同认知相互分离，是一种被异化的存在。从社会道德的角度来说，虚伪的万正纲正是他口中的“人性之恶”的集合体。万正纲的举动都是为了服务于他理想中“出淤泥而不染”的知识分子的外在形象。因此，当万正纲面临大量出血的女儿产生救与不救的想法时，便显得再自然不过了。于他而言，女儿与其说是一种亲情关系，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对于他想象中的自我的补充。

而对于赵红雨来说，父亲的概念在不断地飘浮摇摆着：起初，他是一种遥远、遭受敌视的存在，他面目模糊；其后，他逐渐具有血肉，并唤醒赵红雨的童年记忆；最终，他是一个虚伪、破败的符号，完全沦为名誉的走狗。在接受万正纲的父亲身份，并决定重归于好之后，赵红雨对于万正纲的抛离才显出了其伟大所在。比起万正纲念念不忘的名声和财富，赵红雨对于公义的坚持才显得尤为可贵。任何犯罪类型片，归根结底都是在讲述个体的困境。赵红雨超越了自己的困境，而万正纲没有。赵红雨和万正纲是一对鲜明的对比。作为女儿的赵红雨，完成了对于自我的超越，并在献身中升华了自身的价值；作为父亲的万正纲却沉迷于所谓的面子、名誉，腐烂在文质彬彬的外壳中。

结 语

作为一部犯罪类型片，《长安道》选择了以人物的情感纠葛为线索，来串起整个叙事，并在圆满地完成叙事任务的同时，对人性进行了细致深刻的探讨，就如导演李骏所说的一般：他更关注人物的内在情感。而作为一部国产影片，《长安道》的布景、人物，亦是十分中国化，不论是书店、胡同，还是洋房、茶馆、KTV，这些都是中国常见的场景——《长安道》带着强烈的现实气息，西京与西安的对应更是加强了这一点。也正因如此，影片结尾的力度才能够震撼人心。

《长安道》的剧情走向是灰暗的。当万正纲在牢狱之灾面前产生该不该救女儿的想法时，它便已经完成了对于幽暗微妙之处的人性的揭露。《长安道》的价值观又是昂扬向上的，烈士的血不会白白流出。结尾处的行礼致意，是对烈士们的最大敬意——因为他们的努力和牺牲，国家的宝贵文物才能重见天日，得到良好的保护。文物无价，因为在那背后，有着伟大的战士为它们献出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