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亲打电话
2020-11-13赵丽宏
赵丽宏
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语速很慢,含混不清,仿佛远隔着万水千山。我的话,她似乎听不见,最近经常是这样。
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我老了,耳朵有点聋了。”我为此焦灼不安,在网上搜索助听器,挑选了一款最好的。我想让母亲尽快用上助听器,希望她能恢复听力。
母亲今年98岁了,我每天晚上和她通电话,20多年没有中断过。不管我走到哪里,哪怕到了地球的另一边,也要算准时差,在北京时间晚上9点半给母亲打电话。她在等我,如果接不到我的电话,她会无法入睡。和母亲通电话,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必须之事。
母亲是敏感细腻的人,在电话中,她总是轻声轻气,但思路很清晰。和母亲通电话,话题很丰富,从陈年往事到日常生活。前些年,母亲喜欢回忆往事。年轻时,她有记日记的习惯,很多大小不一的日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母亲现在还可以从这些日记本中找到六七十年前的人和事。她总是在电话里问我:“还记得你两岁的时候吗?她说,我常常想起你两岁时的样子,我下班回来,你正坐在马桶上,看到我,裤子也不提就从马桶上跳起来,奔过来,光着屁股,嘴里不停地大声喊着妈妈妈妈。”她一次又一次说,说得我不好意思。母亲这样的回忆,使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
儿时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地保存着。母亲年轻时体弱多病。有几年,她总是咳嗽吐血。看到她手帕上那些鲜红的血迹,我很害怕。母亲躺在病床上,把儿女们叫到身边,却不说一句话。我们围在床边,看着母亲苍白的面孔、忧戚的表情,感觉世界末日正在临近。岁月一年年过去,母亲陪着我们成长,子女都逐渐步入老年,她却仍然健康地活着。母亲在,是子女的幸福。母亲在哪里,家的中心就在哪里。我们兄弟姐妹经常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她身边聚会,这是母亲最高兴的时候。但是无法天天陪在母亲身边,还好可以打电话,每天都可以在话筒中听到母亲的声音。
母亲常常在电话中问我:你又在写什么文章?你又出了什么新书?这样的问题,在我年轻的时候母亲从来不问我。我一直以为母亲对我的写作不感兴趣,所以也从不把我的书送给她。但是后来我发现,母亲其实非常关心我的写作,在我家老宅的一间暗室中,有一个书橱,里面存放着我多年来出版的每一本书,是母亲背着我想方设法收集来的。这使我惭愧不已,我竟然不知母亲对我的关心。
从2000年开始,我每出一本新书,都先送给母亲。母亲从老宅搬出来住进了高层公寓,客厅里有了几个大书柜。但她觉得书柜离她太远,便在卧室的床边墙角自己搭建了一个书架,用的材料都是出版物,几本精装画册充当了支架和隔板。这个自制书架上,放的都是我近年送给她的新书,还有她爱读的几本书。我的好几本新书,都被精心套上了封皮,她爱惜书。书架用一块布帘挡着,是隐蔽的,不向别人开放。每次去看她,我总要掀开布帘,看看她书架上的变化。这时,母亲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我,我知道她珍视这个自制的小书架。她说:“这是你在陪我。”
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她藏着很多我的手稿。我用电脑写作将近30年,手边几乎已经找不到年轻时代的手稿了。母亲说:“每一张你写过字的纸,我都为你保存着。”电话里,母亲的声音轻轻幽幽的,却震撼着我,从耳膜一直到心脏。那次通电话后去看母亲,母亲从她的储藏室搬出两个纸箱,里面都是陈旧的纸张,有的已经发黄发脆。这都是我各种各样的手稿,有些是一次次搬家时留下的书稿,更多的是写得不满意随手扔掉的草稿,最早的已经在她这里保存了50多年。看着自己年轻时在纸上的信笔涂鸦,再看看在一边淡淡笑着的母亲,我说不出一句话。
母亲性格独立好强,一个人住在8楼的公寓中,一直拒绝请人陪护,也不要钟点工,坚持生活自理,每天把几个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好在哥哥住在对门,每天会过来照顾她,几个姐姐也常常轮流来陪她。我的儿子为她买了一部手机,还教会她用手机收发微信,用手机视频。从孙子那里学习新鲜的事情,对她是莫大的快乐。但是我不习惯视频,每次通电话,还是打母亲的座机。
每天和母亲通电话,内容无非是问安、谈家常。母亲告诉我,每天早晨,她要到阳台上看望朋友。她的朋友,是阳台上那些盆栽的花花草草,蕙兰、玫瑰、茉莉、石榴、米兰、栀子,还有一棵铁骨海棠。她会告诉我,今天玫瑰开了几朵,栀子开了几朵。她说:“阳台上的花草都认识我,它们每天在等我,我要和它们说说话。”我问母亲,你和花草说什么?母亲笑着不回答我,這是她的秘密。
母亲有时候会在电话中告诉我,她晚上梦见父亲了,梦见阿哥了,梦见小妹了,梦见去世80多年的外公了。她问我:“为什么,我梦中看见的都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是不是他们想我了,希望招我去和他们团聚了?”母亲说这些话时,平静、幽默,没有一丝恐惧感。我不知怎么回答母亲,我说:“故去的亲人们一定都希望你健康开心地活着,他们是在祝福你呢。”母亲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我快100岁了,比他们活得长多了。
最近,感觉母亲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轻,有时还会口齿不清。她的听力在一天天减弱,我说的话她常常听不清楚,所以有时答非所问。我们通话的时间,也在一天天缩短。很多次,我打电话到母亲家,电话忙音。我知道,那是母亲的电话话筒没有搁置好。打她的手机,她也不接。没办法,只能打电话给哥哥,哥哥从对门赶过来,检查了母亲的电话,然后我再打过去。
前些日子,我带着助听器去看望母亲。母亲戴上助听器,高兴地说:“好,现在能听清楚了。”看着母亲的笑容,我无法形容内心的欢欣。我想,以后母亲可以像以前一样和我通电话了。我没想到,助听器的效果其实并不太好,有时会发出很大的嗡嗡声,母亲难得把它戴在耳朵上。但她总是在电话里夸奖助听器,她说,有了助听器,她不会是聋子了。她是想让我高兴,让我觉得这个助听器没有白买。
每次去看望母亲,她总是舍不得我走。离开时,母亲站在门口送我,微笑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让我不忍直视她。乘电梯下楼,走出大门抬头看,母亲一定会站在8楼阳台上,探出身子缓缓地向我挥手。回到家里,我赶紧给母亲打电话,听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
母亲的听力大概很难恢复了,但我还是每天准时给她打电话。我们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谈心聊天,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问她什么,她总是自顾自说话。电话里,传来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你别熬夜,早点睡啊。”
世界上,有什么声响比母亲的声音更温暖更珍贵呢!
选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