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陈凯先院士:中国制药要努力迈向原始创新
2020-11-13孙爱民
孙爱民
中国科学院院土陈凯先
2020年,是“重大新药创制”国家科技重大专项(下称“重大新药创制专项”)的收官之年。专项于2008年启动,实施期限为2008年到2020年。
截至2019年7月,专项累计139个品种获得新药证书。其中1类新药44个,数量是重大专项实施前20年的8倍;截至2018年底,累计超过280个通用名药物通过欧美注册。
“基本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国家药物创新体系,增强医药企业自主研发能力和产业竞争力”,是重大新药创制专项的目标之一。专项实施12年后,中国医药企业的整体研发能力如何?新冠肺炎疫情后,全球都缺乏抗病毒特效药,这对于中国制药行业有哪些警醒与提示?
近日,《财经》专访了中国科学院院士、国家“重大新药创制”科技重大专项技术副总师陈凯先。他是中国药物分子设计前沿领域的重要开创者之一,长期致力于新药发现和药物研究开发,曾担任中科院上海药物所所长、上海中医药大学校长、上海巿科协主席等职。
《财经》:中国医药创新目前整体处于哪个阶段?
陈凯先:新中国建立以来,中国的药物研究和医药工业发展经历了几个阶段:从上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基本处于“跟踪仿制”阶段;从90年代至今,总体上处于“模仿创新”(Me-too, Me-better, Fast follow)为主的阶段。2008年以来获批的50多个一类新药,大多属于模仿创新,比如我国研发的抗肿瘤靶向药、PD-1/PD-L1抗体等。
我们今后要努力迈向“原始创新”,加强“First-in-class”创新药的研发。当然,这并不是说以后就不需要重视“模仿式创新”的药物研发了,国际上不断有新的前沿出现,有新的靶点、新的机制发现,我们也要跟上去,继续开展Me-too、Me-better类新药的研发。
我们要把过去欠缺的原始创新薄弱环节加强起来,努力率先发现药物作用新靶点、新机制,缩小与发达国家特别是美国的差距,能够有一定数量的原始创新成果涌现。从现在开始到2035年,花15年的时间,这个目标应该能做到。
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到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远景目标。从中国科技发展的态势看,15年内实现医药领域原始创新成果涌现,应该是可能的。
《财经》:基础研究对于产业创新至关重要,你提到过“重大新药创制专项”主要定位于药物创新中下游,这是否意味着未来专项会更加关注药物基础研究?
陈凯先:我相信会的。已经实施的重大新药创制专项,重点放在新药研发的中下游,强调创制出新药,以满足临床需求、支撑产业发展。这方面,已经有显著的进展,上了一个大台阶。
新时期要取得更大发展,加强基础研究非常有必要。这并非说重大专项实施以来我们的布局有疏忽,并非没有认识到基础研究的重要性。不同阶段的重点有所不同。饭要一口一口吃,登高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第一步,先把模仿创新加强,到一定阶段后,自然會更多关注基础研究。
迄今为止,我们的布局,大部分是在别人发现的新靶点、新机制基础上,建立筛选模型来筛选药物,进行临床前研究、临床研究。今后,我们会把相当一部分力量和研究布局,以及国家的支持,放在更加上游。
要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国家药物创新体系的建设。在发达国家,大学、研究机构的研究工作,大多属于更加早期的工作,它们不一定直接做药,而是更关注药物作用的理论基础研究,为企业进一步开发新药提供了重要的导向。
创新药的研发,越到后期需要的费用越多;相比之下,前期基础研究、药物发现所需要的费用相对少一些。因此,倡导和加强以高校、研究机构为主的基础性的原始创新研究,并不等于重大专项的大部分经费用于基础研究,企业仍将是重大专项技术创新的主体。
《财经》:你提到过,国内新药研发,“部分平台尚未充分发挥技术服务和开放共享作用”,具体是指什么?
陈凯先:中国建设了十多个综合性的新药创制大平台,将药物筛选、化学合成、临床安全性评价、药物代谢研究等几个环节都衔接成一个比较完整的技术链。如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中国医学科学院药物研究所、军事医学科学院药物研究所等。建这样的大平台,是希望发挥共享作用,让药企等其他单位也能利用平台开展新药研发。
这些平台体系已经发挥出重要作用,但也存在不足,在对外服务、开放共享上还有欠缺,协同创新的体制机制尚不健全,技术支撑作用不足。
另外,技术平台体系建设中也还有一些短板,比如开展临床研究的能力。我国人口基数大,患者绝对人数多,疾病种类也多,这是中国开展临床研究的一个突出优势。但目前这种优势并没有充分发挥出来。比如,很多医院主要任务是看病,缺乏能开展临床研究的研究型医院。要为新药研发开展高水平、规范化的临床研究,在人员、体制、管理等多方面还有待改进。
这也导致我们临床研究的规模和水平不足:一些临床研究机构难以制定高水平临床方案,对候选药进行精准权威评价;不少临床研究排不上队,医院常常说“忙不过来”。
《财经》: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对于中国新药研发有哪些警示与提醒?
陈凯先:首先应该肯定:中国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药物研发方面是做得不错的,总体上处于国际的前列。疫情突如其来,我们在药物研究方面行动很快,在“老药新用”、中医中药、中和抗体,以及抗新冠疫情新药等研究方面迅速开展了大量工作,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种新病原体、新疾病出现,任何国家都不可能马上拿出一款新药,“老药新用”是最快的办法。我们的几款中药,在缓解病情,降低重症率、死亡率方面,起到很好的作用;治疗型的中和抗体的研发也有不错的进展。
中国的科研团队,在疫情出现不久就测定了病毒的基因序列,这为快速开展新药、疫苗的研发奠定了基础;很快测定了新冠病毒一些关键蛋白的三维结构,并发表在国际顶尖的刊物上;我国开展抗新冠肺炎新药的研究论文,6月份在《Science》上以封面文章的形式发表,临床试验的申请已经获得了美国FDA的“有条件批准”。
面对疫情的紧急需求,我们的药物研发也暴露出一些不足和短板,尤其是在基础研究储备、技术储备方面,这是需要我们反思、改进与加强的。比如,国家药物研究、生物学研究的大计划,对于应对突发性传染病的药物、疫苗研究虽然有一定的支持,但是力度还不足,重视程度还不夠。还没有像重视肿瘤、心脑血管疾病、神经系统疾病那样,重视重大突发传染病的防治药物研究;在病毒学、病原学等基础研究方面,组织的队伍规模比较小,给予的支持也显得不足。
研究的基础设施建设明显不够。现有的P3、P4实验室,主要集中在疾控系统,专用于药物研究的还没有,抗病毒药物的研究难以开展。疫情早期,上海科研团队有药物要进行筛选评价,必须送到武汉,但那的生物实验室太忙,很难排得上。这对于药物研究的国际竞争是不利的。
此外,抗病毒药物的动物模型研究也需要加强。
总之,我们需要进一步完善“平战结合”的科技攻关长效机制,加强抗击突发重大传染病的科技支撑体系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