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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 弓

2020-11-13李海燕

百花园 2020年11期
关键词:房梁屋子里梯子

李海燕

爹躺在炕上,一床软塌塌的蓝花被子盖着爹瘦骨嶙峋的身体。

窗外的阳光铺满半截被子。

爹的眼睛盯着炕梢上方的房梁,好长时间没眨动一下。

房梁上吊着一张棉花弓。

看不出原色的弓,已残,一端少了三寸,弓弦拴在离断处一寸的地方。弓还像虾米一样弓着,上面扯着几张蜘蛛网。

看着看着,爹的眼里就淌出泪来。

娘在菜园里拔出一棵红萝卜,正坐在前门口,择着青绿色的萝卜缨子。娘爱吃萝卜条炖豆腐。爹也爱吃。

娘没看见爹流眼泪。

娘回到屋子里,看见爹的眼睛盯着那张弓看,眼神痴痴的。娘叹了口气说:

“咱晌午吃萝卜条炖豆腐。”

娘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爹。爹光顾着看那张弓,好像没听见她说话。

娘又叹了口气,坐在爹的身边。

“咱晌午吃萝卜条炖豆腐。”娘又说了一遍,爹才把目光从那张弓上撤回来,娘就看见了爹眼里的泪水。娘有些惊慌:“咋还哭了?”

爹望着娘的眼睛,突然眼泪多了起来,眼泪顺着爹眼角散开的鱼尾一样的纹路,滴落在枕头上。娘更慌了,急忙从头顶的铁丝上扯下一条毛巾,给爹擦眼泪:“好好的哭个啥?”

爹已经瘫了四年零八个月。

出事那天,爹在房顶上翻晒棉花。那时候种棉花的人家已经不多,但爹和娘每年都坚持种两亩地棉花。

爹一米八的个子,面对一地白花花的棉花,爹强硬的腰杆会柔软地弯下去,一朵一朵地把洁白的棉花摘下来,放进身前缀着的大大的围兜里。围兜里鼓鼓囊囊揣满棉花时,爹像个孕妇一样。爹走起路来,感觉身子跟棉花一样轻飘飘的。

那天,整个房顶像铺着一层白云朵,阳光落在上面都变成白的了。爹没穿鞋子,光着脚踩在洁白的棉花上。爹有些沉醉。爹看到棉花就会沉醉。沉醉中的爹,忘乎所以地在棉花上走来走去,忘了时间,忘了看天,直到娘在下面喊爹:“北边要来雨了。”爹才如梦初醒,抬头看北边的天。一块乌黑的云彩正快速地向这边游过来,爹手脚并用地往一起划拉棉花。

娘也爬上房,两个人手忙脚乱的,终于把棉花归拢在几条麻袋里,雨开始下了。爹在上面往地上扔棉花袋子,娘在下面往屋子里拖。最后一袋棉花下了房,秋后的冷雨已把爹浑身淋湿,也把梯子浇得水淋淋的。爹在下梯子时,一个哧溜滑,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伤了中枢神经,爹瘫了。爹除了眼睛会动,其他部位像被一把锁头锁住了,那把钥匙放在爹的身体里,任谁都拿不到。

娘见爹看棉花弓的眼神,知道爹又想起了那些弹棉花的岁月。

那时候爹是远近闻名的弹花匠,十里八村每家每户被子里的棉花,几乎都出自爹的手。

爹推着一辆架子车,车里装着那张弓和一个木头槌。爹不喊,进了村只需敲几下弓,就有了生意。做了第一家,第二家就来约了,爹就会扎在那个村子里一个月,或者更长时间。

走进一户人家,主人把生棉铺在炕上,爹用两根绳子把弓悬在房梁上。爹左手握着弓的把手,右手拿起木头槌,举起槌的那一刻,有一种仪式感从爹的心头升腾而出,爹的脸变得庄重而生动。爹运一口气,砸下去第一槌,弹性十足的弓弦弹蹦起来,发出嘭的一声。

五尺长的弓弦,爹要砸四下,同时从左至右在摊开的棉花上移动弓弦,嘭、嘭、嘭、嘭——最后一槌,弦音陡然向高音区划入,拖着长长的余响,在屋子里冲撞着,然后缓缓地回落。炕上的棉花随着弓弦的振动,荡起细微的白色绒毛,四下飘散开来。

无数个回合下来,炕上的棉花变得细腻、蓬软,像白云一样不见一丝杂质,平展展地铺在炕上,棉花籽都给甩到了右边的角落里。爹放下弓,主人上来把棉花卷起来,然后再拖来一袋生棉,重新铺好。

爹在外面弹棉花的日子,中午、晚上两顿饭在干活儿的人家吃。中饭爹不喝酒,晚饭却定要喝二两小烧的。爹酒量不大,二两小烧就会让爹兴奋起来。算工钱的时候,爹也不认真,少个三毛五毛的,爹手一挥:“还有明年呢!”明年爹自然不会提起。

娘看着爹,眼里也有了泪,曾经多强壮的一条汉子啊!

后来,有了蚕丝,有了羽绒棉,种棉的人家渐渐地少了,爹的手艺也渐渐地无人再问津。爹每年还坚持种两亩地的棉花,到了冬闲时,选一个晴好的天气,爹就在自家的炕上弹棉花,娘给爹打下手,弹棉花的程序绝不混乱。

娘在炕上铺棉花,爹把弓用绳子悬在房梁上。爹左手握紧弓的把手,右手拿槌,在举起木槌的那一刻,一种仪式感油然而生,爹的脸变得庄重而生动。爹的第一槌敲下去,炕上的棉花便随弓弦的振动而荡起细微的白色绒毛,四下飘散开来。

娘看着爹,嘴角抿出笑意来。

最后一次弹棉花,只差最后一槌就完工了,不知为啥爹的最后一槌却砸偏了,弓残了,爹愣住了。娘说:“扔了吧。”爹一声没吭,把残弓悬在了炕梢上方的房梁上。

爹还是痴痴地看着那张棉花弓。娘说:“是不是想摸摸?”爹的眼里就涌出万般的柔情来。娘搬来一个板凳上了炕,费了很大劲儿才把那张弓从绳索上解了下来。

娘把爹的兩只手放在弓上。爹的两只手搭在弓背上,微闭双眼,一动不动地“抚摸”着那张弓。

娘把豆腐炖好,端进屋子里。爹眼睛微闭,抱着残弓,似乎睡着了。

娘放下豆腐碗,坐在爹的身边。娘看一会儿爹,又去看天。东南方的天边,一朵棉花一样白的云朵,向西边慢慢地游去。娘的眼泪像雨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责任编辑 吴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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