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弓之鸟
2020-11-13肖建国
肖建国
我感觉到了,母亲今晚有些恐慌。
天上有星星,却落起细雨。这有点儿怪。雨随风走,飘飘洒洒,把周边的芦苇、香蒲、睡莲都淋得亮晶晶的。远处似有雾,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味道。
母亲说:“你大了,比你爸年轻时更强壮。”
母亲用手抚摸着我的头,椭圆的鼻孔里透露出不安的气息。我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到了绿洲中的那几间草寮。那里住着更的父亲,他以采药为生,身上常年散发着淡淡的花木香。这里的百草进入暮年之时,更父会有选择性地将它们收进药篓,有根,有茎,有果实,当然也有青翠的叶子和快要开败的花朵。我听花儿们说过,能进更父的药篓,是一生最好的归宿。
更父把自己掩藏在花草中,花草则供养了更父一家人。更父也把这里的动物当成一家人,从不伤害它们。除非发生意外。
母亲说:“你要懂得报恩。”
我懂母亲的意思。我出生不久,家里突然闯进一条大狼狗,一口咬住了父亲的脖子。我那可怜的父亲,双眼流出血泪,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叫,就离我们而去。母亲紧紧护住我,拼命呼喊。狼狗不慌不忙,凶狠地盯住母亲。它知道,母亲为了我,是不会单独逃跑的。
也许我们母子命不该绝,在最紧要的关头,一支利箭射穿了狼狗的头颅。狼狗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訇然倒地。
是更和他的父亲救了我们。
母亲说:“明天我要出趟远门,这个家就由你看守了。记住,不要跑远。这里幽静,有草木相伴,有更父护佑,一切都是温暖宁静的。”
母亲气息均匀,手也不再颤抖。我知道,母亲已下定决心。
但我不相信她是要出趟遠门。
待母亲睡熟,我悄悄溜到了更父的窗下。屋内,油灯如豆,把更父与更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父子俩沉默很久,才开始说话。
更父说:“你怎么可以信口开河呢?”
更很小声地回答:“都是……都是酒后妄语,摊上祸事。”
更父说:“你是勇士,是有名的射手。既然答应了王,就应该践行你的承诺,明天就引弓虚发,看能不能射下鸟来。”
更扑通跪了下来:“父亲,我们赶紧跑吧。不然明天就是欺君之罪,我死了不打紧,关键是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更父立起身,用艾条拨开灯花,屋内顿时明亮了许多。我看到更父一脸凝重,眉毛要把眼眶压弯。
“跑?能跑到哪里去?对于王来说,我们都是他土地上无法移动的草木。再说了,这也不是更家子孙应有的性格。睡吧,睡吧,就像这里的杂花野草,疯长有期限,生死归自然。你虽撕裂了自己,但也不枉来过这世间。”更父吹灭油灯,不一会儿便酣然入梦。
就在我渐渐咂摸出点儿端倪的时候,一股刺鼻的香味从身后飘来。我扭回头,看到母亲衔着一枝木香花站在我的身后。
我对这玩意儿特别敏感,正想开口询问,但已陷入眩晕。朦胧中,我感到母亲将我扶回了自家的小窝。
第二天醒来,母亲已不在身边。我跑到更父的草寮,同样人去屋空。我引吭长啼,展翅借力,直上云霄。
我要看看母亲飞去了哪里。
此时,我大致已想明白:更酒后答应王,他可以用一张空弓,射下天上的飞鸟。醉醺醺的王将信将疑。信的是,更是全国闻名的神箭手;疑的是,这……这也太神了吧。王一时兴起,与更击掌为誓。而我可怜的母亲,为了使这个誓言得以兑现,义无反顾地飞上了天空。
飞到一定的高度,我看到绿洲之上,草木摇曳,百花竞艳。湖水里鱼虾浅游,悠然自得。这是我的家啊,寂然之中,透着禅意,宁静祥和。难怪,母亲不让我跑远。
我也看到了我的母亲,她正在向一个平台飞去。平台上站着更和他的王,台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他们仰脸望天,翘首以待。只有一个人低着头,他扎着头巾,穿着短葛衫,背着药篓。
在人们高亢的呼喊声中,更在平台上拉开了弓。此时,我的母亲已飞到了他们的头顶。此时的王,也紧张得呼吸不匀。
我能感受到更额头上渗出的细小的汗珠,更能感受到他在强压突突乱蹦的神经。更闭上眼,不知这拉满空弓的手,何时该放开。
母亲飞得低了一些,她高叫几声,一声比一声凄惨。只有我明白,她的叫声里在滴着血,犹如我父亲双眼流出的血泪。
也许更太累了,也许是太紧张,在母亲最后一声悲鸣中,更松开了手,弓弦震耳欲聋。
母亲垂直地掉了下去。
众人炸窝般惊呼。他们不敢相信,今生能见到这样神奇的事情。我母亲正好掉在更父的药篓中。我看到更父慢慢取下药篓,把母亲抱在了怀中。
良久良久,更父和母亲一起倒在了地上。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