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底部是灵魂
2020-11-13胡炎
胡炎
如果我们保持对生命的敬畏,那一定离灵魂不远。从本质上说,正是缘于敬畏生命,我们才会关注人的喜怒哀乐,关注人的遭际和命运。而当我们的目光探寻到生命的底部,我们或许就会隐隐看到灵魂的模样。
文学,生命是底色,命运是载体,灵魂是本质。在我的小小说中,我渴望穿过生命的幽深,终而抵达灵魂。
2018年,我年迈的老父身患重病,住进ICU。我在那里经受了十余天昼与夜的煎熬,也感受了众多病患家属的忧伤、烦躁、愤怒与叹息。生命流逝所带来的大痛与大悲,让我的灵魂无数次遭受沉重的碾压。一年后,我据此创作了中篇小说《自西向东的走廊》 (载《莽原》2019年第6期)。2020年5月,仍觉意犹未尽,便从中抽离出几个片段,重新组织结构、立意,完成了《二十米》《长夜》《一路走好》三篇小小说。
在ICU外特定的空间里,二十米的走廊演化为生与死的距离。一拨又一拨的人在这里徘徊、期待与绝望。我注意到了那个女保洁员。她极其普通,拿着清扫工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脚下的二十米。她面无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冷漠。死亡,对她来说早已见惯不惊,但她的心灵真的会麻木嗎?我相信她不会,于是,在我心灵的镜像里,她几乎无意识地向那些逝者机械地挥一挥手。她的悲悯平淡而深刻,她要让那些亡魂在她清扫的二十米里干干净净地走过。我想,这就是她灵魂的模样。二十米,是一个普通人对生命本能的敬畏,也是她送别生命的独特方式与潜在自觉。(《二十米》)
父亲在鬼门关滞留十余天后,终于转危为安。转入普通病房时,我躲在卫生间哭了一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哭过多少次,大多时候,我都是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低声饮泣。面对亲属,我又必须伪装出坚强和乐观。病房第一夜,那些呼吸道患者的咳嗽声充斥耳膜。邻床黑脸男人的妻子一面给他捶背,一面怨声喋喋。另一个神志不大正常的老汉,竟在深夜偷偷抽烟,可他的儿子顾自蜷在墙角蒙头大睡。当护士严厉斥责时,他的儿子竟然对老汉破口大骂。当时,我情绪非常不好,也愤怒于老汉儿子的表现。但当病房复归平静后,我却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感动包裹。日日夜夜的陪护,人的情绪又怎能始终保持克制和平静呢?可是,在日渐枯萎的生命前,他们一直在,一直顽强地守护着生命的长夜。陪伴是最深刻的亲情。我想,与生命同在,就是他们灵魂的真容吧?(《长夜》)
人间最大的伤痛,莫过于生命的永诀。可是,在生命一息尚存时,无奈地选择放弃,又是何样的痛楚与残忍?我在医院目睹了三个来自乡下的生命垂危者在亲人的放弃中走上永远的归途。他们的确康复无望,即使继续治疗,死亡也不会等待太久。在那段走廊上,亲属们神色憔悴,眼睛红肿,泪已经流不出了。大部分时间,他们沉默无语,偶尔爆发激烈的争吵,震动整个走廊。其中四兄弟,竟然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他们真的拿不出钱了,精神濒临崩溃,有一个人终于委婉地表达了放弃的意思,于是,招来了一顿毒打。正是这通毒打,让所有人都解脱了。我看着他们把老人抬上农用三轮儿,在阒寂的凌晨远去,哭声在我的耳畔久久回荡。我还能斥责他们什么呢?这个无奈的选择已经无法用通常的“残忍”去注解了。那种灵魂的饮泣与自责,只能让我默默地含泪祝福:“一路走好!”无论对生者,还是对那个即将凋萎枯槁的生命……(《一路走好》)
我曾经写过多年的小小说,近两年主要精力转向中、短篇小说创作。但小小说我还会写,不仅出于与其难以割舍的情结,更在于我对这个篇幅短小的文体越来越充满敬畏,就像敬畏生命、敬畏灵魂。如果我的灵魂没有受到强烈的触动,我宁愿不写。在我看来,任何轻举轻放的文字,甚或连篇累牍的技术性编造,都是对小小说的亵渎与不尊。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