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鲁藏布江大拐弯探察笔记
2020-11-12沈克尼
沈克尼
消失的虹霞瀑布
《西藏自治区地理》这样记述:世界最高的大河,雅鲁藏布江,在冈底斯山脉与喜马拉雅山脉之间的藏南谷地中,自西向东奔流。
河谷顺直宽阔,水流平缓,波光粼粼,到了米林与墨脱交界之处,喜马拉雅山东段最高峰的南迦巴瓦峰挡住了它的去路。雅鲁藏布江受构造线控制被迫改向,从米林县派区开始折向东北方,流至东经95°帕隆藏布汇合处附近,而后急转南下,像一把巨斧把喜马拉雅山脉东段劈为两半,以南迦巴瓦峰为中心,形成极为奇特的马蹄形的大拐弯峡谷。
藏民的谚语说: “正二三、雪封山;四五六,淋破头;七八九,正好走……” 藏历的七八九,正是阳历的9~11月。这段时间里,西藏高山带晴天较多,气温适宜,山口道路畅通,喜马拉雅山南坡一带的雨季将过。
正是这有利时机,1991年,我们这支由总后勤部和中国科学探险协会,军、地混编的科学考察队,进入藏东南,沿崎岖的帕隆藏布谷地向雅鲁藏布江大拐弯一带开进。我随队开始了连续40天的山岳丛林地带的徒步行进。
寻找虹霞瀑布
由帕隆藏布进入雅鲁藏布的行进途中,除了完成预定的任务外,出于责任心,我也在不断地将手中的1:100000地形图与实际的地形进行对照,把改观的地貌和张冠李戴的地名予以修正。比如不复存在的“文革大桥”,以及新增的拉月曲和帕隆藏布的容谷索桥和溜索等。地名错误的如地图上门中乡应为扎曲,而色青则为门中。
替我们背装备的两位门巴族小伙子指着我手中的地图和六二式指北针用生涩的汉语说:“美国来啦”“美国这个有”。因语言不通,对于这两位门巴族民工说的是什么,我们一头雾水。
到了排龙乡政府,经过翻译的交流才知道,1990年秋,一个中年美国男子独自提了两个大旅行袋,带着地图和指北针神不知鬼不觉地闯到这儿。由于他无法独自通过帕隆藏布江上的溜索,没能进至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峡谷。
这个美国人并不是偷偷闯入这里的第一个外国人。从1878年开始,英国和印度情报机关为搞清雅鲁藏布江下游的流向等情况,不断派遣情报人员潜入这神秘的大拐弯峡谷。这里特别要提到一个叫基塔普的锡金人,他是英印情报机关派遣的情报人员的仆人,当主人失踪之后,他在西藏流浪了4年之久,多数时间作为奴隶,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独自按指令完成了任务。
尤其是他发现了在白马岗宗附近,雅鲁藏布江越过一个名叫森吉错加的悬崖有一个大瀑布。瀑布从约有150英尺的高度一泻而下,下面有个湖,在那儿总是能看到彩虹。基塔普说的这个瀑布的高度可以同尼亚加拉瀑布相匹敌。
熟悉西藏军事历史地理的人不会不知道“贝利小道”,这个名字源于英国情报军官F.M.贝利上尉。1913年,他直接受命于英国外交大臣麦克马洪爵士,秘密潜入西藏勘测地形。他在《无护照西藏之行》一书中描述,在从申格宗到白马岗宗的路上,找到一条通往雅鲁藏布江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云雾般溅散的浪花。
江水在约45米宽的沟壑里奔腾而过,在落差约9米处飞溅起层层浪花,形成一朵水汽云雾,高出瀑布顶端约6米,并看见一条彩虹。由于藏语中没有“彩虹”这个词,贝利等人给这个瀑布起名“彩色瀑布”,并拍摄了照片。
1960年著名学者徐近之先生编著的《青藏自然地理资料》中引据华金栋实测资料说,距离雅鲁藏布江与帕隆藏布江交汇处口约16公里处的瀑布,海拔2163米,常有虹彩,可称“虹霞瀑布”……当地门巴人都说它是雅鲁藏布江最大的瀑布。
领队严江征告诉我,1962年解放军林芝军分区工兵连连长曾率队徒步走过这一带江岸,并未发现任何一处有瀑布的踪影。据说1950年墨脱、察隅的大地震使“彩色瀑布”或称“虹霞瀑布”消失了,而我们在实际考察中沿途也并未发现这个著名的瀑布。
斗转星移,多少年过去,这个神秘消失的虹霞瀑布仍不断浮现在我的梦中……回想我们的考察路线部分与贝利上尉重合,除了贝利助手测图之外,对他本人的考察目的我知之甚少。
贝利和助手都毕业于英国桑霍斯特军事学院,我读过该校百年前的《行军测绘》的中译本,除测图之外,教材还有五项地理调查,其中包括山地、河流、湖沼对军事行动的影响。如果像贝利的回忆录中写的一样,沿途只是打猎、采集动植物标本那样若无其事,他日后何以晋升中校,并成为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另外,贝利的调查对日后英军荣赫鹏上校所率部队入侵西藏是否提供情报支持?这些于我,于历史都是谜。
说到贝利上尉,我再次想到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作战中,我军一支1500人的部队在藏民指引下由贝利小道穿插至印军背后截断其后路而获全胜的战例。
去年底,我在贺兰山陡壁岩降,那些贝利小道的前辈军人,赐予了我履险不惧的勇气。回想自己走过的路,我们不曾有丝毫退缩。用老十八军的话、用四川话说:“雄起,格老子!”
钢郎人家
钢郎位于雅鲁藏布江马蹄形大拐弯的顶端,只有两三户人家,从这里过溜索便可达墨脱。这一带居住的大多是门巴族。 “门巴”是藏族对他们的称呼,意思是住在门隅地方的人。
连日来丛林中艰苦的跋涉,我们被蚊虫和旱蚂蟥折磨得疲惫不堪,严重时每人的裤腿上都能密密麻麻地爬着上百条蠕动的蚂蟥,寻隙钻进衣服里吸血。
我与陆军船艇学校的王教官、何志强3人的一组便在钢郎一个门巴族的农家住下来。这户人家有4口人,男女主人、一个老人,还有一個叫拉姆的十七八岁清丽娴静的姑娘。我们的到来,给这个地处深狭谷中的人家带来了欢乐。好客的主人做了这里特有的荞麦“曼加”招待我们。我们也拿出军用罐头回赠。虽然语言不通,但发自内心笑声沟通了一切。我们一喝着“恰通”(茶),一边唱歌。
我们豪放的西北民歌和流行歌曲,对这不通公路,没有电灯、电话、电视、收音机,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农家来说是新奇的。拉姆在我们的掌声和母亲的不断鼓励下翩然起舞,动作简单重复而优美的舞姿,反映出门巴人的灵秀和纯朴。
清纯秀丽的拉姆做什么事都是默默的,无论是做饭烧茶,还是替我们的王教官洗伤口,总是微笑,从不讲话。她知道无论说什么,我们都听不懂。而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流露出心中的愉悦。我们3个未婚男子都同时注意到拉姆在一天中换了3次衣服。
清晨,我们还没有起床,拉姆已经早早在我们屋里的火塘边烧水了。她知道,天一亮我们就要出发了。透过火塘跳跃的闪光,我看到拉姆久久地坐在那里,深情地望着我们。我把头缩进睡袋,闭上眼睛不忍再看这目光……
金沙江大拐弯。
门巴男人的腰刀
生活在藏东南山岳丛林地带的门巴和珞巴族成年男子每人都有一把长2尺,宽2寸的长刀。碗口粗的树干,通常三四刀便能砍断。门巴人用刀砍林中的竹木,架藤网桥,起房造屋,裁兽皮,甚至是理发。同时刀还是防止野兽袭击的武器。
我曾在帕隆藏布河谷,见门巴兄弟用山刀,仅20分钟就用从树上砍下的枝叶搭建成了一个可栖4人遮风避雨的一面坡遮棚。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并使用少数民族的腰刀。
于是我在《山野》杂志撰文《野外生存话刀斧》。此后,我在云南又接触到阿昌、佤族、基诺、彝族、苗族,以及台湾邹族、泰雅族等民族的开山刀。我注意收集并整理民族刀的种类及其使用方法,形成《中国西部少数民族的腰刀》文章。
后来在部队和地方院校的“野外生存”的课堂讲述中,我从门巴族的山刀开始,将中国山地少数民族山刀的形制、持握、劈砍、开路、防卫等技能,据我所掌握的内容一一向学生们讲述、示范,这些内容很受学员们的欢迎。这都是源自1991年在雅鲁藏布大拐弯的考察实践。
今见到我军边境反击作战之时装备的一种轻而长的丛林砍刀,刃长40厘米,在半孤状刀顶部两侧12厘米开刃。我想这是二战中,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太平洋诸岛争夺战中普遍使用的“波洛”砍刀的改型。改动处有二:一、木柄由向下一面持握改两面可握;二、由一面全刃一面半刃,改两面三分之一刃,使用受局限。若临战时分配这把刀给我,我会将一侧用沙轮开全刃,刃塗黑柒,防锈防闪光。木柄以沙布刨光浸蜡,柄系鞋带防脱手,两片木柄缝隙以胶填充,防磨手掌……它是单兵在山岳丛林地全程使用的重要工具,甚至是武器。
至于美海军陆战队“波洛”砍刀在越南战争中,被日本山民的偏刃、短而厚重的“山铊”所替代。据我浅显的使用经验判断,“波洛”虽显轻便,但对拦路的草木竹等障碍挥砍的力度較轻,一刀挥去未断,还得补二刀三刀,更费力费时。而重刀,速度加重量,一刀两断解决问题,实则省劲。
我使用过昆明老师毛大送我的另一种军用丛林砍刀,其形制也与二战美海军陆战队1943年型砍刀相仿。我见过形形色色多种外军飞行员、海军陆战队的丛林砍刀,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我们的民族山刀,它是千百年来先民生产生活斗争经验的产物。如西藏门巴族和云南基诺族的山刀,还有户撒、泰雅……我在高校12课时的《野外生存》课程中,讲山刀种类和应用演示都是我的快乐时光。
深山见宝
在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崇山峻岭中,有熊、豺、獐、野牛、岩羊、狐狸等野生动物。这里的门巴人除了种玉米、荞麦、鸡爪谷之外,狩猎在经济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由于我过去喜欢打猎,因此对当地藏胞和门巴兄弟的猎枪十分关注。
在帕隆藏布和拉月曲汇合处,我曾见到一位藏胞胸前赫然挂着一支保养得非常好的英国制7.7毫米口径李·恩菲尔德步枪。这位老兄挂着这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老枪昂首阔步,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这支英国老步枪显然是昔日藏军的遗物。这使我想到英军使用这种步枪快速射击的独门技法——用拇指和食指捏枪机机柄,开闭弹膛,改用中指扣扳机。这样操作,我认为至少比通常食指扣扳机快一秒钟以上。不知当年英军在江孜办学训练藏军,或西藏奇僧根敦群培为藏军翻译英、印军队的《军事操典》有无提到。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从门中出发时,我见帮我们背装备的门巴兄弟背着一支虽十分陈旧但制作工艺精良的前膛火药枪,枪管是内圆外八方形。对古兵器颇有兴趣的我吃惊地发现,这是一支明代的“鸟咀铳”,应是明世宗嘉靖37年(1558年)根据东南沿海剿倭寇战争中虏获日本的鸟枪而创制的。
《筹海图编·鸟咀铳》中记载,其枪管是用10斤粗铁冶炼成1斤的铁管,尔后用钢钻钻成内壁光滑平直的铳管。钻管工艺精细费时,每人每天只能钻进1寸左右,钻成一支铳管约1个月。管口外部呈八棱形。
这种鸟咀铳,以往我只在北京的军事博物馆见到过。不想在西藏偏远的大拐弯峡谷的门巴兄弟手中,竟能见到这种已有400余年历史的珍稀古兵器的实物,特别是他们还在使用。我试探着问门巴兄弟他这支老枪可否出让,回答是否定的。在收队返程的飞机上,我还和队长严江征遗憾地说起。
如今这事儿已经过去29年啦,我仍时常想起这支在大拐弯见到的老火铳。
雅鲁藏布江大拐弯还有多少神奇的过去?只有沉默的喜马拉雅山知道……
雅鲁藏布江大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