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政府核战略调整的内容、动因与前景

龙 坤 陈 曦

特朗普入主白宫后，对美国的国家安全战略进行了大幅调整，美国的核战略政策也经历了非常明显的转变，考察特朗普政府在核战略理念、核武器发展使用以及核军控政策等方面的具体变化，对于我国反思和调整核战略政策具有重要意义。本文将根据2018年2月特朗普政府发布的《核态势评估报告》（以下简称《报告》）以及后续一系列关于核战略的政策与讲话，对特朗普政府的核战略进行分析和解读。在阐明特朗普政府核战略主要内涵的基础上，考察其与奥巴马政府核战略的变化之处及其调整的动因，并分析研判其对于未来世界的影响。

特朗普政府对核安全态势的整体评估

特朗普政府认为，美国当前面临一个不断变化和充满不确定性的国际安全环境和核安全态势。一方面，美国认为当前面临威胁的范围之广前所未有，包括常规、化学、生物、核、空间、网络威胁和非国家行为体的暴力威胁，这些发展态势增加了不确定性和风险。另一方面，核安全态势已经十分严峻，主要体现在中俄的核武器现代化，朝鲜、伊朗对于核武器的追求以及核恐怖主义的隐忧。

具体而言，报告认为，中俄正在推动核武器的现代化，这给国际战略环境带来了挑战。虽然俄罗斯曾经大幅削减战略核力量，但仍然保留了大量非战略核武器，且目前正在对这些武器以及其他战略系统进行现代化改造。更令人不安的是，俄罗斯采用的军事战略依赖于核升级的成功。这些事态的发展，再加上俄罗斯“占领”克里米亚以及对美国盟友发出核威胁等，标志着莫斯科决定重返大国竞争。报告认为，中国也在大力推进核武器的现代化，其核力量已经相当可观。报告表示，与俄罗斯一样，中国也在追求全新的核能力，以实现特定的国家安全目标，同时实现常规军事现代化，挑战美国在西太平洋的传统军事优势。此外，报告认为，中俄之外的其他地区也面临着严重的安全关切。尽管受到了联合国的普遍谴责，但朝鲜成功追求核能力给地区和全球和平带来了新的威胁。伊朗的核野心仍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最后，在全球范围内，核恐怖主义仍然是一个严峻的危险。

2019年8月20日，美国试射陆基型战斧巡航导弹

在2018年《报告》中，美国的核战略共设定了四大目标，分别是慑止核与非核进攻、为盟友和伙伴国提供“核保护伞”、威慑失效后仍能达成美国国家目标、对冲不确定性。概言之，美国的核战略的宗旨是为了确保安全、可靠和有效的核威慑，使企图发动核攻击的国家或其他行为体感到“一无所得而全有所失”，以保护美国本土和盟友利益。

核战略理念：定制威慑与灵活能力

相比奥巴马时期的核战略政策，特朗普政府的核战略主要有以下几点变化。

明显扩展了核武器的作用和范围。基于对世界整体安全态势变化的认知，特朗普政府明显扩展了核武器的适用范围，并提出运用定制威慑与灵活能力的核战略理念来应对新的威胁。根据《报告》，美国在新时期的核威慑战略目标由奥巴马政府时期的“仅慑止核进攻”转变为“慑止核与非核战略进攻”，适用范围明显扩大。其中，非核战略攻击包括但不限于对美国、盟国或伙伴的平民人口或基础设施的攻击，以及对美国或盟国的核力量及其指挥控制和预警系统的攻击。新的美国核战略强调为盟友及伙伴提供安全保证，并具备应对未来不确定战略环境的能力。而为了应对日益增长的核与非核战略（生化、网络等）攻击威胁，特朗普政府认为需要提高核武器的灵活性与范围。例如，增加低当量核弹头对于应对地区威胁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提出了运用定制威慑与灵活能力的核战略理念来应对新的威胁。为应对新时期的安全威胁，2018年《报告》倡导运用定制威慑和灵活能力的核战略理念，制定了针对俄罗斯、中国、朝鲜、伊朗威胁的专门战略。

俄罗斯方面，美国认为其国家安全战略、政策和理念强调了对于有限核升级的威胁性，并在不断研发和部署更多样化的核武器，试图用胁迫性的有限首先使用核武器威胁取得对美国的优势地位，这一战略被一些美国专家称为俄罗斯的“升级以降级”战略。美国认为，要实现对俄罗斯核攻击和非核战略攻击的有效威慑，需要采取手段让俄罗斯意识到任何使用核武器的想法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冲突的性质，并会为俄罗斯带来无法承受的代价。此外，美国必须拥有一系列有限和渐进的核选择，还要灵活运用其他盟友的核力量。中国方面，美国认为中国拥有能够打到美国本土的弹道导弹，中国不断扩大的非核军事能力（例如太空和网络战能力），正在对影响冲突结果产生越来越大的作用。报告强调，中国正在发展相关能力以对抗美国在该地区的军事力量投射行动，并阻碍美国为保护自身、盟国和伙伴的利益而进行的自由行动。因此，美国为中国量身定制的核战略旨在防止中国认为可以通过有限地使用战区核能力来获得优势。同时，报告强调，美国仍将继续寻求与中国就中美两国各自的核政策、原则和能力进行有意义的对话，以寻求一个和平的安全环境和稳定的关系。

朝鲜方面，美国认为其对美国及盟国的安全构成了明显而严重的威胁。朝鲜公开表示，其发展核导弹的战略目的是针对美国，韩国以及日本的特定城市进行精准核打击。面对朝鲜的核威胁战略，美国明确宣示其战略计划的无效性。一方面，美国领导下的美日韩军事同盟体系不断增强导弹防御系统，并确保其军事实力的绝对领先地位。另一方面，美国针对朝鲜也将继续部署一系列常规及核武器等军事设施，甚至采取“首脑计划”等，结束金正恩政权。伊朗方面，美国认为，伊朗将美国在中东的影响力视为对其确立地区霸主地位的首要威胁，并致力于增强其对邻国的影响力，这一目标直接威胁到美国的盟友和伙伴。伊朗继续投资于中东地区最大的导弹项目，还在发展其他非核军事能力，包括巡航导弹系统和用于进攻行动的网络战能力。因此，美国要发展可以击败伊朗核与非核战略能力的必要力量，包括能够降低伊朗导弹威胁的导弹防御系统。

提出定制保证和对冲战略。美国还为其盟友制定了专门的延伸威慑与定制保证战略。美国认为，有效的威慑是有效保证的基础。美国希望为核保护伞下的盟友提供扩大威慑的承诺和履行这些承诺的能力和意愿。为了支持美国扩大的威慑承诺，美国将保持必要的能力以进行有效威慑，并在必要时对各种潜在的核和非核情况作出有效和果断的反应。最重要的是，出于威慑和保证的目的，美国将保留根据安全环境的需求调整核力量结构的能力。美国将继续发展必要的基础设施、能力和政治安排，以使对手不敢通过使用或威胁使用核武器来实现其地区目标。

此外，特朗普政府还专门制定了针对不确定性威胁的对冲战略。这一对冲策略主要针对四类潜在风险：一是地缘政治风险，包括新对手的出现、敌手核力量的扩张以及核武器的进一步扩散；二是技术风险，包括美国核力量关键要素的崩溃或对手的技术突破所导致的技术挑战；三是作战风险，主要指由于情报失误或其他战争因素造成的核力量无法使用的状况；四是规划风险，包括对美国维持适当的核能力的潜在风险，例如维护计划的延迟，以及无法生产所需数量的特殊核材料。美国防范意外挑战的战略是基于两种平行的方法：减少地缘政治、技术、操作和项目风险方面的挑战出现的可能性；以及减少预防措施不充分所造成的危害。同时，针对美国核战略面临的挑战，美国政府强调及早发现潜在问题、通过外交降低风险的机会，以及劝阻对手不要试图挑战美国、盟国和伙伴的安全。

核武器发展与使用：推动核武器现代化

美国的核威慑力量包括核武器及其运载系统，核指挥、控制和通信系统，以及支持这一切的人员和基础设施。自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就一直在对核武库中老化的核武器进行必要的维护和升级操作，特朗普政府执政后，美国“三位一体”核力量现代化的力度进一步加大，美国计划在未来30年投入1.2万亿美元对现存核武器的投送系统、核战斗部、指挥、控制和通信系统进行全面改造，大力推动“三位一体”的核武器现代化建设。

核武器的运载系统方面，美国已着手进行全面更新换代。美国现役民兵-3洲际弹道导弹将于2030年全面退役，新的陆基战略威慑系统将成为陆基核力量的主干力量；美国正在调整其海基战略威慑力量，将14艘老化的俄亥俄级战略导弹核潜艇替换为12艘新型哥伦比亚级战略核潜艇，为尽快接续海上威慑任务，美国已经为新型战略导弹核潜艇哥伦比亚级首舰“哥伦比亚”号设置了2031年服役的硬性目标；空军拥有的核武器是三军中最多的，因此其现代化的方案也最繁琐，除继续升级B-52H和B-2战略轰炸机外，空军还准备入役造价相对低廉的“B-21突袭者”轰炸机，虽然第一架B-21已经生产完毕，但有关该机型的信息仍然处于高度保密状态。空军还准备在未来全面装备突防能力更强且可以携带核弹头的远程防区外巡航导弹。

美国现役和计划中的核弹头

美国现役和计划中的核弹头

来源：笔者根据美国2020年《核事务手册》自制

核弹头方面，除继续核弹头延寿计划外，美国还着手增加新型低当量弹头的数量和规模并尽快研制通用核弹头。核弹头是核武器的核心组成部件，美军现有W88、W87、W78、W76、W80、B-61和B-83共7种核弹头，其中W88和W76是海基战略核力量的战斗部，W87和W78是陆基战略力量的战斗部，W80、B-61和B-83是空基核力量的战斗部。在核弹头现代化方面，美军正在加大投资力度，确保核弹头的先进性、安全性和可靠性，并将适时地推出通用核弹头。美国国防部拟投入600亿美元继续推进核弹头的延寿项目，对存库核武器的各个部件进行检查、测试、拆卸、维修、替换以及重新组装等。

根据2018年《报告》的要求，美国国防部正计划研发两种新型核武器，以应对俄罗斯日益增长的非战略核力量威胁，分别是搭载于美国海军潜射“三叉戟Ⅱ-D5”导弹上的低当量核弹头和配有核弹头的新型海基巡航导弹。此举意在遏止俄罗斯在东欧或其他地区冲突中威胁使用战术核武器进行有限核打击的决定。与此同时，特朗普政府在2017年12月正式颁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也将“大幅增强和扩充核武库”列为正式的国家安全政策，并要求各部门做好准备使美国核武库保持“世界一流水平”。为此，国会已经制定了长远的核力量发展计划，并从2017年开始连续30年，总计投入约250亿美元开发新型战术核武器系统。

核武器的指挥、控制和通信系统是核武器系统的神经中枢。在2018年的《报告》中，美国国防部对未来的核武器系统建设提出了具体的要求。第一，加强对太空威胁的探测；第二，强化对网络安全威胁的探测；第三，加强对战术预警和攻击评估的整合工作；第四，提升核指挥控制系统的通信数据链性能；第五，开发更先进的决策保障技术；第六，对核规划和作战行动进行整合；第七，对整个核武器管理系统进行改革。为了应对俄罗斯和中国等国在高超声速导弹领域取得的突破，美国空军在2017年发布了天基红外系统后继计划，加紧研发下一代导弹预警卫星。按照美军的规划，美国将在21世纪中期之前形成下一代导弹预警的能力，并于2023年发射首颗“下一代过顶持续红外”预警卫星。这一系统建成后，美军将形成监视与跟踪超高声速核武器的能力。

核军控政策：以退约谋优势

2019年8月，美国正式宣布退出《美苏消除其中程和中短程导弹条约》（简称《中导条约》），俄罗斯紧随其后也宣布退出。美国退出《中导条约》的主要原因是认为俄罗斯发展并部署了射程超过500千米的可携带核弹头的伊斯坎德尔-M陆基战术导弹系统。尽管俄罗斯多次高调向外展示该型导弹并宣称其射程完全符合条约规定，但美国仍然将其认定为俄罗斯发展的多款可搭载核弹头的战术导弹之一。《中导条约》在2019年遽然退场，其必然性在于美国对所谓的俄罗斯违约和“导弹差距”的关注由来已久，在大国竞争的喧嚣声中美国必定会有所动作。特朗普政府退出的另一项条约是《开放天空条约》，条约于1992年签署，主要内容是一国允许其他签约国的无武装军用侦察机自由地飞越本国领空实施侦察，并利用被侦察国的空军基地进行补给和维护。条约目的是为了让签约国能更清晰地掌握其他签约国的战略动向，以免造成战略误判和不必要的局势升级。美国政府退出条约的理由是俄罗斯采取了违反条约的行为，禁止侦察莫斯科和车臣、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地区，并百般阻挠美军对加里宁格勒地区的照相侦察。事实上，在《中导条约》失效后，该条约已是名存实亡。

空军将利用下一代OPIR系统增强空间防御能力

“后911时代”美国政府的核战略调整

“后911时代”美国政府的核战略调整

特朗普核军控的转向有其深刻的内外部原因。国际层面，尽管美国在全球仍处于优势地位，但随着多极化发展趋势加强，其战略焦虑感增强，急于修正冷战时期形成的国际军控机制。在采取更加强硬的措施对付中俄这个问题上，美国国内已形成一定共识。为赢得竞争，它采取全政府模式，综合运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科技等各种手段与中俄博弈。在军事方面，特朗普政府认为美国的军事优势遭遇挑战，与中俄的军备竞赛已经开始，而且这是美国受到束缚的不公平的单方面的军备竞赛。国内层面上，传统上，共和党在谈到军控问题时往往强调通过实力求得和平，注重在优势基础上进行谈判，认为超强的军事力量是通往和平之路。共和党领导人的这种倾向在特朗普任上表现得更加突出。与共和党相比，民主党更强调军控符合缔约方的共同利益，主张通过军控促进美国安全，但作为在野党，民主党这些声音难以左右决策。

《反导条约》《中导条约》及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作为美俄及全球战略稳定的三大支柱性条约，前两者已经失效。美俄两国目前仅存的核军控条约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将与明年2月到期，但已基本不可能续约，主要原因在于美国认为应该将俄的战术核武器和高超声速武器纳入其中，但俄罗斯目前在这两类武器上占据优势，不可能牺牲国家利益以求得条约延续。

未来展望

美国核现代化的举措将进一步激化大国矛盾，给全球安全形势增加新变数，如果美国按既定的时间表完成对核武器系统的现代化改造，那么其将在核武器领域形成巨大的优势，从而导致国际安全战略态势的失衡，其他大国必然会受美国核力量现代化的影响，从而启动本国核力量的现代化进程，国际核军备竞赛或将被再度激活。

未来，亚洲地区的危机风险将上升。实际上，美国研制的新型战术核武器，不仅意在威慑俄罗斯等世界强国，其更强调在一定条件下打击所谓的“弱核”或核门槛边缘国家如伊朗和朝鲜，在美国看来，这些“核野心国家”在受到战术核打击后无法对自己构成成比例的伤害。但这种强权逻辑将会极大刺激相关国家，使得这些国家在预感到本国安全受到威胁和讹诈的情况下，同样采取发展和加强自身核力量的措施。而随着美国“印太战略”的逐步深化，美国将加紧围堵中国，其也会在亚洲地区部署更多的战略威慑力量的措施，加剧地区紧张局势，对此我们应该高度警惕。

美国退出《中导条约》《开放天空条约》后，国际军控体系被严重削弱，美国不断退出核军控条约的行为无疑将对未来国际核军控造成巨大影响，甚至使自核武器出现以来的军控努力付之一炬，对此国际社会也应高度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