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如磐
2020-11-12张凌云
张凌云
汽车沿着一条不宽的高速公路往山里驶去,前方,是西柏坡。
老实说,除了对革命圣地的景仰,我更感兴趣的是它身后的这座大山。因为,将西柏坡紧紧包裹的那座大山,有着一个无人不晓的名字,太行。但见山势并不高大,也不葱茏,各种破碎光秃、有些难看的山丘蜿蜒起伏,山间间或有一些田地工厂,更多的还是裸露的荒地,穿插着高低不同的沟壑,由于缺水,看上去有些像黄土高原,矮下去的日头给远处渐渐高耸的山峰罩上了一层铅灰,将背影落在这片旷原上,萧瑟中带有几分威严。
这场景,与在林州见到的太行山截然不同。我坐了大半天火车,再换乘汽车,在太阳落山时终于来到这里,为的正是寻一个最恰当的位置,或是找一把最适合的钥匙,打开这座大山的锁孔。
一
太行山是中国地势第二级阶梯和第三级阶梯的分界岭,东面是华北平原,西面是黄土高原,南北绵延有四百多公里,号称八百里太行。太行山的地位也甚为显赫,某种程度上,最能代表华北,乃至整个北方的大山,就是太行山。
这不奇怪。太行山的周围,是山西河北河南等省,而这几个省,自古就是汉民族的文明重心,尧舜禹三代兴起于山西河东,商王朝的统治中心在晋南豫西,而河北,则代表着古代最为丰饶广袤的冀州,从高原到平陆的长驱直进,从关隘到河川的攻防变转,太多的历史风云,都围绕着那座宏伟的山脉展开。
最有名的当数太行八陉。陉,山脉中断的地方,所谓太行八陉,指穿越太行山脉的八条狭窄通道。郭缘生《述征记》:“太行山首始于河内,自河内北至幽州,凡百岭,连亘十二州之界。有八陉:第一曰轵关陉,今属河南府济源县,在县西十一里;第二太行陉,第三白陉,此两陉今在河内;第四滏口陉,对邺西;第五井陉;第六飞狐陉,一名望都关;第七蒲阴陉,此三陉在中山;第八军都陉,在幽州。”
郭缘生是东晋末年人,述征记,即行役记,他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写下的这部《述征记》,虽然许多古地名今已变更,但其中透射的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还是让人隐隐感到扑面而来的肃肃杀气。
前264年,秦将白起率军出轵关陉,攻陷韩国野王邑,切断太行陉,隔绝了韩国国都新郑通往上党郡的交通,郡守冯亭将上党献于赵国,随后,长平之战爆发,赵国四十万士卒惨遭坑杀。
前210年,秦始皇于出巡途中暴毙,随行的赵高、胡亥与李斯共谋,篡改遗旨,秘不发丧。时值盛夏,驮着臭鲍鱼和始皇帝尸体的车队经由井陉匆忙西归咸阳。
前229年秦将王翦伐赵之战,前204年汉将韩信攻赵的背水之战,756年唐将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等,往来的金戈铁马皆由井陉口滚滚而过。
1209年,蒙古伐金,先由军都陉攻居庸关不得入,后南下经飞狐陉夺取紫荆关后杀入北京。
1449年,蒙古瓦剌首领也先进犯大同,御驾亲征的明英宗兵败后沿军都陉后撤,不料在土木堡沦为俘虏,也先挟持英宗赚开紫荆关大门,迅速兵临北京城下。
以上皆为后人总结的一些大的历史事件,不计其数的行军、行路过往湮灭其中,曹操讨伐袁绍余部行经白陉时,写过《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在纯粹文人的笔下,太行山也未显得诗情画意,明人王世贞就说:“车行太行道,如浮沧海、帆长江,身居危险之境。”如果说峰峦耸峙的太行山脉像一道冰冷的铁墙挡在了人们面前的话,那么太行八陉则如被刀斫斧砍的八道豁口,其嵯岈狰狞,峭立崚嶒,不像沟通山间平原的通道,倒更像带有血腥气味的伤口。
太行山当然远不止这八条通道。漳河、滹沱河、桑干河等海河流域的各大水系顺流而下,必然穿经太行山脉,更有若干鲜为人知的小隘口、小山凹,但总的来说,近代以前,太行八陉,包括整个太行山的故事似乎不那么广为人知,至少与秦岭大巴山相比,要逊色不少。人们可能对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故事眉飞色舞,可能对姜维退守剑阁、被邓艾偷袭成都平原的失策慨叹不已,包括就连东西两川之间的各大栈道,如子午道、褒斜道、米仓道等,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对于太行八陉,则显得陌生许多,名字都报不出几个。我的印象里,更多时候,人们但知道天下乱得很,一乱必然要打仗,而打仗必然就狼烟烽起,生灵涂炭,整个中国北方遭受劫难,从秦灭六国到楚汉相争,从五胡乱华到唐宋元明,莫不如是。在此起彼伏的纷乱中,太行山的影子被隐去了,更不用说散布其间的关隘道口,当天下大乱之时,人们只想着避得劫难,逃得性命,哪里会顾得从哪里钻出一支军队,哪里又会在乎改朝换代还是异族入侵呢?
太行山就像一本大书的书脊,翻过去,是一页页眼花缭乱的故事,而那根承载整部历史的中轴,人们却视而不见。
二
事实上,太行山一直连系着中国北方的中枢神经,唯其如此,它才会有个更尊崇的称谓,天下之脊。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太行为天下之脊,中分河东、河北之境。今自泽、潞以北,达于大同之东境,皆太行也。”
顾祖禹是清代人,其时已晚,但远溯先秦,时人就可能视太行为天下之脊,理由为上党名称的由来。
上党,今为长治,秦时置上党郡,系三十六郡之一。汉末刘熙《释名》:“党,所也,在山上其所最高,故曰上党也。”所谓上党,就是高处的、上面的地方,取“居太行山之巅,地形最高与天为党也”之意。张仪云:“上党为天下脊。”或为后人所托,而苏轼有首《浣溪沙·送梅庭老赴上党学官》:“上党从来天下脊,先生元是古之儒。”至少说明迟至北宋,上党为天下脊的说法已深入人心。
察看地图可以知道,上党所在的长治盆地地势险要,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长平之战就发生在这里,但若论海拔,上党地区在整个太行山区肯定不是最高(太行山最高峰为小五台山,在冀北),之所以称其为天下脊,更多从战略位置考虑,更由于太行山在整个中国北方的战略地位,久而久之,就由“上党为天下脊”流传为“太行为天下脊”了。
相对天下之脊的说法,更耐人寻味的是太行山的“正名”过程。
现在人们都知道叫太行(hang)山,但太行山还有盘古山、王母山、女娲山、五行山、大行(xing)山、太行(xing)山、太形山等说法,前面几个比较好理解,都与神话传说有关,出处有《山海经》《淮南子》《太平寰宇记》等,无需探究太多。后面几个有些意思。五行山与五行的说法有关,有学者推论为盘古的父亲是五行中的金木水火,母亲是土,集父母精华,盘古山自然可称五行山。《列子》谓之“大形”,太就是大的意思,又逐渐演变为太形。而太形与太行的关系则有些说不清楚,据专家考证,春秋战国时期,太行一词已频繁出现,如《墨子》:“我将上太行,驾骥与牛驾”,太形亦在沿用,但不如太行流行,遂被太行所取代。或许受太形、五行的影响,以为早期在各种典籍出现的太行应读太行(xing),又因大、太同源,太行(xing)易让人联想到古代刚死的皇帝称为大行(xing)皇帝,为了避讳,后世遂统称为太行(hang)山,时间大约不晚于南宋。
于我看来,太行山本来就应读作太行(hang)山。《诗经·大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周行(hang),本义指大道,道路,引申有循环往复、通畅无阻之义,记得当年大学老师讲课时,对周行这个词大加赞赏,有位同学后来还专门给他的孩子取名周行。这个周行与太行亦有异曲同工之妙,以太行之巍峨高大,连天耸峙,不正代表着一种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天地正气和人间大道么?
无论名称如何流变,至少说明一个事实,太与行都有着复杂难解而极其丰富的语义,二者叠加,越说明太行山是一道横亘在中国北方、乃至中国人心中不可替代的文化象征和精神图腾。
三
现在,我沿着这根天下之脊,努力想探寻出更多的东西来。
与太行山的显赫地位相比,太行山风光的名气要小一些。诚然,近年来云台山、郭亮村、太行大峡谷等声名鹊起,为太行旅游增色不少,但它们都在豫晋交界,属于南太行。太行山可分为三段,北太行、南太行、西太行,其中河南境内的南太行最美,但与绵延八百里的太行山相比,南太行的体量太小,能代表整个太行山的,只能是最长的、贯穿河北山西两省的北太行。
回到来时的路上。高铁一路向北疾行,过安阳,前方就是燕赵大地。“河北是我喜欢的一省”,想起周立波在《娘子关前》说过的一句话。不得不说,年少的记忆会深刻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周立波那篇文章的内容大部分忘记了,但这句话印象极深,进而爱屋及乌,我对河北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喜欢它那骨子里苍凉雄健的气质。
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华北平原。和周立波不同,我并不是第一次踏上河北的土地。此前几次去北京,去秦皇岛,走的是京沪高铁,而现在走的是京广高铁。地势同样坦荡如砥,不同的是,西边,一条山脉始终与铁路相偎相依,不算太高,起伏也不大,却随着火车一路向前。
我明白了,那正是太行山。但没料到,太行山会离得如此之近,沿途经过的城市,邯郸、邢台、石家庄,都离太行山咫尺之遥,看得异常分明,根本不存在山脉平原的天然鸿沟。尤其是石家庄,此前只知道作为冀中平原最大的城市,那个名叫西柏坡的山间小村离它有六七十公里,附近肯定是一马平川,殊不知下了车站,还没完全出城,西边就黑黢黢压上来一大片山地,那感觉,竟有些像成都面对雄伟的川西高原。
令我意外的还有那些在地图上念过无数遍名字的河流。车过郑州的时候,满怀期待地想再看一看黄河,不料不知是不是车速太快,还没开头就煞了尾,水又窄又浅,大片的沙滩裸露,还不如前几年见过的模样。接下来是漳河。这条红旗渠的母亲河,这条在史上威名赫赫、更因西门豹治邺而流芳千古的河流,在百度地图上显示为一条又宽又大的水道,可当我目不转睛盯着窗外,什么也没有看见,列车已驶离了手机屏幕上的那个点。现代科技给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幸好,我确认了脚下是一片宽阔的河床,虽然没有水。
我开始认识到一个客观事实。这里是烈日炙烤下的华北大地,是太行山下的坦荡北方。这里没有林壑犹深的秀美,没有泉涧飞瀑的浪漫,有的只有相对单调的景观,有的只有干旱缺水的窘迫,此情此景,肯定不如媒体反复追捧的南太行精华地带,不过,我固执地以为,或许,这才是我想见到的真正的太行山,尽管它是那么的不完美。
许多年来,太行山在我心中定格着近乎刻板的形象。它排开了一片光秃齐平的山峰,植被很少,大块的岩石裸露,实在称不上漂亮,与南方的名山大川更是天壤之别,但是,层叠连绵的山势,使它如一堵望不断的高墙,令人难以攀越,那种瘦硬如铁、苍黄如铜的气质,在时光里留下独一无二的味道,尤其当一个民族在抵抗外侮中站起,它那浸渗着炮火硝烟、吹奏着战斗号角的高大身影,更是任何别的山川无法替代。
不消说,将太行山推向历史高潮的,是一部可歌可泣的抗日战争。同样,经由战争洗礼的太行山,又把一部山的传奇推向了新的高度。
四
我在西柏坡呆了不到两天。聆听专家讲课,参观西柏坡纪念馆,瞻仰伟人们战斗生活留下的旧居。两天当中,新中国从这里走来,又将如何走下去这个巨大的命题,一直在审视着我,拷问着我。
我住的地方毗邻水库,风景甚佳。但是,离开了水的滋润,感觉就没有那么美好。按说,西柏坡紧挨滹沱河,可是,我看到的滹沱河虽然不至断流,可水量也谈不上丰沛,除了蓄有一个不小的水库外,大部分河道水很浅,有的甚至是涓涓细流。不过,这已足够让我欣喜了,每当沿着山间公路穿行,看到滹沱河缓缓流淌,心中就泛起难以抑制的激动,河在流,那条传递着中国精神的血脉就没有断,还在流。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觉得苍白的说教多么无力多余。想起孙犁的《白洋淀记事》,其中有篇《山地回忆》就讲阜平,也就是西柏坡一带的事,但印象已经模糊,于是找来一读。孙犁的语言极为朴素,用今天的眼光就是土得掉碴,再读时,简直怀疑是不是出于这位大家手笔,可读着读着,却被其中的情境吸引,那些土得掉碴,闪烁着“阜平蓝”“山地蓝”光辉的语言,只能属于那个特定时代,那些真实而不带任何虚饰的表达,是一个生活在现代都市的作家怎么编也编不出来的。
时光如同凝滞一般,我完全想象得出,孙犁在七十年前写下的那篇文章,在眼前可以昨日重现。一条冰冷的小河,我在上游洗脸,却不小心惹恼了下游洗菜的姑娘,从误会引发一段朴素的革命情谊,然后,没有期待的奇峰突兀或高潮迭起,生活复归平静,如同身边的流水一样,平淡,真实,自然,隽永。
的确,没有实地来到河北老区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感触的。时光虽已进入二十一世纪,可生存的基本条件并没有改变多少。还是那样的石头圪垯,天旱少水,如果不是一条条公路凿向了大山深处,不是许多原本光秃的山丘种上了绿树,披上了绿妆,不是一幅幅宣传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鲜红标语,你很难体会到生活原本是多么艰辛不易,假若没有那场伟大的中国革命,没有数十年来持续的投入建设,这种脆弱的生态环境并不会有多少改变。
这种感觉,对于来自温润江南的我来说尤其深刻。都知道大西北生态严酷,没想到在不算太远的太行山区,生存也不如想象中轻松惬意。诚然,如今老百姓们都过上了不错的日子,但反差还是很明显的。或许,这就是黄河中下游所在的北方,这就是多灾多难的华夏母亲长期生活的地方,在相对贫瘠恶劣的环境里,她从来不向命运屈服,不向岁月低头,在数千年的拼搏抗争中,为儿女们顽强庇护出一片绿荫。
五
最后一天,参观白毛女洞,向大山的更深处进发。
汽车朝西一路颠簸,那是山西方向。我不知道白毛女洞具体在什么位置,但带着一种兴奋,因为,越向西,就代表越接近真正的太行山。
山西我去过。广义上说,太行山系北起西山,南至中条山,包含了系舟山、五台山、太岳山、王屋山等诸多小的山脉山峰,因此整个山西东南部都可归入太行山,而我那次寻常的山西游也算到过太行山。但那只是蜻蜓点水,勉强到达太行边缘而已。
山路曲曲弯弯,慢慢变得不好走起来。柏油路消失了,代之以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各种品牌的重型卡车排成长队,有的从对面驶过来,有的被我们一辆辆超过去。山势也越来越高,一条滹沱河变得越来越细,拐过一道弯后,终于消失不见。
眼前的风景显然又不同于西柏坡了。这里更原始,更粗犷,山也更加野性,呈各种奇特形状叠加一起。自然平地也更少,路过的村庄都挤在公路边狭窄的山凹里,清一色的平房,且外墙给人以强烈冲击的土黄色,与山体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看不到什么路边店,也很少有行人,除了对面不时窜出来一队队挂着晋字牌照、发出沉重喘息的重型卡车,这种单调而压抑的氛围会让你迷失方向。
我忽然醒悟,这样坑洼不平、令人昏昏欲睡的公路,或许正建立在历史上若干类似的太行八陉上。而现在所处的位置,就在井陉,即太行八陉居中的井陉附近。我没有实地去过太行八陉,但看过一部《太行八陉》的记录片,那些宽仅一两米,被乱石荆棘、壁垒险关重重包围的小道,常人踏足已是不易,稍不留意脚底便是万丈深渊,何况还要走千军万马,还要争战场雌雄。脚下的这条公路,在技术条件极为落后的古代,肯定是山高路长,千阻万隔,徒步固然不行,但车马也难说顺畅。当李白、白居易们纷纷发出“五月相呼度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天冷日无光,太行峰苍茫”之类的慨叹时,他们不会料到,有朝一日,一道道强有力的人类意志,会踏平碎石沙砾,刺穿悬崖峭壁,将天堑变成通途。
诞生这一切的,自然是那些大山深处的拓荒者。来的这几天,接触到一些河北老乡,不知道是不是山里日照强烈的原因,他们多是皮肤晒成古铜色,讲着不太听得懂的方言,乍看上去有些凶,而接触之后,其实挺和气,卖的东西也很便宜。我想,这种“凶”大概出于山里人本能的防卫心理,面对封闭的大山和贫瘠的土壤,惟有保持一种狠劲,才能战胜各种困难挑战。
山路曲折萦回,不时会出现一些隧道、高架,有货车停在铁轨上,满满地装着煤。路边不时拂过裹上灰尘的杨树、泡桐,掩映着那些不大的太行村落。有时,我会把自己联想到这些大山里的人家。他们就一辈子守在这里,每天看着车来车往,驶往各种陌生的地方,如果我是那里的孩子,是如何憧憬未来,又将带着怎样的渴望?
也许没有答案。一方水土一方人,人对故土,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眷念,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根性,不会因贫富贵贱而改变多少,作为祖祖辈辈生长的太行山,虽然还不富裕,对她的孩子们来说,始终闪烁着母性的光芒。
植被变得丰茂起来,一座秀丽的山峰出现在前方,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六
原来那叫天桂山,地处河北山西交界。白毛女洞,是山上的某个山洞。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很好,一行人兴致颇高,纷纷嚷着要上山。
坐上缆车,很快来到半山腰。接着是一条长长的栈道。山上林木蓊郁,清幽少人,颇有桃源之感,要不是缺少那种水雾缭绕的氛围,有些像三清山。没想到,天桂山还真是一座道教名山。山上有好几个道观,不少地方以灵官、真武、玉皇等命名,它还有一个更响亮的称号,北武当。整座山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风景区,只是开发尚未成熟。
我们不是来看那些道观山庙的,只匆匆而过。走过几处门楼台阁,前方赫然出现“崇祯行宫”的字样,不知是什么来历,只能说在这相对偏僻的太行山,有这么一座所谓崇祯行宫,令我十分诧异。崇祯在位十七年,时值明末,江山飘摇,崇祯本人又是克俭多疑之人,他如何会在焦头烂额应接不暇之际,偏要跑到这交通既不方便、风景也不绝艳的地方修座行宫?令人存疑。
不去管它,继续前行。在一个平台处,向导对我们说,上面就是白毛女洞,不远,顺着台阶爬就是。
不想台阶很长,爬了半天才到。白毛女洞不大,没有深不见底的幽暗洞穴,更没有想象的毒蛇猛兽,干干的没有水,洞口立着几个塑像,白毛女一脸惊惶地想跑,两个穿灰色衣服的八路军战士挥手示意她被解救,旁边有一块牌子,上书此洞民间原称三眼洞,因拍摄电影《白毛女》而得名,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不免有些失望。出洞下山,来到一个突出山腰的亭子,这才发现,这是一处上佳的风景点。
视野极其开阔。山下,是一片很大很宽的谷地,对面,山峰几乎一撮儿高,密密地团在一起,排成了一堵厚墙,那墙是如此之厚,自披着绿衣的山顶缓缓下落,突然垂直而降,裸露出寸草不生的山体,往下形成一片绿色山坡,再出现一道垂直山脊,如此反复两三遍,方到达山脚下,就像几级巨大的台阶。时近中午,东方的日光俯照着这片雄伟的山谷,眼里一片迷濛,胸中不由激荡着从未有过的一种豪气。是的,这正是太行山,是我心中代表太行山的最佳所在。
眼前的景色消失了,山下的建筑消失了,耳边慢慢响起一首歌:
“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看吧,千山万壑,铜壁铁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所有的抗战歌曲中,特别喜欢《在太行山上》。它那低沉徐缓、悲壮有力的旋律,象征着一个民族不屈的脊梁,而挺起这道脊梁的,正是被称为天下之脊的太行山。可以说,我这一路思索寻觅,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听这首歌的地方了。
这就是太行山。千山万壑,铜壁铁墙,炮火硝烟击不穿它,干旱贫穷也压不垮它,亿万年来,它一直屹立在这里,撑起了半个中国的屋顶,任凭风雨如晦,沧海桑田,历挫弥坚,始终延续着汉民族的生命血脉和精神脊梁。
这就是太行山。是狼牙山五壮士壮烈跳崖的太行山,是左权将军以身殉国的太行山,是平型关大捷的太行山,是击毙所谓名将之花阿部规秀的太行山,是写下无数个黄土岭战斗,演绎一部百团大战,发出中华民族最强呐喊的太行山。
这就是太行山。上古时代,我们就留下了愚公移山的传说,在新中国,林县人民将这种精神发扬光大,硬是凭铁阡箩筐,肩担手扛,在坚硬如铁的石壁上凿出了一条总长达一千五百公里的红旗渠,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我反复琢磨给心里的太行精神描绘一个词。太行如脊,本来就是天下之脊,不说也罢;太行如壁,像一道历史无法跨越的铜墙铁壁,很直观,也符合太行山的地貌特征,但语义似乎还单调了些;太行如盘,像磨盘一样,象征中华民族,特别是北方人民淳朴耐劳的气质,有些意思。不过有个词可能更为贴切。
太行如磐。太行山本身坚如磐石,有着壁立千仞的胸怀和牢不可催的刚韧,但更加可敬的是太行人民。千百年来,他们坚忍、执着,一直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他们用汗水和泪珠浇灌,用鲜血和生命捍卫,用自由和灵魂敲打的这座石山,发出最美妙动听的音乐,声音浑厚而清越,久久回荡在整个宇宙之中。
如果站上更高的视角,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年来,太行山已变得越来越绿了,我相信,随着改天换日的梦想一天天变成现实,随着南水北调等工程紧锣密鼓地进行,这块坚硬的磐石之上,必将开出繁茂的花朵,缤纷闪耀在世界的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