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秋天
2020-11-12陈虹
陈虹
一
沿着津霸铁路线往西南方向走,过了129公里站,铁路两侧就越来越荒凉了,民房渐渐稀少,只剩下广袤的农田和废弃的厂房。铁路沿线的防护栅栏把铁路轨道和外界分成两个区域,里面道砟牢固,护坡平整,路轨铮亮,看得出养护管理严格;外面青草丛生,碎石遍地,垃圾四处散落。
周明辉顺着铁路往西走,回暂住的家。在北仓站前面有一处孤单的小屋,这是间位于铁道旁的空房,原是工务段的一间工具房,职工可以在此休闲、放工具,后来建好了新工区,这房子就废弃了,成了荒野中一间空房。屋子不大,里外两间,屋子有门有窗,窗户被木板钉上,门也被钉死了,周明辉用铁棍撬开就住了进来。屋里有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两个更衣箱,也有水有电,让他很惊喜。
初秋的傍晚,周明辉走到家门前,正要推门进屋,伸出的手停在了空中,又缩了回来。周明辉觉出有些异样,他每天出门前都会把门关上,在地上放一个砖头做个标记,而今天地上的那块砖头被踢到一旁。他环视下周围,四处依旧是青草蔓延,不见人迹。
他轻轻推开门,黑暗的屋子里透进些光亮,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里的亮度,他走进去,把手里的一袋包子和酱猪头肉放到桌上,一回头,看见躲在门后的女孩,他吓了一跳。
女孩十多岁,头发凌乱,脸上满是伤痕,浑身脏兮兮的,身上的连衣裙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女孩惊恐地望着他,手里拿着的一袋饼干,也落在了地上。女孩也害怕极了,她紧闭着嘴,沉默不语。
“说话呀你。”
女孩支吾着:“我顺着铁道来的,看见屋里没人就进来了。”
周明辉端详着女孩,她的胳膊上有着两块青紫,眼睛有些乌青,腿上也伤痕累累。
“哎,你不会遇到坏人了吧,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女孩摇摇头,没说话。
“那你身上这伤?哎呀,你要是有事可别害我呀,要不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周明辉急忙推开屋门,让阳光都照进来,他怕让人误会,是他伤害了女孩。
女孩低下头说:“我饿了进屋找点吃的,一会儿就走。”
女孩身材十分清瘦,看上去弱不禁风,耳边垂着两根编得歪歪扭扭的小辫儿,零乱的碎发,被风吹得在脸上飘来飘去,虽然脸上有污渍,可仍然能看出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是个漂亮女孩,特别是那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此时她的眼神中露出惶恐不安。
他看着女孩的样子,心中有些怜悯,他想家中的小妹也该和她一样大吧,他离开家之前,小妹常常跟在他身后,喊着:大哥,你给我捉两只蝈蝈吧,要叫得响的。小妹是继母和父亲生的,和他十分亲近。
他把手里的包子和猪头肉递给女孩,又从柜子上拿来一瓶醋,倒在餐盒边上,看着女孩狼吞虎咽吃起来。
吃过东西,女孩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她说她叫晚秋,今年十岁,身上的伤是家里人打的。家里有三个孩子,下面有两个弟弟,奶奶说她就是个小饭桶、小废物,常让她洗衣服、做饭,干得慢了就会挨打,干不好了也会挨打。奶奶打她,爸爸也打她。爸爸喝醉酒连妈妈都打,后来把妈妈打跑了,妈妈和爸爸就离婚了。
晚秋说着,坚毅的眼神中透出和年龄不相仿的坚强,让他有些怜惜。
听完晚秋的故事,周明辉有些错愕,直觉告诉他晚秋说的是真的,没有骗他。现在竟然还有这样的家长?对自己的孩子没有疼爱,处处伤害,以往他只在网上看过这样的新闻。
周明辉叹口气:“那你出来想去哪儿呀?一个女孩不安全,还是回家去吧。”
“我要找妈妈去,打死我也不回家了。”晚秋摇着脑袋说。
“你妈妈在哪?你去哪里找?”
“不知道。”晚秋声音低了下来,“听村里人说在天津看见过妈妈,在那里打工。”
看着晚秋布满污渍的脸,他从里屋的行李袋中拿出一条毛巾,一件大T恤,指着屋里的水池说,你自己洗洗,我在外面抽会儿烟。
他转身关上门,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着外面渐浓的暮色,不知如何是好。天就要黑了,这么晚让她去哪儿呀?从这里走到最近的村庄也要半个多小时,路上遇到坏人怎么办?他好奇自己竟会为一个陌生的小女孩担起心来。
晚秋洗完脸换上大T恤,把自己的衣服也洗了,晾在房间的铁丝上,沐浴后的晚秋多了一些清爽明净。
“大哥,我能叫你大哥吗?”晚秋也蹲在地上,看着远处的田野。
“噢,我的小妹也和你一样大,乖极了。我出来后,有两年没见过她了。”周明辉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碎石,世间和他唯一有羁绊的就是小妹了。
田野的尽头是一条高速公路,能看见车辆来来往往,每辆车都有目的地,有来时的路。
周明辉看着远方,常常会想起老家的日子,父亲在世时,生活虽然平凡,每日粗茶淡饭,可家中有欢笑。小妹常常在他身后做鬼脸,或者抱着他的大腿,央求他带着去田里捉河蟹、捉泥鳅。如果自己周末放学回来,小妹一定会找他要好吃的,他从书包里掏出棒棒糖,或是一块巧克力,妹妹都会知足地对着他笑。继母说,别太宠着她,女孩不能娇惯。
后来父亲得了重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仍然撒手人寰。临终前,父亲拉着他的手,嘱咐他要照顾好小妹,别忘了那是他唯一的亲人。
继母带着小妹走的时候,小妹依依不舍,他知道继母自己带着孩子生活很艰难。那个人是隔壁村的,他管他叫曹叔叔,人老实能干,对小妹也好。
曹叔叔说,你也一起去我那儿住,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的一口饭吃,我供你上学。
他拒绝了,他抱起小妹说,别哭,大哥有时间就去看你,咱离得这么近。
那年他十七岁,从此一个人离开故乡,来城里打工生活。父母在时,老屋是家;父母离开,老屋就是故乡的一间房子,再无牵挂。
周明辉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抹了抹眼角,对晚秋说:“你今天晚上就住这儿,明天天亮了再走。我明天有事,你自己去城里。”不等女孩质疑,他把一床破被抱到了外屋地上,把里屋的床留给了晚秋。
二
第二天,天还灰蒙蒙的,周明辉就出门了,临走时看看屋里还在熟睡的晚秋,有些担心。里面的门他让晚秋锁上了,他把外面的门也推紧,在外面看不出有人来过,转身向城里出发。
他顺着铁路线走到附近的村庄,搭最早的一班车去市里,城里的曼哈顿公寓是他今天的目的地。城东公园一处公厕是他换装的地方,出来时,他已穿上属于快递公司的红坎肩,一顶棒球帽,一副墨镜,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名快递小哥。
曼哈顿公寓是市里的一个高档小区,进门要刷门禁卡,他以前送外卖时对这里很熟了。三号楼有很多出租的房子,健身馆、瑜伽馆、按摩馆、麻将馆,人来人往比较繁杂,他也借机办了一张门禁卡。原以为办门禁卡很严格,不过是去一家指定银行花一元钱办了张储值卡,然后就可以随便出入小区了。
他看上的是五号楼十六层的一家,那里是一个年轻女子独居,女子年轻漂亮,浓妆艳抹,穿着妖娆暴露,带着浓浓的风尘气,他为她送过几次外卖,透过门缝看出屋里装修豪华,他更确定她是一个风尘女子。
他观察了很多天,每个双休日一个开着奥迪Q7的男人来接她,有时上楼去接,有时只在车里等她,然后俩人上了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他在小区外等着,十点多钟,车来了,接上女子,然后驶出小区。看车子走远,他从小区的侧门进去,听门口的保安说那里的监控坏了,物业一直没修。
走到五号楼前,在楼宇对讲门处他随意摁了一下房间号,喇叭里传来老人的询问声,他说天猫快递的。随后,啪嗒一声,老人在屋里把楼宇对讲门锁打开了。
这一招儿他屡试不爽,很多人都会以为孩子买了东西,然后给打开楼宇对讲门。
在1601房间,他敲了敲门,有快递。
屋里没有人声,沉了几秒,他确定没人,从口袋中掏出工具,十秒钟打开门,三分钟走人,出来时他的背包里已经装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手机,还有十多万的现金。
今天这单很走运,现在很多人都用手机支付了,家里没有多少现金,每次只能拿些手机、笔记本电脑这样的电子产品,卖不了多少钱。但是也有人喜欢现金,这样没有资金往来记录,比如今天这家。他不知是不是晚秋给他带来的幸运,这一次家里竟然有十多万现金,整整一捆。
从楼里出来他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在一个快餐店吃过午饭,然后换了衣服,去城东的一个电子城,在那里把电脑卖了,然后兜了几圈儿回城外。
他第一次见这么多钱,不敢存在银行,钱来路不明,放在银行无异于给自己埋伏下隐患。这笔钱对他来说是笔巨款,他把钱放在身后的双肩包里,随身带着。
以往偷窃都是些小打小闹,每月干不了几单,够吃够喝,够还清电动车的贷款就行,这么一笔巨款要是被抓住,一定不会轻判,背着包里的钱,他没有喜悦,更多的是惴惴不安,是惶恐,如芒在背。
他身上只有一张银行卡,还是送外卖时办的,他平时使用现金,连支付宝微信支付都不用,他觉得还是现金安全。
刚来城里时,他去一幢写字楼,面试做一名外卖骑手。一个长发的女经理为他面试,介绍了骑手收入,女经理特别强调:首先得有一辆电动自行车。
女经理不断地重复:“一般的电动车不行,加入外卖的队伍,肯定要有统一的电动车。”然后说楼下有三个新人正好要去买车,让周明辉下楼一块儿去买。
周明辉和其他三人坐上了一辆汽车,在繁华的城市里七转八弯,然后来到一条小巷,一家不大的店铺里摆着十几辆电动车,里面有两个店员正在忙着卖车。
店员说车的价格是四千元,如果不能全款支付的话,可以分期付款,算下来利息和手续费,十四个月总计要付五千两百元。周明辉没有钱,带他们过来的女经理熟练地教他在手机上下载个APP办理分期付款。
他贷款买了辆电动车送外卖,每月要还三百七十元贷款,他想着多跑几单,一个月总能挣五六千,然而第二个月他的车就丢了,他报了警,然后就没了音讯,小偷也没抓到。他每个月仍要还贷,有时摸着口袋中仅剩的几十元钱,真感到走投无路。
一个周日的晚上,他从一个小区楼下经过,刚好看见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没锁,他脑子一热就骑走了,没想到第二天就被抓了。他辩解着自己的电动车丢了,报警也没抓到,看到这辆车就手痒痒了,没控制住。
怎奈法律就是法律,违法就是违法,因电动车被追回,没有造成大的损失,他的认罪态度较好,他被拘留了十五天,从拘留所出来,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感到一丝绝望。
那天,是个下雨天,他要过马路,一辆共享单车的车筐里落下一个包,他铤而走险,顺手拿走了。他告诉自己说这不算偷,谁让骑车人不小心呢?包里有一个钱包,里面有身份证,还有一些单据,他拿走了现金,把其它东西扔到一个花坛里,从此他走上了不归路。
三
从城外回家时,他的手里提着一袋肯德基全家桶和一些零食,这些东西他平时舍不得吃,他想犒劳一下自己,也想着家中的晚秋不知走没走。在一家超市,他买了一瓶冻成冰的矿泉水,听说冰敷对淤青很有效果。
从城里到家时已经六点多了,他推开家中房门,看见屋里已被晚秋收拾干净了,地也扫过,还用拖把拖了地,屋里变得清爽干净。
晚秋见他回来,开心地为他沏上一壶茶,他不知这屋里还有茶叶,晚秋说是从一更衣箱里翻出来的,不知能不能喝。
他闻闻茶,茶水清亮,茶香四溢,心里有些温暖。他把手中的肯德基和装着薯条巧克力的袋子递给了晚秋,晚秋眼睛亮了一下,拿起鸡翅就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好吃,太好吃了,我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大哥,你也一起吃吧。”
他把双肩包放在更衣箱里面,往里掖了掖,拿起一块砖坐到屋外的地上,燃起一支烟,“喂,晚秋,吃过饭你就走吧,我给你些钱,你往城里去,直接去派出所找警察,别信陌生人。”他扭过头望向屋里。
晚秋呆住了,瞬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拿着鸡翅的手落了下来,她低下头手足无措,眼泪啪嗒啪嗒流下来。
“你哭什么呀?你住在这里不合适,荒郊野外的出点事儿怎么办呢?”周明辉说,“再说,要有点儿事,我都说不清楚。”
“我不想走,大哥,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晚秋央求着,“要不我再待几天,等脸上的伤好了我再走。”
“不行!不然的话我把你送到公安局,让他们送你回家,一个小女孩哪能离家出走,这世界多危险,你知道吗?要遇到人贩子把你卖了,怎么办?”
“那你怎么不回家?”晚秋问他。
周明辉回身望了一眼晚秋,又转过身,不想说话。
他从家里出来时,从此四海都是家。他起初在市里也是和人合租的房子,后来电动车被盗,身上分文皆无,就不再租房。有时和老乡挤一挤,有时去工地打个零工,就睡在工地的工棚里,这处荒屋他也才住了两个月,毕竟是撬开的房子,住下来也不安心。
夕阳的余辉染红了天边的白云,让秋天的天空格外壮美,暮色让田野也变得温柔妩媚,黄昏田野的宁静如一束微光,让人疲倦的心慢慢平和。立秋后,风就改了方向,变得清凉起来,吹过身也没有了夏天的暑气闷热,有丝丝凉意藏在风里,让人立刻感到秋意绵绵,远处传来火车的隆隆声,随后周围又是一片沉寂。
晚秋也走到屋外,像他那样搬了块砖头坐了下来,手里拿了冰的矿泉水敷在脸上。
“你上学了吗?几年级了?”
“上了三年就没再上,奶奶说读书也没用,说女孩家就是个赔钱的货,长大嫁人就是别人家的了,只让弟弟们上学。”
“大哥你带着我干吧,我知道你是干吗的。”晚秋扑闪的眼睛中透着狡黠,周明辉心头一惊,“我是干啥的?”
“你一定是卧底,要不怎么住这么远,这么荒凉的地方呢,神神秘秘的,一定是在这里监视坏人的。”
周明辉噗嗤一声让她逗乐了,晚秋看他笑了,也笑出声来,声音朗朗地在空中回荡。
晚秋和他说起母亲,那个唯一疼她的人,常常给她讲故事,给她做好吃的,即使有了两个弟弟,母亲仍然疼爱她,会给她买漂亮的新衣服,会给她买上学的新书包,会用指甲花给爱美的她涂上红指甲。说起父亲爱喝酒,一个人跑运输,有时候也会给她买条花裙子,买双新球鞋,可更多的时候,是喝酒、醉酒,打她,打妈妈。每次她看到妈妈伤痕累累,就让妈妈走,不用管他们姐弟。弟弟们在家的境况则好多了,怎么淘气奶奶都会护着他们,宠着他们。
暮色渐渐笼罩田野,周明辉就和晚秋随意聊着,渐渐地俩人都不说话了,看着天空的星星,一闪一闪的。
初秋的夜已经有些清冷,有明月星辰作伴,他们在田野似乎不那么孤单,未来的日子怎么都要继续下去。
“知道吗,无论遇到多少困难,也要坚强地活着,要对得起自己,不能趴下。”周明辉叮嘱晚秋,也像对自己说。
这一晚,包里的钱让他提心吊胆,他思忖着这一次会不会留下蛛丝马迹,现在监控镜头很多,虽然他小心翼翼,几番周折,可万一被拍到,那自己只能被抓了。他又想万一那家人钱来得不干净,不敢报警,那就幸运了,以前在网上常看到过这种新闻。十万对他来说是巨款,对一些有钱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决定无论如何,明天就去市里租房,带这么多钱住在野外荒屋里,钱不安全,人也不安全,然后再把晚秋送到派出所。
四
他带着晚秋拉着皮箱,去房产中介处找了几间房,最后看中一套城市边缘的筒子楼,老旧阴暗,四五家共用厨房、厕所,租金便宜,一个月只有八百元,加上每月要还的贷款,他还可以接受。屋子里有一些简单的家具电器,搬进去像家的感觉。
晚秋麻利地拿起抹布、拖把做起了卫生,他把双肩包放在衣柜里,关上了衣柜门,然后对晚秋说,“你先收拾,我出去一趟,回来给你买外卖,要是饿自己去买些吃的。”他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元交给晚秋。
他坐上公交直奔曼哈顿公寓,他虽然心里忐忑,但还是要看看风声,在公寓下面的底商,有一家餐馆,卖香河肉饼的,也有一些酒菜,很多公寓里的人会在此吃饭聊天,生意火爆极了。那时他就常在此吃饭,来一瓶啤酒,看着餐馆里的人,和面熟的唠唠家常。
他坐下点了两个菜,随意地和店主搭讪着,餐厅外面仍然像往常一样人来人往,他知道如有消息,这小餐馆是信息传播的最好场所。
身边两个老人喝着酒,说着闲话:谁家的原配带着人上门捉小三儿,打成一锅粥;谁家的媳妇被丈夫家暴,在楼下让媳妇家的弟弟带着人一顿暴揍,打得男人跪在地上求饶;哪个楼住的是小姐,每天花枝招展地坐上豪车。两个大爷说得绘声绘色,他知道这一次又平安无事,主人一定没报警,否则来一辆警车,这里的人都会围得水泄不通去凑热闹,回来就是茶余饭后的话题。
他心情有些轻松,回家的路上为晚秋买了外卖,他想着晚秋如果不愿意走,可以在这儿多住几天,屋子里外间,在城市买东西什么的都方便。如果晚秋能去福利院,这是最好的结果,或者给她家人打个电话,帮助找到她妈妈。
周明辉穿过黑漆漆的楼道,一进屋看见晚秋正收拾衣柜,那个双肩包也被她打开,里面的钱让她瞠目结舌,还有没出手的三个手机,估计晚秋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周明辉愣了一下,上去一把夺过背包:“你这孩子怎么瞎翻东西!”
他的脸上有些愠怒,把晚秋吓得不知所措:“我想找件衣服换,才看见这些钱。”
晚秋看着他的反应,似乎也猜出钱的来历:“这些钱是谁的,不会是偷来的吧,你不会把我杀了灭口吧?你不是卧底,你是小偷啊?”
晚秋躲在窗户旁,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身子更是抖得如同筛糠,甩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胡说什么,小毛丫头,你别瞎说,听到没?”周明辉把双肩包放回衣柜里,忧虑在心头弥漫,怕她和别人说出去,那自己这辈子就完了,这让他心中备受煎熬。
“晚秋,你啥也没看见,听到没有?有时候做这些事是迫不得已,当你身无分文,走投无路,身上没有存款只有贷款时,你就知道了。”
晚秋应了一声,知道他没有恶意,就放下了恐惧,“大哥,我妈妈说,人不能干坏事,不能干亏心事,不能干丧良心的事,做人要坦荡,清清白白,问心无愧,要不会遭报应的。”
周明辉乜斜了她一眼,“谁不知道,谁不想做好人,名垂千古,身正心安,谁愿意走旁门邪道啊。”
周明辉拿出一把门钥匙,还有两百元钱放在桌子上:“你要走就走,愿意住几天也可以,都随便,这点钱你先拿着。”
晚秋点点头说:“那我就过两天再走。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要不我帮你把手机卖了?这几天一直打扰你,我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嘿,你这孩子想什么呢,不想学好了,刚刚还告诉我不干亏心事,别胡说八道了。”周明辉大声训斥道,心里的不安有些缓解,“我一身泥泞,身不由己,你要光明磊落,别跟我学,知道不?”
新家的第一顿晚饭是在家吃的,周明辉点了烧烤,给晚秋点了份黄焖鸡米饭,俩人坐在桌子前,吃了一顿饭。和荒屋相比,门外有喧闹声,有人声,也有邻居家做饭飘来的饭菜香,市井百态,凡俗生活,有了烟火气,有了饭菜香,那种掀开锅盖热气扑面的温度,那种温暖和幸福,宁静淡泊,岁月静好,重回市井生活,让周明辉心中有些许感动。
这一夜,周明辉翻来覆去睡不着,从寂静的旷野,一下子回归到尘世中,深夜马路上仍有摩托车飞速驶过,摩托引擎的轰鸣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在别人听来觉得刺耳,在周明辉的耳中,那声音却有些动人。他想起荒屋中秋虫的呢喃、蟋蟀的歌唱,一切恍若隔世,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无法适应。衣柜里的那些钱,压在他心头,让他脑子里面一片混沌,未来该何去何从,难道就这样一辈子做小偷的营生,在阴暗处苟活下去吗?晚秋的话,刺痛了他的麻木、堕落,唤醒了心里沉睡的良知,谁不想做好人,上学时他学习虽然一般,可常常助人为乐,在学校也是一个品德优秀的好少年,有一次和两个同学救了一名落水儿童,事迹还上了当地电视台,让父亲骄傲极了,小妹拿着他见义勇为的获奖证书,在村子里炫耀,逮谁和谁说,我哥哥是个大英雄。儿时,还幻想长大后做一名警察,维护社会秩序,制止违法犯罪活动,没想到现在与警察的交集,竟是如此不堪。
快到黎明,他决定留下两千元,以度一时困难,剩下的钱,从邮局汇款退回去,他知道那个女孩的地址、姓名,送外卖时,他就留意了客户的信息。这样想通了,他才心安,仿佛放下了包袱。他想到过年时,用自己挣来的钱,买上很多东西,回家看看小妹。
五
第二天,天一亮,他到了邮局把钱汇了过去,为了匿名他去了四个邮储银行,分九次把钱汇走,每次不超一万元。拿着回执,身上的负罪感轻了,他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从邮局回来,他带着晚秋去吃了一顿自助餐,他开心得像一个孩子,对晚秋说,“我帮你找妈妈,你别回你爸爸家了,放心,这个社会不会没人管你的。你爸爸也许有难处,生活压力大,人不是简单的好与坏,或者黑与白能划分的,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中间人,既有黑的一面,也有白的一面,无论干什么事,始终都要心存善良,记住了吗?”
晚秋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吃完自助餐,他让晚秋自己回家,想去劳务市场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劳务市场的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招聘信息,众多的求职者围观着,咨询着,过来一个招聘的,就会围上一群人求职。
周明辉随意看着招聘信息,看自己适合干什么,无意中在墙上他看到晚秋的寻人启事:林晚秋,女,十岁,于9月25日走失,身高146CM左右,走失时穿着白色连衣裙、黑色凉鞋,走失时刚与父亲闹过脾气,然后是她家人和当地办事警察的电话。十岁女孩走失,已失联超过二十四小时!家人快急疯了,如有线索必有重谢。
寻人启事上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晚秋正笑得灿烂,一脸明媚。
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收留的是个大麻烦,现在怎么解释,说自己收留了走失女孩,和自己住了四五天,他头有些大。
他急忙回家,想赶紧带着晚秋去派出所,他不进去,让晚秋一个人进去。她家里人虐待她是一回事,自己收留她是另一回事。
拐过小区大门,他看见一辆警车停在楼前,晚秋被一个街道大妈和一个女警领着走了出来,晚秋的脸上一脸惶恐,那个女警说孩子别怕,是谁拐卖了你,有警察阿姨为你撑腰。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旁边围观的人情绪激昂,呐喊着:抓住这人贩子一定打死他,把他千刀万剐。
周明辉远远躲在人群后面不敢吭声,他现在不敢出来,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人拐卖我,我自己跑出来的。”晚秋对女警说。
女警没有听她的分辩,把她拉到警车里,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警车载着晚秋走了,留下一群看热闹的人还在议论纷纷,脑补着女孩被拐的情节。
周明辉吓出一身冷汗,他等众人散去才回到家,屋门锁上了,屋里还是走时的样子。他赶紧打开衣柜,里面还有他留下的两千块钱和三个手机。他担心晚秋会把他偷钱的事说出去,房产中介有他的身份信息,跑也跑不了,这一天过得惊心动魄、慌张混乱,所有的一切全都如同脱轨的火车一样,朝着未知的方向奔袭而去,无法控制,是福是祸,只好听天由命了。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还有屋顶的白炽灯,恐惧中他睡着了,梦中看见自己骑着摩托车在乡间小路上驰骋,小妹坐在后面,紧紧搂着他,说大哥,开快点,我们要去看庙会,不能晚啦。
不知何时他听到敲门声,他打开门是两个警察,出示了工作证件,传唤他到派出所协助调查。
在派出所的一间询问室,晚秋坐在里面,屋里还有一名警察做询问记录。
警察问他为什么不报警,你一个小伙子私自收留走失女童,这样也是违法的行为,谁知道你要干什么?是不是人贩子,要拐卖女童?是不是想图谋不轨?一会儿我们会带走失女童去医院做个检查,你先在这儿等着。
面对警察的诘问他无言以对。
“那你私自撬开空房,也是违法的,知道吗?”
他辩解说,“只住了几天,就找房子住了。当时也是情急,离市区远,想着过几天就把晚秋送到派出所。”
警察又掏出笔来询问了这几天的经过,周明辉一五一十说着,除了偷钱的事。
警察的问询让晚秋生气了:“没人要卖我,也没人欺侮我,大哥是个好人,我央求他收留我的。坏人是我爸,你们去抓吧。他把我妈妈都打跑了,你们怎么不去抓?”
晚秋望着他,那双眸子清澈而又干净,周明辉的眼睛突然间感到酸涩,有泪要落下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把泪忍了回去,他知道晚秋什么也没说。
晚秋说,“是大哥收留了我,我不想回家就在那儿住了几晚,一切和大哥无关。”
“你们会帮助她找妈妈吗?还有,千万别把她送回去,别再让她受家里人的虐待了。”周明辉的声音中透着焦虑,但警察根本就懒得去理会。
“她的去处不要你担心,有没有虐待有法院判定,如果有,政府会为她撑腰。”
晚秋看着他哭了,他望着晚秋也落下泪来。
晚秋对警察说,“大哥是一个好人,说我们一辈子都要做一个好人。”
六
后来的事,他是听狱警说的,说警察帮助找到了晚秋的妈妈,晚秋的父母去法院办理了抚养权变更,现在晚秋终于可以和妈妈一起生活了。
周明辉听完,觉得心里的牵挂落了地,他忽然觉得与晚秋的相遇,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自己救了走失的晚秋,晚秋也救赎了自己。
他是自首去的派出所,拿着那几张邮局的汇款回执,还有这一年零零散散的偷窃记忆。因为他有自首情节,偷盗金额不大,有的无法核实,只判了有期徒刑一年。
自首的那天,他格外轻松,他知道自己已经放下了背上的包袱、心里的枷锁,以后会轻松前行。成长是一条没有终点的旅途,路上没有路标,你孤立无援,只能不断地向前走,路上有岔路,有弯道,也许你会走错弯路,即使错了,改过来就好,人都是在挫折中成长,在成长中成熟。没人能包容你所有的过错,你要努力强大起来,然后找到对的路。
在狱中,他收到一张小妹辗转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写着:新年快乐!大哥,我们在家等你啊,你要快快回来。
周明辉把明信片放在心口,心里是酸涩的幸福,他知道自己找到了对的路,对的人生。
这个秋天,属于晚秋的秋天,注定让他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