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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燕的诗

2020-11-12诗歌

边疆文学 2020年2期

[诗歌]………………………………………·

十月之尾

十月,黄金一样的日子全部流走了

父亲,又要从嘉兴回到故乡,身体里

曾经支离破碎的骨骼,无法承受那些

漫长的工作时日。一个生活战场上的勇士

终于成了岁月抛弃的逃兵,从故乡逃往他乡

又从他乡逃回故乡。再也无法用那些

过度使用过的血肉和躯体换得柴米油盐了

再也不能像壮年时期一样在工地上奔跑

要求加班,提前完成工程。再也挥不动砖刀

父亲,回到故乡吧,再等我一年

傍晚

骑车沿城市环路往西而去,四月

梧桐被剪掉枝丫的伤口重新长出叶子

蓝花楹说落就落了,四月隐秘的紫色

人群聚集,分流,再聚集,黑压压的机动与非机动

塞满视野。太阳最后的光影迅速收敛

湖面飞逝的金色。大坝如海岸线,我们

凝视远山淡影,地平线那么曲折。

一群鸽子来回徒劳地在天空绕圈,与

落日做最后告别,太阳系抽身而去的最大美好

让万物感到恐慌,仪式越来越少,沉默

我们面对这一湖奇怪的绿色,展开对臭水沟的想象

弹吉他唱许巍的少年,代替我早已逝去的二十岁

去热爱音乐,去逐梦,去仗剑走天涯,四海为家

就这么站着,看着自己肥胖的阴影,晚风愚蠢的眼泪

一个真正疼痛的人,总是在脸上强行做出狰狞的平静

房子

一条路模仿一条蛇

去山中设伏

劈开途中巨石

躺下去,遇见灌木

茅草 遇见台地里的麦子野葱与折耳根

遇见云杉与楠木

遇见一林修竹

一个水缸 一群母鸡

遇见一座瓦房

一扇木门 一个铁锅

一个灶台 一条板凳

停在,母亲的面前

老猎人

邻居都搬去了公路边的新村子

他一个人住在老村庄的旧瓦房

种几畦番茄,一片很小的玉米

农闲时节,他会潜入林中

在小灌木后猫着看林中动静

花麋鹿 果子狸 拱猪会偶尔出现

黄鼠狼 松鼠 竹鸡和斑鸠也越来越多

他胡子花白,不再打猎

只是去林子里见一些消失多年的老友

秘密

从梦中醒来,整个昆明五月在燃烧

绿色的火焰。与城市战斗的山峦

喘着粗气匍匐在远方。机械时钟

电子表 日历 一场虚假的物相场景

重复推演。岁月巨大的谜题

滚过世界。有人在傍晚点燃

干枯的云朵,照亮漫游者和归巢飞鸟

白昼睡去了,月亮在中天打量

黑与白永恒的棋局

石头

山上,每块石头

都是泥土的骨骼

露出地表的部分

见过史前星空

它们没有名字

合抱青苔 野草

有些石头厌倦了永恒

从山坡出逃

砸毁自己的长生术

忏悔录

拉开窗帘,煦暖的阳光开在窗外

文竹细碎的针叶怀抱天竺葵的紫红花瓣

和昨天一样,天空未被高楼遮挡的部分

底色湛蓝,偶尔有喷气式飞机打开它的尾巴

反复告诫自己,别在时空中与自己渐行渐远

别再梦想逆流而上却与众人在渡船上随波逐流

别再刚把那个窝囊的自己推翻又回到窝囊的漩涡

站在窗前的动作一再重复,那本书该继续读了

那些搁浅的事该继续做了,那些小说该继续写了

莫虚度,莫虚度,三十而立,只有植物

会在春天重新醒来,发去年的芽,开去年的花

海埂大坝

把自行车骑到最快,还是没能

追上落日,西山巨大的黑色轮廓

横卧在滇池边,像作为我的意志与星空对视

滇池能装下多少暗黑色?有沿湖高速路灯

在它黑色的皮肤上涌动,晚风有点凉了

那枚看不见的新月带来的潮汐撞击人工制造彼岸

夕阳被山峦撞碎后,一定有一个山谷堆满黄金

山后的黄金世界,没有我,也没有那个写死火的人

这朝着一个方向奔腾而去的湖水,一定流进了

那轮黑暗中的新月,卡尔维诺就是这样

让一对浪漫的男女,住进了月亮的背面

连天边最后薄如蝉翼的淡黄色也要消失在山峦身后了

没有人能在傍晚阻止夜晚的到来

正如没有人能在黎明阻止白天到来

神为孩子们表演完它装饰山河的幻术,也该休息了

滇池还是滇池,西山还是西山

我还是我,在这孤独苍凉的尘世间

来自黑暗

那些深夜酒醒的夜晚,我一次次

面对悬崖上的自己,面前的深渊

有偏执,懒惰,拖延,不思进取

有的人擅长在重复的时间里栽种不同的草木

有的人只在相同的日子里叹惜着同样的叹惜

不想再一天天对自己言而无信了

光明之中的失败者,黑暗中依然无处藏身

时间一天天增长,看不到它的深度和外延

只有我沉重的肉身,一天比一天笨重

只有越来越老的意志,一天天迟钝,平庸。

虚度这一天,虚度这一年,虚度这一生

身后事

故乡所有的老人都已接受死去

他们,要在生前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

棺材一定不能缺尺少寸,木材用杉木就好

他们年少时就种下的杉木,看着长大的杉木

不能越矩,很多木材不是老百姓能用的。一定

要用自己从山上割来的木漆漆得锃亮,最好

能照出人影,最好能照出自己清清白白的一生

要请最好的棺材匠,不能使用任何铁钉

怕上路时硌脚,为子孙带来霉运

怕不能再转世为人。坟茔可以简单点

不能用火葬,这一生身体在世间受过太多刑

不想死后还葬身火海,不能水葬,拒绝再随波逐流

在坟前替我种两颗杉树,遮挡晒了一生的夏日毒阳

办完这些,仿佛就原谅了自己的一生

某一天,告诉子女他们要去了,就去了。

有的可能是硬着头皮

有的可能怀揣巨大的恐惧

湖滨路2号

没有飞走的小群海鸥

在空中制造虚无的漩涡

旋转,俯冲。离群索居的群居飞鸟

像人群中那个独身者,与众人背道而驰

去山中建一座石头房子,种一园幽兰

海埂大坝,云在天空表演幻术

太阳,是它每天必用的道具

那个只有几岁的胖男孩儿哭得极悲伤:

“我再也不会跟你们一起出来走路了。”

眼泪从他的眼镜镜片边缘汩汩掉下来

片刻之前,他说有点累了,不想走了

一个带着眼镜的父亲面露凶光,大骂着:

“你狗日的走不走。”然后,在儿子的屁股上

使劲踢了一脚,并在他的后脑勺狠狠拍了一巴掌

那架势像是在与一个世仇的无能后代决斗

我们惊呆了,没有人敢上去阻拦和责备

那是根深蒂固的父与子,强与弱,暴君与奴隶

不远处,围观的有他妈妈,爷爷和奶奶

千百双在海埂寻找风景的眼睛。那小孩哭得极悲伤

“不要再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他在人群里大喊。

不远处,一个袋鼠似的妈妈牵着大女儿

指着天空旋转的飞鸟。“像什么?”

“蝴蝶,蜂群。”

“还像什么?”

“狮子座流星雨,龙卷风里的碎纸片。”

“让爸爸拍下来,回去你就画它们。”

“没有那么大的画布。”

“就画你最喜欢的部分。”

身边的男人拿着相机对着天空拍摄

她怀里的婴儿,指着天空咿咿呀呀

湖边的旧打捞船上,住着

一对老夫妻。每天清晨和日落

他们坐在船廊里,丈夫拉二胡

妻子对着湖面唱古老的昆曲

词里的穷书生,正要上京赶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