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村记
2020-11-12胡正刚
胡正刚
2019年春天,因工作需要,我离开昆明,到大理州巍山县南山村担任驻村扶贫工作队员,投身脱贫攻坚一线。扶贫工作千头万绪,任务繁重,稍有闲暇,即将所见所闻随手记录,历时良久,成一组散章。
众生相
因出生、成长于农村,有丰富的乡村经验,来到南山村后,我丝毫没有阻滞地融入当地环境,全力投入到扶贫工作中。
驻村扶贫工作队的日常工作之一是入户走访,以收集信息,填写各类表格和维护扶贫开发信息系统。在信息采集的过程中,一项必填内容是致贫原因,主要选项包括因病、因残、因学、因灾、因婚、因丧、缺土地、缺水、缺技术、缺劳动力、缺资金、交通条件落后、自身发展动力不足等,今年疫情发生后,又增加了“因疫情”这一选项。对农村家庭而言,每一个选项的背后,都是沉甸甸的现实困境,是裹挟着切身之痛的困顿和苦楚,也是个体力量难以承受的血和泪。更让我们深感压力巨大的是,这些原因往往是层层叠加的,一环扣一环,编织成一张巨大的铁网,锁住了人们的现实生活和内心世界。如果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帮扶,村民的生活十分容易陷入贫困的泥塘。针对每一项致贫原因,都有行之有效的帮扶政策,以帮助贫困者走出生活的泥淖,为他们的内心注入温暖和希望。
南山村位于县城西边,因村子南边全为山岭而得名。全村共有居民一千多户,其中38户为建档立卡贫困户。38这个数字背后,是38个深陷贫困的家庭,这些家庭的困境都是具体而深重的,如果把这38户村民的命运和困境梳理出来,既是一部苍凉厚重的家族史,同时也是一个村庄浓缩版的苦难史,一幅千姿百态的众生相。
酒精依赖者的青春
自从丈夫去世以后,徐泉只哭过两次,一次是十多年前,她刚成年的儿子罗成被确诊为重度精神残疾;最近的一次是今天,起因是儿子动手打了她。
当地把未出嫁的女性称为“姑娘”,徐泉做姑娘时,一直生活在老家南涧县,后来经媒人牵线搭桥嫁到巍山。她的丈夫精明能干,在河滩开垦了大片农田,家中也盖起了宽敞的房屋。徐泉的丈夫是一位手艺精湛的乡村建筑师,农忙时节务农,农闲时节就帮人盖房子,在农村属于高收入人群。有一年,他在帮邻居家盖房子时发生意外,从梁上掉落在地,当场死亡。
苦难总是相伴相生的,随着家中顶梁柱的离世,这个家庭瞬间跌落低谷,迅速衰败下去。徐泉的丈夫在世时,儿子是夫妇俩的掌上明珠,他们用自己的爱心和辛劳,为儿子修筑了一间密不透风的温室。父亲去世后,内向稚弱的儿子深受刺激,借助喝酒缓解和麻痹内心的痛楚,久而久之,患上了酒精依赖症,不久后恶化为酒精中毒症。
酒精中毒症是脑组织受到严重器质性损伤而导致的顽疾,患病后,罗成的心灵被酒精控制,不喝酒时,他能从事简单的劳动,但只要一喝酒,即使只喝一小口,就会醉得不省人事,神智不清,言行怪异,与精神病患者发病时一般无二。事实上,罗成已经被诊断为患有重度精神疾病,属于精神残疾。这种病痊愈的可能性很低,村里的老人形容他是一具行尸走肉,身体还活着,但心灵已经死了,灵魂也走丢了。
丈夫去世和儿子精神残疾,如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徐泉瘦弱的肩上,她只能用更加艰苦的劳作扛起生活的重担。除了照顾儿子的饮食起居外,徐泉还种着六七亩地,家里养了牛、猪、鸡。常年的艰苦劳作提前消耗了她的健康,她才60岁出头,但已经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腰也佝偻了,与人讲话时,总得微微抬着头,才能与别人的目光平视。
虽然身体过早衰老了,但徐泉的精神状态却是饱满蓬勃的,走路步伐轻快,再沉重的农活都能胜任,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是在用精神力量和命运对抗,儿子是她的牵挂和负担,也是她力量的源泉。她如同一位倔强的战士,即使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也对自己守护的生活寸土不让。2014年,成为建档立卡户后,通过一系列帮扶,这个家庭才逐渐从赤贫状态中挣脱出来。最解燃眉之急是,罗成得到了规范有效的医疗救治,在医院一住就是半年或者一年,几乎不需要承担任何治疗费。
酒精中毒症是一种顽疾,患者不喝酒时,与常人无异,但只要一喝酒,就会迅速发病。白酒对患病的罗成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只要一想到过世的父亲,这种吸引力就增强到让他几乎无力抵抗。由于这个原因,罗成在家与医院之间往返了许多次。
为了禁止儿子喝酒,徐泉想尽了一切办法。她不给儿子任何接触钱的机会,村中办客,她也不许儿子赴宴,而是从宴席上将饭菜打包,带回家与儿子一起吃。患病后的罗成,智力严重受损,形如一个顽皮而缺乏自制力的孩童,自己独自一人在家时,他翻箱倒柜寻找母亲藏起来的钱,如果实在找不到,就拿家里的玉米、鸡蛋、大米出去换酒。虽然病重,但他内心仍旧有孝心,每次到小卖部,除了买酒或换酒,他还会给母亲带几瓶饮料。
因儿子拿家里的东西到村里的小卖部换酒,徐泉多次与小卖部的店主产生争执,最气恼的一次,她向派出所报了警。徐泉的女婿是一个做建筑活的小包工头,她曾把儿子托付给女婿,让他带着罗成一起干活,目的只有一个:管教儿子,让他喝不到酒。罗成受不了建筑活的辛苦,干了十多天后,在几天前偷偷跑回了家。
如同冬风吹水成冰,苦难已经将徐泉的心塑造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儿子打了她,她并不怪儿子,只是怪他的病。从惊愕中缓过气,徐泉给县精神病医院打了电话,请医院派医生和救护车来将儿子接去治疗。在当地,县精神病医院有另一个喜庆的名字:福灵医院。
挂了电话,徐泉急匆匆赶来村公所——村一级的行政机构准确称呼是村委会,但村民都习惯称村公所。她来村公所找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员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她担心一个人无法将儿子送上救护车,需要人手帮忙;二是虽然建档立卡户医疗费用报销比例接近百分之百,但医生与救护车出诊一次须收费500元,她希望村委会能承担这笔费用。
其实徐泉是有积蓄的,去年县里修路征用了她家的一亩多地,补偿了六万多元钱。她家有六七亩土地,每年都有固定的收成,小春季种蚕豆和麦子,大春季种玉米和水稻,刨除种子、化肥、抽水、请工等成本,一亩地每年有将近2000元的收益。她家两口人都享受农村最低生活保障,加上乡村公益岗位,这一项加起来,每个月都有一千多元收入。
徐泉把每一笔收入都存攒起来,打算给儿子治病和娶媳妇。她认为儿子的病因之一是由于没有媳妇,导致身体和精神都极度焦虑,以致神经受损。如今的乡村,适龄男青年娶不到媳妇并不是孤例,而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更何况罗成重病在身,娶亲的可能性更小。有一次,她曾向工作队咨询:花钱为儿子娶一个外籍女子是否可行?我们耐心劝说她放弃了这个想法。村里已经有前例,一位村民娶了一个外籍妻子,由于言语不通,异国女子不习惯当地的生活,偷偷返回了老家。乡村的跨国婚姻大多没有办理过相关手续,因此不受法律保护,妻子跑了,男方家人财两空。
和村干部去徐泉家的路上,她讲述了事情的具体经过。前几天,儿子偷偷喝酒,醉到失去意识,女儿、女婿从县城赶到家,把儿子送去了县人民医院。在医院醒酒不在医疗保险报销范围内,她嫌输液和治疗费用贵,把儿子又拉回了家,泡了白糖水给他醒酒——她并不缺醒酒的治疗费,而是怕花钱。第二天,罗成酒醒后,恢复了常态。今天,她和儿子在地里摘豆子,给儿子讲喝酒的危害,儿子恼怒,踢了她几脚,然后跑回了家里,罗成显然又犯病了。这件事让她伤心而焦虑,她决定把儿子送去医院治疗。这离罗成上次住院治疗,已经时隔将近两年。
福灵医院的医生认识她家,到得很快。我们和医生一起进入徐泉家,在厨房里找到了罗成。他坐在墙角的矮凳上,身子缩成一团,双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神情木然,眼中流露出痛苦和悔恨的神色。罗成身边的火塘上支着一口罗锅,柴火正旺,锅里煮着两块腊肉和两只南瓜。腊肉是整块的,没有切开,有一半伸出锅外,南瓜也是整个煮,汤里还放了家里刚收的红花——这是他为自己和母亲准备的晚饭。
医生很年轻,但处理这类事情比较有经验,他笑呵呵地向罗成问好,说带他到医院做一个常规检查。罗成也认出了医生,迟疑了一会儿,站起身和我们一起走出了厨房。经过客厅时,罗成说让医生等他一下,他回房间找包烟。村支书担心罗成借故跑开,塞了两百块钱在他手里,告诉他不用找了,到了医院再买——精神病医院实行封闭式管理,在医院通常是买不到烟的。医生带着罗成走出家门,坐上车走了。
徐泉斜倚着院墙,目送儿子离开家。冬天日头短,太阳在西边的山头摇摇欲坠,它的光涣漫、冷峻,也透着一股苍凉的暖意,把徐泉的影子拉得很长。
福灵医院的一个疗程是52天,中途不能间断,而现在离过年已经不到一个月,这意味着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将各自度过今年的春节。
离群索居的人
春节过后,一位村民到向阳水库周边的山林烧蜂包,在树林间寻找蜂巢时,他看到一棵桉树上挂着一团事物。他的视线被枝叶遮掩了,看不清那团事物是什么。好奇心驱使他走近桉树,到了树下,他终于看清了,树上挂着一具尸体。陡然间见到这恐怖的景象,他被吓得瘫坐在地,然后挣扎着站起来,扔了手中的火把、竹竿、砍刀,一口气跑回家中。惊魂稍定,他向村委会报告了这件事。由于惊吓过度,他对具体地点、上吊者的相貌都难以作出准确的描述,只断定那是一位男性。
村委会和工作队的第一个反应是:白富自杀了。
白富年轻时,和妻子生育了两个儿子。孩子尚在幼年,妻子因病去世,这个家庭随即陷入了困境。白富性格沉闷,不善于与人沟通,对于独自抚养和教育儿子深感无力,残缺的家庭和缺失的母爱让这个家庭雪上加霜。两个儿子相继成年后,都走上了歧途,大儿子因屡次吸毒,被送到州强制戒毒所戒毒,周期为两年;小儿子长期饮酒,因酒精中毒导致精神残疾,长期在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
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长期只剩下白富一个人在家,两个儿子相继出事后,悲伤无助的情绪如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裹得喘不过气来。白富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活的信心,也打不起精神筹划生计,他仍旧耕种着家里的地,但庄稼长得矮小稀疏,淹没在丛生的野草中,几乎没有收成。父子三人每个月一千多元的低保金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他们依靠这笔钱,维持最基本的生存。
白富的生活简朴而苦寒,除了购买食品,几乎没有其他开销。由于是低保户,医疗报销比例大,小儿子住院几乎不产生医疗费,但需要每天缴纳30元伙食费,一个月900元,这笔费用,对这个家庭而言是不小的开支。
白富家的房屋是一栋土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由于疏于打理,一到雨天屋顶就会漏雨。村里为他争取了一万多元钱用于修缮加固住房,又给他添置了必备的家具和厨具。家里的水管坏了,也是村里找人进行维修。
乡村是一个礼俗社会,舆论和道德谴责有众口铄金的巨大力量,白富受不了邻里的议论,搬去了田房居住。田房远离村庄,位于向阳水库边,四周都是山林,是一座修建年代久远的夯土房,在白富搬进去之前,已经闲置了二三十年。
阻止田地荒芜最有效的方式是耕种,维持一座房屋结实、整洁和牢固,最有效的方式无疑是一家人居住在里面,以人间烟火对抗时间的消磨。白富搬去田房后,村中的住房迅速荒芜破败下去。植物感官灵敏,它们最先感知到这所房屋已经失去人气,飞快地发动了一场攻占房屋的战争。青蒿、刺荆、野杞、紫茎泽兰、鬼针草从大门外一直蔓延到院子里,它们气势汹涌,铺满了每一寸土地,长得比人还高。红苋菜是乡间常见的植物,嫩叶可以作为蔬菜,它的种子只有芥子大小,但如果放任其生长,可以长到两三米高,它们也加入到庭院里的野草大军中。
爬山虎、菟丝子、鸡屎藤等藤蔓植物顺着墙角向上爬,覆盖了整面墙壁,它们的藤尖,已经攀上了屋檐和椽柱。房顶则早已被瓦花和仙人掌占领,这两种植物生命力顽强,只需要极少沙尘、泥土和雨露就可以落地生根,日晒雨淋也无法损伤它们。仙人掌肥厚的绿色掌片节节攀升,朝着天空茁壮生长,夏秋季节,掌片顶端会开出艳丽的橘黄色花朵,花瓣凋谢后,花房渐渐膨大,成长为一颗颗鸡蛋大小的椭圆形果实。当地人把仙人掌的果实称为“仙桃”,它们酸甜多汁,是乡间常见的野果。
野草占领了房屋后,老鼠、壁虎、四脚蛇、菜花蛇、蝼蛄、蟋蟀、戴胜、谷雀等动物也搬了进来,理直气壮地成了新房客。
村委会和工作队多次动员白富回村居住,都被他用沉默拒绝了。他可以放任房屋被野草和动物占据,我们却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村里每年都会组织人手,清理打扫白富的房屋,这不是一项轻巧的活计,光是铲除野草都需要四五个工。
我们十分担忧白富的生存状态,一个悲观的离群索居者,很容易产生厌世轻生的念头,所以当村民向我们报告向阳水库边的山林中有人上吊时,我们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村委会、工作队和向阳村的村组干部汇合后,一起前往水库边的山林查看情况,同时,发动群众核实家中人员是否都在家。在现场,上吊者的身份揭晓了,他不是白富,而是本村的另一位男性村民。这位村民患有精神疾病,诡异的是,他的兄长几年前也是在这片山林中上吊身亡的。
死者的儿子也到了现场,他告诉我们,父亲已经失联两三天,他们也一直在找。因涉及人命,村委会向派出所报了警。民警迅速赶到,同来的还有县公安局的法医,经过鉴定,他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判定死者为自杀。死者的家属也认可警方的论断,将遗体抬回家,筹办安葬事宜。
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和村民聊天时,他们说,当得知有人在水库边的山林中上吊的消息,他们的第一反应几乎都认为上吊者是白富。白富独居山林,不时会回到村中,在小卖部购买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有时还会进城取钱和割肉。村民说,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有见过白富。
疫情防控尚在攻坚阶段,通过频繁的入户宣传、排查外来人口信息以及在村口设置执勤检查点、落实出入村登记制度,村民已经意识到疫情的严峻性,并采取了相应的防控措施。白富独居山林,田房不通电,他也不使用手机,我们无法断定他是否已经知晓了疫情的消息。
第二天上午,村委会、工作队带了米、油、鸡蛋、口罩、消毒液,去看望白富,同时给他捎去疫情蔓延的口信。
车子到了水库坝埂就无法通行了,我们只得沿着山间小路步行前往田房。穿过一大片冬天的山野,我们到达了白富居住的田房。田房位于一片长满松林的坡地,房前的空地种着一片青菜,这是白富主要的蔬菜来源。
房屋虽然破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远甚于他在村中的家,房前屋后还种植了一排排箭竹,颇有清幽的意境。房间陈设朴素,只有几件必须的家具,由于用柴火做饭,厨房的屋顶和墙壁被烟火熏得黝黑。田房没有架设电线,也不通自来水,白富过的基本是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给自足的半隐居式生活。
年轻时,我怀揣清风和明月,对隐士的生活充满了向往,然而,这想法也仅存在于幻想阶段,生活的重任是不可能随意卸下的。对一个已经习惯负重前行的人而言,陡然拿走他肩头和心上的负累,他一定会惶然无措,失去人生的方向。
经过一代代人的塑造和美化,隐居的真相和现实意义早已面目全非,很多人热衷于谈论陶渊明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却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这位隐士也曾因断粮而去乞食,发出过“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的浩叹和感慨。此时,置身于白富的田房,我能切身感受到这位老人的孤独和凄惶,除了带给他米油、口罩和疫情的讯息,在内心深处,我们还试图将温暖和光明传递给他。
白富没在田房,我们朝着四周的山林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回应我们的,是阵阵松涛和我们自己的回声,仿佛群山正在代替我们呼唤他。
一种不安的心绪弥散在我们心中。我们重新进入房间查看,田房房间低矮,窗子开得特别小,虽然是正午,屋内也是黑洞洞的,只能大致看清事物的轮廓。借助手机内置电筒微弱的光亮,我们进入他的卧室,屋内只有一张木板床,床上的被子高高隆起,仿佛下面躺着什么。我们又焦急又担忧,同时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鼓起勇气拉开被子,被子下面什么也没有,这让我们心上悬着的石头暂时落了地。山间苦寒,白富盖的又是破旧的棉絮被,棉絮年久板结,比正常的被子厚了许多。
我们回到院子里继续等候,十多分钟后,白富肩扛一把锄头,从松林里走了出来。他步履沉重,神情里浸染了厚重的悲凉。我们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他,叮嘱他保重身体,没有重要事情尽量不要进城。
白富解释了不在田房的原因,他在山里开垦了一块地,打算等雨季来临的时候种上玉米,他说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不然心里会空空荡荡,没有着落。田房紧邻水库,离那位村民上吊的地方相隔不远,这件事白富也听说了。他告诉我们,在死者身份被确认之前,村民们都以为上吊的人是他。白富在说到自己时,神情漠然,仿佛在谈论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人。
同村还有另外一位离群索居者罗礼。罗礼年轻时,因触犯法律,在监狱里待了近二十年,出狱后,他回到村子结婚生子。两个儿子相继成年后,大儿子因沾染毒品,被送去强制戒毒,儿媳与儿子离了婚,留下一个女儿由爷爷奶奶抚养。小儿子在省外务工,因意外事故离世。命运的双重打击让罗礼的性格变得孤僻怪异,他的家位于公路边,一听到汽车从屋外经过时发出的轰鸣,他就会烦躁不安,于是搬去偏僻的老房子居住。他独自一人生活和生火做饭,很少回新房子与妻子和孙女相聚,唯一的娱乐活动是每天到村中寺庙前的广场与同村的老人打一会儿长牌。如果那天没有打牌的同伴,他就在广场上的大叶榕树下坐一会儿,然后孤独地返回老宅。
河床上的流浪者
一天清晨,天才刚刚亮,接到村监委主任陈叔的电话,说西河里有一位流浪人员,约工作队一起去现场了解情况。西河是巍山境内的一条大河,冬春季节降水少,河流干涸,露出宽阔的河床。当地人说“河里”,指的其实是河床。
时值疫情防控期间,对流动人员的管控比平日严,帮扶救助也要求更加及时。我们急匆匆赶到河边,乡村的清晨,霜露浓重,气温十分低,河床里飘荡着一层雾气。
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正在干涸的河床上生火做饭,两个火堆上,分别煮着一锅米线和一锅青菜。火堆旁放着一担凌乱的行李和两床破烂的被褥——昨晚,他在河床上露宿了一夜。男子衣着脏乱,戴着一顶破旧的毛线帽子,神情恍惚,言语混乱,与人对谈时也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的行为、神情都显示他可能存在精神疾病。
看到他吃得太简陋,我向陈叔提议,回村里给他拿几碗米,陈叔不同意这么做。他说,如果给了米,这位男子得了甜头,会习惯性地往我们村跑。他的潜台词我知道,哪个村里出了事,这个村就得负责并参与处理。巍山冬天的夜晚太冷了,假如这位流浪人员夜宿河床时发生意外,将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故。
陈叔上前与他闲聊起来,一边与他说笑,一边打探他的名字、住址。陈叔年纪大,群众工作经验丰富,深谙与特殊人群的交流方式。简短的交流过后,我们知晓了他的基本情况。他是隔壁乡镇的一位农民,原本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几年前,两个儿子溺水身亡,妻子受不了丧子之痛,远嫁他乡,他的精神也出了问题。
我们通过村社工作群与他居住地所在的村委会取得联系,核实了他的信息后,向镇政府进行了汇报。由于这位流浪人员已没有其他直系亲属,镇政府联系了县民政局,将他接到救助站安顿。
初秋的一天,我从西河经过,连日暴雨之后,河床水位暴涨,浑浊、汹涌的洪水几乎与岸齐平。路过半年前那位流浪男子露宿和做饭的地点时,我特意停留了一下。流水澎湃浩大,已经淹没了一切。
葬礼
在村里,需要驻村工作队参加的葬礼有以下两种:需要现场调解矛盾、疫情期间人员去世。当地的葬礼礼数细致,如果是女性成员去世,逝者的娘家人会悉数到场,他们同意封棺下葬,葬礼才能顺利进行。如果逝者生前受到欺负或虐待,娘家人会将怒气转移到死者家属身上,刁难者有之,吵闹打骂者有之,有的甚至会要求公安部门对遗体进行解剖鉴定,以核实死因,惩处作俑者。
村里有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十多年前,家中独子意外去世,母亲在巨大的刺激之下,精神失常,变得疯疯癫癫。时间一长,丈夫对此越来越无能为力,逐渐不再照顾生病的妻子,放任她自生自灭。据村民私下议论,他还找了一个同村的相好。
今年3月份,这位受尽磨难的女性去世,因在疫情期间,村干部与工作队员一起到逝者家宣讲政策,预防人群聚集,发放口罩、消毒液。因这户家庭情况特殊,按照常理,逝者的娘家人将会集体上门为她讨公道。我们担心人员聚集会产生风险,因此陪同遗属等待逝者的娘家人登门。
逝者的娘家人来了,他们怒气冲冲,细数逝者生前遭受的种种苦难,怒斥逝者丈夫的丑恶和黑心,并提出请公安部门介入,进行尸检。虽然时代一直在飞速前行,但在乡村,世俗与情理的力量依旧根深蒂固。如果在平时,只要事态不逾越法律的界线,工作人员做旁观者即可,但在疫情防控的特殊时期,情与理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面对恼怒的逝者娘家人,村干部耐心劝说,最后,逝者的丈夫给来宾磕了一个头。他们接受了这一礼仪,意味着双方达成了和解,葬礼可以照计划进行。
妻子下葬的第三天,头发花白的丈夫即重操旧业,骑着三轮车进城拉客,用劳力换取收入。一些村民在背后议论,指责这位丈夫心肠太硬;一些人则不以为然,认为逝者已入土为安,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生活如同一道汹涌的洪流,从来不会给人停下来喘息的时间。
被多次提及和验证的死亡
疫情期间,村里的一位建档立卡户苏学去世了。
苏学年轻时到向阳村做上门女婿,分家后由小儿子罗明赡养。罗明性格开朗,是一位技术精湛的手艺人,几年前,他在干活时摔伤了腰。由于腰伤康复情况不佳,疾病发作时疼痛难忍,他只能借助酒精麻痹痛楚。由于长期饮酒成疾,罗丧失了劳动能力,40岁尚未成家。2019年春节,罗明因饮酒过量离世,苏学转由另外两位儿子赡养。
小儿子去世时,苏学已是80多岁高龄的老人,他在丧子之痛的打击之下,一年后也撒手人寰。
一些农村地区,客事办理成风,屡禁不止,“人情费”已经成为家庭的沉重负担,村里部分建档立卡户每年人情往来的支出高达八九千元,甚至上万元。农村的葬礼,礼数周严,来宾众多,死者后人往往也会铺张排场,大宴宾客,以此彰显孝道。苏学去世后,葬礼由两个儿子合力操办,有村民向村委会反映,他们邀请客人时人数较多,超出了疫情防控期间规定的范围。村委会、驻村工作队知晓后,及时到他家劝解。
我们到了逝者家后,先按当地风俗在灵前吊唁,然后召集孝子宣讲政策,分发口罩和消毒液。一开始,孝子情绪比较激动,认为当地疫情已经有所缓解,且家族坟山离村子远,山高路陡,担心帮忙的人少了耽误抬棺上山和下葬。
村支书与苏家是同一个自然村的村邻,她在宣讲政策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孝子劝散了家族成员以外的来宾,从简从速办理丧事。来帮忙的村民虽然人数不多,但他们齐心协力,重活累活抢着做,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丧事如期办理。用餐时,大家一改以往的聚餐形式,使用公碗和公筷,分开用餐。同村的邻居,则每家派一个代表到孝子家,将饭菜打包带回家,以家庭为单位用餐,最大限度地减少人员聚集。
疫情对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激发了一些社会变革。因为有限制客事办理的明文规定,乡村的客事明显减少,村民的人情、经济负担都轻了许多。人们大多希望以此为契机,大力扭转乡村客事无度的状况。几个月后,国内疫情得到有效控制,对乡村客事办理的限制陆续放宽,客事繁重无度的风气,随之迅速恢复。
苏学原有家庭人口2人,父子相继离世后,尽管苏仍然有其他子孙,但以法理的角度解释,该户属于“整户人口自然减少”,这情形意味着苏学家里已经没有人。基于这个原因,工作队须要在一定程度上承担苏学亲属的职能,参与后续事情的办理。罗明死后,工作队与她的侄女一起到县人寿保险公司为他申报了一笔保险赔偿金。政府部门为每一位建档立卡贫困户人口都购买了一份人身保险,如果被保人去世,他的家属将获得一笔赔偿金,以此预防家庭陷入困境。罗明去世时正当壮年,赔偿金额为8000元。
今年年中,县里研发了一个关于建档立卡户脱贫成效调查的小程序,需要入户采集相关信息,并对他们居住的房屋进行拍照和定位——整户自然减少的家庭也须进行信息采集和定位。我们请苏学的儿媳代替作答,填写了相关信息,并重返他家已经空置的房屋进行定位。
七月,国家组织脱贫攻坚成效普查,整户自然减少的建档立卡户需要提交情况说明和佐证材料。苏学的儿媳和孙子到派出所,请户籍民警开具苏家父子的死亡注销证明,因不符合户籍管理的相关规定,派出所拒绝开具这个证明。最后,经乡镇与派出所多方协调,由工作队直接与派出所联系,几经周折,终于开具了证明,提交了佐证材料。
每一次提及或者因工作需要去验证苏家父子的死亡,他们的相貌和命运,都会在我的脑海里过一遍。
一位扶贫工作者的死讯
由于工作任务繁重,工作环境艰苦,驻村扶贫工作队员和其他一线扶贫工作者遭遇意外的消息不时见诸报端。担任工作队员以前,看到这类信息,并没有特别的感触——任何工作都存在一定程度的风险,意外之所以称之为意外,因为它避无可避,也不会给当事人预留反应时间。
驻村工作以后,每次看到扶贫工作者遭遇意外的讯息,心里都会被惋惜和悲伤堵得透不过气来。即使我们之间互不认识,但从事同样的工作,让这个群体的内心和命运产生了深刻的关联。同命相怜,同行者遭遇的意外,会在这个群体中的每一个人心中都留下伤痕。
离我的驻村点最近的意外事故发生在邻县南涧。春节期间,乡镇府的一位职工到医院看望了待产的妻子,匆匆赶往疫情防控检查点执勤,在路上发生交通事故,因伤重当场去世。他去世的这天,离妻子的预产期只有5天。5天后,他的妻子在文字无法描述的悲伤中,产下了一位女婴。
丧父之痛如同一头埋伏在这位幼小女婴成长道路上的怪兽,待她心智开启,有了对人世的消亡和丧失的感知力,这头怪兽就会从隐伏处现身,向女孩凶猛地扑去。每当联想到这个场景,这头怪兽就会向我扑来,凶狠地撕咬我的心脏。
荒田如借债
土地维系着农民的生命,他们对土地的深厚感情,延伸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人与土地血脉相连,命运与共,土地是农民人生性格的投影,如果一片田地里杂草丛生,庄稼孱弱而歉收,村民们大概可以断定它的主人是一个懒惰且寡情的人。
当今的社会正在处在剧烈的变革中,乡间的年轻人大多已经脱离土地,不再掌握盘田种地的技能,即便如此,也不会发生土地荒芜的情形。以前,自家不耕种的土地,转给劳力充足的家庭耕种,耕作者须支付土地主人一笔租金。现在,随着年轻人大量外出工作,村里的居民以老人和孩子居多,土地转包的情形越来越普遍,有的时候,土地的主人已经不再收取租金,只要求田地不抛荒即可。
“荒田如借债”是本地流传较广的一句谚语,它的含义简洁而直白,让田地抛荒,其性质等同于借债。是债就需要偿还,这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遵守的定律和处事准则。
在城市生活,只能通过冷热寒凉来感知季节的推移,对时序变换的体验是模糊和滞后的。在乡村,这种感触却强烈而真切,时节的变迁融入到了每一件细微的事物中。我们的工作内容,也和时节的变化密切相关。
今年春天,正当庄稼的重要生长期,当地却长时间没有下雨,供应城区及周边坝区饮用水源的两个水库几乎已经干涸见底,只剩下一些浑浊的尾水,导致人畜饮水困难,一些区域只能分时段或间歇性供水。农村地区,到处焦土一片,河流断流,田地干涸开裂,秧苗、玉米、烤烟干枯焦黄,村里的电力机井可以抽取地下水灌溉农作物,但电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们暂时放下手头的其他工作,投入到抗旱救灾中。
气温升高会加快害虫的繁殖速度,干旱的季节,农民除了承受无水灌溉庄稼的困境外,还需要预防虫害。我国历史上最常见的虫害是蝗灾,在志书的记载中,一旦发生蝗灾,常常导致“赤地千里”的惨状。南山行政村所辖的一个自然村名为向阳村,“向阳”是这个村子的新名字,它之前的名字是“麻扎郎”,这是彝语,意为蝗虫多的地方。近年来,由于科技进步和生产技术的提高,大规模的蝗灾已经得到有效遏制。
人类社会在不断发展,自然环境也在不断变化,各种害虫也加快了进化速度,以更好地适应当下的环境。草地贪夜蛾是近年来从外国侵入我国的一种害虫,成虫飞行速度快,一个夜晚可以飞行100多公里,一个世代可迁徙500多公里。这种蛾子繁殖力十分强,一只雌蛾,在短暂的一生中,可以产下1000多枚卵。它们的幼虫以庄稼为食,危害巨大,如果不采取人工干预,受到幼虫侵害的农田,庄稼几乎会被啃食一空。
草地贪夜蛾还未进入国境时,农业部门就发出了预警,村里也及时召开群众会议,宣讲这种害虫的危害性和防治方法。当时,不少村民都还抱有侥幸心理,认为草地贪夜蛾不一定会侵害到这里。
五月份,放置在田间的昆虫诱捕器捕获到了草地贪夜蛾成虫,农业农村部门向群众发放了杀虫剂,迅速组织人们投入到害虫防治中。草地贪夜蛾适应性和抗药性极强,连续喷洒一种杀虫剂几次,这种杀虫剂就会对它们失去药效,只得更换另一种杀虫剂,或者把两种杀虫剂融兑在一起使用。喷药时,要认真细致,保证每一棵植株都喷洒到,才能杀死幼虫。五六月份的太阳光线强烈,灼热逼人,加之长期没有降雨,田间温度十分高,与村民一起在田间喷药,对农业生产的艰难和辛苦有了更加真切的感受。
通过艰辛的劳作,村里基本遏制了草地贪夜蛾虫害的蔓延,但大地干旱依旧,村民告诉我们,如果近期再不下雨,庄稼有可能绝收。
正在全力抗旱之际,雨季到来了,大雨来势汹汹,雨量大,持续时间长,仿佛要将前半年积攒的雨水一次倾泄下来。南山村的一些房屋建在山脚的坡地上,有三个地方容易发生滑坡和泥石流,是存在风险的地质隐患点。连日阴雨,已经陆续有村民向村委会报告,说是房子的地基产生了塌陷,甚至有挡墙倒塌的事件发生。刚在旱情缓解的喜悦中缓了一口气,我们又投入到了抗洪抢险中。
时间不会停滞,它如同流淌的河水一般,总是滚滚向前,我们被它牵引着一刻不停地前行。雨水逐渐稀疏后,天空放晴,时序也进入到了秋天,田野里稻谷金黄,玉米饱满,烤烟茁壮,村民们虽然饱经艰辛和忧虑,但总算迎来了收获。这沉甸甸的收获,兑现了土地对农民的承诺。
水源 机井 生死
西河由北向南贯穿整个巍山坝子,也流经我所驻的南山村,是我们村与开南村的自然分界线,这条巍山坝区最大的河流还有一个显赫的身份:国际性河流红河的源头。
西河河床低洼,两岸农田的地势高于河床,由于特殊的河流地理,西河及其支流缺少灌溉之利,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巍山坝区及附近山地的农业生产,长期饱受干旱的限制。《蒙化志稿》记载:“蒙化(巍山旧称)地势东西狭,南北长,四围皆山,中不百里,又无大川巨浸。阳江(西河旧称)发自甸头,源近流小,夏秋暴涨,每虞泛滥,冬春竭泽涸,时起尘沙。且逼近西山之麓,河身低凹,无灌溉之利。唯东西山诸壑,细流涓滴,设坝成渠,农田攸赖,故旱常八九,涝者百无一二。”
针对这一情形,志书针对性地提出了行之有效的解决之道:“止有多凿陂池,以时蓄洩,庶可化平畴为陆海。”即在坝子附近的山谷及坡地上,多修筑水库坝塘,雨季蓄水,旱季须灌溉农田时,则开闸放水,以此调蓄水资源,可以起到“化平畴为陆海”的功效。
水是生命之源,也是农业生产的必备条件。在山间修建坝塘和水库,可以有效改善农业生产“靠天吃饭”的困境,化解因农业用水产生的社会矛盾,这是古人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根据巍山特殊的气候、地理环境总结出的经验,对现代农业生产也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为保障农业生产用水,过去的数十年间,南山村村民在村子西部的群山中开凿、修建了五个水库,分别是大石碾水库、贝忙大塘、向阳水库、风雷水库、红星水库,每个水库供二至三个村民小组(旧时称生产队)的灌溉用水。
由于缺乏必要的机械设备,修建这些水库时,几乎倾尽了全村的人力物力,不少人在施工过程中受伤,有人甚至付出了生命代价。大石碾水库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修筑水库坝埂时除了人背马驮和使用锄头、铁锤等工具之外,完全依靠一个巨大的石碾子夯实坝体。这个石碾子现在仍留存在村子里,它由一块巨石雕凿而成,长三米多,直径接近两米,净重超过十吨,使用时由数十个男性壮劳力才能拉动。村民对这些库塘有深厚的感情,一天,村里召开群众会议,当谈到水库在管理和承包过程中存在的问题时,一位年轻时参与过水库建设、如今已80多岁的老人声泪俱下,在会场放声大哭,怒斥后人不珍惜前人的建设成果。
干旱的年景,依靠这五口库塘,仍旧无法完全满足全村两千六百余亩土地的灌溉需求。电力设施普及后,村民在西河河床上开挖了一口口深井,并修筑了一条条渡槽,渡槽又高又长,横跨村中的田野,一头连着机井,另一头通往开凿在山坡上的库塘。需要灌溉田地时,通过电力水泵将水抽到渡槽中,水沿着渡槽流淌进水塘,再顺着沟渠缓缓流入山脚下的农田。至此,全村的农业生产才进入了旱涝保收、水旱不愁的阶段。
农忙,特别是栽秧时节,如果遇到干旱天气,库塘的水不够用,就需要通过机井抽水灌溉田地。电力机井使用三相电,耗电量巨大,对农民而言,电费是一笔巨大的费用。由于气候相同,同一区域栽秧的时间大体集中在一个时段,这期间,电力往往供应不足。生产队时期,为稳定机井电力水泵的电压,每个机井都配备了一台变压器。变压器价格昂贵,由各农户共同集资购买,是村里重要的集体资产。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被长期忽视了:在任何时代,农业生产都是一项充满危险性的活计,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各种机械设备的普及,这种危险性有逐渐增加的趋势。
二十多年前,栽秧前夕,村里的一口机井发生故障,一位村民进入机井进行检查维修。他下到深邃的、黑暗的机井内部,十多分钟后还没有出来,其他村民在机井外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焦急的村民纷纷进入机井查看。他们有的出来了,有的却把生命永远留在了黑暗的机井里。这场事故导致五位村民去世,其中包括一位生产队长,这位生产队长年轻有为,为人真诚厚道,在村中口碑好、威望高。如今,村中的老人每次谈起他,都忍不住发出一阵阵叹息。
对当时的村民而言,机井是一个新生事物,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它的功能,也没有意识到它的危险性。事故发生后,公安民警和医院医生赶到现场,在他们的解释下,村里人才知道那五位村民死于缺氧和一氧化碳中毒。
在这场事故中死去的五位村民被追授了“见义勇为”的荣誉称号。当时,针对农民因公众事物而死亡的抚恤制度尚不健全,为了弥补死难者家庭的损失,他们的直系亲属被纳入低保,每个月可以按时领取一笔低保金。每一年,镇政府都会对他们的亲属进行慰问。
五位村民的去世,给他们的家庭造成了重大的打击。在事故中去世的那位生产队长的女儿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她的对象是同村一位家境宽裕、当过兵的男青年,原先的计划是女方嫁入男方家庭。那场事故发生后,男方主动要求到女方家上门,以撑起这个破碎的家庭。
在巍山农村,男方到女方家上门,不称入赘,也不称招亲,而称之为“做儿子”,意为男方到了新家庭,不但要履行丈夫的职责,还要承担儿子的责任——与通常意义上的女婿不同,他既是妻子的丈夫,同时也是岳父岳母的儿子。这是一种独特的婚俗,男方进入女方家庭后,先认女方的父母为自己的父母,在女方父亲宗族中获得这一身份后,再“迎娶”他们的女儿作为自己的妻子。
变压器的主要材料是铁,内部则有铜质电线。多年前,一些惯偷常常将黑手伸向变压器,得手后将变压器切割分解,把铁和铜线当作废品售卖给废品收购站。相较于入村偷鸡摸狗,变压器一般安置在田野中,作案风险小,价值大,乡村变压器被盗的事情时有发生。
对于偷盗者而言,变压器就是一堆废铜烂铁,但对于农民而言,变压器和机井却是命脉所系,也是维系乡土秩序的重要纽带——看护好机井和变压器,既是他们表达对土地的热爱和感恩之情的方式,也倾注了他们维护牺牲者荣誉和尊严的信念。
生产季节,村民正在苦苦等候抽水栽秧或灌溉,但变压器被盗,人们一时无力凑足更换的钱,只得眼睁睁看着农时被耽误,一年的生计都受到影响。栽秧季节开始之前,几乎所有村子都会专门安排人手在村中巡逻,以守护变压器不被盗窃。村民对偷变压器的行为恨之入骨,抓到偷变压器的小偷,在报案之前,愤怒的村民通常会对小偷进行毒打。警察赶到现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安抚村民的情绪,制止他们的过激暴力行为,将小偷解救出来,再进入下一步法律程序。
如果一个人因偷变压器落网,警方计算涉案金额时,不以小偷卖废铁烂铜得到的钱为标准,而是以变压器的实际购买价格为准,两者相差数十倍甚至上百倍。
十多年前一个冬天的清晨,一个正在偷变压器的小偷被两位村民发现,一位村民立即去追赶小偷,另一位村民则回村叫人。村中的村民几乎倾巢而出,分头围捕小偷。那个小偷显然是个生手,对地形也不熟悉,他扔掉拆卸下来的变压器,慌不择路地奔逃。在焦急的逃亡中,他跑到了西河边,河床上飘散着白色的雾气。眼见马上要被追上了,走投无路的小偷跳进西河,试图趟过河床,爬上对岸,往另一个方向奔跑。
河水冰冷刺骨,但他已经顾不上。几个跑得快的村民跟着小偷跳进西河,他们捉住小偷,把他湿淋淋地拖上岸,无数拳头、脚落在他身上。这是一个年轻的小偷,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抱头躲避拳脚,一边哭喊:“求求你们报警,把我交给警察。”
村民把小偷痛殴了一顿,几个小时后才向公安局报案。警察赶到现场后,这名倒霉的小偷已经浑身是伤,委顿不堪。警察在将他带去公安局之前,先把他送到医院治疗。
不久后,警察来到村里,重现调查这件事情。偷盗者虽然偷了变压器,但在售出之前就被村民截获,属于犯罪未遂。村民则需要对殴打偷盗者致伤以及未及时报案承担法律责任,法难责众,处罚落到了为首的生产队长身上。
直到如今,每当谈起这件事,村民仍旧有愤愤不平之感。
后记
我出生于农村,在去昆明上学之前,一直生活在小县城姚安,有丰富的乡村经验,对农村的困境和农民的艰辛也有深刻的感受。我有饥饿与寒冷交织的童年记忆,也有因贫穷导致的晦暗无光的少年时光。生为一个穷人,穷困潦倒的生活在我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贫穷从内到外塑造了我——直到如今,即使已经不再为温饱发愁,但我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精神世界的不安、匮乏和穷困,它们深入骨髓,触及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我坚信在视线可及的未来,在我的余生,这种不安、匮乏和穷困,将会始终伴随着我。
来到南山村担任驻村工作队员,投身脱贫攻坚一线,让我重返熟悉的生活现场,这是一种回溯,也给了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契机,渡人的同时也顺带渡己。
出生于明朝末年的一位巍山籍诗人陈佐才曾写过一首题为《边行》的诗歌:“边关万里隔邦畿,瘴雨蛮烟过客稀。壮士从来有热血,深秋不必送寒衣。”驻村扶贫,甘苦交织,付出的心血和精力难以衡量。当结束驻村生活离开巍山时,我会郑重地把陈佐才的这首诗抄写一遍,以作为这段生活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