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柜车司机的深圳梦
2020-11-11黄江波
2020年8月22日,深圳,盐田国际集装箱码头。
盐排高速从深圳盐田港开始一直向北延伸,先搭起高架越过脚下的盐田四村,掠过西侧的深圳外国语学校,之后迎面遭遇梧桐山,一头扎进1592m的盐田隧道,最后并入武深高速,从这里可以通往中国绝大多数市镇。无数拖着集装箱的货柜车每天由此上路,奔赴全国各地,不分昼夜,没有假期,唯一停步在大年三十下午四点到正月初一早晨八点——盐田港一年中仅存的闭港时间。
1979年,深圳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开工建设拉开了深圳特区与深圳港口业发展的序幕。十五年之后,1994年7月,盐田国际码头迎来了第一艘远洋集装箱班轮——马士基船公司旗下的“阿尔基西拉斯”轮,标志着盐田港一期工程竣工正式投入运营。从这时起,大量货柜车司机开始一批接着一批涌入盐田港。当然,每天也都有许多人正离开这个混杂着海腥味儿的异乡。
两个世界
2020年7月30日,当我要从深圳龙华区前往盐田四村,尝试寻找一条直达线路时,才得知那条横穿了大半个深圳的380B路公交已经成了历史。那曾经是一辆直达大小梅沙景区的巴士,逢节假日会异常拥挤。
对居住在盐田港附近的货柜车司机们来讲,这辆巴士同样重要。不过他们乘坐的是去往景区的反方向,主要为了办事或探亲。花上几块钱,380B最远可以带他们从偏僻的盐田港一直到深圳的另一端。
只需要一层车挡风玻璃,五彩斑斓的深圳和高大封闭的货柜车就是两个世界。深圳的天气常年炎热,这层玻璃被摇下来的机会也不太多。
我眼前是那个一切围绕着货柜车的世界。坐了接近三个小时的公交车,我眼前的景象逐渐从商场、写字楼过渡为工厂、小区,最后路边是接连不断的仓库和停车场——停的都是货柜车。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超过一半也都是是四五米高的货柜车。
货柜车世界
几分钟后,货车司机老张开着一辆SUV停在了公交站前。我钻进副驾座,递给他一包香烟。他熟练地推让,然后把烟丢在了身边。SUV最后来到山腳下一个低矮老旧的小区。
这个小区叫做盐田四村坜背。居民大部分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货柜车司机家庭。通常一个男人加上一辆货柜车就构成了整个家庭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如果要跑长途单,还会带上女人。至于社区是否还有本地人居住,至少从我几天的经历来看,没有在村子里听见有人用粤语交流。
老张租的房子就在村口。老张已经记不清换了多少次房,但是自2005年成为货柜车司机开始,十五年来四村坜背就一直是他在深圳的栖身之地。
这是路边一栋灰色的两层小楼,老张和妻子住在第一层。这栋楼的设计本身明显不是用于居住——环形、低矮,形状像吃鸡游戏里的炮楼、门窗狭小、没有装修,似乎原本是小区的配电房之类的场所。
但这仍然是一间不错的房子,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应有尽有,甚至必要的时候可以在客厅里展开一张桌子摆上酒菜请客,唯一的缺点是狭窄。当三个成年人——我、老张和他的妻子江枝兰同时在场时,空间显得尤其逼仄。
不过对于老张来讲这并不是问题,这几年来访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在我之外的漫长时间里,这里都只有他和妻子两人居住。
于我而言,这是时隔六年第三次到访四村坜背,对比前两次的记忆,小区入口处曾经人来人往的麻将馆已经消失,树荫下连着几天没有叫卖的水果小贩,24小时营业的小卖部已经不再在凌晨开门。
两个司机
张松林今年54岁,来深圳已经接近20年,2005年开始做货柜车司机这份职业。一众老乡总是叫他老张,除了妻子总是“张松林、张松林”的叫,几乎没人再称呼他的本名。
凌晨四点,闹钟叮铃铃的声音打破了本来平静的夜晚。这是张松林这几年的日常作息,每天凌晨起床,到港口提柜(“柜”即指集装箱),把货物送到东莞大岭山,接近中午时带着空柜返回盐田。一般不出意外,这样的流程还会在下午再重复一遍。运气最好的时候,张松林可以在下午四五点结束一天的工作。他自称这只是在混日子,年纪大了之后,跑起车来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拼命。
粤BBF501,这是2014年时张松林自己买下的货柜车。货柜车的驾驶室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正副驾驶,摆放着一些车辆维护用的工具和一大本货单。后面是一张可以用来休息的窄床,有点像绿皮火车上的硬卧。整个车辆非常高,成年人也得抓紧扶手,跨两到三步才能进入驾驶室。
头一天晚上忘了加油,张松林这时候有些着急,大骂“卧槽”。抵达港口已经是五点多,堵车还并不严重。张松林选择凌晨出车是为了避开早高峰,只要能够在六点半之前越过生活区,今天的路途大概率就能顺利很多了。
最终张松林没有遭遇大的堵车,顺利开上了高速。我的新鲜感带来的活力很快被睡意覆盖,眼皮止不住的开合,整个车厢重新恢复了平静……
我重新醒来时,车辆已经进入东莞,接近目的地。张松林正通过微信发出一条条“早上好”的语音。这些语音或者是带着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又或者是听起来像普通话的家乡话,究竟是哪一种,取决于他的交流对象。透过日光,我才看清他当天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迷彩服,上面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
张松林打招呼的人大部分都是他的战友。年轻时,张松林曾经在广西服役,之后战友之间的联系一直保持。微信的出现更加密切了这种联系。在车上除了开车之外,发微信语音是张松林主要的活动。和战友之间的语音交流几乎是张松林主要的业余活动,除了方向盘之外,手机和香烟每天在他手上待得最久。
我们抵达的目的地是一个木材集散中心,许多木材仓库散落在附近。张松林负责把进口木材运送到大岭山,然后木材会由此中转至全国各地。
吃早餐时,我才发现张松林用右手扶碗,左手持筷,仔细看清后吃了一惊。我对面的司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经消失不见,只剩光秃秃的肉瘤。
“是工伤吗?”
“嗯。”他草草回答,便不再往下谈,左手十分灵活地又挑起一口粉。从其他工友处,我得知老张的手指是被集装箱夺去的。
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谁也说不清当时的细节。只知道出事的司机做事急性子,连集装箱正降落在拖车上都没注意到,万幸最后只是少了两根手指。
显然,这样的性格十年来没有任何改变。但凡有车辆行驶得不合心意,张松林就会破口大骂,一趟单子下来这样的情形不下五回。不过身处货柜车高高的车厢里,张松林只能靠猛按喇叭来表达愤怒。
8月1日,这个货车司机只跑了一单,中午就早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当天是建军节,张松林显得很兴奋,在战友群里比往日还要活跃。哪些战友正在酒店聚会、哪个村子给老兵发了慰问,张松林整个上午几乎停不下来,一边开车一边随时要回复信息。他已经提前做好了当天的准备,邀了几个在深圳的战友来家里搓一顿……
这一天以一场将下未下的雨和几个男人的酩酊大醉告终。其中一个男人在租房门外的屋檐下吐了一地,江枝兰赶紧提着水去冲洗地面。刚刚收拾完,老张又吐在了沙发上,他侧躺在沙发上,一边呕吐,一边喃喃着,听不清在咕哝些什么。
比起在老家工作要随时看人脸色,打通人脉,孟令军直言享受在深圳拿钱办事、直来直去的日子。
这实在难以被称为一间公寓。门前地面上杂乱摆放着从未洗过的鞋子,可能都没办法凑成完整的几双。进入房间,右手边是一个接一个的空饮料瓶,左边是一张桌子,其上几包香烟和搅成一团的数据线放在一起,一台积满了灰尘的电脑占据了绝大多数空间。被子上几乎全是污渍,难以辨认出原本的颜色。这是孟令军每月花一千多元租下的单间。不过他似乎很少回来,那辆货柜车倒更像是他真正的“家”。
规律的生活离孟令军一直很遥远,醒来开始发车,困了睡在车上,没有单子就找地方打牌。这是孟令军在货柜车上的第二十个年头。最初来到深圳时,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毛头。今年他刚刚满四十岁。
见到孟令军不是件简单的事,接连几天夜里他都没有回租房。终于在第三天晚上我见到了这名货车司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可能会以为这是哪个单位的公务员。他戴了一副眼镜,剪着干净的寸头,身材微胖,说话有點慢,不像其他司机的暴躁。
时间是晚上八点,孟令军这时正准备出门发车。他匆匆地从那群醉酒的男人们身边经过,但又被醉醺醺的老张拉回来在背上给了两拳,随后消失在夜色里。
再次见到孟令军在两天后的清晨。这次他从牌馆出来,在货柜车上休息了几个小时之后开始发车。在盐田港,凌晨是大部分货柜车司机会选择的出发时间。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这个时间路上的车少一些。
当天的第一单是一个短途,从港口提完空集装箱后一路顺利,孟令军七点就抵达了目的地。他很熟练地把大车前前后后挪进路边的空位,下车直奔路边的早餐店,点了一碗米粉。早餐之后,孟令军回到车上继续睡觉,等待进厂装货。
回家的机会有很多,曾经有朋友想要和孟令军在老家合作经营一辆矿车,但双方最终意见不和,不欢而散。如今老家发展越来越好,很多朋友都已经返乡。但比起在老家工作要随时看人脸色、打通人脉,孟令军直言享受在深圳拿钱办事、直来直去的日子。
2020年8月3日清晨,孟令军正在驾驶货车。摄影黄江波
孟令军如今没有回去的打算,也许以前还有一丝,但当我问时,他答得简单干脆。
于我而言漫长的等待,孟令军的货车在工厂外停了三个小时,终于轮到他进厂装货。不过对这个司机来讲,长期接出口的单子,从早上一直等到傍晚的情况都已经是家常便饭。最糟糕的情况甚至是工厂储货不足,只能一边造一边往集装箱里运。
孟令军返回港口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实际上花在路上的时间只有四个小时左右,无休止的等待反而成了这份工作的主色彩。每到这种时候,他只是睡觉和抽烟,一天下来要抽两到三包烟。
孟令军两年前还是不抽烟的,他自己认为没有什么理由,自然而然就有了这个习惯。刚好,妻子返乡之后,他一个人在深圳也度过了差不多两年。
来不及吃午饭,孟令军要赶紧把柜还到港口。当天还有下一单等着他,说不定回来得早,自己今晚还能去牌馆逛一圈。
离开的人潮
2013年,张松林的女儿考上大学时他在老家和深圳都请了客,摆了整整十桌酒席。今天这样的盛况已经一去不返。张松林明显感觉到在这个行业里打拼的老乡越来越少了。
在孟令军的印象中,自己最初进入货柜车行业时月收入大概是七八千。二十年过去,自己的收入依旧在一万来块,相比于在老家工作已经几乎看不到优势。曾经的“金”饭碗如今变得锈迹斑斑。
或者是出于收入,或者因为太过辛苦,从老张的那场宴席开始,离开的老乡越来越多。有人回乡,有人去了别的物流城市,有人转行再不和方向盘打交道。离开本来只是常态,但与此同时,来到这里的新鲜血液也越来越少。至少近几年,张松林几乎没看到老家有新来盐田的司机,年轻人更是完全没有。
在张松林的印象中,物流公司一直在招司机,但是单子价格却没有什么提升,于是最后只剩下了这些无处可去,也不愿离开的老司机。
四村坜背社区还能存活多久也是一个疑问。张松林在这之前已经因为小区拆迁而被要求离开,但之后政府临时改变计划,他得以重新搬回来。这已经是幸运的,隔壁同样司机聚集的盐田三村在拆迁中被抹平,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物流园。
坜背拆迁之后要去哪里,在发生之前,这都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也许仅仅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停车场和房子,一大批货车司机就会选择离开。
在坜背村口,城中村整治的红底黄字标识牌非常显眼。牌子背后,漫天的乌云逐渐聚集。一场暴雨正在酝酿,对此刻正在路上的司机们来讲,堵车的情况应该可以比平时缓解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