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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学的时光机

2020-11-11高虹飞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专业

大学生 2020年10期
关键词:遗稿目录学编者

文/高虹飞(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专业)

八年前的秋天,我大三的课表里增添了一门新课,名叫“目录学”。外专业的同学疑惑地问,这门课是教你们怎么把目录编得更清楚更好看吗?其实,文献专业“目录学”中的“目录”所指的,并不是现代出版物书首标明页码的目录页,而是记录古人编制的著录书籍情况的目录书。目录学和版本学、校勘学一起,构成了古典文献学知识体系的三大核心内容。如果将校勘比作任意门,那么目录学就像时光机,可以穿梭回过去。

古人的书单

不同版本的书籍如叶叶扁舟,将千百年前的作品送到我们眼前。但其实能够漂流至今、为我们所见的小船只是幸运的极少数。时间的河水流湍急,无数承载文字的船只早已沉没。我们今天品读的诗赋、吟哦的词曲数量远少于古人的实际创作,现存的古籍也远不能填满古人的书单。

但还好,我们有目录学。早在汉代,官方就组织学者搜集天下著述,编制藏书目录。自《汉书·艺文志》以来,很多史官纂修正史、方志,也会设置经籍志、艺文志来记载一时或一地的书籍情况,如《隋书·经籍志》《(万历)广东通志·艺文志》等。此外,藏书家们也会撰写目录,记述个人存藏,如宋代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等。

这些官修、史志、私藏目录好似剪影,勾勒出一部部作品曾经存在的印记。比如,《汉书·艺文志》中的小说家类,共著录了《伊尹说》《师旷》《黄帝说》等十五家、一千三百余篇作品。如今,它们皆已散佚不存,我们只能从其他记载中窥得零星字句。这些作品或许毁于东汉末年董卓的乱兵,或许在梁元帝焚书的烈焰中化为灰烬,或许在唐武德五年洛阳到长安的水路中沉没……一本本目录书仿佛时光机,能让我们越过纷繁书厄,回到千百年前,看见那些作品的踪影。虽然我们只能从中看到书名、篇卷数等信息,而非作品全帙,但也是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在矿之金,采之不竭

梁启超先生曾说,我国史界资料浩如烟海,如果没有方法整理,“则诚如一堆瓦砾,只觉其可厌”,若有方法整理,“则如在矿之金,采之不竭”。目录也是这样,如果充分发掘,你会在字里行间,收获闪光宝藏。

目录的编纂方式、体例各有不同。有的比较简略,只记载了书名、册数,类似书籍登记簿;有的则内容颇丰,不仅详细著录了书名、作者、卷数、版本等信息,编者还为目录所收诸书撰写了提要、解题。在提要、解题中,编者或考据作者生平,或分析作品特点,或鉴赏书籍版本,这些内容颇具学术意义。而且很多目录编者都是著名的学者、版本学家,故其提要、解题价值尤高。

有时候,我们在正史、实录中踏破铁鞋难觅的史料,在目录的提要、解题里却会迎头遇见。比如,我正在做的一项研究,是收集元明清时期以“白燕”为主题的诗歌,标点、校勘这些诗,并为之撰写笺注。在明代曹学佺编选的《石仓历代诗选》中,我发现一位名叫“李胜原”的人写过《白燕》诗。下一步的工作,就是笺注这位诗人的生平及其著述。我利用“大明实录”“中国方志库”等数据库检索,发现在明代历朝实录、二十四史中的《明史》以及诸多明代地方志中,都没有他的生平介绍。其著述当然更为难寻,我通过《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等查考现存古籍,也没有发现李胜原别集的踪影。

我在史料的山海兜兜转转解不开的问题,在目录中邂逅了答案。明代后期福建有一位著名藏书家徐火勃,其《徐氏家藏书目》集部著录了“李胜原《盘谷遗稿》五卷”,并有提要云:“字源泽,太平县人。国初从高皇帝取复江州,有绣袍、银碗之赐。后归美溪,保障一方。卒,无子。高皇帝遣官致祭。遗稿藏于族人。嘉靖戊午,叶一清始得而梓之,南京解元祁门王讽为序。”

目录的记载,让李胜原不再是一个陌生的人名,他的姓字、籍贯、主要事迹都变得清晰可见。它让我们得知,李胜原著有别集《盘谷遗稿》五卷,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此集由叶一清主持出版,王讽为之作序。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此集流传日稀。据陈田《明诗纪事》称,在清光绪年间,《盘谷遗稿》即已难见。今天,各大古籍藏所皆未著录此书,想来已经失传。还好有目录告诉我们,《盘谷遗稿》曾经存在,就像鸟儿曾经飞过蓝天。

辨章学术,考镜源流

目录中的提要、解题不仅蕴藏丰富史料,还为我们看待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清代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四库馆臣在编纂《四库全书》过程中,为所收的每一部书都撰写了提要。提要不仅考述作者生平爵里,更“考本书之得失,权众说之异同”,对探讨相关学术问题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我正式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是关于明代冯惟讷的《诗纪》,它是一部收录先秦至隋代诗歌的总集。我在考论《诗纪》时,就参考了余嘉锡先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的评价:“上薄古初,下迄六代,有韵之作,无不兼收。溯诗家之渊源者,不能外是书而别求。固亦采珠之沧海,伐木之邓林也。”当然,提要、解题难免存在知识层面的讹误,目录编者的主观好恶也会影响他们对作品的评价,因此对于提要、解题,我们需要辨证地看待,不可尽信。但《四库提要辨证》等考辨目录的重要成果,可为我们提供有力的帮助。

提要、解题之外,目录特别有价值的地方,还体现在其分类以及序言。我们今天熟知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才创立的。我国最早的分类综合目录,是西汉刘向、刘歆父子编制的《七略》。据《七略》记载,当时的图书被分成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大类。随着时代发展、学术演进,时人著述呈现出新的特点,原有分类难以著录,新的分类就应运而生。如史部的从无到有,就与魏晋时期史学兴盛、史籍涌现密切相关。魏晋以来,四部分类法日益占据主导地位,但也一直有编者设计、采用其他的分类法。目录分类很像三棱镜,既能折射出一个时代学术、著述的风貌,也反映了编者的知识体系特点。

有的目录还会为各类目撰写专门的序言,来梳理这一门类的师承授受、脉络源流。这些“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清]章学诚《校雠通义序》)的序言,让目录兼具了学术史著作的功用。我在研究《诗纪》时,即参考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总集类序。晚清名臣张之洞尝云,“今为诸君指一良师,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一过,即略知学术门径矣。”诚哉斯言!

说到张之洞,他也编有一部非常知名的目录——《书目答问》。书如其名,这部目录是针对当时诸生“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的问题而作。全书共著录二千余种书籍,并有按语,以便学生访书、研读。与《书目答问》类似的,还有清代龙启瑞的《经籍举要》等,它们可以指点读书治学的门径,这是目录的又一大功用。

目录的功用还有很多,当我们在梳理一部作品的版本源流时,点校、整理古籍选取底本时,开展辨伪、辑佚工作时……翻阅目录,都是必备工序。目录学的时光机带我们在时空隧道中领略了昔日的好风景,也丰富了我们的书桌,充实了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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