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米脂
2020-11-11王建领
文/ 王建领
米脂县的杨家沟村
远照米脂一座城,
近照米脂无有西门,
盘龙山上栽旗杆,
西角楼压着九条龙,
老鼠刨,狐子拱,
出了个闯王李自成,
三打河南攻下了北京城。
这首从陕北苍茫大地上空响起,顺天而生、信天而唱的酒曲,陕北人唱了近400年,除了尽显闯王家乡人民的光荣与自豪,也精准介绍了米脂城的特点。米脂老城倚凤凰山而建,呈凤凰展翅架构,无定河、流金河、饮马河三水环抱,为中华大气象之所。2014年,联合国地名保护委员会中国分部授予米脂“千年古县”称号;而早在2006年,国务院就授予米脂盘龙山古建筑群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2年,文化部、建设部又授予米脂古城老街为“中国历史文化名街”。米脂城有何等底气能从全国几千县份中脱颖而出,集诸多名誉于一身?我们还是先从开头这首酒曲来寻找答案吧!
米脂老城不留西门,这在古代中规中矩的城建中算是一奇。从科学上讲,不留西门可防无定河涨水倒灌,充分体现了先辈们的聪明才智。但在百姓的世代传说中,不留西门,却是因为这地方山形水胜、王气旺盛,有出九个帝王之龙脉。在封建社会,这可是天大的事,为了天朝永固,就动心思,外出大通道的西方不留门,防止真龙下凡。唯此还不放心,又在城墙西北拐角,修三层高楼以镇风水,可谓用心良苦。但在偏僻落后的陕北,有这么一个独特建筑,客观上成了无定河流域最亮眼的地标性建筑。
到了公元1606年,正像歌中所唱的“老鼠刨、狐子拱”,引真龙出洞,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李自成,在明末那场惊心动魄的乾坤转换大对决中,李自成、高夫人、高一功、李过,与同是米脂人的明朝总兵艾万年、贺人龙等捉对厮杀,到李来亨抗清举家自焚,这成后话。不过这个有温度的传说,这些有风骨的米脂人,最起码说明,米脂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二奇是,米脂新城,以窑洞建筑环围而成,在全国的大小城垣中只能作为建筑遗存、让人发出追古感叹之际,米脂城墙却以舒适住宅这一使用价值,继续为米脂人积福。这是因为,厚实的石砌窑洞环接相连,发挥城防功能,窑洞内军屯民居,其乐融融,这在古今城建史上独一无二,算是一大发明。
三奇是,米脂窑洞古城,不但城墙是窑洞,城内民居院落几乎全是窑洞建筑,高等级的是“明五暗四六厢窑”的建制,低档次的则是依山凿洞而居的土窑,各得其所。窑洞作为最简约、最生态、最环保、最经济、最宜居的建筑,对陕北人来说是一大福分。当然随着社会进步,从建材上讲,有了土窑、砖窑、石窑之分,从形制上讲,有横向相连的过洞窑、纵向相通的窑中窑、上下叠置的窑上窑,有因陋就简的缩堂,有因地制宜的枕头窑,可以说米脂城是中国最具典型性、代表性的窑洞博物馆。像米脂,不论是参差相照、鳞次栉比、彰昭儒商文化格调的杨家沟扶风寨窑洞群,中西合璧、承古启今的马家新院,还是依山就势、错落有致、凸显天人合一主旨、弘扬农耕文化主旋律的窑洞式堡垒姜氏庄园,都将窑洞建筑推向炉火纯青之境界,让人赏心悦目、叹为观止。而姜氏庄园更作为汉民族民居代表,以1∶1比例被复制在北京中华民族园。
四奇是,米脂城从时空上讲,有北周保定三年(563年)置的银州,治所在今横山区党岔;有唐已有名、宋朝始建的上城,有明成化五年(1469年)始建的下城、上下城合二为一的老城;有与老城一桥飞担,隔流金河(银河)对称的新城;有城外拔地而起的今之新式县城。
尽管从秦置上郡起,米脂即是中华民族风云际会之地,但县域变更不断。为抗蒙古势力侵扰,明成化七年(1471年)从米脂分出榆林卫,成化九年(1473年)将延绥镇治移至榆林镇(延绥镇),为九边重镇之一。清雍正九年(1731年)又从米脂分出怀远、威武、响水、波罗、清平五堡置怀远县(今横山区)。1944年子洲县成立,也从米脂划走405村。米脂可以说是陕北历史演变的缩影。
米脂窑洞古城
我是米脂城的土著居民,我高祖作为脚夫,长年奔波于米脂进出商运的赶牲灵旅途,到曾祖父于19世纪末,在米脂城兴业置产,办起了当时米脂最大的客货驿站集义店,直到本世纪初歇业,几代人100多年风雨无阻,穿行于米脂新旧两城,靠经营客栈、杂货、骡马店维持生计。百年客栈集义店,本身就是米脂人流、物流、商流、信息流的集散地、中转站,见证了农耕文明的衰退,见证了工业文明、信息社会在米脂的兴起。
如果说我们能从民歌听懂米脂,那么我们还会从米脂城建史,看到中华民族交融史、河山重振史。
米脂虽是黄土高原的山区小县,米脂城却是陕北响当当的老县城,更有陕北边塞文化的大背景,而米脂正是了解陕北、了解中华文化构建史的沙盘。还是让我们从米脂城标识、民国总统徐世昌手书的城南摩崖石刻“古银州”说起。
银州从置建,到宋崇宁五年(1106年)废为银川城,共计543个年头。唐玄宗时,即因拓跋氏平叛有功,朝廷将其党项族群迁置在银州一带。唐僖宗时,因平黄巢起义有功,党项首领拓跋思恭及其后人被赐李姓,并封为夏州节度使,领夏、绥、银、宥四州,几乎囊括鄂尔多斯南及今之榆林市疆域大部,李姓后裔以夏国公自称,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地方武装定难军。直到五代十国、北宋初,李姓势力与各方周旋经营地方,人在城在。到了太平兴国七年(982年),宋太宗赵光义削藩,将李氏族主李继棒等族人软硬兼施诱到京城,以绝西北心头之患,被李继棒的族弟李继迁看破,李继迁遁逃地斤泽(今内蒙古鄂尔多斯一带)举兵反宋,几经周折,其孙李元昊于宝元元年(1038年),在兴庆府(今宁夏银川)称帝,建西夏国,传位十代,国祚189年。从此打开潘多拉盒子,开启宋夏百年战端,多少生灵涂炭,多少城池兴废,尽在战火中。
这里既有苏轼闻种谔在米脂川大捷后《闻捷》诗“闻说官军取乞银,将军旗鼓捷如神。应知无定河边柳,得共江南雪絮春”的欣喜,又有范仲淹《渔家傲·秋》对宋夏战争不绝的无奈:“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由于银州城为西夏割据,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大宋在米脂境内建永乐城作为桥头堡与西夏抗衡,随之而来的永乐城战役,以宋20万将士喋血疆场而告终,上演了“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唐陈陶诗)的现实版人间悲剧。至此,银州古城退出历史,由米脂寨而来的米脂城,则进入世人眼帘。
李自成行宫
姜氏庄园雪景
米脂寨宋夏几易其手,后为金所据,金世宗大定年间(1161—1181年)升寨为县。县志记载:“因地有米脂水,沃壤宜粟,米汁淅之如脂,故名。”在一片萧条、堡寨林立的塞北边地,有米脂这样以物华天宝风物命名的县,倒有几分温馨。而境内发现的炭化米则说明,早在5000年前,小米即滋养着这方水土这方人。在封建社会,米脂小米被纳入贡米自不在话下,米脂小米滋养的米脂婆姨米脂汉,方显无限风流,“小米加步枪”的特定意义,又平添几分佳话。
小城故事多,感动你和我。历史证明,米脂城不是等闲之地,唐代中兴名将郭子仪平叛征战,夜宿米脂,梦见七仙女下凡,点化他“大富贵亦寿考”而去。这郭子仪果然出将入相,功满唐朝,誉满天下,八子七婿,封官进爵,好不得意。米脂城北则有“七仙女下凡处”及“大富贵亦寿考”摩崖石刻以志,可惜“文革”中被毁,只有以郭子仪饮马而得名的饮马河,几千年如一日不舍昼夜,以涓涓细流诉说着历史的沧桑。
不过,我们从米脂的前世今生,可观中国奇特的地名现象,少数民族兴衰现象,米脂婆姨绥德汉人文现象,米脂英雄县、美人县、文化县现象……一个接一个的经典中国故事。
放眼陕北,长城与黄河在这里交汇,黄土高原与大漠草滩在这里交界,游牧文化与农耕文明在这里交融,人与自然的长城、黄河,人与人的长城、秦直道,两个黄金十字在陕北烙印,经天纬地之处,必是惊天动地之处。延安、保安(志丹)、安定(子长)、安塞、安边、定边、靖边、怀远(横山)、吴堡……这么多边塞地名云集一处,正是中华民族血火淬炼、实现凤凰涅槃之旅的真实写照。
边塞攻略,江山易主,一代又一代的戍边将士献了青春献子孙,“无定河边暮角声,赫连台畔旅人情。函关归路千余里,一夕秋风白发生”成为常态,于是有了风情万种的信天游,有了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的陕北装扮。宋朝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就见证了古代信天游的繁荣:“边兵每得胜回,则连队亢声凯歌,乃古之遗音也。”长期的边关生活,让陕北人对军旅的记忆,变成了一种军旅情怀、审美取向。头扎羊肚子手巾,就是英雄结;腰系红腰带,就是武装带;羊皮褂子,就是甲胄生活版,好不威武。就是日常用语,即使小孩打架,也称为“斗阵”,两军对垒态势明显;工作打拼称为“鏖战”,千军万马之气象呼之欲出;互相帮忙叫“相火”,古代军旅十人一“火”军事建制,生死与共的战友,你不帮忙谁帮忙?陕北人从外形到文化习俗,活生生中华卫士的形象,鲜活而生动。
党项据银州,女真置米脂,其背后隐匿着一个十分吊诡的现象:在血与火的交织中,历史艰难前行,大凡在中国建立过早期割据政权的少数民族,都莫名“消失”。最典型的就是南北朝时“五胡乱华”之五胡——大夏的匈奴、北魏的鲜卑、后赵的羯、前秦的氐、后秦的羌,除羌在今川北有少量聚集外,其他四胡杳无音讯,真的是这些民族断然消失了吗?不是的,也不可能,这是因为这些族群为防止后世报复性追杀,“胡搅胡、汉搅汉”了!我不是契丹人,我是陕北人;我不姓野离,我姓王;胡人和汉人杂混而居,无法分清谁是胡人谁是汉人了。军事上的藩篱带,必定是文化上的交融区,而文化交流最极端的方式就是战争!那些衰败的少数民族,如匈奴之秋(丘)林、女真之哪哈、羌之铜堤(同蹄),姓氏变地名,永久留存在陕北,有的则直接摇身一变成汉姓了,如“拓”姓源于鲜卑之拓跋氏,“党”源于党项,“呼”源于匈奴之呼延氏。
米脂人从唢呐声中来,到唢呐声中去,这唢呐更是中华民族多元文化的信物。唢呐在陕北老一代人口中被称为“龟兹”(qiūcí),唢呐艺人也被称为“龟兹”。更因旧社会艺人被归为下九流,所以陕北骂人下九流也称为“龟兹”,这当然不能认同,但却无意中抖落出中华文明多元构建的一段尘封历史。汉武帝时代,朝廷将龟兹国降部安置在今米脂、榆阳区一带,并设立龟兹县。龟兹人背井离乡而来,无有生产资料,只能靠自己擅长并领先世界水平的音乐歌舞谋生,唢呐因此走进中原,这从新疆克孜尔石窟38号石窟、晋代壁画可以佐证。而唢呐的流行又与信天游联璧生辉,早已融入陕北人的生命中。米脂吹手(唢呐艺人)因常氏唢呐班迎接学台,一鸣惊人被封为官吹;又因常文洲率米脂唢呐班亮相第十一届亚运会,受世人瞩目;还因“绥米唢呐”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赢得新生;更因1942年,鲁艺河防将士访问团在常石畔村常卯儿处采风,获得唢呐曲牌《粉红莲》,经配器,在陕甘宁边区公祭刘志丹时,被改编为现今通用的追悼国乐《哀乐》。《哀乐》作为中国人送给自己亲人的终极关怀,与《东方红》《春节序曲》一道,创造了信天游唱红了天、唱恸了地、唱出了一个欢天喜地的文化传奇。
貂蝉雕像
民间艺人在米脂县首届果花文化旅游节开幕式上演奏唢呐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句享誉全国、包含陕北人文地理极致的华夏民谣,已让人赞叹不已,而“英雄美女出一县、两代帝王同一村”的千古传奇,更是让米脂声名鹊起。话说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而被国人承认的美女却只有四人,即沉鱼的西施、落雁的王昭君、闭月的貂蝉、羞花的杨玉环。貂蝉的凄美传说,想必人们并不陌生,貂蝉与李闯王同属米脂人,则着实让人惊叹。早在民国前的地图典籍,米脂就有貂蝉洞的记载。殊不知各领风骚数百年的两代帝王李元昊、李自成,竟同为银州李继迁村李氏。明末李闯王举义之前,就是今米脂城银川驿的驿卒,因驿站裁撤,成为压垮腐朽明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中国历史上的这一蝴蝶效应不必多叙,可米脂人对银州情有独钟,完整继承了古银州衣钵,银川城、银川关、银川驿、今之县城银州镇,米脂水又叫银河,什么是情感坚守?这就是情感坚守。
闯王、貂蝉为米脂赢得了“英雄县”“美人县”的称号,土窑洞小米饭所孕育出的文化底蕴,更是群星灿烂,成为历史美谈。长年的兵荒马乱,竟让偌大的米脂放不下一个课桌,想来令人唏嘘,直到有元的皇庆年(1313年),才见米脂蹦出两名举人张正臣、张道儒,嘉靖十四年(1535年)米脂才出了有记载的第一位进士艾希淳。可能是对家乡文化落后的不甘,可能是为了兴教开智回报家乡,万历十七年(1589年)艾率同邑四进士,在县城对面文屏山上捐铸了文屏钟。悠悠钟声,整点报时,成为米脂人的文明号角,在米脂城回荡了400年,不但成为米脂人的文化记忆,也敲出了一个文化县的品牌来。也可能是学子们的诚心感动上苍,光绪十五年、十八年、二十年、二十一年科考四榜,米脂作为一山区小县,科甲连绵,独中5名进士、14名举人,轰动朝野,陕西学台樊介轩为此上疏光绪帝:陕西“各属文风,推米脂第一”,文化县名声由此大振。
民主斗士杜斌丞
事实上,重文兴学早已成为米脂人的一种文化自觉。东阁凌霄、西楼望野、盘龙矗影、翔凤晶波、华严古刹、灵应萧寺、文屏晓钟、仙洞夕照,米脂八景中的“文屏晓钟”“东阁凌霄”,就都是劝学励志的。近代,米脂在陕北办起了第一所县办中学——米中、第一所建制女校——米脂高级女子学校。共和志士高攀桂参与同盟会,为国捐躯。民主斗士杜斌丞,主政榆中十年,桃李满天下,其学子刘志丹、谢子长、高锦德、杜聿明,文功武治,十分了得。开明绅士李鼎铭,千秋计精兵简政,名垂千古。秦腔泰斗马健翎,古调新弹,享誉梨园。布衣作家李健侯,笔走春秋,大写《永昌演义》。郭洪涛、刘澜涛、马明方陕北闹红,开辟一片新天地。黄埔军校首批招生,陕西11愣娃勇赴国难,米脂就有4位:杜聿明、杜聿昌、杜聿鑫、马师恭。其中两人献身北伐,马师恭官至国民党伞兵司令,杜聿明更成为十大抗日名将,功在华夏。受米脂浓厚文化氛围熏陶,近代高岗、马文瑞、柳青等陕北才俊,在米脂启蒙上学,文学旗手柳青,更是从米脂高庙山乡文书开始参加工作,在米脂创作《种谷记》及反映沙家店战役的《铜墙铁壁》,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生涯。
“米脂婆姨”巾帼不让须眉,大写辉煌。三国时舍生取义的貂蝉,闯王旗下逐鹿中原的娘子军首领高夫人,唐山大地震为将地震信息送出震区而壮烈殉国的高冬丽,米脂婆姨是英雄群体、历史范畴;经典陕北民歌《兰花花》的生活原型姬延芳,《赶牲灵》的生活原型杜锦玉,《兄妹开荒》的生活原型马杏儿,在陕北第一个成功办起女校的高佩兰,在澳门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的杜岚,第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华人杨振宁的贤内助杜致礼,这样一些丽人佳黛,使米脂婆姨成为美的使者。米脂婆姨更有时代内涵,近代成千上万的米脂婆姨走出家乡,毅然投身民族解放事业,以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每到年关佳节,总有孝敬父母的米脂婆姨、女婿,将大量汇款汇入米脂,让米脂又多了一项“丈人县”的殊荣。
进入改革开放新时代,米脂故事延续了昔日精彩,生命在窑洞延续,梦想在时代绽放,正像你走在米脂,四处飘荡出阵阵热闹喜庆的唢呐声一样,文明传承永远是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