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花鼓戏
2020-11-10林小淼
林小淼
浏阳河畔可养猫育娃,吴楚小城能写写画画。
花鼓戲是湖南传统戏,我头回听现场版是在自己结婚的当天。作为新娘出席那场乡村婚礼的我,坐在一顶红轿子里,轿门上了横向开的花旗锁。等轿子开始往前走,我才明白上锁的原因——轿夫大哥们把轿子抬得像用了三十年的甩干机,我努力伸直手脚牢牢撑住四边还是撞了两回头。丈夫倒是威风,一路骑着马频频向路人挥手。花鼓戏班子唱起来时,大家对参观新娘的兴趣立即消失,纷纷不再看我,都跑到院子里看戏去了。在此之前,花鼓戏我只听过汪涵改唱的《刘海砍樵》和《补锅》,婚礼上唱的是哪出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汪涵唱的那两个。
我公公是花鼓戏迷,他年轻时像养门客似地招待戏班子,甚至让整个戏班子在他家白吃白住。戏班里有位琴师跟他关系极好,拜了把子。公公还有个义妹,演小旦的,年轻时应该很漂亮,现在眼睛还汪着水,脸依旧秀丽,只是多了些皱纹。
婚礼上的花鼓戏演员唱得卖力,跳来跳去,我一句听不懂,只瞧着大家听得入神,有时候还嗤嗤笑起来,肯定是喜剧,非常活泼轻快,即便一句听不懂,也跟着没道理地开心起来。 到了戏眼,发觉花鼓戏调门极高,直直揪了嗓子嚎,一声接一声,一声响过一声。俩人不像在搭戏,而是故意飙高音把对方吓退,头回听的人肯定吓一跳。
懂行的跟我说唱花鼓戏的那叫土嗓子,听上去像是没练过,实际是练过的,没练过肯定唱不了。这种情况我胡乱解释一下——大概相当于超现实主义时期毕加索的画,普通人觉得老毕是拿着大顶用脚画的,而专业人士知道牛在哪儿,恨不得跪着看。
土嗓子相对的是美声洋嗓子,什么胸腹联合呼吸法、控制气息、发声、共鸣都不用练,或者干脆反着练,就能练成土嗓子,练成后才能唱花鼓戏或者吵架占上风。花鼓戏伴奏一般是小唢呐、锣鼓,要明快活泼很容易,要悲悲切切居然也做得到,完全类似的调子,气氛可以完全不同。
公公葬礼时唱了四天花鼓戏,婆婆说:“一辈子爱听戏,让他听过瘾了再走。”那个义妹小旦也来了,哭肿了眼,坐在角落里。那天请的花鼓戏班唱老生的是道士装扮,他的嗓子高亢嘶哑,音调完全就是梵呗,把人直接送到最悲伤的洞底,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声声苍凉。
公公的葬礼办了五天,花鼓戏班子晚上就没走,他们白天靠着职业精神唱得悲悲切切涕泪俱下,晚上卸了戏装聚在院子一角搓麻将。渐渐四周站满看客,戏班的人不管干什么都有观众。
跟这边喧闹正对着的是丈夫画图设计、公公亲自盖的长围廊红瓦青砖七间房子。两扇大门静静开着,堂屋里除了遗像,只有穿白麻布衣的丈夫坐着流泪。有人夹着烟从堂屋匆匆经过,看见这情形,就走过来问我:“搞嘛哩?怎么现在还哭?”意思道士都下班了。我不知怎么回答。
我对戏非常外行,演员荒腔走板扮错行头我也一无所知。有次陪爸妈去看《西厢记》,演员都是票友,崔莺莺身材魁梧,可以把张生扛起来扔台下去。听了没一半,爹妈离席,追出来一问才知道唱错到忍无可忍。京戏就是当听众都得有门槛,而花鼓戏则是老实恳切的,人人都能懂。花鼓戏是浏阳的音乐,也能代表浏阳。天生一种即便苍凉也能从容的态度,像极了讲刀兵匪寇水旱疾疫早年经历的老人,听的人瞠目结舌,他反而始终带着微笑,“总之都过去了,我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