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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吹泡泡糖的巴合娅

2020-11-09唐新运

回族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泡泡糖努尔毡房

我根本没有想到,相隔不到两公里的克孜勒加尔塔斯村,找一个做饭的人,会有这么难。阿克阔拉村有那么多的牛羊,多到院子里都盛不下,装不了,只好走在大路上,走在巷道里,站在砖墙根下,远远的山脚下、山坡上、山顶上,也有隐约身影。村上新买的垃圾箱旁边,还有几头牛。垃圾箱四周,本没有几块牛粪,所以就过来任意随性,冒着热气落在大雪初晴的地上,比碗大,有盘子那么大。环环相扣,有螺有旋。还会冒尖。

这里面,肯定少不了巴合娅家的牛和羊,甚至还有马。因为有一天巴合娅悄悄告诉我,她家里有一百二十多只羊、十二头牛,没有骆驼,还有四匹马。她长得壮实不至臃肿,是因为每天都能喝到自己家的牛奶,而且个子也不矮。

1983年出生的巴合娅,给我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正在削洋芋的皮,正在剥葱和蒜。一大把的干辣皮子,我盛在盆里,用水泡软了,再把水控干,才好下锅。

巴合娅,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努尔宝力的老婆,也是给我们驻村工作队做饭的大师傅。新疆人习惯把做饭的厨子称为大师傅,巴合娅事实上就是我们的厨娘。

感觉眨眼的工夫,一支烟点燃还没有吸上几口就烫了手,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春暖花开,雨落下雪飞扬,熟悉的雁群向南去又往北来,母羊开始产羔,过不了多久,又要脱毛,这已经是我们的第六支“访惠聚”工作队了。

我是在新疆每年最冷的时候到的阿克阔拉,是下午快要天黑的那一阵子,除了刮风的白天和黑夜,这里居然温暖如春,我带的厚重衣服全无用处,雪落在了山顶和我的脚下,偌大的厨房,只有我和巴合娅两个人。其他的人,都在入户。我们两人,必须保证在他们返回驻地之时,就能吃到现成可口的饭菜。

我们工作队的驻地,就在牧民定居点的最中间。工作队驻地院子宽敞,干净整洁,一面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我迎着刺眼的太阳看这面旗子,总是非常熟悉,总是会很激动,尤其是每周一的清晨,和牧民们一起升国旗,不知道为什么,国歌声一响起,我就会热泪盈眶。在不知不觉中,泪水还要流下来。一条两道的咸和湿,我就忘了抹去。

我的眼泪,应该是源自我小时候的饥饿,逃学后父亲的皮鞭,母亲的杨柳枝条、笤帚疙瘩和烧火棍棒,还有我第一次站在国旗下手和脚的无处安放,在教室里屎尿都急却不敢说话和举手的胆怯。想起我八九岁的时候,刚刚成为一名少先队员,穿着母亲自己做的蓝色裤子白色衬衣,站在阳光下,抬头注视着红旗,老师要求我们每个人身体成立正姿势,抬头挺胸收腹,双手五指并拢贴于裤缝线两侧,当听到敬礼口令时,右臂自然向前抬起至与肩平齐,右手臂向额头前方弯曲,至右前臂与肩成四十五度夹角,右手五指并拢与右前臂成一条直线,右手大拇指指根距额头一拳距离,掌心冲下,冲左,冲前,敬一个优美顺畅的少先队队礼。那时候,在我小小的心中,就始终铭记,五星红旗是由无数先烈的鲜血染红。当我胳膊上戴着两道杠再到三道杠举着红旗走在队伍前面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多少人的羡慕眼神,还有,父母骄傲和自豪的目光。我把腿抬得更高,步子踩踏得更准更匀称,我没有想到一面薄薄的旗子,风刮过来就能飘起来的旗子,让我不由自主感到那样地沉重和珍重,我必须得用百般的力气和万般的小心,才能把旗子扛起来,举起来,飘起来。在西北,在新疆,白杨挺拔年年向上,一年更比一年高;柳絮纷纷,每一年落下的都不是同一个地方;榆钱饱满厚实,在各式各样的缝隙和土里,要自己长,在屋顶上长,在韭菜和豆角的旁边长,在墙后长,在有太阳和泥土、蚯蚓的地方长,长成了,就长成了,但,都朝着一个方向,向着太阳。

多少年之后,我在一个近乎荒无人烟的地方,长途跋涉,饥渴难当,再往前走,我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去向何方,哪里才是方向和终点;回头看,我们出发的地方仿佛已经沧海桑田,恍如隔世,眼睛是看不见,划了火柴打了手电筒用了望远镜,还是看不见。继续前行,因为坚信,只要我有力气能一直向前走下去,一直向着同一个方向,无论是向着太阳的东西,银河的南北,还是跟随北斗七星的指引,我一定能回到原来我出发起步的地方。

我走过了一道梁,又翻过了一个坡,我就快要倒下了。那一刻,那一瞬间,虽然我知道这一倒下,可能就再也不会起来,可是我根本无法坚持和决定。我的站立和跌倒,就是一丝微风和一滴细雨的事情。我还担心,天上会掉下来一块云团,巴掌大小,鸡蛋大小,一个枣核那么大,幸好,都没有。我在恍惚间,忘不了向前看,在遥远再遥远处,似乎有一些白颜色的房子,房子的周围,似乎还簇拥着一些树木,那房子和树木的前面,还有一点红,那红,跟随我越来越沉的脚步,越来越大,竟至于清晰,就是我小时候举在手里的旗子,简直一模一样,我都怀疑,是不是从前的那一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啊,它依然是那样地鲜艳,我的两鬓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而它,从不显老。

每周一的清晨,和牧民们一起升国旗,虽然天不冷,但大石头乡的阿克阔拉依然是多风的地方,巴合娅,就站在我的身边。她说的话,我全都知道。我说的话,她也知道。她还悄悄给我说话。国歌响起,音乐响起,旗子飘起,因为从来都是结伴而行。

我迎风流泪,我回头,我无须回头,我偷偷转头,一样有人流泪,寒风和温暖里的泪水,阿克阔拉静卧蜷缩在山谷里,那些厚重的冬衣,袖口,总在脸庞之上。我在我的旁边,看到了巴合娅,泪流两行,还有清白鼻涕,我知道,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巴合娅,是自己人。只有自己人,才会当面流泪,才不会转过身去,才不会扭过头去。只有自己人,才会让泪水肆意流淌,不管不顾。

哈萨克族的厨娘巴合婭,最擅长的是哈萨克族饭菜,因为在她能够站立的时候,母亲教会了她。哈萨克族的饮食与游牧生活有密切联系,主要有茶、肉、奶和面食,所以她煮的手抓肉味道极为鲜美。在我有限的认知和经历里,哈萨克族的手抓肉最好吃,哈萨克族的奶茶最好喝。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走进哈萨克族的毡房,脱了鞋子,盘腿坐在桌子旁边,立刻就会饥渴难当。

阿克阔拉的厨娘是巴合娅,相隔不到两公里的克孜勒加尔塔斯,却死活都找不到一个做饭的人。巴合娅觉得特别奇怪,简直石破天惊的感觉。她自己并不缺钱,还想再挣更多更多的钱,技多了固然不压身,但钱多了确可以铺床作枕啊!克孜勒加尔塔斯的人,有钱不挣,有肉不吃,脑子都坏掉了吗?有钱才能吃肉,没有钱,哪里会有肉?天上会掉下来吗?牛羊是会吃草喝水,可会把自己养肥了洗净了,自己走到锅里吗?

哈萨克族妇女受传统习俗影响,不少人认为“外出务工挣钱丢面子”,同时受“妇女不出远门”、“女人的智慧抵不上男人的智慧”等陈旧观念制约,宁愿在家闲着受穷,也不愿走出家门劳动致富。巴合娅居高临下地说那些人,评论那些人,甚至讥讽和笑话那些人。她聪明得不说是哪一个人,她说一群人,说那些人,仿佛在飞机上俯瞰那些人,至少也是肋生双翼,拍打着在高处。那些人,就是不愿意挣钱的人,那些人,就是有钱不愿意挣的人,大钱挣不了,小钱看不上。她是没有坐过飞机,但她见过风筝在天上飞啊。她几乎忘记了,全然忘记了自己就坐在一个小小的木头板凳上,不是坐在椅子上,还不曾起身让自己身体魁伟、形象高大,或者早就忘记了她自己曾经也是一个普通的哈萨克族妇女,天天围着灶台烧奶茶、打馕、往奶茶里加盐,做家务、收拾房子,带孩子,给公婆端茶倒水,剪去自己的手脚指甲,等过段时间指甲再悄悄长出来。而今天的她,形象高大,有多么高啊,她简直就站在远远的山顶之上。那山,远远望过去,比县城最高的楼房还要高!比明明暗暗闪闪烁烁的电视塔还要高!

说这些话讲这些事议论这些人的时候,巴合娅正在和我一起做一道在全中国大名鼎鼎的新疆菜——大盘鸡。我削了皮的洋芋已经下锅,她之前已经炒了糖色,又把我泡洗好的辣皮子加了进去,这时候看起来,这锅大盘鸡色彩艳丽,我伸出一根筷子探味,麻辣中有香,有鸡肉的香味,生姜和花椒之外,还有八角桂皮草果和丁香的含而不露,暗吐幽香,鸡肉筋道,土豆软糯甜润,还沙,沙沙沙。大盘鸡,必须要有皮带面。这和面,饧面,拉面,下面,捞面,巴合娅在厨房里简直德高望重,还霸道霸气说一不二,拉多长,拉多宽,由她,任意,随性。阿克阔拉,笼罩于一片凉意,阿克阔拉的一个房子里,却热气腾腾,还有两个忙碌的身影。一个不大不小的搪瓷盆子,盛满了面汤,放在窗户旁,自己把自己凉凉。

她又炒了一个菜,这次轮到我石破天惊,确信她,就是阿克阔拉的仙人。香菇菜心,我在家里自己做了好多次,都做不出饭馆和餐厅的味道,她居然敢做,还做出来了味道。她说是大盘鸡略为油腻,这菜,清淡。炒这个菜的时候,她就站在窗户的旁边,用牙签剔牙。剔牙的时候,锅正在火上。

她炒菜做饭的时候,是在砖混结构的小三层楼的第二层,是在工作队的厨房里。这小三层楼,是整个村里最高大最气派的建筑,当然,院子也最是宽敞,一楼办公,二楼做饭吃饭休息睡觉,三楼的房子开会学习。我说建筑高大气派,是因为院子正中间,有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还因为,这个院子里,人最多,只要有人,一切,都不用怕。尤其是每周一升国旗的时候,村子里基本上所有的人,都会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骑着电动车,骑着马,还自带双腿走过来,牵着孩子,抱一个更小的孩子。聚在一起说话,说心里话,说长时间没有见面不得不说的话,不说心里就着急的话,说山顶上山坡上山脚下山谷里的一些话,说毡房里的话,说砖房里的话,说毡房到砖房的话。说毡房和砖房一样温暖,却终是温暖不同的话。

毡房里传出来的话,可能会滚烫一阵子,可砖房里声音的暖热,更会悠长和久远。

巴合娅说砖房好,我能感觉得到。她做完每顿饭,都会仔仔细细把厨房清扫一遍,里里外外擦洗一次,还要打开门窗,让风从北边的窗刮进来,从南边的门刮出去,这样就不会忘记了屋顶,这个房子,她不但熟悉,而且珍惜,如同自己的身体。

一个人,当作自己人,那就不可能再分你我;一件事,就是自己的事,从来都全力以赴;一幢房子,一幢三层高的房子,并不真正属于巴合娅,她都这样的用心和尽力,可想而知,她自己的那套房子,那套亲自住的房子,写着自己名字的房子,是又该怎样地宝贝和爱护,一定是屋顶墙根,东边草树,西边尘土,还要把连接邻居的那条路清扫得干干凈净,打扮得唇红齿白。

巴合娅一定喜欢毡房,她更喜欢砖房。可最初的她,想法根本不是这样。当年的她,不愿意从毡房里搬出来,不愿意住进政府补贴盖的砖房。

哈萨克族几千年来逐水草而居,在我们常人的印象里,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充满了诗意和浪漫,可是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知道其间的艰辛和苦痛。逐水草而居的生活,靠天吃饭的自然经济,不但生产效益低下,还充满了风险,新疆在研究实践畜牧业生产方式的过程中总结出,牧民定居是改变传统畜牧业生产方式,提高牧民收入、改变牧区社会面貌的唯一出路。

2009年,新疆启动并实施游牧民定居工程,牧民到定居点集中定居,将大量牲畜转移到定居点实行圈养,能极大地减轻天然草场的放牧压力,让草场休养生息,彻底改变牧区为了增收,牛羊越养越多,草场越来越差,生态越来越坏,牲畜越来越瘦,牧民越来越穷的恶性循环。

“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是最早实施牧民定居工程的初心和使命,更是美好的必定能够实现的愿景,但牧民定居工程的推进之路,充满了挑战和坎坷。定居点的水电设施几乎空白,教育卫生交通条件很是落后,定居牧民分配到的耕地大多是生地、荒地,土壤改良成本较高,更为重要的是,一个几千年来已经习惯了水在不远处、草长天地间、跟随牛羊后、毡房的晨晨昏昏炊烟四起的民族,突然要改变和转换生产生活方式,好难!所以,当初修建的定居房,确是有户主的名字,但许多房子没有人居住,好多院子紧锁院门,房子自己一天比一天变得更老,哈萨克族牧民继续骑马扬鞭,跟在牛羊身后,行走在山水里、林草间。

在实施牧民定居过程中,新疆各级党委和政府知难而进、迎难而上,科学规划了生活区、养殖区、种植区,并加强水、电、路等配套设施建设,认真开展环境综合整治,极大地改变了牧区长期以来“脏、乱、差”的面貌,牧民定居房的入住率逐年提高。巴合娅属于第一批住进定居房的人,她已经想不起当年的自己,是怎样做出如此英明神勇的决定,是高人指点,还是一时冲动,也许,冲动并不见得是坏事。定居房宽敞明亮,冬暖夏凉,她还奢侈地在墙上贴了瓷砖,当然,为了回忆、为了想起、为了纪念她的降生人世,她还是在院子西南角,搭建了一座毡房。她心里清楚明白,砖混结构的定居房,能抗八级地震。

现在的巴合娅,已经不再满足于一直住在只有一层的砖房里,她想的是怎样在县城住上楼房。因为她住过了砖瓦房,砖瓦房确实好,她觉得楼房比平房更好,再好的砖瓦房,都不是楼房。再好的砖瓦房,再怎样不停歇地收拾,进门,脚都会把尘土带进来。她还想,如果楼房不好,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都要买楼房,住楼房,而且县城楼房的价格一年更比一年高?

泡泡糖,她一直嚼在嘴里,一直在嘴里嚼,还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像针刺气球,像脚踩西瓜,像感冒初起狠狠打的那些喷嚏,像一个玻璃杯子不小心摔在地上的轰然巨响,像把一个鸡蛋使劲扔在地上。而她,若无其事又理所应当,因为阿克阔拉每个人吃泡泡糖的时候都是这样。不但有糖,除了吹一个大大的泡泡,还要有响。我比不了她,我只是把泡泡糖的甜味吸吮干净,就吐在地上,吐在地上的垃圾箱里。我还给自己的孩子说,泡泡糖,必须要用纸包起来。之后,不管它在哪里,都不会冷。孩子连一个小小的泡泡也吹不出来啊!

克孜勒加尔塔斯整洁的厨房里没有人做饭,克孜勒加尔塔斯的小锅炉也没有人添煤。这个时候,她有点想念自己的丈夫努尔宝力。如果努尔宝力在身边,刚好就是夫妻档啊!可是,现在的努尔宝力,在离她两三百公里的哈密,11月份的时候就离家远去。走的时候赶了一群羊,还开了一辆车。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不知道,按照往年和常理,那一群人回来的时候,正好是这边的春暖花开,那一群人里面,肯定有她的努尔宝力。

巴合娅自己也不知道,努尔宝力在哈密,到底是在放羊还是跑运输。不过,下一年春天的时候,他肯定会回来,带着钱回来。努尔宝力开了一辆车过去,回来的时候,不但有车,还有厚厚的一沓子钱啊!厚厚的好多沓子钱,就装在车里面啊。努尔宝力走的时候说过了,口袋里的钱装满了就回来。

如果努尔宝力在她的身边,蹲在家里,她极有可能会去克孜勒加尔塔斯做饭,一个月的工资二千五百元,努尔宝力在她五十步之遥的地方烧锅炉,一个月的工资也是二千五百元,两个人加起来,每个月就是五千元的收入。这五千元是干吃净落的五千元,谁也抢不走,谁也夺不去,只要她愿意,努尔宝力愿意,两个人还可以省下每天的三顿饭钱。她早就知道一个道理,省下的就是挣下的。工作队必定是要工作,但工作得再晚,也得睡觉吃饭,哪怕是凌晨,巴合娅总有自己的时间。她可以回家,也可以不用回家,但,至少,两个人至少在一起,不一定每天,也可能会隔天,总有潮湿嘴唇、滚烫身体、呢喃情话。

巴合娅有一天给我说她要减肥,她现在七十多公斤,还想再瘦一些。我说,我觉得你有五十八公斤最好了。花花绿绿的裙子,那个,未婚小母牛的身材。肉肉的,弹弹的,眼睛上的青春和睫毛上的云遮雾罩。随手,就是记忆铭刻;顺心,都是念念不忘。可是近二十公斤,也是不小还很大的艰巨任务啊!

她肯定是笑而不语。

巴合娅时刻分秒刹那记得挣钱,但有时候一不小心会忘了减肥。因为有一天她给我说她想买一辆电动车,我问她为什么要买这个电动车,她说村里人都有电动车,尤其是村里的女人都有电动车,就她没有,她好羡慕啊,她有钱,她有好多钱,她有的是钱,她买得起!别人不用双脚和双腿走路,不但能节省下不少鞋底,小腿还不会变粗。我说,别人怎样你就非要怎样吗?那前面好多人都感冒的时候,你也喜欢打喷嚏流鼻涕?你也喜欢咳嗽吐痰嗓子疼?你要是买了电动车,最多只能减到六十八公斤,五十八公斤,你想也不要想。十公斤,不多也不少,刚好就是一只当年冬羔的重量,除了骨头,也有一堆肉,全部长在身上试试?万一长错了地方呢?长到了不该长的地方!她是心有不甘,可再也没有坚持。我当然知道,把一个人渴盼长久又睁眼成实的心思打得粉碎是怎样的残忍,如同早就答应了孩子买糖买果却空手而回,等一场结实的欢喜,落无比失望的远离,泪流两行的晚睡和早起。

我还给她讲,吃饭喝酒吹牛皮的时候,你不要嚼你的泡泡糖,不要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还给她讲,吃饭喝酒吹牛皮的时候,不要用牙签,不要在所有人吃饭的时候用牙签掏自己的牙。就算是要用牙签,也要用一只手把嘴巴遮挡起来。我还给她讲,据一些老年人讲,说是年轻的时候用牙签,上了岁数,就得用铁锨掏牙缝。

因为你舒服了,别人却不一定畅快。

巴合娅站在隔壁的窗户下,又使劲嚼了几下,当然,还有响声,她用一张纸,把那个如影随形的泡泡糖包了起来,扔!

扔到了哪里,她才不会说,我也没有看见。

我没有看到巴合娅的泡泡糖去了哪里。凌晨两点,我才结束短暂驻村回到家里。当初买的时候总觉房子小,不能任意随心舒展手脚,不能上天,也不能入地,连一个拖把都抡不圆,现在我独自一人。这个空旷的夜,孩子跟随母亲去了工作队,已经一年有余,房子显得无比巨大和空旷,打开窗户通风换气,洗拖把拖地抹灰,无意中在书架的隔层上看到一串串又一排排的泡泡糖,整齐有序,低眉顺眼,安静规矩。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孩子,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啊?我是他的父亲,他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是我的骨肉。孩子说过,泡泡糖每天只吃一个,吃多了会牙疼。

他确是年纪尚小,但他一定记下了年幼时的好多事情。年幼的记忆,从来都伴随终身。有些事情,并不为他的父母所知。我真的不知道啊!

有一天坐车,我接他和妻子回家,他从座椅上站起身来,一直站着,再没有坐下,还靠近我,和我说话,对着我的耳朵噗噗吹气和大喊,用小小拳头捅捣我的脑袋和脖颈,揪我耳垂,把小指头塞进我的耳朵,还想往更深再深里去,要吓我,让我怕他,比谁更厉害。他比现在更小的时候就会看我眼色表情,看我嘴角的上扬和下弯,听我声音的高上高和低下低。从来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一定是看到了我的眉梢和眼角,全是幸福快乐和暖意,才这么大胆又如此放肆。他站起来的时候,头居然碰到了车顶,不知不觉中,他又长了个子。我的印象里,他才刚刚学会走路。我不会忘记,有段时间,他总是踮起脚尖,用头去顶车顶,总也顶不上够不着。他还总是安慰和鼓励自己,我现在还小,我要再长高一点,我要再多吃一些……

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全是歉疚。我们的陪伴,太少,他自己往大里长,他还自己知道了太阳公公起床,那月亮婆婆必定入睡;他独自数着天上眨眼的星星,因为那就是他的乳名;他一个人做着亮晶晶的梦,半夜里被自己的尿憋醒,他居然自己悄悄起来尿尿,又悄悄回到床上,换了头脚位置,都没有打断我的短梦,抱着把尿,已成绝响。

那一瞬间,之后,我又觉得自己无比地骄傲和荣耀。将来,等我们夫妻两人逐渐老去,他正当年轻,他就会知道,他年幼时父母亏欠的陪伴,全部都给了他出生的这片土地,这些陪伴,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舒枝展叶。长大了,他自然会知道,自己的父母,都曾是“访惠聚”工作队队员,生活如此美好,是因为在新疆,在他的父母同样出生的这块土地上,有千千万万和父母一样的人,一直在负重前行,却不吭一声。

作者简介

唐新运,新疆奇台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在《民族文学》《天涯》《人民日報》等报刊发表散文,出版散文集《有些事情》《家住北道桥》《天边麦场》《落入凡间的羊》。

[栏目编辑:付新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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