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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喉之处

2020-11-09金少庚

躬耕 2020年10期
关键词:姨母老桥河湾

金少庚

清明的前一天,我回到位于桐河乡南蛇湾村东河湾那一片高坡之处给祖坟进行祭拜。或许是这个特殊的节日给人增添了悲伤;或许是沉闷的心胸透不出新鲜的气息,眼见处竟触动了诸多感受。于是,在深喉不斷涌动的悲恸中、泪水中记下了几篇随笔。

这是一个注定悲泣的日子,就让我们大声地悲鸣吧!不然,灵魂无处立足。

一、这条路,就是一根线

4月首日,回南蛇湾村的沿途,忽然间感觉到今年的田间稍有异样。雨后已开始衰落的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雪白的梨花让人心生怜意,一种少有的凄凉倏然间涌上深喉之处。

祖坟就在不远处,母亲是前年麦熟之际走进去的。

4月初的麦穗长得格外壮实挺拔。似乎又听到了那镰刀和磨石之间发出的“刺刺”之声和那满眼望去都是金黄色麦穗在摇摆着的撼人场景,还有,阳光下那遍地的人影、车影、牛影的嘈杂之音。

田间新坟增多了,围绕在那亲人们敬献的红黄蓝白的花圈在细雨冷风中瑟瑟发抖,又似能听到那唢呐的响声在诉说着什么?

沿路行走,早些时日村与村设的疫情检查卡点已不见踪迹。突然间忆起大年初四时,大哥突得急病,需去南阳抢救,被村庄的关卡拦截而焦虑的电话声音,以及自己大年初六急着赶回南蛇湾村接父亲进城过的那一道又一道卡点,由不得心生感慨。世道的无常没有人能够预料得到,正犹如任何人不知道明天和意外那个先到一样。有些事,来去匆匆,看似突兀,细品却又有很多因由牵扯在内。

正似所有的人还没有来得及问候一声新年好,4月首日便来了。

4月的清明是要回村庄上祖坟祭拜的,燃放一挂鞭炮,跪下磕几个头,每个人都有一种伤感的情绪在心中涌动。

我今年上坟备了两份奠品,一份是给前年77岁远行的母亲,一份是给去年86岁远行的姨母。她们“新房”相距两个村庄,不足10里。母亲走的那一天,姨母泣不成声:“比我小九岁呀,你咋先走了?我也快了,以后姐妹们没话说了,想再说话,只有我找你了……”我哭了。去年她走时,儿孙满堂正在为她祝寿,她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头一歪咽了气,走的干脆利索。现在想起母亲走前,住院、插管、抢救几十天,人生最后的时间把没有受的罪又受了一遍,今思之,心悲之余更心怜母苦也。

细雨绵绵而又蒙蒙,有风吹动,有鸟鸣叫,却听不到早些年河流哗哗哗的响动之声。高坡之处的祖坟上,只有那棵老糖梨树上雪白的小花仍在细雨中怒放。记忆中,这棵桶粗似的老树在我儿时跟着爷爷、父亲上坟时,还攀上玩耍,摘那似花生粒大小的糖梨果吃,涩涩的还酸酸的,嚼了却又难咽下。而一转眼之间,自己竟也是带着儿孙上坟之人了。

上几辈人没有活过树,我也不能。

老树枝间有鸟在“啾唧啾唧”地叫着。我想,鸟儿们的祖先也在这棵老树上栖息过,最后也葬于树下的土中。老树仍然在生存着、在活着、在生长着。

我跪下给母亲磕头,我感觉到母亲在凝视着我。

我站起来向姨母家赶去,我感到母亲在跟着我。

我伸手似乎是拉着了她,她忽然间变得年轻了,犹如她年轻时拉着我行走的模样。

此刻,我的心忽然间轻松了很多,也快乐了很多。阳光开始明媚起来,我嗅到了路边的油菜花香和那青青麦苗的气息以及那有力的拔节之声,我看到了那满树杨柳枝条的轻舞飞扬,多日来压在心胸之间的沉闷悄然无声地走了。

快到姨母村庄时,我感到这条路就是一条线,线的这头是母亲,线的那头是姨母。她们正等着见面,是啊,一年多没有见面了,她们都互相想念了。

老表们早就在等着我,我燃炮点火纸,跪下磕头。姐妹俩人终于“见面”了,她们说的什么我不知道,更听不到。但此刻,我听到了那田野中风儿似响铃般地行走着,吹动着哨声。那哨声既遥远又亲切,村庄里的一切都又活跃起来。

年轻的妈妈拉着我沿着夏收后的田埂,穿过两个村庄向姨母家走去。田间野花在绽放,蝴蝶在飞舞,鸟儿在鸣叫。

这条路就是一根线,一根联结亲情、乡情、生死情的线。这根线看不见,却又看得见。她们走了,她们还会再相见的。在子女的牵引下,在子女的领路下,让她们也回到记忆中的村庄和少年时代。

二、这片花,是一双双星星一样的眼睛

行走在南蛇湾村东河湾的路边,突然间被不远处河湾上一大片耀眼的白花所吸引住了。是犹如蜜蜂大小的陈刺花抱团凝结围在一起,真的是久违了。

去年来时,雨水稍大,或是花儿已凋零?自己从旁边走过,竟无揽入目中?又似记得前天在吃饭时,友人点了一份新陈刺芽,嚼来满口腔都是回忆的味道。似针尖的小嫩芽一个一个掐弄,弄了一大盘,多不容易!城内饭店老板大都是早上从街上一些郊区老太太手里收过来的!这陈刺芽收时便宜卖时贵。

陈刺在乡村很少,但在南蛇湾村当年却很多,因为河湾多、坑塘多,容易生长。

陈刺也叫臭橘,气味辛,性温,无毒。春上开花时一片粉白色的雪白,秋季时结出如蛋大小的陈刺蛋。可泡药、泡茶。陈刺芽在初春时采摘,可凉拌、热炒,食用后清热去火。早些年,陈刺在南蛇湾村庄很普遍,房前屋后都有,二三米之高,加之枝叶满身是刺可当天然的院墙,无人能够逾越。

每到初春,母亲总是和奶奶、婶婶去掐陈刺芽。

她们把嫩芽滚水烫后配黑窝窝头吃,十分有味道。但我嫌苦咽不下去。嫩芽掐多了和秋季的陈刺蛋摘下来便放在瓦房上晒干泡茶喝,我总觉得有种怪异的味道,却越喝越想喝。母亲说:“你小时候没有得啥病就是沾喝这个陈刺芽、陈刺蛋的光,它能解百毒、治百病。咱们村里人都靠它佑护着哩!”那时候不懂,成年后便懂了。

我怪异的是有一件事情。

那一年初春,麦穗正绿。我路过瓦房屋后的陈刺林边,却突然间发现一条大花蛇盘绕在里面。它是如何盘绕在满是又尖又长的刺枝中的?回家告诉母亲,又去看却什么也没有了。但我明明看见了,母亲说:“它有病了,盘在里面吸那陈刺蛋里面的籽粒治病哩。”却记得母亲又喃喃道:“它怎么会卧到里面呢?咋盘绕上去的?”是啊,陈刺所有的枝干叶梢浑身是刺,这条蛇是如何进入的呢?但万物皆有灵性,自有生存之道,又为何不能呢?只是,后来我走过这片陈刺林时,心有余悸,远远地躲开了。

那片陈刺林的后边便是记忆中的桃林,里面有没入腰身的荒草、老井、乱石,半夜还有古怪的鸟叫声,当中还夹杂着一簇簇的老陈刺林。虽然三月桃花盛开、群蜂嗡嗡,但我总是似嗅到了里面的某种气息,尤其是那一片一簇的老陈刺林里面,能感觉到有某些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我。

其实对桃园的惊悸不仅是隐藏在那些草丛中的长蛇,而是那一年在那口老井中发现失踪多日的村姑小莲。母死父痴不久,小莲便失踪了。再过些时日,有人在这口老井中嗅出了端倪。

那一年清明节的前一夜,奶奶在织布,妈妈在纺花。我趴在妈妈身后的座垫上,想着白天在河边捉鸟的心事:“那鸟明明被我摁住了,手一松怎么会跑了呢?”

“赶明了到那桃园里给她点张纸,怪可怜的。”奶奶说道。织布机的声音在有节地“咣当咣当”地响着。

“只是这莲妮走得有点跷蹊,是不是死不瞑目呀!”妈妈说着,纺花车在“嗡嗡嗡”地细响着,豆大的煤油灯在忽明忽暗地晃动着。

“那小莲每年好掐陈刺芽给她爹吃,说吃的多了病就好了,只是今年掐不成了。”奶奶又道。

“她前几天应该是来了,狗娃在那陈剌林中看见了,我去了,她走了。”媽妈又说道:“可我却感觉到看见了她那一双跟星星一样的眼睛在瞅着我。”

我听不懂,累了,便趴在那垫子上睡着了。

日子似东河湾的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日夜流淌着。

后来,我长大了,桃园也变麦场了,陈刺林却少了,那些似蜜蜂一样的小白花也渐渐地忘了。

再后来,我进城了,很少回乡了。麦场也没有了,陈刺林几近绝迹。

只是怎么会在今年的此刻,这紧靠河湾的荒滩上会有如此几排一簇簇盛开着芬芳香味的陈刺花?

它原先的根枝漫延到这村外河湾上了吗?因为没有人留陈刺蛋当种子,更不会种植它,已经是习惯了其自生自灭的生长模式。

我痴痴地望着这一大片雪白的花芽,和它对视着,心底深处,那分明是一双双星星一样的眼睛也在看着我呀。

不远处,是母亲的坟茔。

她是和母亲来做伴的吗?这么多年,她在寻找当年为她安魂的母亲吗?

一种少有的悲怆从深喉之处涌出。

三、这座老桥,是村庄生长出来的胳膊

约10点,阳光正驱散阴雾。

从母亲的墓地祭拜完毕,去相隔两个村庄的姨母坟地祭拜。从村庄东边的路行走,到村南角处时,我倏然止步于这座从桥梁到桥柱到桥身都生满藓苔的老桥面前。

记忆中的这座老桥没有这么短也没有这么窄,似乎是应该很长很宽,河水也是汹涌不止的。尤其是汛期时,站在村庄南角的高疙瘩处抬眼张望,只见望不到边际的、浊浑的水流急速地涌动,上面飘浮着柴草、麦秸、西瓜及死猪羊狗,上面盘绕蜷缩着的长蛇在蠕动着。

老桥被淹没,只露出几根桥柱子,掩遮住了不少急流而下的柴草,那柱子似四只鳌头在柴草中的洪水中蠕动着。

似曾有一年8月大水又止,虽有雨却不阴冷。那些时候一有大水围村而涌,我和一群光屁股小孩子们便跑到高疙瘩处去“看水”,互相指点着河面漂浮游动的东西,喳喳地叫喊着,似一群快乐的鸟儿。不知怎的,我身子一歪滑入河流中,旋即被卷走。我似乎听到了人们的惊叫,又有大口的黄水向我嘴中灌去,我内心恐惧极了,双手在水中乱舞。此刻才感到,这看似平静而汹涌的河水是多么恐怖可怕。我想我要死了。就在此刻,我的身体被一根硬硬的柱子挡了一下,本能地抱着了这根柱子,才探出头来吸了一口气,身子也被桥面上的青石板挡住。

就这样,我抱着救命的桥柱子,头似一只乌龟一样伸在水面上,没有人下水来救我,他们离桥太远,以为我早被洪水冲卷走了。

大水来得急走得快,天稍黑,水平稳后,岸上的大人才发现我在那儿抱着桥柱子瑟瑟发抖,几个人游过来把我抱回了岸边。

母亲接住我,一巴掌朝我脸上扇来,恨恨道:“要不是这个老桥伸出个胳膊托住你,早见阎王爷去。”

我手心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把稻草。

老桥是村庄伸出来的胳膊,我记住了母亲的话。从此也开始对河水产生了无形的恐惧。一发大水,再不“看水”。总感觉到那湍急的河流中有什么隐秘的可怕之物。

此刻,我站在这座不知年代的老桥上,犹如依偎在一个老人的怀抱里。抚摸着它黑青颜色的桥面,犹如吸食着妈妈的乳汁。那记忆中又长又粗的桥柱子,原来只有碗口粗细。妈妈说它是村庄伸出来的胳膊,而凝视着它更像一个手掌,一个拳头,在呵护着村庄、守护着村庄。

多少年有多少人从这桥上走过?又从桥上抬过去进入墓地?没有人知道。只知道来的人来了又走了,还有人会来还会走。老桥也有走的那一天,送行它的是村庄的子孙后代。他们送走的不是桥而是先人们的遗物和承诺。

老桥走了,人们还会再建。质量会差些,但也会走一些年,桥下的水流已不再汹涌浑浊,而是清澈见底,无有鱼儿游走,无有孩童嬉戏。照此下去,也会断流,何时断流,无人知道,只有树木和子孙知道。子孙却又不知道它以前是多么的宽阔和汹涌,只有村庄知道,村庄却又不知道那些关于河流的故事。再等若干年,人们、村庄、树木都不知道这条河流了,更不会知道曾经有一座老桥在承载着先人们的生活。或许,这里会变成一座城市,人们在图书馆偶尔看到我这个短文时,会发出唏嘘之叹:“原来脚下曾经有河流有老桥有村庄,感叹一个少年在洪水中被伸出村庄的桥梁胳膊救下了性命,写下了上述文字。”

四个角都有桥梁的村应该是安康吉祥的。

因为,老桥是一个村庄伸长了的胳膊,它四平八稳地托住了村庄,洪水冲不垮,旱灾照收粮。有桥的地方就有水有沟渠有河湾河滩,就有丰收的年景,就有少年时的故事。

离开这座老桥很远,我仍能感觉到,它仍然在托着我行走,伴随着我行走的,还有村庄和母亲的影子,还有这清明节忧伤的春风。

四、这河湾,是一个女人的影子

南蛇湾村东南角的老桥东边是一片浅浅的河湾地,杂乱的野树丛生,比起北边的河湾要小得多,但这个河湾却处在一个环水的中心,一有大水便把这河湾淹没了。大水中一些野树、野蒿和桃秫杆子在水面上摇摆不止,便有一些在洪水中落难的蛇、鸟盘踞上面,水消后泥泞不堪,野蒿杂草匐地不起,似那电视上一片长跪不起的群臣。

放眼望去,又看见了里面几个原本矮小的坟头被水冲刷走了不少泥土。

哪一年河流开始逐渐少了,没有人记得?哪一年河岸逐渐变得窄小了,没有人记得?记得它变化的只有岁月星辰或是村庄和树木。

这片昔日的浅河滩常年水草、蛇虫蜗居。如今水少河窄倒成了肥沃的可耕之地。只是、只是那里面那些墳头呢?都去了哪里?那一刻,我心中悲恸,咽喉发哽,叹道:“她也快没有了自己的地方了!那,她又能去哪里寻找暗夜中的栖身之地?”

她是服毒死的,原因不知。

我叫她花表婶。

记忆中,那一次在河滩中逮鱼,暴雨突至,响雷滚动,我惊骇不止。恰遇她在岸边瓜庵避雨,她拉我进去,或是因冷,抱我入怀,轻拍我的肩膀,缓解我的惊惧。

我突然间嗅到了她身上有种奇异的味道,这味道,我吸着母亲的乳汁时有过,心中一颤,某种意念模糊的感受在流淌。抬眼望她,她却泪水淌出,落在了我的脸上,她把我抱得更紧了,我听到了她那柔软胸部的跳动声……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但我能感觉到她胸中有莫大的委屈,可就是说不出来,或是给我说了我也不懂。

是这雷雨交加的到来,唤起了她心中某种悲伤?

她是在深秋中服毒死的。

我只记得埋她那一天,仍然是大雨滂沱,雷电交加,我跟在送葬人群的后面,突然间想起那个雨天、那个瓜庵,她抱着我落泪的脸庞,心里难受,大哭起来,大雨掩着,哭声无人听到。

那一夜,村庄有些恐惧。

奶奶也不织布了,妈妈也不纺花了,早早地关上门熄了灯,似是怕那花表婶寻上门来?

我倦在妈妈身边,听她和奶奶在黑暗中说话。

“他花表婶真的是太可怜了,这独腿心也真狠,咋会弄成这样子啊?”奶奶说。

妈妈叹气的声音弱小而有哭泣声:“她命苦,可那个心疼的人也眼睁睁看着……弄成这样,怨谁呢?”

院子里的那条老黑狗突然间狂吠起来,黑洞洞的屋里顿时寂静无声。

我困了睡了过去。但我又明显地感到了奶奶、妈妈的眼在黑夜里睁得很大。那一夜,她们看到了什么?不知道!

后来我记得想问她们什么?可又忘了。

每次走过那座老桥时,往东河滩望去,看见那个坟头时,心中总掠过一丝莫名的惊惧。

又隔些年,我从县城回乡,在几里外的地方下班车,行至必经的老桥,总是有意无意地往那里瞄上几眼,但已不惊惧,却是心生感慨。

又隔些年,村北柏油路修好,从那走回村更方便。这老桥便淡忘了。

此刻,突然间行至此处,昔日的河滩已成肥田。记忆中的坟墓已经消失,一个中年妇女正在那栽种瓜苗,恍然间,她就是她。我觉得又回到了那个滂沱大雨的瓜庵里,她搂着我,身上的气味跟妈妈的乳汁味道一样诱人。

我在想,一个无人上坟、扫墓、祭祀的坟头,消失是很快的。那簿棺、尸骨消失也是很快的。她们和土地又融合在一起了吗?若不然,土地怎么会有那么肥沃和朝气呢?

恍惚间,阴云又至,有雨将至,她扛着锄头向老桥上走来……

这河湾,不仅仅只是一个女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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