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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树,那个人(外一篇)

2020-11-09李同书

躬耕 2020年10期
关键词:牛蒡干渠平原

李同书

庄稼的生长和成熟释放的是希望和满足,长在田野上的一棵树就是时间的记录者。节令是时间的使者,寒来暑往,草木荣枯,不变的是土地的厚重和忍耐。

很多时候那棵树被遗忘,并不是树在季节的变化中容易让人忽略。那棵树一直站在旷野中,宿命般生长和存在,甚至在季节的轮转中成为那片旷野中独一无二的巨人,你根本无法拒绝来自季节充满诱惑的召唤,收割或者播种成为生命的主题,那棵树沦为无足轻重的旁观者,可能无关乎树本身。还有那个人,那个承包土地的人,他可能是最后一个承包者,也是那棵树最后的守望者。

无边无际的黄是麦收的底色,酷暑在季节的笼子里恣意妄为,伴随一场横扫溽热的雨,玉米呼啦一下子站起来了,不断加深的绿将土地掩埋,并大胆向那棵树靠拢,旷野显得狭隘和局促,那棵树不再成为一个孤独的感叹号,从另一个角度俯瞰,在玉米的簇拥中,俨然一个逗号,连影子也被浓郁的墨绿吞没。风似乎也收敛了翅膀,喜欢隐藏在更茂盛的玉米地。长满黑羽毛的老鸹躲在树枝间聒噪,给寂静的玉米地带来季节的音符。那棵树仿佛睡着了。村庄和一条河流相依,河流更像一条绿绳,系在村庄的腰肢。农活告一段落,难得有清闲的时候,狗和鸡鸭谙熟主人的心思,蜷卧在绿荫下打盹。饿了,凑近主人,尽兴之后,望着村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生活的节奏仿佛被季节绊住了脚,安静、恬淡、与世无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意境穿过时空隧道,出现了雷同。

可能没有人想到一根纤细的柳条就能成为一棵独一无二的大树,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道出生命延续的内在逻辑。

到了祭奠的日子,后辈们站在树荫下,仿佛被先人温存柔软的眼神包裹,那一刻,连呼吸都是沉闷滞浊的。对着土包里的先人行三拜九叩大礼。那棵树也同后人一样,垂首默立,仿佛想起死者,低声呜咽。走远了,有人回头看一看那棵树,在温暖的忧伤中,那棵树仿佛先人的影子,一直矗立在柔软深层的心中。

孝子贤孙执哀仗跪哭,长者如父,连接生死的载体就是那根绿意盎然的柳木。柳是留的谐音,柳(留)下音容,供后人瞻仰,这是对生和死的尊重。哀仗长长的,是老柳树上最好的一根枝杈,泛着生命的绿意。哀仗是从屋后老柳树砍下的,长过人体,影子拖在棺木上,随送葬队伍一路逶迤。

坟墓上的草几度枯黄,仿佛不经意间,哀仗就成为一棵树了。心里长了草,没来得及清理,一下子就汹涌澎湃起来,岁月带走的是先人的音容,唯有那棵树一直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成气候。

这是一个没有形成程式化的近乎散漫的方式,不需要料理,有点漫不经心,但虔诚无比。

这片土地的主人就是那个执哀仗的人,他在去城市之前把这片土地租给了另一个人。有人怂恿他把房屋卖掉,他在意识的泥沼左右徘徊,还是没有同意卖掉房屋。我知道那一刻他一定想到先人,想给自己和后人留一条回家的路,他在那棵树下给父辈磕头,然后带着歉意的神情把租金减少了一个小数点。他这样做,是想让那个人把这片地料理好,像他一样对那棵树虔诚一些。他没有想到,那个人心里的真实想法就是对那棵树有了想法,正因为这样,那个人才租下这片地。

那个人我不但认识,而且很熟悉,村东老河套下面我们的地毗邻。两块地有一个地界,地界这面是我的土地,地界那面是他的土地,我们在自己的地里种同样的庄稼,没有协商,心有灵犀。比如夏天种玉米,收获玉米后就到了秋天了,然后我们就种植冬小麦。有一年他觉得老是这样种玉米小麦,没有太大的意思,没有跟我协商,擅自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上了牛蒡。不知道他从哪儿得到信息,牛蒡要比小麦和玉米总和的利潤都要高。他悄悄在地里种上了牛蒡,他是想成功后,再动员我种植牛蒡。第二年,牛蒡丰收,从地下翻出来,横七竖八躺在田埂上,像摆着一地出土文物,大家都没见过牛蒡,跑过来看热闹,拿着牛蒡开玩笑,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每天到外面找销路,快要立冬了,可是他的牛蒡还没有着落。我说,要不,我不等你了,我要开耧耩麦子了。他两眼通红,布满血丝,整个人憔悴而疲惫,他怕落在我的后面,连夜把牛蒡当柴火处理掉,第二天跟我同时耩上了冬小麦。

那个人承包那棵树下的土地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他还没有摆脱种植牛蒡的天真。后来我还是被他的虔诚感动了,因为一棵树认清了彼此。那棵树长在地界上,原来是一棵小树苗,后来越长越粗,影响了庄稼的生长。要不,把它除掉。我们都产生了这种想法,可是具体到行动,我们都放弃了。我们没有果断的原因是因为它是一棵树。这棵树从土地承包那一年就长在地界上,虽然长得歪瓜裂枣,但也是一棵树啊。

后来这棵树让我下了除掉的决心,我说,必须除掉,玉米长不大,麦子不会黄。他看着我,眼神淡然,脸上没有表情。我拿着斧头,铁锹,拉着地排车和捆绑树枝的绳子。后面还跟着那个人。可是,那个人看见了那棵树在风中摇头晃脑的样子,像一只仓皇的鸭子踉踉跄跄跑了,他跑到村口,一直没有回头。我扫兴,觉得他不该这样。赶巧有几个买树的人经过,我想这真是天赐的机会,把树卖给他们,岂不省却诸多不便。他们绕着那棵树转了一圈,拒绝了这笔买卖。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身影,我觉得这棵树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做檩檩不成做梁梁不中,废料一个。那时候我对这棵树有点愤慨和悲哀,如同养了一个脑残孩子。我甚至想哭一场。我可不管它如何摇头晃脑,像外科医生在它身上划了一刀,然后我就在中心位置旋掉了一块树皮。田野上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一只鸟也没有飞过,那棵树站在我的身边,任我一下一下砍,一声不吭,像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我想起莫言的《檀香刑》,我就像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双眼鼓凸,面相狰狞,那棵树开始颤抖,仍然无语。旋过皮后的地方白得晃眼,像没有杂色的白棉絮,汁液渗出,黏稠,我擦下刀刃,继续砍。后来我觉得它不可能继续活下去了,我听到它的呻吟。那个人后来在一场雨后,第一时间报告我一个消息,那棵树倒在了田埂上,原来我们都在等待它的死亡。

我们的地界再也没有了那棵树,视线开阔、很直,庄稼在季节来临的时候,完成了自身的超越,可是我和那个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看着光秃秃的地界,我们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村前有一条路,水泥路,是村里唯一连接外界的路,两排垂柳站在两边,像夹道迎宾的队伍,树冠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天然屏障。有一次我到县城会一个文友,我们有一阵子没有见过面了,相谈甚欢,还喝了酒,回来的时候天有点晚了。两排垂柳在头顶跳起舞,舞步很响,像很多人扯着嗓子唱歌,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那棵树,就是被我砍伐的那棵树。我不走了,站在路中间,一棵棵寻找,看哪一棵更像被砍倒的那棵树。后来我对那个文友说后悔砍倒了一棵树,他面无表情,过了一段时间,微信发给我一组图片,全部是他游览过的景区珍贵的古树,都是几百年以上树龄,令人震撼,我把图片保存下来,空闲的时候,就翻出来看。每一次翻阅,都是一次视觉冲击。

坟墓前那棵树的命运属于另一个范畴,没有地界的禁锢和限制,甚至连影子都肆意妄为,蓊郁的树冠像一个硕大无朋的蘑菇,树身的外表像攀附着一条条蜥蜴,坟包上摇曳着一束束狗尾草,愈加显得坟墓的局促和渺小。

留下一棵树做为回家的由头和方向,也许,这是你跟乡村割不断的脐带,是血浓于水的一段亲情。

平原的坦荡使人随意而任性,那棵树成为这片地方唯一的灯塔,也许不用刻意辨识,就能顺利找到要去的地方。你也可以把平原想象成一片海,浩瀚无垠的庄稼一览无余,飞来掠去的风加剧了庄稼的摩擦,平原在季节的框子里再也难以安分,多了沙场秋点兵的凄婉和激亢。站在任意一个角落,你会感觉那棵树平铺直叙涌过来的假象,那种自然安静而又威严肃穆的状态丰富了平原,也丰富了情感,像堂屋里没有动过的某个家什,透着温暖而忧伤的亲切。黄昏,光线柔和许多,那棵树像燃烧的火炬,喜鹊围着树冠飞翔,如飞舞的灰烬。天空热闹起来,但很快夜幕降临,庄稼拔节的声音神秘而清晰,蛐蛐开始鸣叫,猫头鹰躲在看不见的树杈上伴奏,一只萤火虫绕着坟墓盘旋,想起人死后变成一束磷火跟着脚步飞跑的传言,头发根不由冒汗,一抬头,看见了那棵树,像有了依靠,加快脚步穿过玉米地。

通常,平原上的树多集中在沟渠、路边,甚至院前院后,旷野上兀然矗立着一棵树,让人惊异的同时心里一颤,刹那间产生一种凛然的浩气。读过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刚开窍的少年,因为喜欢,一个人跑到河边,站在挺拔的白杨树下,睹物思情,背诵起了那篇文章。

独自面对一棵树,应该是另一种情境,本来你已经饥肠辘辘,加之出汗过多,差不多虚脱了,这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一棵树,一棵蓊郁高大的树,像注入一股清流,从头到脚充满力量。赶巧遇到一个同样在树下休息的人,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两人依着树干,那人掏出干粮,取下肩上的水壶,一边吃喝,一边唠嗑,忘记今夕何夕。很多年之后,那场奇遇仍然充满温馨和甜蜜。

一场罕见的暴风雨过后,公路两边的垂柳遭到重创,几乎看不到一棵完整的树,路面上躺着树木的残体断枝,惨不忍睹。自然的力量让人瞠目,面对自然灾难,人类有时候真的无能为力。

我无法想象那个人在面对那棵树的时候是怎样的情状,那棵树战胜了暴风雨,完好无损矗立着。

他有别于我,更喜欢站在树荫下沐浴水一样柔软的光线,将自己沉浸在无妄的世界。阳光穿透密集的树冠,投下来并非金黄色的光斑,只感觉水一样的光滑在双肩游荡,质感而脆弱。从簌簌的风声里可以辨别鸟的声音,喜鹊,鹧鸪,叫天子,麻雀,布鸽,混合的啼鸣掺杂在一起,让人耳目一新,流连忘返。

承包这片地方,他料到不会产生满意的收获,耕作一年,也许仅能支付租金,但那个人在年底并没有流露后悔的意思,回家祭祖的人觉得那个人蛮好,亏了他好多似的,把租金后面的零抹去了一个。那人很高兴,不是为租金的减少,而是还能继续耕种那块地。晚上,把探亲的人请到家里,喝了一点酒,他可能不胜酒力,脸现出紫红色,说,那棵树旺着呢,你们不要除掉,除掉,平原就没有方向了。当时那个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在,我想起被自己砍死的那棵树,我有点后悔。那个人又说,来年他打算种西瓜,在那棵树的地上种西瓜,我们都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那个人笑了,笑纹向两鬓推进,像河面上的波纹。

那个人在第二年开春,果真在那棵树的周围种上了西瓜,他把铺盖搬到那棵树下,搭了个简易窝棚,晚上,他邀请我去吃西瓜,我没犹豫,就去了。

我在路上,看见了月光中那棵树下迎接我的那个人。

干渠

干渠在平原的胸襟揣着,隐秘、含蓄、柔软,如果不是两行密集的杨柳树刻意张扬,无论在村庄任何一个角度,都难以发现干渠作为平原上一种状态的存在,也许,渠本身就是作为一个界限來划分平原的,让恒远有一个合适的机缘与天地融合。干渠作为平原上一个符号,虽然细化,萎缩,但真实,节制,没有张扬的顽态,固执笃定,蕴含一种风骨。从现实意义的范畴诠释,干渠无论作为一种浇灌的载体,还是地域的界限存在,都应该是河的延伸和继承。当然,河流和干渠有自己的套路,同样是水的母体,又有着别样的差异和情怀,渠作为河的分解,像平原的血管,毛发纤细,无声无息,低调而含蓄。河流好大喜功,张扬跋扈,有时候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急于表现,大喊大叫,发泼撒野,一条不羁的河流时常让你产生一种畏惧和恐怖感。干渠有另一种状态,当然绝没有叛逆的意思,不管延伸到哪里,一直流淌着河流的血液,干渠谙熟节制的道理,即使河流断流,也把最后一份资源留给季节,让土地不会干涸。干渠是田野的动脉,雨水吝啬的季节,干渠把水源提供给庄稼,小麦、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它们喝饱了干渠的水,嗷嗷叫着生长和灌浆。

我们沿着一条宽阔的河流上溯到历史的厚度和深度,但很少停留在一条狭窄的沟渠边若有所思。沟渠水活龙蛇动,树木月明乌鸦飞。南宋刘过在《吕氏山堂喜雨》中形象的描写是一种隐喻抒怀,穿过时光隧道,千年烟雨缥缈隐现,那种赤裸的逼真也许能让我们重温那一份古朴意蕴。也许,我们并不习惯沟渠的霉腐和丑陋,甚至不屑把对乡村的憧憬与之融会贯通。但是,如果我们愿意沿着一条沟渠走下去,最后融进坦荡无垠的平原,你会有另外的收获和感悟,惊诧这条普通的沟渠有那么多东西值得我们品味。

干渠作为平原上不可或缺的流通载体,一直承载着灌溉的使命,向田野诠释着自己存在的意义。干旱的季节,渠始终像一条蛇摇摆,也许用这种方式更能证明存在的必要性。杨柳树的影子被阳光撒在流动的躯体上,那些婆娑的阴影仿佛是渠的灵魂,不急不缓,轻盈洒脱。平原上有一条这样的渠,庄稼人的日子好像有了盼头,步子迈着扎实,咳嗽也有了底气。

水是庄稼的血液,庄稼人知道他们也跟庄稼一样离不开水,因此,总把水看成自家的希望,一个人有了希望,日子就会像阳光一样灿烂。眼巴巴看着饥渴的庄稼无力地喘息,那些在日子的缝隙中穿行的庄稼人,一次次往干渠跑,因为他们相信,干渠离他们的希望很近,只有干渠能够在关键时候拉近希望的距离。看见清凌凌的水沿着狭窄的渠道缓缓流淌过来,焦渴的嘴唇张开,大声嗨起来,把喜讯播放给每一个盼水的人。来水了,来水了,那种忘乎所以的兴奋,如盼来了自己久别的新娘。抗旱的日子,沟渠呈现出一种秘而不宣的隐形状态,谁也没有料到这条线似的沟渠竟然变成神秘的容器,每一个星星点灯的地方,都有一台昼夜旋转的柴油机,突突突的声音伴随着哗哗的流水涌向田野里的阡陌。

渠水在深夜中扭动着不安的肢体,神秘、朦胧,像传说中的怪兽,惯于鼓噪的青蛙和蛐蛐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些夜的使者反常的举动增添了物候的莫测,星星悬在空中,像天使的眼睛,纯蓝色的背景愈发透明,雾一般在四野氤氲。田野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咳嗽,声音空洞,拖着疲倦的尾音,如一瓢水泼在绸布上。夜幕颤抖着,渠水喧哗,风掀起树叶,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消失在声音的旋律中,月亮悬在树梢,白得有点虚拟,庄稼拔节的声音在脚下跳跃,像芝麻熟了。这样的夜晚,我揣着母亲包裹在蓝花手帕里的油窝头,借着手电筒摇晃的光亮,慢慢地走向父亲。为了赶在渠里的水断流之前把地浇完,父亲连轴转,饭也顾不得吃。那几天,父亲不眠不休,裤管挽到膝盖以上,赤脚在田里跋涉。我们家的两块地都紧挨着干渠,得天独厚的条件让父亲满足而骄傲。玉米地浇完,把柴油机挪到花生地,在父亲眼里,干渠就是听话的孩子。父亲俯视着渠水,像俯瞰自己的孩子,月亮把他的影子一直拖到花生地,他温暖的后背让我产生一种忧伤。两块地终于浇完,父亲关闭了柴油机,世界突然陷入绝境般的寂静,父亲感到了疲倦,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倒在沟渠边,酣然大睡。风撩起父亲潦草的须发。

向干渠靠拢,我像一节装满货物的车厢,風在双耳嘶鸣,庄稼的清香湿漉漉地涂在脸上。我想象自己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沿着笔直的阡陌纵向接近干渠。我避开密集的玉米地,绕过一片废弃的砖瓦厂,踏着一条被杂草覆盖的小路走向干渠。干渠距离村庄并没有想象那样遥远,一排排蓊郁的林带遮掩了视线,每走一步,我就觉得距离心的地方又近了一点。干渠从远方延伸过来,绕着距离村庄最近的地方拐了一个弯,一路远去,像一条被甩出去的丝带。我在的方位恰好是弧线的凸点,在没有体验体力消耗的同时,干渠呈现在眼前。这是这个季节最温暖的日子,没有丝毫的燥热感,清爽的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淡淡的甜味。

渠里的水并没有盈满,甚至没有没到脚踝,浅浅的,像斑驳的平面玻璃墙。这样的日子庄稼更需要光照,水似乎远离了庄稼人的生活,这是季节交替的拐点,没有任何主观成分。沟底生长着茂密的蒲草和浮萍,茎叶墨绿,像浓得化不开的漆。沟的坡度有点陡,某处,同样有茂密的荆棘和蒲草,由于地势低缓,水分充足,这些植物有着不同于别样植物的状态,大部分举着似要开放的花苞。放眼望去,坡坎和岸上摇曳着斑斓的花骨朵,蝴蝶和蜜蜂在花草间飞舞,嗡嗡嘤嘤的声音听起来婉转而流畅。

干渠是河流的N个支流,若干年前,我还是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记忆零散细碎,牧羊人操着温暖的语气回忆那个吃公家饭的人,他总是把领工资的人称作吃公家饭的,这一点使我对他的讲述充满好奇。我用听一个故事的虔诚眼光看着牧羊人,他一脸骄傲的表情,我讨好地替他留意着坡上啃草的羊群。他甩了一下鞭子,算给某只不听话的羊一个警告,一道脆生生的响声在空中划过,牧羊人接着说话,他的步子好大,走过去像刮一股小风,后面还跟着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是他的跟班。他走一会儿,就对小伙子报一串数字,小伙子认认真真在本子上记下,不明白,就紧追上来,问他。放羊人再次举起鞭子,不过只是虚拟地扬了扬,那种夸张的动作好像并不是为他的羊群,而是向我炫耀他的力量和渊博。吃公家饭的还给了我一支烟,牧羊人学着当时吸那支卷烟的动作,仍然是一副陶醉的样子。后来吃公家饭的两个人走远了,看不见了。夜黑了,天亮了。天亮了,夜黑了。再见到吃公家饭的那个人,渠差不多已经挖好了,他好像比上次老了许多,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壮着胆子靠近他,他给了我一支烟卷,我知道他很劳累,说了句,你辛苦了,就走了。知道不,有了这条渠,庄稼人就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旱了,就浇。有了水浇地,庄稼丰收有保障。这个放羊人,竟然是一个话痨,说起来没完,如果不是担心羊群跑到田里啃庄稼,他会跟我唠到日落西山。

平原上分布着很多大小迥异的干渠,它们像黑色的血管蜿蜒绵亘,成为庄稼丰收的保障。翻阅《地方志》,那个被放羊人称作吃公家饭的人是县里的水利专家,后来河流和干渠遭到人为破坏,他痛心疾首,多次向政府提议,疏通淤塞的河流,清除干渠障碍物,在干渠两岸栽培树木,保护耕地,治理环境。他的这些好的建议被政府采纳,关于治理河流的建议也很快得到落实。牧羊人告诉我,他受吃公家饭的那个人委托,义务保护这条干渠,他一边放羊,一边阻止人破坏干渠。你不知道,那些人可贪了,稍不留意,他们就来干渠偷土、伐树,我可不管他们是谁,只要破坏干渠,我就用鞭子抽。

作为一个自然界的阅读者我喜欢在平原的章节中徘徊,是寻觅前人镂刻在记忆里执着的身影,还是想给饥渴的内心注入一股清流?婆娑的枝条在头顶发出阵阵呓语,站在略高于平原的干渠凭眺,远方那种无垠的旷达像海洋一样深邃,幽蓝的天际透明神秘,宛如绸缎,让人神往。乳白色雾岚在平原上氤氲着,干渠两旁的杨柳树已经长成材,粗壮的树干布满岁月的皱纹,树冠像遮天蔽日的棚子覆盖着干渠。在干渠边行走,宛如穿行在幽深的隧道。

奕奕清波旧绕城,旱来泉眼亦尘生。 连宵暑雨源初接,发地春雷夜有声。 复理沟渠通屈曲,重开池沼放澄清。 通衢細洒浮埃净,车马归来似晚晴。我翻出记忆里苏辙的这首《舜泉复发·奕奕清波旧绕城》,轻轻吟诵,柔软的草茎抚摸着我的脚面,细微尘埃溅起一股扇形的断面。三三两两做活的乡亲好奇地打量着我,在他们眼里,我的行走状态是一种什么行径?我不知道。

干渠透着一种柔软和温暖的元素,它使我沉迷在远方原始的记忆暖床,几乎不能自拔。像一首温情脉脉的老歌,我一直认为曾经的过去就在昨天的日子里徘徊,也许这是我喜欢回忆的缘由。开凿干渠的消息来得那么快,而出乎意料的是距离我们那么近,那些日子,我们奔走相告,像年即将来临。那时候,我们单纯、虔诚,容易满足、激动,沉浸在快乐中,人们很容易接受来自新世界的变化,听说要开凿一条可以浇灌庄稼的干渠,能够参与的人几乎都出动了,大伙扛着铁锹,挑着箩筐,推着独轮车,沿着划分的线路,走向各自地段,走向远方。大家有一个朴素而虔诚的想法,走向远方,就是走出自己贫穷的日子,走向子孙后代辉煌的光景。父亲同村里的很多人一样,天不亮就走了,后来很多日子我只有在梦里看见父亲,父亲留给我一段空白,却让一个温暖的小姨填充了。母亲去了一次离家最近的工地,看见场面热闹、忙碌,大家吃住在工地,风餐露宿。晚上,母亲主动让小姨住到了家里,母亲的想法很简单,干了一天活,还要挤地窝子。母亲把小姨拉到家里,给她腾出一张床,每天烧一锅水,让小姨洗一个热水澡。小姨很感动,每次来,都给我带回一个油窝窝,混合面的油窝窝拳头大小,里面有葱花、五香粉,偶尔吃到一两个没有融化的盐粒子,舌尖沉沉的,舍不得吐出来,含在嘴里,像吮糖块一样滋润,曼妙的感觉在周身氤氲,真如羽化登仙,非常惬意。后来这种感觉再也找不到了,有的,是记忆里的甜蜜和陶醉。干渠的任务完成了,小姨走的时候,把一支牙刷和一枚塑料发夹送给了母亲,母亲很快学会了刷牙,头发上别着漂亮的发夹。

干渠在我的视线里出现另一种状态,是多年之后一个人喜欢在此散步的缘故。曾经离开过这个地方,后来又回来了。也许我的意识掺杂了个人感情,干渠本身就是一个精神层面的物像,作为一个喜欢寻找和发现的人来说,灵光一现总是让人乐不思蜀。徜徉在渠的边缘,仿如穿行在季节的窗格。阳光明媚的午后,站在任意一个角度望去,干渠像蜿蜒的海岸线,那些笔直的杨柳,仿佛汹涌的潮汐,风从空中掠过,喧哗一波三折,平原热闹起来,阳光在渠坝上跳跃,仿佛快活的昆虫。到了秋天的末尾,庄稼大部分已经收割,平原坦荡而开阔,视线会一直扯到地平线,干渠旁的杨柳提前准备过冬,树叶一天天变黄、枯萎,最后纷纷扬扬落在沟底。如果遇到一场裹着寒意的风,树叶就会聚拢成堆,好像抱团取暖,共同抵御风寒。渠水呈一种墨色,几乎是静止的,很难发现鱼游动的影子,不过渠里是有鱼的,前些日子,我曾经看见过游荡的鱼,现在,是黯淡的河水掩藏了鱼的踪影。

浮萍仍然呈站立的姿态,露着尖尖的褐红色的茎,一场北风,气温直线下降,不久水面就会结冰。坡上的草大部分已经枯黄,成熟的气息在平原上氤氲。转换的季节,一切都是新鲜和残破的综合。

我又跟那个牧羊人坐在了一起,较上次比,他的心情更豁达了,看我一个劲儿夸他的羊群,手里的鞭子甩得像连珠炮一样。我们在一个土包前坐下来,阳光照射在我们身上,感觉更温暖。我一直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语言。他好像明白我在给他时间,就那么一动不动坐在地上,视线一直在远方巡寻,好像那里有他要找的东西。忽然,他站起来,挥着鞭子,撵他的羊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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