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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救赎

2020-11-09依雁

躬耕 2020年10期
关键词:凌志万年青青云

依雁

清晨五点,窗外依稀有了曙色。妻子明娟搂着儿子还在梦里,明娟丰满的乳房被她自己粗壮的胳膊压得变了形,看上去有些古怪。明娟翻了个身,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梦话。马健悄悄下床,帮妻儿盖好被子后披衣出门向楼下的院子走去。

门前停着前几天刚买的凌志轿车,簇新的牌照泛着光亮。马健的呼吸急促起来,感觉浑身的血直往头顶涌,原来他看到眼前的车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相亲的场景。认识明娟之前,别人给马健介绍过几个对象,但都没成。他第一次相亲是表二婶介绍她的一个远房外甥女,在县城的袜厂做工,那天表二婶和外甥女在厂门口说着话,马健则像个不相干的路人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那个女孩叫青云,高挑个子,披肩长发,给他印象深刻的是皮肤特好,紧致光滑得就像一件精美瓷器,让人有一种忍不住想去触摸的冲动。后来表二婶反馈的信息让马健很失望,表二婶对马健说,女孩得知马健的家庭经济状况后说自己年龄还小暂时不考虑处对象。但没过一星期,马健骑着自行车路过袜厂时,看到一辆凌志车停在厂门口,马健下意识地放慢车速,用一只脚支地好奇地打量那辆车。突然看见青云背着包从厂里走出,旁若无人地从马健身边经过。马健之于她就像路边的一棵梧桐,虽然存在但毫无意义。马健本想喊她跟她搭讪几句,可是青云像一阵风从马健面前倏然拂过,径直走向那辆凌志,坐了进去。车子立马发动,呼地一声将马健远远抛在身后。这事对马健刺激很大,他暗暗发誓这辈子怎么都要混出个人样来,不就一辆凌志吗?

人生很多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般如愿美好,马健后来几次相亲也都以失败告终,这跟马健家庭背景有关。马健姐弟三个,上有姐姐下有妹妹,马健五岁那年,一个暴雨如注的夏夜,做乡村电工的父亲在村配电房检修电路时操作不慎触电身亡。为了不让别人骂自己的孙子孙女是拖油瓶,也担心他们到了新家庭受到排挤欺侮,马健的奶奶百般劝阻甚至以三个孩子的监护权要挟马健母亲放弃改嫁,守着三个孩子直到他们成年。失去家庭顶梁柱,马健的母亲就像一个沙漠里迷路的旅行者,前途渺渺看不到希望。她渴望有一个结实的肩膀让自己依靠,为此婆媳之间的战争持续了一年之久。最终结果是精神崩溃的马健母亲在一个深夜,离家出走从此失联,姐弟三人只好跟着奶奶生活。马健十三岁那年,十一岁的妹妹得了白血病,為了给她治病,爷爷奶奶变卖了家中所有的牲畜和作物,但终究是人财两空。经历了中年丧子的悲痛,又遭遇孙女夭折的打击,很多人以为两个老人迈不过这道坎了,可没想到两个老人硬是扛了过来,只是一夜之间头发全白、身子佝偻了。四壁空空的老屋和两个行动迟缓的老人,这样的家庭状况有谁家姑娘愿意嫁呢?好在马健长得周正,高中毕业后没考大学就出来打工了,考虑到他父亲当年也是因公殉职,村里让他接父亲的班当了电工。可是爷爷奶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怎么也不同意孙子再干这个工作,于是马健放弃学电工,在城里跑起了出租车。

马健现在的老婆明娟,初中毕业后,进城投奔开饭馆的姑妈,在姑妈的排档里做服务员,马健开夜班时每次都在明娟姑妈的排档吃饭,时间长了便熟络起来。明娟的姑妈看中了马健的本分厚道,想在两人之间牵线。那天马健又到明娟姑妈排档里吃饭,凌晨三点多了,只有马健一个客人。炒了两个菜后,明娟的姑妈坐在马健对面说:“你每天都开夜班吧,蛮辛苦的。”“习惯了。”“孩子多大了?”“我还没结婚呢。”“挣钱是重要,但婚姻大事不能耽搁,还是早点成个家,下班回家了也有个人给你热饭热菜。”马健叹了口气:“我没爹没妈,老家的爷爷奶奶七老八十了还守着一间破败老屋,我这条件不把人家女孩吓跑才怪呢,这样也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马健付了钱起身欲走。“只要肯吃苦,总有一天房子会有的,车子也会有的。”马健走向出租车打开驾驶座门的时候,明娟冲着他大声说,这话就像一股电流瞬间击中了马健内心最柔软的神经,他鼻头一酸,想哭,忍了很久才没让眼泪流出来。从此马健和明娟开始接触并很快走进婚姻,马健对明娟充满感激,暗暗发誓要努力挣钱,给明娟想要的生活。如今马健实现了自己当初的承诺,他没日没夜地跑车,靠勤奋节俭已在城里买了房,手头还有一些积蓄,马健打算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没有买车计划时,马健的生活像一潭没有涟漪的湖水,除了开车就是恶补睡眠。买车的念头有了以后,心思就像疯长的野草,一场天火都扼杀不了,他着魔似的只要一有空就往汽车城跑。马健每次都去凌志4S店,他一看到凌志就两眼放光,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明娟不知道丈夫为什么对凌志如此疯狂着魔,作为一个本分居家过日子的女人,她不想因为买车承担太大的压力。车只是一个代步工具,品牌对她来说没有意义。可马健的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明娟索性不再问,任由他去。

现在抚摸着这辆心仪已久的凌志,马健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想起了那个女人,当年那个像一阵风从他面前倏然拂过,钻进凌志副驾驶的婀娜倩影。

城市一大早最热闹的地方当数菜市场了,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买菜烧饭永远是一个家庭的头等大事。赶时间的上班族到菜市场像点火一样直奔主题,称重付款提货,然后扔进车篓里转身返回,从不拖泥带水。退休的老头老太太有的是时间,他们晨练完就去菜市场逛,并不急于下手,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问,买把青菜也要货比三家,比新鲜程度比品种优劣比价格高低。青云一边整理摊位上的菜蔬,一边应答着顾客的问话,娴熟地称重找零,顾客离开时她不忘笑着叮嘱一声“慢走”。青云在菜市场卖菜已经五年,算是老摊贩了,她从不短斤少两、以次充好,价格也公道,因此结下了很好的人缘,整个菜场里青云的菜总是第一个卖完。大家信任她还有一个原因,青云有个七岁的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一来二去大家知道她的事后,知道了她辛苦奔波是为筹够女儿手术的费用,于是很多老顾客买菜时都不问价格,时间长了主顾之间便达成一种默契。

做姑娘时的青云对自己嫁人后的职业有过若干规划,但想象力再丰富,她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名菜贩。老公万年青给私企老板开车,不定期地拿着工资,有时一个月,有时一季度,有时半年。体质差的女儿三天两头感冒打针,有时连房租都不能及时支付。她想去工厂、商店或饭店当服务员,但那些地方都有严格作息时间,照顾女儿就不行了。邻居尤大姐看她挺难的,就说不如跟她去菜市场卖菜吧,苦是苦点但很自由。她记得第一次出摊时骑着三轮车跟着尤大姐凌晨四点去批发市场拿货,她不敢贪多,种类上也尽量避开尤大姐选择的项目,这样两人搭伴可以避免竞争,减少矛盾。那天出摊她大气都不敢出,客人光顾时她还没开口脸便红了。现在呢,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淋,早把她细嫩光洁的皮肤漂成了酱紫色,即使羞怯也很难从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变化。虽然辛苦,但每天都能看到进账,青云满心欢喜。她小心地一分一分地攒着,舍不得添一件衣服。生下女儿后青云从来没有逛过一次商场,不得不添的换季衣服都是从地摊上淘的,看着存折上的数字每个月每个季度都在增长,青云的心像鼓风的帆充满希望。没结婚时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特别是那些长发飘飘回头率高的美女,青云时常目光迷离,她对她们的生活充满好奇和想象。她出生农村,父母都是农民,除了皮肤好、个子高挑外,没有其他优长,学业平平,拿了一个技校文凭却什么技术也干不了,毕业后在袜厂打过一份工,却不安心,希望通过嫁人改变自己命运。青云的妈妈心气很高,认为凭女儿的姿色人品,嫁个家境厚实的人家没有问题,所以媒人走马灯似的来了走、走了来,她一直不松口。直到一天她与现在的丈夫万年青经历了一次她不知道的精心策划的邂逅之后,青云从此陷入情网。

事情是这样,那天傍晚青云下班骑车回家,路上她感觉后面有两个男人一直跟着自己,她的心里像揣了兔子扑通扑通上蹿下跳。经过城郊一片树林时,后面的两个男人明显加快了速度,青云的心里一紧张,整个人便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两个男人拖着她就往树林里跑,青云吓得大喊大叫。这时,一辆凌志刚巧路过,司机万年青见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调戏妇女,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结果是两个男人扔下青云仓皇逃去。青云惊魂未定,甚至没来得及跟救命恩人道谢就推起自行车逃也似的离去。她没把这事跟家里人讲,她觉得讲了父母反而担心。那晚青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那个好心司机救了自己却连一个谢字都没说,城市人海茫茫,也许自己再也没机会当面对救命恩人说声谢了,为此愧疚不安。可是第二天中午下班,青云走出厂门时,就看到了那辆凌志车停在门口,万年青摇下车窗冲她挥手,青云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结巴地问他:“你、你怎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班?”万年青笑着说:“别紧张,我没跟踪你,是你身上的工作服告诉我的。”青云笑了,原来是这样。万年青把一个乳白色心型发卡递给青云:“昨天你在树林里落下的,物归原主。”青云接过发卡,心里像一片潮水哗哗漫过。万年青说:“你一个女孩,上下班独自骑车来来往往,真难为你了。”万年青的话触碰到了青云内心最柔软的那根弦,最后当万年青要送她回家时,青云心里怀着满满的温暖坐上了他的车。从此万年青的凌志每天接送青云上下班便成了袜厂的一道风景,那时的青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她觉得万年青就是改变自己命运的男神。婚后她才知道一切都是一个梦,特别是女儿降生后像棵柔弱小草挣扎煎熬,母性的本能让她抛弃了所有的虚荣和幻想,老老实实地回到了现实,她要尽力拯救女儿,已经无暇想象别人的生活了。每天去批发市场拿货出摊,让女儿早点做手术是青云活在当下的唯一动力。

突然房东廖大妈的电话来了,青云的神经一下子绷紧,她头皮发麻,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房东廖大妈的声音非常急切:“你姑娘发烧了,哭得力气都没了,赶快回来带她去医院吧。”青云立刻把摊位拜托给尤大姐照看,自己急忙往家赶去,路上青云拨打丈夫万年青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通往青云家里的那片树林,跟当年相比已经很成气候,高大茂密得像一片绿色屏障,一阵风来便哗拉哗啦地响。万年青站在树林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一根连着一根地抽烟,脚下的烟头凌乱一地。万年青对这片树林有着特殊感情,他觉得这片林子是他的福地,自己与青云的相识始于一场饭局上的打赌。那天他跟一帮哥们在酒楼吃饭,酒楼对面就是袜厂,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袜厂大门口来往的人群。正是袜厂下班高峰,一群女工说说笑笑从厂里涌出。“你们看,中间那个高个长发穿红夹克的。”“看到了,皮肤嫩得像豆腐做的。”万年青和青云从不相识,但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心跳特别快。几个男人笑得前仰后合,他们认为万年青一米六几的个子,相貌平平,父亲早逝,母亲下岗,没有房子,靠给老板开车维持生活,觉得他能把那个姑娘追到手就是天方夜谭,于是跟万年青打赌。万年青不说话,从不喝酒的他端起酒杯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干了。晚上回到家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设想了若干种与青云看似偶然相遇的场景,但好多方案设想出来后都被自己否定了,他觉得有把握的邂逅一定要铭心刻骨。自己长相平凡,家庭条件也差,所以必须有一颗赤忱的心,一片炽热的情。那次酒桌上打赌后,万年青每天都在袜厂门前观察,他发现青云下班总是一人骑车回家,他想象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假如被坏人盯上,关键时刻有一位见义勇为的英雄挺身而出最好。他把脑袋一拍,对,英雄不是别人,就是我万年青,于是一个大胆设想在脑子里翻腾开来,之后的发展真的如他所愿。万年青如愿地追到青云还得感谢他的老板。老板经营一家混凝土公司,老板的女儿在新西兰生了孩子,夫妇俩人去新西兰看望女儿,便把别墅钥匙交给万年青让他帮忙照看。那段时间万年青有大把的时间,他开着老板的凌志接她上下班,陪她逛街看电影。告诉青云自己是富二代,父亲经营一家混凝土公司,姐姐移民去了新西兰,前段时间刚生孩子,所以父母都去新西兰了。青云深信不疑,两人恋情迅速升温,就在老板的别墅里,她由万年青的女友变成为了万年青的女人。接着青云辞职离开袜厂,万年青带她去了西双版纳、桂林、凤凰古城、张家界、九寨沟,直到青云发现自己怀孕而且妊娠反应严重,两人才返回县城。可是回到县城的青云没回别墅,因为别墅真正的主人回来了,富二代、凌志车、别墅就像童话里的城堡一样没了,万年青抱着青云请求她的原谅。青云出乎意料地没有大吵大闹,叹一口气说:“这也不全是你的错,你带我去了一般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的地方,我感受到了你对我的真心,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青云认命了,但她家人不认,得知万年青真实的家庭状况后,青云妈妈逼着女儿打掉肚里的孩子。可青云表现决绝,她迅速和万年青去民政局登记领证,然后搬进了万年青租住的出租屋里。两人过日子时,青云才知道,三个月的蜜月之旅花光了万年青妈妈三十年的积蓄。存折上的数字归零后,万年青承诺挣钱养她,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欠青云的太多太多,更没想到的是女儿又是先天性心脏病,家常便饭一样地往返医院让万年青的身心疲惫又疼痛,万年青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郭医生一看到青云带着女儿就知道小姑娘的毛病又犯了。他帮孩子测过体温听了心跳,一边开处方一边对青云说:“随着年龄增长,孩子的心脏负荷越来越大,再不手术孩子的身体就受不了了,发病频率会越来越高。”青云说:“我计划今年暑假给孩子动手术。”女儿开始吊水后,她给丈夫万年青打电话,万年青的电话处于关机状态,青云感到奇怪,万年青的手机从来不关的,今天是怎么了?青云的婆婆在一个小区做保洁,因为儿子恋爱三个月花光了她三十年的积蓄,媳妇过门后生个孙女,又是病秧子,固执地认为坏运气全是青云带来的,所以婆媳关系一直冷淡。平常没事青云也从不打电话给她,可今天女儿生病,菜市场摊位需要照看,实在没办法的青云只好给婆婆打电话问万年青有没有去她那里。婆婆说没有,青云便想让婆婆来帮着照看一下女儿,可婆婆说这些日子老板不让请假,走不了。青云放下电话后,把眼泪含在眼里,乖巧的女儿递过一张餐巾纸说:“妈妈不哭。”青云搂住女儿,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直往下掉。这时青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万年青的,青云刚要冲着话筒发脾气,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请问这是你老公的电话吗?”“是啊,你是……”“我是交警,這边出了一起交通事故,我是从伤者身上找到这部手机的。”“他、他不要紧吧?”“120正将他送往附近的光华医院,你快去吧。”青云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泄气的皮球,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得知她的老公出了车祸,郭医生和护士答应帮她照看女儿,让她赶紧去光华医院。

青云到医院时万年青已经进了抢救室。青云的脑子灌满了浆糊,她想老公没事去树林干什么?为什么会关机?万年青是个老驾驶员,反应一向敏捷的,怎么会被人撞到呢?他伤的是腿是胳膊还是头?伤得重不重?她的脑子乱成一团,一会儿是车祸现场的各种画面,一会儿是门诊吊水的女儿,一会儿是菜场委托尤大姐照看的摊位,她祈祷着。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青云说我是,医生说病人颅内大出血,没救了,准备后事吧。青云恐惧绝望、孤独无助,她不知该不该给婆婆打个电话,打了怕她受不了打击,再生出什么事来,不打又怕事后婆婆责怪埋怨。她不知道该找谁来帮助自己,想来想去后,给万年青的老板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万年青五六个同事到了医院,他们问青云车祸是怎样发生的,肇事车主有没有抓到?青云说不知道,说是交警打的电话。万年青的几个同事赶紧去交警大队看情况,青云想起女儿还在门诊挂水,于是给乡下的父母打电话让他们赶来。

两个警察询问马健车祸发生时的细节,一人问,一人做笔录。马健有些懵,目光呆滞,他还没从车祸现场的惊恐中缓过神来,他也不知道被撞的人在医院里抢救无效已经死了。

马健要跟同事交接车子时,姑妈打电话说老太太情况不好,让他回去看看。老太太是马健奶奶,八十四了,早些年得了老年痴呆,马健每次回去,她清醒的时候会拉着马健的手告诉马健自己贴身口袋里有两千块钱舍不得用,是留着给孙子讨媳妇的,马健附在奶奶耳边大声说媳妇已经讨回来了,这钱你留着自己花吧。老太太开心地说好好好,可一转身又说起这个话题。马健对老太太的唠叨啰嗦很有耐心,家人都夸马健厚道孝顺。马健正好买了新车,于是打算借这个机会开回老家,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街坊邻居自己在外面没有白混,混出了人样。

马健开了多年的车,但那是开的别人的车,现在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感觉绝对不一样了。天气晴朗,阳光明媚,马健心里是说不出的愉悦舒畅,感觉道路两侧的绿化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看。回家的路是一条县道,每年植树节前后都会有一拨人来植树,马健是个素质很好的专业驾驶员,跑了十几年出租车从没出过差错,而车祸却在毫无征兆的瞬间发生了。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他立刻一个急刹车,把毫无防备的明娟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马健急忙下车察看。一个年轻小伙侧卧在车子左前方,四肢不住地抽搐,马健赶紧拨打110和120。警察和救护人员几乎同时赶到现场,马健说:“我已经减速了,明明看到他过了马路的,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折回弯腰捡东西,我急刹车了但还是没来得及。”

交警从伤者身上找到一部手机,万年青的同事来到交警大队要求调看那个路段的监控,交警说离出事地点三十米处原本有个摄像头,但已经坏了。大家面面相觑,心里升腾起一股宿命的寒意。

听说被撞的死者是青云的丈夫,马健简直不敢相信,消息是马健表二婶传递过来的,因为事故双方都是她的亲戚。她跟马健说:“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我这外甥女真是小姐身子丫环命,当年谈对象心气高,满园拣瓜把眼拣花,到头来嫁了个少年亡,年纪轻轻就守寡。当年我想着把她介绍给你,可如今她的丈夫偏偏被你撞死,太离奇了,想不明白。”因为不涉及酒驾和逃逸,又有表二婶从中斡旋,双方在交警大队里很快达成赔偿协议,青云获得丈夫万年青的死亡赔偿金106万,其中保险公司支付30万,马健个人支付76万。马健没有异意,可他老婆明娟有异意,明娟坚称死者自己有责任,但人是马健撞死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为了筹集赔款,马健盘算自己现在的房子能卖六十多万,再卖掉车子可以凑齐这笔钱。为卖房子的事情,明娟跟丈夫吵闹起来,赔款不到位,万年青的尸体也就一直没有火化,马健感觉自己的神经绷不住了。有一天对明娟说:“你不要闹了,我们离婚吧,房子没有贷款,留给你和儿子。车子给我,你同意就签个协议,我一个人想办法赔偿。”明娟半信半疑:“不卖房子你怎么筹那么多钱?”“这是我的事。”“为什么非要离婚?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如果不离婚,对方拿不到赔偿会起诉到法院,法院强制执行房子还是保不住,只有离婚才能为你们保全房产。”明娟是个现实的女人,如果卖掉房子等于一切归零了,现在房价这么贵,不吃不喝起码也要辛苦二十年才能买套房。她权衡纠结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两人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走出婚姻登记大厅,马健手里拿着离婚证书一脸迷惘,恍若梦里,看着身边一言不发的明娟,他突然觉得这个同床共枕六年的女人很陌生,曾经信誓旦旦、共渡难关的诺言终究败给了60万的房产。明娟对马健说:“我们虽然离了,但这个家随时欢迎你回来。”马健叹一口气,心想弦断了就算接起,也难弹奏出原来那样和谐动听的音符了。

马健四处筹钱,但处处碰壁,亲人筹了三万,看来凑足60万是天方夜谭。表弟说:“你现在离婚了一无所有,就算别人借你60万,你准备拿什么还?”马健说:“我还年轻,有的是力气。”表弟一笑:“你太不靠谱了,你这年纪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力气。60万放在银行一年利息两万多,你觉得谁愿意帮你?我看你在做梦呢。”马健一个激灵:做梦?有梦做也好啊。马健决定在微信群发布一则求职广告,职业意向是驾驶员,条件是对方预支60万元薪酬,自己签约为对方工作15年。群里的朋友都笑他痴,但还是把他的求职广告在各自群里转发了,没想到真有人接招,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万年青的老板。马健去见面时老板拍着他肩膀说:“如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我满足你的条件,到我这来上班吧。”马健有些不相信:“是、是真的吗?”老板笑了:“当然是真的。”马健说:“那什么时候签合同?”“签什么合同啊,那样的合同不等于卖身契吗?这样吧,你打个借条,这钱等于我借你,你逐年分期偿还。”

拿到那张60万的银行支票,马健眼泪刷地流下来,他想老板真好,假如有一天需要自己为他两肋插刀,一定挺身而出。

青云拿到了丈夫的赔款106万,她用这笔钱的一部分给女儿做了心脏手术,手术很成功,青云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她怎么也没想到女儿的手术费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筹到。想起丈夫万年青,她的心很痛。让青云想不到的是在经历丧夫之痛后还有另一场痛苦在等着自己,因为万年青死亡赔偿金的分配,婆媳起了纷争。青云心想扣除丈夫丧葬费和女儿手术费,余下的分成三份,婆婆、自己、女儿各三分之一,但婆婆不同意。她认为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他的命是自己给的,自己年轻守寡又当妈又当爹,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不容易,本来指望他养老送终的。她开口说自己要分一半,另一半給小孙女,认为青云年纪轻轻总要改嫁的,不能得一分钱。双方争执不下,于是婆婆将青云告上法庭,法院判决万年青的配偶、女儿、母亲三人均等分配万年青的死亡赔偿金,女儿未成年,母亲是法定监护人,所以女儿的那份暂由青云管理。一场伤心伤肺的官司,使青云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人抽空了一般。

青云花了30万在菜场旁边的老旧小区买了一套60平方米的二手房,余下的钱存进银行。青云在房里烧了几个菜摆了一桌简单家宴,请房东夫妇、尤大姐和几个邻居吃了一顿,感谢他们在丈夫万年青出事后对自己和女儿给予的照顾。席间青云几度哽咽,大家都安慰她说,人一辈子几十个弯才能到老,向前看朝前走,什么样的波涛都会过去的。

搬家时按照老家风俗,万年青使用过的物品和穿戴都在他“六七”时烧给了他,丈夫的遗物只剩下他带着自己游览名胜古迹的五本影册。青云一页一页翻过,往事如电影一幕幕再现,心里涌起无限伤感,青云决定把它们封存起来将来交给女儿。她合上影册时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中间一页鼓鼓囊囊,她翻到那一页,在一张一家三口合影背面找到了两张折叠整齐的纸条。青云小心打开,一页医院诊断书上面写着万年青的名字,诊断结论是肝癌。青云吓了一跳,赶紧展开另一张纸,是万年青留给自己的一封信:

青云: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也许我已不在人世了,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告别。这些日子我浑身乏力没有食欲,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我得了肝癌,而且已到晚期。拿到这份诊断书我双手颤抖,内心充满恐惧,我留恋这个世界,珍惜我们的感情。但如果我选择活着,我们这个家将面临崩溃,那个艰难过程不敢想象。母亲、你和女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的人。尤其是你,我欠你太多太多,为了女儿你真的太辛苦太劳累了。我心疼你,我不想让你再这样辛苦下去,所以我唯一能做的选择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你们。母亲为我寡居多年不容易,拜托你善待她,女儿是我生命的延续,请你好好照顾她。你一个人很苦,遇到合适的就再找一个。就当我是你生命中的一颗流星划过去陨落了,重新开始你的人生吧……

青云捧着丈夫的遗书喘不过气。她回想起丈夫失聯那天的反常,关机、在树林边徘徊以及现场留下的一堆烟蒂,他的内心经历了最后挣扎,想到人和车相撞一瞬的悲壮惨烈,青云心痛得无法呼吸。青云把目光定格在“对不起”三字上,欲哭无泪。当初他预谋用英雄救美的方式结识青云,然后移花接木把自己包装成有别墅有豪车的富二代,成功俘获了青云的芳心。后来因为害怕失去青云,许多隐情不敢告诉青云。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如果住院手术化疗,高昂的治疗费用会把这个家拖进深渊,他不想拖累这个家,他要为女人、女儿再做点什么,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是个有情有义的儿子、丈夫、父亲。

青云理不清自己的情绪是恐惧、怨恨还是悲伤,女儿用她父亲的死亡赔偿金获得了新生,自己用这笔钱购置了房子,可是婆媳却因为这笔钱对簿公堂……她的心在滴血,丈夫走后,她整夜整夜做梦,现在他又以这种方式告诉了自己事实真相,煞费苦心地把这两张纸放在一家三口的合影后面,他是在提醒自己他曾经存在且永远存在吗?

想到这,青云感觉后背冷风嗖嗖,她决定去找马健,还原事实真相向他道歉……她想只有这样了,自己的心灵才能得到救赎,后半生才会活得安宁。

青云把那两张纸重新叠好放回照片背面,然后抱着那本影集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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