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工厂
2020-11-06杰弗里福特
杰弗里?福特
昔日,于机器齿轮转动、工厂叮当敲打和地狱烈焰熊熊之际,在浓霾和黑雪降临之前,有精灵自大地和死尸中孕育、又汲取四大元素之一而生。它们以无形之姿嬉戏玩耍,却又常显形为可爱的女人、矮小的男人或恶魔,把你引入歧途。
它们的恩赐和诅咒像一道魔法贯穿我们的生命,这只是古老的世界向我们展示梦想的方式。不过,精灵们没法活在浓烟臭水之中,冰冷的铁对它们来说也无异于谋杀。制造业的蓬勃发展撵着它们躲去了荒凉之地;而商业生产的乌烟瘴气却最终还是找上了门,朝它们施展了致命的咒语。
下至市井街道,上至繁华宫廷,精灵王国的衰落让人悲叹不已。与此同时,工业的发展就像霍乱般蔓延开来。当其他人对于这场无可避免的悲剧视若无睹时,性格奇特、资本雄厚的霍利斯·拉克兰·本内特先生,却从中看到了商机。12月中旬的一个夜晚,他乘着马车而來。寒风凛冽,黑色的积雪给街道上的节日气氛抹上了一层阴郁。
离开实业家们在斯拉什纳的宅邸举行的宴会时,本内特命令把着马车门瑟瑟发抖的车夫吉布道:“咱们绕个远路,老头子,我需要休息一下。”据说,本内特的思维像手表一样平稳,只是他的齿轮涂了润滑油,所以反应比别人都要迅速。他晚上很难入睡,只有当马车转动着轮子前行时,他才肯把雄心壮志给搁置几个小时。睡觉对本内特来说是彻底的黑暗;他甚至不会做梦。
他裹着熊皮大衣,靠在车厢的角落闭上眼。有那么一会儿,耳边充斥着车轮碾过鹅卵石路面的声响、老吉布牙齿的打颤声、鹤唳般的风声,以及落雪敲打他倚靠着的车窗的声音……然后,他便睡了过去。过了一阵子,他突然醒来,坐直身子、揉揉双眼,低头看向窗外。他立刻意识到他们正路过米纳尔的面包店。接着,就在一瞬间,他注意到一个手指大小的白色小人,正在面包店的窗玻璃上横着溜冰,身后留下一道闪光。
本内特甚至来不及惊讶,小人儿便不见了踪影。马车继续前行,他用手杖在车篷顶敲了三下,这是让吉布立刻掉头回家的信号。他的头脑飞速运转,朝着某种假设奔去——这种奇怪的景象仅仅是错觉,是落下的雪飞过炽亮的路灯造成的——直到他在思维的某处绊了一跤,跌落进回忆里。
他躺在儿时的床上,被子拉到了下巴;窗外的榆树沙沙作响,一阵微风吹灭了屋里的烛火。每天很晚从磨坊回来的母亲,会坐在摇椅上给他讲故事。如果他在黎明前醒来,便可能会看到她在椅子里熟睡的身影,憔悴得就像月光下的幽灵。而他在面包房的橱窗里看到的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和她故事里讲的一模一样。
对于母亲的记忆,逐渐变成了那天傍晚在斯拉什纳家聚会的回忆。管家宾塞尔为每个人又斟满白兰地,谈话转到了对工业发展下一阶段的预测。科塔尔说到了关于电和爱迪生的实验;而多丁则提起了马尔萨斯主义①,用类似工厂拣选产品的方法让穷人做出自然选择,以此来去芜存菁。人们侃侃而谈穆勒②和凯里③的那些经济学理论,直到斯拉什纳大笑出声。“全都是胡说八道,”他说,“问问你自己,‘人最想要什么?,我是指有钱人最想要什么。”
宴会上的这一出,再加上精灵的幻象,两段奇怪的记忆交织着浮现在本内特眼底。胡子上的汗珠和头皮传来的阵阵刺痛,都是头脑风暴的确切征兆。他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马车终于在怀特索恩大厅外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见朝日的光辉洒落。看样子,吉布架着马车在暴风雪中兜兜转转了一整夜。一下车,本内特发现他的车夫已经冻僵,眼睛、鼻孔和头发梢都挂着冰柱。是拉车的马最后把他们给带回了家。他抚摸着马儿的鼻子,最后看了眼吉布,低声道:“可怜的老家伙。”接着便走进室内去暖和身子。
他小睡了一会儿,吃了点炖羊肉,还洗了个澡。本内特穿着黄色丝绸睡衣,泡了壶茶坐在书桌前。
他拿起笔,开始写新工厂计划书。一整个下午他都忙于工作——除了管家詹宁斯打断了他一次,说吉布没法埋葬,因为地面已经冻硬结冰了。
“朝这讨厌鬼身上淋点儿煤油,扔进旧威士忌桶里烧掉。”本内特有点不耐烦地说完,又接着埋头工作起来。
詹宁斯清了清了嗓子,胆怯地问:“先生,我们应该如何告诉他的家人?”
“问得好。”房子的主人说着,向窗外望去,“给他们三个铜板和我的慰问。”然后笔又落回纸上。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本内特拿着烟斗、端着波尔图葡萄酒坐在窗边。透过暮色,他能辨认出詹宁斯和他儿子把一只木桶滚进了院子,立在白雪覆盖的步道上。接着,他们抬着苍白的吉布——已经冻成了赶车时的姿势——从他眼前走过。他们把尸体塞进桶里时,本内特听到了一阵噼啪的声响。然后,詹尼斯的儿子洒上煤油,詹尼斯划燃火柴。
过了一会儿,本内特走出来,穿着拖鞋和黄丝绸睡衣。他挥舞着拐杖,指挥这场对吉布的焚烧:“别吝啬这点儿煤油,孩子。”主人用拐杖敲了敲这个有些苦恼的孩子的大腿,“一次用三根火柴,你这蠢货。”本内特冲詹宁斯咆哮。管家把点燃的火柴扔进去,火苗一下蹿了起来。几分钟后,吉布开始冒烟,“天呐,他闻起来真像女王的粪便。”本内特叫道。
“的确。”詹宁斯附和道,他儿子也跟着点了点头。
他们又叫人搬来了几罐煤油,这次詹宁斯把火柴扔进去时,一道八英尺高的巨大火焰直冲夜空。火势很快稳定下来,三个人为了取暖凑近了些。他们直勾勾地盯着燃烧的木桶,望着吉布挂在桶外的左腿。他的脚踝慢慢变黑,老旧的鞋也熔化了。突然传来的一声巨响,吓得本内特往后跳了一步。
“那是头炸了对吧,老爸?”男孩问道。
“肯定是。”詹宁斯说,“让我们来瞧瞧魂之火花。”他和儿子杵在那儿,身体前倾,满怀期待。
“你们在找什么?”本内特问。
“头骨被烧裂的时候,会飞出来某种火花——那就是魂之火花。其它火光会在你头顶熄灭,但这一颗会一直亮着,不管飘得多高多远,只要你能看见,它就会持续燃烧。”詹宁斯说着,用指关节在自己前额敲了两下。
男孩指着某处喊:“在那儿!”
本内特抬起头,看到了所谓的魂之火花。他久久地凝视着,冬天的风把它吹向树梢的黑色剪影。
“就像灵魂?”他问道,依然注视着远方。
“像一颗种子。”詹宁斯说。
“来自灵魂深处的火焰。”詹宁斯的儿子念着,仿佛在朗诵。
主人思索着这位男孩到底看过多少具尸体被焚烧。
接下来的冬天到春天的日子里,本内特一直把自己当作是消失的精灵王国的学徒。他花了一小笔钱买书——大部分都是古书,泛黄的书页仿佛一翻开便会化为尘土。他脑子里的齿轮好像被精灵的传说抹上了焦油,机械装置运转缓慢得像在蠕动,他卡在了冗长的疲倦和想象之中。这些作为观察对象的生物是如此难以捉摸,他对它们的了解仍旧是冰山一角。不过,伴着一壶壶的茶水、一管管的烟斗,他毅然坚持了下去。最终,他对这些幻想的鄙视变成了钦佩和尊重。
他所读到的历史和故事里的自然环境,让他渴望去森林里旅行。于是,五月初的时候,他坐上马车——车夫是詹宁斯的儿子——去了南边。他离开城镇,去往荒野边缘一座叫伊尔菲林的小村庄。巨大的石块矗立在附近的草地里。从古至今,在这里目击到精灵的传闻从未停歇。
他们在一处叫“绿狗”的旅馆下榻,本内特包下了整个第二层的房间,而年轻的詹宁斯在马厩一隅觅了条破毯子和半蒲式耳①干草。旅馆的老板亚雷利先生十分开心本内特和他的钱能留在自己屋檐下。这位实业家在前廊喝了一杯表示欢迎的烈酒,便向老板打听起哪里可以找到了解当地精灵传说的人。亚雷利揉了揉自己的秃头,抽了几口烟斗,说道:“我们叫她‘老婆子,当然只是开玩笑啦。他们说她一百多岁了,住在小溪边的一间老石头房里,穿过草地就能看到。”
“那你呢,”本内特说,“你有生之年见过这些传说中的玩意儿吗?”
“我以前还是个小混混时,倒是看到过一次。”酒馆老板说,“我那死掉的爷爷被安置在我家客厅等着下葬,他那口没钉盖的棺材,就横在炉边的两只锯木架上。我半夜被老头的喊叫声吓醒,爬下床,点了只蜡烛,悄悄走到他躺着的地方。其实我也不想的,但我确实举起蜡烛,最后看了眼他的死相。吓死我了,先生,我看见六个尖脑袋的紫色小人站在他前额、颧骨和下巴上,用长柄杓挖出了他的眼球,真是令人不寒而栗。之后没多久,烛火熄了,我也给吓晕了过去。”
“他的眼球?”本内特问,从夹克里掏出小笔记本和铅笔。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等我去客厅时,棺材板已经盖上了,我爹妈一个劲儿地哭。”
“他们有解释什么吗?”
“我知道我不能跟他们提起这事儿。”
“那它们把眼睛拿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本内特先生,即便是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也不会理解精灵们的生活方式。它们就像疯婆娘拉的屎。”
实业家草草记下:疯女人的粪便。
第二天早晨,主人匆匆吃了一顿粗糙的培根土豆早餐,而他的车夫则得到了一块硬饼干和一坨冷冰冰的肥肉。然后,两人便步行出发了。阳光和煦,天空湛蓝,微风从森林里吹来,带着生命绽放的气息。本内特为这个特别的场合定做了一套服饰—— 一套夹克和裤子,一件衬衣、一条背心——全是青草的颜色。他挥舞着手杖,吹着口哨,男孩在后面小跑着跟上。
他们动身踏入草地。在哨兵雕像排成的圆圈中央,矗立着一块十英尺高的尖石,像一只指向天空、歪歪扭扭的手指。走到这里,本内特停下脚步,双手环抱那座粗糙的尖石。小詹宁斯就这么看着他的老板把嘴贴在那块硬石头上。做完这一切后,他抹了一把嘴,叫男孩跟着照做。小伙子大睁着眼杵在那儿,动弹不得。本内特挥了挥拐杖。“好好亲吻它,”他命令道,“抱紧点儿。”
等男孩也完成这个仪式之后,他的主人问:“那么,你感受到魔法了吗?”
“我不知道,先生。”
“你简直跟你爸一样蠢。”本内特说。
“我希望如此,先生。”
穿过草地之后,在林木线边缘,他们发现了一条小路,净是榆树和杂草。树叶沙沙作响,阳光斑驳地洒在地面上。本内特深吸一口气,享受着大自然令人陶醉的绿色气息。没走多久,他们便来到一条小溪旁,潺潺的溪水冲刷着石头,那声响让他想起母亲的声音——他闭着眼,仿佛她继续在睡梦的另一端低声讲着故事。
沿着小溪,他们按照“绿狗”老板亚雷利的指示向西走去。不久便来到一块有三只鹿栖息的小空地。“滚开,恶魔们!”本内特说着,把拐杖举过头顶。这群温和的动物逃散开来,让出一条通往石屋的小径。石屋的烟囱冒着烟,敞开的窗户传出嘟嘟囔囔的歌声。走到门口的台阶前时,这位实业家把手搭在了男孩肩膀上,示意他留在原地。“拿着这个。”本内特掏出一把银色的德林杰手枪,“上了膛的。”
“待在外面,留意着点儿。如果我呼救,你得立刻冲进来帮我。万一有必要,你就开枪。”
男孩接过手枪放进大衣口袋里。“明白。”
“我对你给予厚望,小詹宁斯。”本内特说着迈步走上台阶,敲了敲门。屋里传来一阵响动,门缓慢打开。一位有些矮胖、前臂粗壮的白发老妇人出现了。她朴素的灰色裙子上缝满了补丁,和蔼的微笑看起来像在扮鬼脸。“你就是那位来打听精灵的先生,”她粗声粗气地说,“我听说你要来。”
她尖下巴上的毛发有些令人不适,本内特花了好一阵子才集中精神:“听谁说的?”
她慢慢背过身,走进屋里。他也跟着进了屋,随手关上门。屋里有一个很大的房间,他们在窗边的桌旁坐下来。桌上摆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还有茶杯和茶托。她点燃了自己的陶管烟斗,叼在嘴旁。“名字,先生。”她眯缝着眼睛看向他。
“霍利斯·拉克兰·本内特。”
“蒂玛·鲁里。”她點点头。
“村里人说你一百多岁了。”
“你容易上当受骗吗,本内特先生?”
“不怎么容易。”
“那我们现在开始吧。把你的手给我。”她命令道。
他有些不情愿地伸出手。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翻转过来,手心朝上。“我看你是个白手起家的人,”她说,“从社会底层爬上来,现在坐拥几座工厂,很富有。当你睡着后,会不自觉地冲着黑暗喊叫,都是同一个词。”
“进步?”他笑起来。
她摇摇头:“你不会知道的。”
“那行吧,”本内特说,“跟我说点儿别的。我想知道精灵从哪儿来。”
“他们来自任何地方。”
“不。他们怎么形成的?你知道吗?”
“我或许知道。”
“我打算制造精灵。我想造出家用精灵,可以帮忙做家务,或者变戏法取悦收养他们的人。城市需要他们,供富人们玩乐,或者当穷人们的帮手。”
“精灵是有生命的东西,”她说,“我们讨论的可不是黄铜铰链。”
“我做了些研究。我知道他们没法在充斥着铁和煤烟的环境里生存。我规划了一条无污染的生产线,从魂之火花开始。”
蒂玛·鲁里大笑起来,露出一颗牙。“你疯了,本内特先生。精灵工厂吗?”
“我很有钱,也能让你变得富有。我带了大量的资金,锁在绿狗旅馆的保险柜里。”
“你到底带了多少臭钱来?”她为他倒了杯茶。
“两百英镑。如果你能给到我想要的答案的话。”他说着抿了一口茶。
“喝了这杯茶,我带你去精灵圈看看。这样更容易解释。”
他喝光了茶,两人一起离开小屋。他们走进树林时,男孩跟了过去。蒂玛转身对本内特说:“这孩子不能去。”
“这是詹宁斯,我的保镖。”
“我这一百多岁的老太太能对你做什么?”
“回去吧,守着屋子。”他对男孩说。
蒂玛走得不快,但往林子里越走越深。那天的时间从他们身边匆匆滑过,快得就像本内特的思维速度。虽然他们没走几步,却好像已经走了很远。他们大踏步走过清晨和午后,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传授精灵的知识。他把一切都记在笔记本上。
“你所说的精灵——家用精灵、地精、哥布林——他们生于大地,是泥土和尸体中释放出的魂魄的混合体。就像一粒种子,而尸体则是培养精灵的温床。就像这样。”她指着地面说。
本内特把目光从笔记本上移开。傍晚时分,森林里一片影影绰绰。他们站在一棵巨大橡树下的阴凉小路上。他顺着蒂玛的方向往下看,地上长着一圈奇怪的蘑菇:它们白得像癞蛤蟆的肚皮,上面有褐色的斑点,菌盖巨大,宛如肉球。他看着蒂玛弯腰摘了一朵,又递给了他:“它们叫作咖拉斯菲尔巴拉斯。”他接了过去。
“一座精灵工厂。”她说。
在小路昏暗的光线下,他似乎看到菌盖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拿近了一点,想要看个清楚。随着一声轻柔的声响,菌盖突然裂开,喷了他一脸黑色粉末。刹那间,他失去平衡跪倒在地,咳嗽起来。他使劲眨眼想清理视线,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救救我。”他艰难地喊出声。
“绿狗旅馆的保险柜里根本没钱,对吧?”他听见她说,“说实话,不然我就让你死在这儿。”
他摇摇头,开始不由自主地流出口涎。
“既然这样,那就如你所愿。”
本内特再次死命喊出“救命”。紧接着一声巨响。眼前的景象立刻回到了蒂玛·鲁里的小屋,他发现自己正坐在桌旁。时间是上午时分,小屋的门开着,男孩站在门口举着德林杰手枪;枪口瞄准前方,短枪管往外冒着一缕烟。
“我是怎么回到这儿的?”本内特问詹宁斯。
“你从没离开过,先生。也就过了几分钟时间,传出你的呼救声。我便冲了进来,先生。我射杀了这只冲我跑过来的兔子。”
“兔子?”本内特问。他站起身,在桌旁来回转了转,想看男孩杀死了什么。一只巨大的灰色兔子躺在地板上,被枪打烂的脸上淌着血。“那死老太婆呢?”
“她肯定从后门跑了。”詹宁斯说。
“她在茶里放了东西,毫无疑问,她是个女巫。”本内特伸手从夹克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打开它,疯狂地翻阅起来。他发现自己记录下了蒂玛·鲁里在梦里说的每一个字。他啪地合上本子:“找到我要的了。”又对詹宁斯说道,“干得漂亮。”那天下午,他们坐上马车回了城。
怀特索恩的主人在这段野外旅行后,把自己在屋子里关了好几个月。直到8月下旬,他才出来与斯拉什纳进行商务会面。本内特有为这家工厂做抵押担保,但他同时也需要斯拉什纳在政治和地方的强大人脉,才能让工厂建设按照他所希望的快速推进。这场夏日夜空下的会面有些匆忙,地点就在老实业家的阳台上。本内特在7点钟准时到达,除了偶尔吹过后花园的风,整个夜晚沉闷得令人窒息。
“好了,本内特,”两人落座后,斯拉什纳便开口道,“你知道我不喜欢弯弯绕绕,你直入主题吧。”
“我的目标是建一座新型工厂,我需要你帮忙打理政府那边,这样我才不会被那些条条框框和检查绊住。这个计划私下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种事嘛,倒也不是不可能。”斯拉什纳说,“但你到底要做什么,我又有什么好处?”
“我要做的是制造精灵。”
“你刚才是说精灵吗?”
“几个月前,你在实业家们的晚宴上问‘人们想要什么?我帮他们决定了,他们想要精灵。”
“我不太开得起玩笑,本内特。我以为你知道这点。”
“不是开玩笑。我研究过这个过程,得从一具新鲜的尸体开始。”
“本内特,你是不是有点疯了?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鲜活的尸体,刚死掉的,没过夜的那种。我们需要人头。”
斯拉什納瞪大双眼,捋了捋胡子:“尸体!从哪儿弄尸体来生产?”
“相信我,先生。出于道德的考虑,我们可以和停尸房做交易,我们只使用那些无亲无故、孤独死去的人。”
“这么说,你的工厂得靠那些孤独死去的人的遗体来运转?”
“不,我们将焚烧他们的头颅,让魂之火花释放出来。然后用一个悬在焚化炉顶部的真空泵收集它们。”
“魂之火花?”斯拉什纳问。
“死者的灵魂或者说种子。一旦头骨在火中裂开,生命的核心便会飞走。”
“我想我可能听过这个词。”
“你当然听过。”本内特说,“魂之火花被收集到真空泵,然后通过一根管子进入另一个仓室,它们会在那跟细碎的泥土碰撞爆裂。这种灵魂和尘土的混合物会被装进工厂的培养罐,然后长出巨大的球状蘑菇。等它们成熟丰满时,这些真菌就会爆裂开来,精灵就诞生了。”
“你简直疯了,本内特。你真是疯了。”
“我们使用泥土,因为我们制造的是哥布林、地精、棕妖精,以及可以帮忙打杂的家用精灵。人们不需要精灵,斯拉什纳,人们只是想拥有精灵。”
“就算你能造出它们,你打算怎么卖?”老人嘲笑自己居然还没把本内特轰出去。
“当它们从蘑菇里爆出来时,它们是无形的——自然的精灵状态。接着,就是用我的秘密技术,把它们收集起来,用单个的彩色玻璃球捕捉。把这些卖给大众,让他们根据指示带回家,在厨房的地板上敲碎,这样就能把精灵释放到家里。”
斯拉什纳靠在他俩中间的桌子上,开玩笑地低声说:“秘密技术是什么?”
本内特也凑上前:“秘密就是,根本没什么精灵。”
“你是说你在卖骗人的玩意儿?”斯拉什纳笑得合不拢嘴。
本内特点了点头:“这就是为什么这个过程既可怕又神秘。这方面表演得越好,我们就能卖给更多人空玻璃球。”
“就在刚才,我很确定你疯了。但现在,我觉得你是个天才。”
“我们需要一位好的艺术家。广告也很重要。一旦我们把每个厂房都装上焚化炉,就可以开始生产精灵。我已经预见这个邪恶的玩意儿至少能吸引一批顽劣的家伙。当然,肯定会有人怀疑,但这会风靡一时。”
“工厂要花钱,培养罐和蘑菇也是。我想我们可以用橡胶做几个蘑菇,涂上颜色,让两个或三个在适当时候自动爆裂,喷出黑色的粉末。我们可以组织每周一次工厂参观,收取点儿费用。这套路,顾客求之不得呢。”
“有着工厂的外壳,却什么都不制造。”斯拉什纳愉快地闭上眼。
本内特离开斯拉什纳家的阳台时,他已经获得了这位老人在政治和劳工上的支持,他同时也承诺让后者入股工厂。经过一年的工作,本内特的计划开始成形。他非常愉悦,于是命令詹宁斯家的孩子去城里的街上雇一位年轻可爱的女孩子。“要有礼貌,孩子。”本内特提醒车夫,“我们必须尊重这些愿意为工厂奉献的女性。”
沿着河堤,马车缓慢前行。本内特把窗玻璃往后推开,探出身子。就在前面几英尺的地方,昏暗的煤气灯下,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旁站着一位年轻的女人,一头金色麦穗卷。他迅速打量着她的衣着,这让他知道她在街上干这行有多久了。确定可以忍受她这身寒酸时,他便开口道:“年轻的女士,要搭车吗?”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问。
他注意到她靴子里甚至没穿袜子,这让他有些退却,但好在她脸蛋很可爱。“我邀请你去我的豪宅喝香槟庆祝。”
“一场宴会?”
“当然。”本内特说着尽力保持微笑,“来吧。”
她点点头,向马车走去。詹宁斯稳住马匹,直到她上了车。当女孩在本内特身旁的长椅上坐定后,他敲了五下车厢的天花板,示意车夫尽可能快地行驶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本內特问。马儿猛地朝前一跃,把乘客甩得撞在了一起。路边煤气灯飞舞着掠过车窗,车轮压过路面石头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我叫蒂玛·鲁里。”
“什么?”本内特把手放在耳后,以便听得更清楚。
她把他拉向自己,贴近他的脸,仿佛在期待一个吻。本内特默许了这个行为,张开了嘴。他等着她的嘴唇贴上来,接着她直接把唾沫吐进了他嘴里。他惊呆了,还没来得及发出呻吟,就感觉到那玩意儿像牡蛎一样从喉咙滑下去,一股混着胆汁和腐烂物的味道。
“蒂玛·鲁里!”她吼道。
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本内特挥舞着拐杖,冲上去。但她优雅地打开车门,跳出车外。本内特设法关上门,朝着天花板敲击让詹宁斯停车。当马儿站住后,他冲男孩喊道:“慢慢往回走,那蠢女人跳车了,我们得找到她。”
“好的,先生。”
“还有,詹宁斯,你有带德林杰手枪吗?”
“在我口袋里,上好了膛。”
他们沿着刚刚飞奔而过的街道,慢慢地驶了回去,但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最后,本内特不得不告诉自己,以刚才马车的行驶速度,她肯定在跳下去时摔断了脖子。最终,他示意詹宁斯返回怀特索恩。一进书房,他便灌了三杯威士忌,希望能杀死在胃中翻涌的,那巫婆肮脏的唾液。那天晚上,他再也不用乘着马车睡觉了。他穿着整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陷入了无尽的漆黑之中。
第二天早上,他醒得很晚,这有些不寻常。但他仍然觉得疲惫不堪。他拿起一面镜子,盯着自己的黑眼圈和苍白的脸。不但肚子里翻江倒海,每次想起那口唾沫,他就一阵恶心。他回到卧室,钻进被子里,把被单拉到下巴。他瑟瑟发抖,不停放屁,闭眼试图入睡。但蒂玛·鲁里的声音一直在他脑子里重复“尸体温床”这个词。中午时分,老詹宁斯呈上了一封斯拉什纳的管家宾塞尔带来的信。
亲爱的本内特,
我今天起了个大早,忙活精灵工厂的事。今天下午三点来我家和史密斯勋爵一起喝酒。他在这事儿里肯定要捞很多好处,但在他面前我们还是得卑躬屈膝。毕竟没有他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为了不让场面太尴尬,我还邀请了其他人。
你的工厂合伙人
斯拉什纳
老詹宁斯和小詹宁斯合力把本内特从床上拽了起来,帮他穿戴整齐。父亲和儿子一人挽着他一条胳膊,走到马车前。新鲜的空气让他感觉好了点儿,能自己坐进车厢里。
“需要我陪您一起去吗?”老詹宁斯问。
“别犯傻,这孩子带我去。”
离开怀特索恩没多久,本内特的情况变得更糟了。他一阵阵犯恶心,用鼻子呼吸都觉得困难。他掏出手帕擤了擤鼻涕。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流血。他往叠着的手帕里看了眼,发现里边没有他担心的红色污渍,反而有一个绿色小人,正在奋力挣扎。这生物急匆匆地在广阔的手帕上奔跑,然后跳到本内特膝盖上。他能感觉到那东西落在自己身上,于是伸拳向下打去,可惜没赶上;它已经跳到下面的阴影里去了。在超过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里,本内特跺着脚,希望能踩碎那个他确信是昆虫的玩意儿。
在斯拉什纳家聚集了很多重要人物,他们无疑对即将发生的事有所觉察。本内特挣扎着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遇到不少跟他寒暄的贵族。对他来说最困难的事就是微笑。他汗流浃背,肠子像风车一样翻转扭曲。还没等他遇上斯拉什纳,宾塞尔就递给他一杯白兰地,把他介绍给了史密斯勋爵夫妇。
本内特知道自己需要振作起来。他痛苦地笑了笑,喝了一口酒。“很高兴见到二位。”他说道,白兰地像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内脏。
“彼此彼此。”史密斯勋爵回应。他的眼睛几乎没怎么睁开,看起来很威严。“史密斯夫人和我想请你帮个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亲爱的夫人为今天参加聚会的人带来了一道她发明的新菜。众所周知,她是一位法国传统菜肴烹饪专家。她希望你能品尝并给出最真实的想法。”
本内特看向史密斯夫人,朝她微微鞠躬,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端着的大浅盘。香味扑鼻而来,他感觉到口水流到了嘴角。他知道他不该看的,但还是瞄了一眼。几片灰色的肉浸在酱料里。他深吸一口气,总算恢复了镇定。
“柑橘烩鹅肉。”她介绍说。对本内特来说,她的穿着打扮很像某种马戏团的演员。她那闪闪发光的钻石让他眼里再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她用一把细长的银叉子叉起一片鹅肉,递到他嘴边。
史密斯勋爵笑眯眯地看着他。斯拉什纳突然出现在勋爵身后,迅速地冲他做了个手势,眨了眨眼,示意:快吃并表达出喜欢。本内特闭上眼张开嘴。当肉碰到他舌头时,他忍不住想吐。他缓慢地咀嚼,似乎每位客人都在一旁看着他。鹅肉硬得像软骨。在冗长的咀嚼过程里,他明显感觉自己急需去趟洗手间。最后,他咬牙切齿地宣布:“非常美味。”接着便告退了。
他气到想用棍子把斯拉什纳揍一顿。“难怪史密斯勋爵的笑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高兴。”他嘟囔着快步走下一条长廊。不过,他倒是可以为他的合伙人说句公道话,那就是他拥有最先进的厕所。本内特锁上门,挂好夹克,坐在马桶上。他呼吸沉重,心跳加速。一阵阵袭来的晕眩感让他几欲昏厥,又突然把他拉回现实。他身体前倾,想彻底释放身体里那头野兽。一滴滴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滑到空中时,它们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蓝色女人,落到他光裸的膝盖,再跳到地板上。
他哭了起来,眼泪也变成精灵飞走了。他的嗝也变成了精灵,在他张开的洞穴般的嘴里闪着光。他感觉它们从耳朵里爬出来,顺着脸颊一直爬到肩膀。接着,下面一阵骚动,一群喧闹的地精从他两腿间的身后爬出来,发出新生时的尖叫。他听到它们嬉笑着,在身下的水里游泳。
本内特出现在树篱后面时,小詹宁斯正坐在驾驶座上。男孩飞快瞥了一眼,立马搀扶住那位付他小费的雇主。
“您怎么了,先生?您看起来不太好。”
“我搞了一个村子出来。”
“好的,先生。”
“送我回家,孩子。”
詹宁斯设法把他弄上马车,开始赶路。本内特能感觉到它们尖尖的脑袋从皮肤毛孔里钻出来,活像一串活蹦乱跳的胡子。他呜咽着,而它们从每一个能想象到的洞口涌出。他的身体仿佛由内而外被翻了个底朝天,疼得魂飞魄散、钻心剜骨。他把自己打了个遍体鳞伤,胡乱抓着自己的脸。接着,他感到铁锹从眼角挖了进去,光亮消失了。
回到怀特索恩,年轻的詹宁斯拉开车门时,没看到什么精灵,尽管本内特在乘车过程里制造了数千个。一阵浓烈的硫磺味从车厢里飘出来,里面坐着主人的尸体。已经干枯,浑身是洞,空空如也。男孩跑进屋里寻出他的父亲。
据说本内特的精灵散布在城市各处繁衍生息。它们不是他原本想要生产制造那种好玩意儿,而是在煤烟中茁壮成长,从钢铁里吸取能量的精灵。它们在无数的工厂里安家落户,施展魔法制造事故、破坏机器、纵火、引发爆炸,常常把工作搞得一团糟。不止一位实业家绝望地跳进了工厂的大烟囱里,全都是它们造成的。
至于本内特,詹寧斯和他的儿子找来了一个老旧的威士忌木桶,滚进院子里。他们一点儿不吝啬煤油。当老詹宁斯丢进三根火柴时,一根火柱直冲夜空。最终火焰渐渐平稳,头骨爆裂。老詹宁斯刚过午夜便决定去休息了,而他的孩子独自坐在酒桶旁,等待着魂之火花。黎明时分的烟雾中,只剩下骨头和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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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马尔萨斯主义以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为代表的学派。产生于18世纪,马尔萨斯在其代表作《人口原则》和《政治经济学原理》中提出了“马尔萨斯人口论”,人类必须控制人口的增长,否则,贫穷是人类不可改变的命运。
②约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1806年5月20日-1873年5月8日),英国著名哲学家、心理学家和经济学家,19世纪影响力很大的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家,支持边沁的功利主义。
③亨利·C.凯里(Henry C. Carey,1793-1879)美国资产阶级庸俗经济学家。马克思认为他是“北美唯一的有创见的经济学家”。亨利·凯里根据19世纪美国的经济发展现实,对古典制经济学说进行了批判,首次对价值、分配、人口、土地、货币和价格、保护关税、社会科学和百自然科学之间的关系进行了系统论述,建立了不同于古典经济学的较为完善的政治经济学体系。
①蒲式耳是一个计量单位,(英文:bushel表示符号:bushel(UK)bu(US))类似我国旧时的斗、升等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