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刃(上)
2020-11-06K.J.帕克
K.J.帕克
她自小便老做同一个梦。她站在那根蠢呼呼的柱子顶上,低头注视下方静止的绿色深塘;好些大鱼贴在水面下懒洋洋地游着,她能看到鱼身模糊的轮廓。紧接着她的位置突然一变,换到了干涸的水塘里。她往上看,二十英尺之上有根宽大的水管,水从管子里涌出来,转瞬间池塘就满了——满是水、鱼和像鱼一样漂浮的死尸。一个死人仰面朝天从她身旁漂过,她知道那是自己的丈夫。然而她既没有沉入水底也没有淹死,水把她托上去,直托着她回到柱子顶上。
那根柱子她当然是知道的,那是她父亲唯一拿得出手的故事,一逮着机会他就要讲。但梦里其余的意象令她不安,所以十四岁那年她溜出家门去了神殿,去问祭司他是不是明白这一切的含义。祭司满脸肃穆地认真听完,之后露出迷惑的神情,仿佛觉得她的梦一部分讲得通一部分讲不通。
她问:“如何?”
“我并非算命先生,”祭司挤出微笑回答道,“若非了解你的为人,我定会疑心你读了萨洛尼努斯的《弗卡斯与莱奥希雅》,这才做起噩梦来。但那样的文字可不适合教养良好的年轻女士啊。”
伊瑟姿回答说:“从没听说过。”
“当然。”祭司伸出拇指和食指揉揉鼻子,“嗯,《弗卡斯》里有这么一幕,女主角罹遇船难,她丈夫的尸体从她身边漂过。我猜你可能听谁说起过,后来这个印象就一直留在心底。我能想到的就这些,抱歉。”
她叹气:“有什么辦法能让它停下吗?我连觉都不敢睡了。”
祭司回答:“祈祷。”她并不真心信仰无敌骄阳,但还是试了试。噩梦不再出现,之后的十年她都没再想起这件事。
卡努斐克斯将军被人称作“浇灌者”是在他摧毁佩尔米亚的第二大城市弗罗斯·维尔让之后,那是在大战的第三十七年。卡努斐克斯接过指挥权时,围城已经持续两年之久,军中爆发了三次疫病,人员大减;加上弗罗斯·维尔让位于由三道山脉形成的山谷中,围城的军队很难获得稳定的补给。凡此种种,使得军队总参谋部下令召回剩余的部队,把之前五年作战赢得的土地完全抛下。
卡努斐克斯花了一个月时间全力围捕当地平民,拼凑出一支近两万人的劳工队,男人、女人、小孩都有。有四条大河从山里汇入普雷塞尔湖,这些劳工的任务就是改变河道。卡努斐克斯跟俘虏的银矿矿工学到工程新技术,最终在坚硬的石头里挖出很深的水道,将河水引下维尔让山谷。工程完成、大坝被冲垮,接踵而至的洪水将城市完全淹没,直至今日它仍然沉在水底。
世上大概少有比你自己的血更令你愁苦的景象了。他左侧的裤腿完全湿透,仿佛遭遇了夏季突如其来的猛烈暴雨,尽管持续时间不过一分钟上下,却能把你从里到外浇透。只不过是血水而非雨水。等到达某个临界点,失血太多,人就救不回来了。这是一个医学生告诉给他的,不过当时他没留心听。在到达那个点之前的一小段时间,也可能是之后,你开始产生微醺的感觉;注意力难以集中,你真的很想闭上眼睛打个盹儿,虽说你很清楚自己多半再也醒不过来。据那个医学生说,那感觉虽说算不上开心,却也不是要命的惊恐。并不怎么疼,而且主要是你压根不在乎。
之前或者之后的一小段时间。他放松下来,任脑袋靠在钟房墙上。如果我死了,他心想,至少不必再对自己做的事负责。我可真不想来那么一遭,忍受旁人的大惊小怪,害自己又不快又尴尬。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他们会跟着那足足一里宽的血迹追过来、匆匆忙忙地冲上钟楼的阶梯;他们会一脚踹倒大门然后发现我已经完蛋了——差不多跟逃掉了一样好。否则他会被捕,跟醉鬼和街上的粗人一起关进牢房、度过悲惨耻辱的一晚;他会公开受审,检察官会用富有画面感的细节一五一十地描绘出他所做的那一切蠢到极点的蠢事,他会瞥见旁听席上父母的脸,并为此心碎;他会在关押死囚的监牢里经历难以忍受的漫长等待;当行刑的那个早晨到来,当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户,他还会感到巨大的惊恐,几乎控制不住要大小便失禁。能逃过所有这一切几乎跟完全逃脱惩罚一样好。他咧嘴一笑,低头看腿上那片湿漉漉、亮闪闪的红色。来啊,他说,再流快点。
最少最少,如果他死了,就不必再面对父亲的质问:他究竟以为自己在搞什么名堂?到底是中了什么邪?这总归是挺不错的。好吧,爸爸,是这样的。我去了讲堂,不是去听我该听的课,而是因为想认识姑娘的话,那地方最好。我认识了许多姑娘。不是靠机缘巧合,是专门去找的。我遇到姑娘就像胡昂表兄和他那群贵族兄弟在树林里遇到野猪:带着精心训练的猎狗、目标明确。讲堂的走廊真是好地方——请别把这话当作建议,爸爸,我可不愿你也落得和我一样下场,死在哪儿的钟楼里。总之你在讲堂走廊遇到的姑娘简直完美:出身上流社会、聪明、迫不及待要挑战传统。家里允许她们独自出门,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留心她们刚刚上的是哪门课。如果是文学,你就跟她们聊晚期矫饰主义诗歌中对意象的运用;如果是自然哲学,就对萨洛尼努斯的非实体原理做一个详尽的批判。只要预先读一点基本的背景知识,小菜一碟。
爸爸,我遇到了一个姑娘。这人其实挺有趣的,她对塞吉美如斯农业改革中的社会因素有很多看法,而且我还挺喜欢她对百分之十土地税的意见。不过聊归聊,正事总得办,于是我就缩短学术讨论去了她家,因为她父亲肯定要等议会散会才能回来。多谢你一直拿政治烦我,我对此倒也有几分了解,所以我知道他们要辩论产权法修正案。这题目比火山还烫手,他肯定要辩上一整晚,不到天亮不会回家。完美。
恐怕我是永远没机会知道辩论结果了,爸爸——也许你可以写张小纸条烧给我,就像神殿里为死人祈祷那样——不过我猜贵族派应该在第16条上妥协了。真讽刺不是吗?作为冲动的年轻激进派,这结果正好遂我心意。但假如辩论经过真的如我所想,那么正是他们太早妥协害我丢了性命。这么说来我算不算是为公平分配公共用地的事业牺牲了性命呢?真要这样倒好了,不过我觉得应该不算。真可惜。在我人生中某些无可救药的浪漫时刻,我会说这一事业是值得为它去死的。我猜这取决于你如何解读“事业”①这个词。事业的意思是首要因素,没错,但这并不会为我在革命英雄万神殿赢得一席之地。当然了,我之所以成为冲动的年轻激进派,也不过是为讨讲堂遇到的那种姑娘欢心罢了。
总之呢,爸爸,关键就是她父亲提前回了家,而我俩当时正干得起劲儿。最可悲的地方就在于她这人其实毫不出奇。她又是呻吟又是哼哼,可我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头,于是我想,管它呢,赶紧干完我好回家。于是我就把她翻了个身,又把节奏加快了一点点。就在这时,门开了。
我能想象她父亲会怎么想。她嚎叫的声音肯定整栋房子都能听见,在他听来准像是有人发出了非常惊恐和痛苦的尖叫,于是他快步跑上楼,发现声音来自他女儿的房间。他一脚踹开门,只见我压在她身上、抓着她的手腕;我的动作活像添煤的烧火工,她的叫声活像有人在谋杀她。那可怜的男人还能怎么想?
我所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门砰一声开了,门口出现一个又高又壮的大胖子,他盯着我,就好像我是个难以置信的怪兽,长了角、尾巴和獠牙的那种。有那么几分之一秒我俩就那样死盯着对方,然后我听见一声清脆的轻响,是刺剑与剑鞘尖上的包铜相互摩擦的声音。
你还记得在学校学击剑吗,爸爸?他们最先教的是敬礼。你朝着对手彬彬有礼地鞠躬,从头上拿起帽子,用左手舞个花胡哨——在这方面我一直无可救药——接着你站直了,用缓慢、高雅的动作把剑带到起式。当时可不是那样。一听到剑出鞘的嘶嘶声,我立刻从她身上跳下来——蹲着跳,跟青蛙一样。他冲上来的时候我正在半空,剑刺中我左膝上方大约六英寸的位置。剑刺进肉里我并不觉得痛;人家都这么说,你不会相信,但事实确实如此。我能感觉到剑在我身体里;我落地时还感到它被抽出去。我记得自己当时想,完了,我死了,就好像我完全放弃了似的。可我的双手在到处乱抓,而右手正好摸到了先前扔在地板上的裤子。
还记得吗,你教过我达维雅努斯式拨挡——左手拿披风缠住对方的剑,为自己争取一点点时间。原来用裤子也一样有效。他发出一种好像是咆哮的声音,把剑回撤,我的右手摸到了我刺剑的剑柄——先前我把它连皮带一起搭在椅子上的。我从剑鞘里抽出剑来,正好撞翻椅子、又正好在他第三次冲上来时挡了他的道。我趁机向后两次兔子跳,为自己创造出一点空间。他第四次冲上来,冲到一半时他就死了。我看见他眼里的光熄灭、看见他脸上惊奇的神情,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完成了教科书一样标准的半转身。你知道,就是你侧移避开对手的进攻线路,同时反刺一剑。那一剑正好刺穿了他的脑袋侧面。就像祖母过去常说的那样,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你想象一下那场景吧。我浑身光溜溜,鲜血涌出来顺着腿往下流,手里拿的剑消失在一个男人的脑袋里——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这辈子从没见过他——又从他脑袋另一头钻出来。大约三十秒之前,我还在百无聊赖地跟一个姑娘做爱,而她之所以跟我搞,似乎主要是为了看看自己能叫多大声。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大部分情节都像是活喜剧,而我的人生就此永远改变——现在看来不仅是改变,还差不多要结束了。
另外我们也别忘了我的对手。对于悔恨之情我一直持嘲讽的态度,再说那混蛋想杀我呢。然而即便如此,我向你保证,我当时的感受主要就是被这可怕的事惊呆了。一部分是因为我不必停下来思考也知道会有严重后果,但主要还是对暴力导致的死亡感到极端的厌恶。天啊,把一个人从耳朵刺个对穿,多教人恶心!法律上有个术语,叫严重猥亵行为。我刚刚的行为完全符合这一描述,除此之外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行为配得上这名号。
然后他就往侧面倒下去,他从剑上滑落时差点害我手腕脱臼;而我根本没思考,我跑了。我从他身上连滚带爬往外跑,好像还踩了他的脸。我一心只想逃出去,逃离那恐怖的景象。我冲出门外,发现自己站在某种楼梯平台上,我能看到楼梯顶,还有个老头正从底下往上爬。我把他撞倒了,当时心里竟还很不安呢。我跑下楼梯,前门开着。我跑到街上。
如果你看见这么一个流着血的裸身男人,一手抓着裤子、一手拿着出鞘的刺剑,看见他从人行道朝你冲过来,你会怎么办?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爸爸,不过你的答案大可以自己留着,因为它肯定是错的。我来告诉你罢:你会站着一动不动,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眼看着裸男从你身边冲过去。他们就是这样的,那些诚实体面的同胞,他们无暇思考眼前这一幕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于是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至于我呢,我还从没赤脚奔跑过,至少自打我长大有记忆以来从没有过。说起来还挺叫人吃惊的,赤脚的摩擦力其实很强呢,我记得自己还注意到路面是多么暖和。总之,长话短说,我望见了修正派殉道士之塔,我记得的下一件事就是挣扎着爬上楼梯,朝钟房跑。我以为到那儿就安全了。对,没错,实在很蠢。可当时我真心觉得这主意不错。
总之,爸爸,这就是我死的地方。对此我非常高兴,主要原因在于,等他们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等他们告诉你说你儿子犯了强奸和谋杀罪,但赶在人家逮捕他之前就死了,那时你就可以不相信了。你不必看我承认说没错,我确实做了这些无比愚蠢的事;当然,实际上并不是强奸,技术上讲也并非谋杀,但相比我真正犯下的罪,也就是我那纯粹的、极致的愚蠢,这两项小过错你应该是很容易原谅的。你可以带着信心走进坟墓,相信事情另有隐情,相信存在某种完全合理的解释,能证明我是完全无辜的,只不过没人知道罢了。所以我真的不介意,爸爸。真的,相信我,这样更好些。
他抬起头。他听到了靴子踩在楼梯上的声音。
“你知道那個幻想吧,”富兰特泽士字斟句酌道,“你没有穿过玉米市场回家,而是抄近路从奴隶市场走,正好看到一个美貌的年轻姑娘被出售,你马上就爱上了。”
柯尔布罗微笑道:“啊,那一个。”
“对。你把她买下来,放她自由;而她说我不要自由,我觉得我爱上你了。于是你们就结婚。你的余生都教她欣赏艺术、文学和古典音乐,而她天生就喜欢这一切。”
柯尔布罗说:“你娶了你的奴隶,是不是?”
“只是幻想罢了。”
“即便如此。”
“事实上,”富兰特泽士打开玫瑰木的匣子,拿出一把黄铜算筹。“并不完全是那样,”他把算筹分成五个一堆。“不过其中确有相似之处。”
除了下象棋的时候,这还是他头一次让柯尔布罗哑口无言,哪怕只为这个也值了。他在算板上排出三排算筹;柯尔布罗说:“继续。”
“嗯,首先嘛,她不是奴隶。”
“啊。”
“过去曾经是,但那是很久之前了。另外我猜她也不是什么姑娘了,她三十七。”
柯尔布罗皱起眉头:“不是奴隶也不是姑娘。那她是什么?”
富兰特泽士又放下三个算筹,两个在千位那行,一个放在百位那行。他说:“她曾经当过妓女。”
“曾经。”
“退休了。已经退休好一阵了。”
“原来如此。”
“如今她在办公室干活。”
柯尔布罗放下笔:“妓院的办公室。”
“对,但总归是办公室。她负责记账,还兼管家务方面的事。你知道,采购酒啊、蜡烛啊、衣服送洗之类的。”
“在妓院。”
富兰特泽士叹气:“我跟她相识,”他略有些心浮气躁,“是在音乐会上。”柯尔布罗冲口发出短促的大笑,但富兰特泽士没理他,“是在新神殿救助难民的慈善音乐会。布林伽斯大人家的乐团,演奏的是奥尔霍迈诺斯长笛奏鸣曲。”
“管它演奏什么,”柯爾布罗说,“她跑去音乐会做什么?”
“听音乐,”富兰特泽士回答道,“她很喜欢音乐。”
“当真。”
“对,当真。”富兰特泽士卷起右手的袖子,免得扫到算筹,然后开始计算,“我迟到了,去座位时踩了她的脚。”
柯尔布罗叹气。这口气叹得很长,最后的三分之一纯为制造效果。“这让我联想到,”他说,“帕拉戴苏斯关于园艺的警句。”
“是什么来着。”
“你可以领妓女去学文化,但你没法子强要她思考。”①
富兰特泽士弹了弹舌头。“反正呢,”他说,“幕间休息时我为站在她脚上向她道歉,而她非常和气,我们就聊起来。”
“然后?”
“然后就没了,”富兰特泽士说。“可后来我又在希兹瑟姆的后矫饰主义画展上遇见了她。”
“还是个艺术爱好者呢。”
“对。我们一起看展览。我得说,关于宙克西斯对光影的运用,她的观点非常有趣。”
“那还用说,”柯尔布罗说,“然后你们就上床了。”
“根本没有。”
“那就是之后上的。”
“好几周之后,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
“免费吗?”
富兰特泽士叹气,柯尔布罗扮鬼脸。“抱歉,”他说。“不过请你原谅,我希望保留一点点置疑的权利。你多少岁来着?”
“五十一,”富兰特泽士厉声道,“比你小两岁。”
“啊。”
“但身体比你强多了。我每周游泳三次,大多数日子还去铜门的学校击剑。剑术老师说我状态保持得很好。”
“他们解开提贝里亚斯三世木乃伊的绷带时也是这么说的。”
“她并不嫌我太老。”
“她自己也不是什么春天的小鸡仔了。”
“年龄并不重要,”富兰特泽士说,“只要两个人对彼此有着深刻、真挚的感情。”
“完全正确。”
“我不指望你能明白,”富兰特泽士写下计算结果,接着便把算筹一股脑扫回匣子里,“在我这个年纪,过了这么大半辈子,而且说实话日子还挺苦,我觉得我也该得点幸福了。”
“那是自然,”柯尔布罗转开眼睛,“只不过这或许不是获得幸福的最佳方法。”
“见鬼,你又知道什么?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一直过得很悲惨。”
柯尔布罗耸耸肩——虽说肩膀大幅度摆动,却丝毫不带否认的意味。“我是你最老的朋友,”他说,“更不必说还是你的生意伙伴。在这种情形下,悲惨是我的责任。”
富兰特泽士扭头怒视他:“你是担心她会掌握我那部分股份。”
“对,”柯尔布罗回答道,“还有别的。”
片刻冰冻般的僵持,然后富兰特泽士咧开嘴。“不用担心,我跟你担保,”他说,“她是个可爱的姑娘。你会喜欢她的。”
“我尽量。但我可不跟你保证什么。”
“你尽量就好,我也不能要求再多了。”富兰特泽士打开蓝色的大账本,在一页纸的顶端写下日期。“她明晚要为我们做晚餐。愿意的话你可以带上赞茜。”
“去妓院?”
“不是,蠢货,去我家。”他从罐子里捻起一撮细沙洒在湿的墨迹上,“你觉得赞茜会来吗?”
“等我把事情告诉她以后?”柯尔布罗的笑容犹如日出般灿烂,“世上再没有什么力量能拦得住她呢。”
“如何?”
柯尔布罗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他说,“我认为你的选择非常聪明。”
富兰特泽士望着他重复道:“聪明。”
“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明智。”
“明智……”
柯尔布罗点点头,他在自己的凳子上坐下:“我认为她代表了一种可靠的中到长期投资,回报相当可观,同时风险因素较低,处于可接受的范围内。”
富兰特泽士翻个白眼,柯尔布罗摘下手套、将两只手套叠在一起放在桌沿上,然后拧开了墨水瓶的盖子。“真的,”他说。“起先我还抱着怀疑的态度,不过——”
“明智,天啊。”
柯尔布罗耸耸肩。“你是个中年单身汉,有自己的一套习惯,对女人毫无经验。突然间你决定要恋爱了。虽说我个人并不建议这类行动,但假如你觉得自己非如此不可,那么你确实选对了恋爱对象。”最后他又补充道:“我觉得是。”
“你觉得。”
柯尔布罗看看笔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削笔刀。“对,”他说,“而且赞茜也同意。事实上她觉得你很走运。她还有个建议,”他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这东西你也许用得着。”
他拿出一本书,很老了,封皮开裂,边也卷起来,书脊中部用羊皮纸仔细修补过。富兰特泽士拿起书,眯细眼睛看看书名,看完扬起眉毛。
“最初的所有者,”柯尔布罗说,“是我父亲。”
“啊。”
“很对。即便如此,”柯尔布罗接着往下说,“我估摸着在这个题目上,大致的标准是没多大变化的。当然了,我本人并没有读过。”
“當然。”
“你就稍微看看,随手翻几页。里头有图。”
富兰特泽士红了脸:“我也不完全是生手你知道。我曾经有过——”
“我信,”柯尔布罗说,“没想暗示不是这样。但是赞茜说,而且我也同意——那什么,经验上的差距可能会带来问题,你明白我意思吧。从事任何新活动都是如此。一点点背景阅读总归是有用的。”
富兰特泽士看着那本书,仿佛担心书会咬自己一口。然后他一把抓起书塞进抽屉里。“谢了,”他说。
“别提了。”
“我不提,”富兰特泽士郑重回答道,“永远不提。你也一样。”
大家一致同意,总的说来婚礼相当迷人。新娘穿的是端庄朴素的蓝裙子,还戴了深色面纱,让几乎所有人都大失所望。她没邀请任何客人。她坐了有遮盖的老式轿子从自己的住处去到神殿,四个轿夫穿的是“银匠/钟表匠”行会的号衣,但谁都没好意思打听这是为什么。
柯尔布罗和赞茜以一支埃斯坦比舞开场,小个子男人和大块头女人动作十分优雅,不单配合默契,几乎可说是心有灵犀。好一会儿工夫大家都站在原地呆看,最后亏得检测实验办公室的艾斯提亚吉斯夫妇领头加入进去,从那往后地板上就连落脚的地儿也不剩了。第二支舞由富兰特泽士和他的新娘开启,是缓慢而正式的四对方舞。他的任务大体就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所有了解他的人都认为这非常合理;她则表现出绝佳的舞蹈才能,对此谁也没觉得惊讶。
跳完舞是音乐,由喀耳切多尼亚演奏;再接下来是第二学院的西斯塔梅努斯大师表演书法。不过压轴的还是一场单手刺剑的表演赛,对阵双方是去年“金百合”的决赛选手:格斯·耳寇迈-布林伽斯和苏伊达斯·德泽尔。对于新郎这完全是意外之喜,他事前毫不知情。比赛由柯尔布罗一手安排,击剑行会很乐意将它列为正式比赛,以此向曾经的三冠王致敬。比赛采用开刃的剑(是新娘送给新郎的礼物,一匣碗状护手的上佳刺剑,来自古老的梅尊廷)。比赛每局三分钟,头六局两位选手都无懈可击,到第七局德泽尔终于在耳寇迈-布林伽斯右手的手背上划出一道半英寸的口子,借此赢得比赛。优胜奖是绣着行会徽章的丝手巾,外加五十枚诺米斯玛塔金币,由即将卸任的协会主席颁给获胜者。主席还发表了简短而诙谐的演讲,说假如富兰特泽士年轻二十岁,这两位参赛者谁也别想出头,等等等等。来宾报以礼貌的掌声,人家拿来食物给两位剑手吃。
之后富兰特泽士为主席斟酒,他说:“当然了,那全是胡说八道。即便在我巅峰时期,这两个小坏蛋也能轻松解决我。这是变老的好处之一:再也不必跟年轻一代认真较量。”
主席睿智地点头:“自打我们那个年代到现在,比赛是变得多了。”
“当然大家嘴上都抱怨,但我觉得这不是坏事。想想看,自从我们取消业余选手资格之后,步法进步了多少啊……”
“我同意,”富兰特泽士说(他注意到妻子脸上露出甜美的耐心表情,于是明白自己跟主席聊天的时间太长了),“这事没法两全。击剑的水准比十年前进步了十倍,唯一的危险只有一个:如今大家光看,不愿亲自下场了。我们这个国家正在变成——”
“亲爱的,”他妻子打断他,“议员像是准备要走了呢。”
于是富兰特泽士只好去跟议员道晚安,他一走派对就迅速降温,大家三三两两起身告辞。柯尔布罗和赞茜在外头等自己的轿子抬过来,柯尔布罗对赞茜说:“有件事可真不好意思承认,但我至今不晓得那讨厌女人的名字。仪式的时候我仔细听了半天,可不消说,他自然是嘟囔过去的,而现在我当然不好再问他了,可我也不能一辈子管她叫‘你的好夫人吧。也许你恰好有听到……”
赞茜说:“斯帕吉雅。”
“什么?”
“斯帕吉雅,”她慢慢重复道,“斯——帕——”
“老天爷。”
“这是瑟莱忒人的名字,”她说,“意思是‘玫瑰。或者如果你把‘帕的音拖长,就变成了‘血肠。我猜他肯定已经给她想出爱称了。非有不可,不是吗?”
他们的轿子出现在上轿的踏脚木旁。两人爬进轿子里,这时柯尔布罗问:“刚才那个不是卡努斐克斯家的孩子吗?”
“对。奥多,最小的那个。”
“天呐,我都不知道富兰认识这种人。”
“击剑认识的,”赞茜解释道,“你从不击剑实在可惜,否则咱们说不定也能认识几个体面人,而不只是你那些讨厌的生意伙伴。见鬼,”她的一只脚从踏板滑落到一滩冰水里,“看,全是你害的。”
苏伊达斯·德泽尔早早离开婚礼径直回了家。路上他经过了壮哉骄阳、阿卡狄奥斯之美妙启示、仁慈与贞洁酒馆,可他甚至没有停下来闻闻门上的味儿,在婚礼上他也滴酒未沾。
“怎么样,”他开门进屋,她劈头就问,“你赢了吗?”
他点头:“五十诺米斯玛塔。”
“谢天谢地。”
他一屁股坐进唯一一把能坐的椅子里闭上眼睛。“开刃的剑,”他说,“他们要我们用见鬼的开刃剑比赛。我真看不出来这种事情有什么必要。太野蛮了。”
“钱,”她提醒他。
“什么?哦,没错。”他把手伸进口袋,最先拿出来的是手帕,他朝手帕皱眉头,把它扔到地板上;接着他掏出装着诺米斯玛塔的钱袋递给她。她一把抓过去,轻轻解开绳子后立刻开始点数。
他说:“都在里头。”
“你数过?”
“那些是体面人。”
“没有这种东西。”金币咔哒咔哒地拢在她手掌里。“五十。”
“我怎么说来着?”
“现在下一步。”她坐直在地板上,用银行家一样娴熟的手法把诺米斯玛塔分成几摞:“付房租十块。给塔度锡安十块——咱们欠他十五,不过让他见鬼去。三块付人头税。十二块是上个月欠佣人的钱。十四块给你表兄哈默——哪怕只为让他别烦我也值,每回我从门里往外探个头他都要扑上来,我受够了。”她拿起一枚诺米斯玛塔,“而这就是我们过活的钱,直到你能挣到更多钱为止。”
他瞪大眼睛:“你开玩笑吧。”
“一个诺米斯玛塔,”她沉着脸确认道,“哪怕你只看一眼酒瓶,我也要杀了你。明白?”
他叹口气说:“我还以为咱们日子过得不错。”
“噢是不错,”她回答道,“至少照咱们的标准是不错的。整整一个诺米斯玛塔,真他妈富得很呢。当然我们还欠着煤钱、水钱和窗户税,不过这些人我还能再拖个一星期。”
他苦哈哈地说:“对不起。”她没应声,只是从地板上爬过去捡回手帕。
他说:“你喜欢就拿去。”
她查看一番:“能卖出九个特拉齐。”
“它值——”
“九个铜特拉齐,”她说,“对于住在布勒米奥的我们它就只值这么多。”她把手帕翻过来,用指甲抠手帕的镶边。“主席去了吗?”
他点头。
“你跟他说了没有?”
他回答时带着防备:“我稍微暗示了一下。”
“你跟他说了没有?”
“没直说。”她拉下脸,“那是社交场合好吧?大家喝酒闲聊、走来走去,这种时机场合不适合求情找活儿干。”
“你没跟他说。”
“我明天就去他办公室,”他怒道,“行了吧?”
“随你便。”
他十分夸张地叹气,靠回椅子里扫视房间。其实没什么可瞧的。除了椅子和床垫(床架被治安官的手下拿走了),屋里只剩建在墙里的炉子和空的无花果木箱,箱子上放着三英尺高、有三个把手的纯金奖杯,借给每年斯科利亚共和国的击剑冠军保管一年。她用它装擦屁股的白菜叶子。
他说:“你也可以回去工作的。”
她看着他,怒不可遏:“相信我,我倒挺愿意呢,”她说,“至少身上能暖和,好过冻死在这冰屋里。可惜他们现在不雇人。也许明年春天。”
他睁大眼睛:“你问过了。”
“别幼稚了,苏伊达斯。”
“我不是叫你回去做那个,”他笨拙地说,“我想的是也许你可以一周出去工作幾天,在商店之类的地方。直到咱们情况好转就行。”
“苏伊达斯,”每回她认真生气的时候声音总是很轻柔。“我曾经是王宫剧院的第一女高音。就因为在钱的事情上你屁用处都没有,你以为我就会去商店累死累活吗?别做梦了。”她停顿片刻,让他明白自己接下来的话绝不是开玩笑,“如果我回去工作,我就离开你。看你了。你自己选。”
他望着她:“看在老天份上,松莎①,”他满心疲惫。“你以为我愿意咱们过这样的日子吗?只不过……”
他没把剩下的话说出来,说了也没用。她下了最后通牒,而且完全合情合理。他从来没法跟她争,因为她有个叫人抓狂的本事:她总是对的;而苏伊达斯击剑太久了,只要对方干净利落地击中目标,那他是没法抵赖的。
“如何?”
“很公平,”他说(听了这话,她的表情变得晦暗不明),“我明天就去找主席,保证。无论有什么活儿我都接。”
她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个,所以当晚睡觉时一直背对着他,而他则一夜没合眼,努力思考除了击剑自己还能做什么。可他想不出来。不等天亮他就爬起来,拿杯子当镜子刮了脸。他的另外那件衬衫被压在床垫底下保持平整,想拿出衬衫就一定会吵醒她;时间这么早,吵醒她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幸亏天冷,也就是说头天晚上他没怎么出汗,所以昨天的衬衣勉强还能穿。他扣上佩剑的皮带,但略想了想又把皮带摘下来——他怕在街上遇到治安官的手下。
在睡梦中,他听到有人一遍遍喊他名字:季若特、季若特、季若特·布锐埃纽斯。他睁开眼睛,结果看见了光,这倒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说:“我没死。”
“的确。”女人的声音,很可能就是刚才喊他的那个声音,不过他不确定。“实在没有正义可言。”
片刻的迷糊;接着是喜悦——自己毕竟没在钟楼里流血至死;然后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可怕回忆,以及对接下来遭遇的想象。
那声音说:“看着我。”
他转头过去,脖子痛。
中年女人,两鬓已有缕缕灰色;长相普通、神情严厉,立刻让他觉得自己很蠢。她穿着黑衣,身上隐约有玫瑰的香气。
“你在第二学院的病房,”她说,“你流了很多血,现在仍然很虚弱,但修士们说你会活下去的。”她朝他微笑,笑容像古代雕像一样冰冷,“或许你想听的不是这话吧。假如我是你,我情愿在他们找到我之前就死掉。”
“抱歉,”他说,“我好像不认识你。”
她脸上的肌肉做出大笑的动作,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你当然不认识我了,”她说,“你从没见过我。你杀了我丈夫。”
噢,他心想。“我很抱歉。”
“你很抱歉,”她重复一遍,“那感情好。”她从床边的桌上拿起水罐和杯子,倒了点水递给他,“别怕,”她说,“我没下毒。喝吧。”
听她一提他才发现自己渴得要命。他喝水,水顺着下巴往下流。
“我真的很抱歉,”他说,“关于你的——”
“不,你并不觉得抱歉。”她的态度很平静,仿佛在纠正某个微不足道的错误,“你为自己感到抱歉,而且非常难堪。你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向被你杀害的人的未亡人道歉。”她放下水罐,在直背椅里稳稳坐好,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我丈夫,”她继续往下说,“是头猪猡。他这人粗野无礼,喜欢恃强凌弱,又总跟家里的女佣人闹笑话,不顾家到了可耻的地步,在金钱问题上也毫无用处。我嫁给他二十七年了。你之所以在这儿而不是在牢房,是因为我去找了地方的行政长官,请他对你发慈悲。理论上讲,你是被转交给我看管,直到法庭决定如何处置你。实际上呢,你的命运多多少少是交给我来决定了。”
他盯着她。她直视他的眼睛,眉头微微皱起,仿佛他是她一时冲动买下的什么物件,买完又不大满意,还嫌钱花得太多。他又想起一件事:“对你女儿我也非常抱歉。”
“哦,她啊,”她耸耸肩,“我从她嘴里掏出了真话。她从来骗不过我,虽然她老要尝试。我早知道不该允许她去大学,可她父亲固执得很。”她停顿片刻,仿佛在花时间让自己的决定正式生效。“如今我身处一个很有趣的位置,”她说,“我可以决定接下来会怎样。一旦我选定事件的某一个版本,大家就会把它当作真相接受下来,谁也不会去质疑它。我可以决定那究竟是强奸和谋杀还是愚蠢的误会以及过失杀人。通常情况下,只有无敌驕阳才能在事后改变历史的走向,但这一次,他似乎将这一能力下放给了我。你肯定能想象,为此我已经考虑了好一阵子。”
她再次停下来看他。她在制造悬念,完全是出于坏心眼,只因为她有这个能力。最后她稍微将身体前倾——她的坐姿里带出点母性的感觉,就好像准备念故事给他听似的。“我倒很有几分愿意让我对先夫的厌恶影响我的决定,就这样放过你。”她继续往下说,“要是知道杀死自己的人可能逃脱惩罚,他肯定要气急败坏,而他生气时总是那么浮夸。但另一方面呢,我们在这座城市也是有头有脸的家族,要是让人觉得可以随意杀害克里索斯托马斯家族的族长,同时还不必遭受惩罚,那也是不行的。另外,”她弯腰从地上的天鹅绒包里拿出刺绣的小绷子,“还要把你也考虑进去。”
她又不说话了,利用这段时间把一根红丝线穿进针眼。他母亲也这样。她老在做针线活,如果不绣点什么简直没法思考。
“我跟你父母谈过了,”她接着说。“你母亲有些歇斯底里的倾向,至于你父亲……倒提醒了我。”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他让我给你的。拿去,读吧。”
他接过纸展开。不是他父亲那难看到极点的笔迹;是由专门的文书所写的正式文件。
鉴于吾子季若特·布锐埃纽斯以他邪恶和不可原谅的行径永远地玷污了他自己和他的家族,并鉴于遵照吾父吉罗姆·布锐埃纽斯之遗嘱及后述列出的其他各家族信托,上述吾子季若特将继承此明细中详述的某些产业,此契书证明我,唐克雷·布锐埃纽斯,彻底剥夺上述吾子季若特对一切现存或未来获取之动产与不动产之继承权与所有权,此动产与不动产原本——
“你愿意的话,”她柔声说,“等过段时间他平静一点,我可以替你说说情。但事实仍然没有变,”她接着又说,“就连你自己的父母都同意说你基本上是个无用的人。我觉得你父亲怪他自己,而你母亲怪他,不过这当然跟我无关。关键在于,”她停下来,一丝不差地找准下针的位置,“你对社会可能毫无价值;而我丈夫呢,虽说有那许多缺点,却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你也许不关心时事,但他其实是赎罪派的精神领袖,非常激进,而且还相当理想主义,这点很不一般——只可惜他每晚回家的时候从不曾把他的启蒙思想带回家。但事实就是事实:从政治的角度讲他是个好人,甚至有可能算得上伟人,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一直忍受他。而你把他给杀了。”
接下来的沉默太压抑,他觉得非说点什么不可,尽管无论说什么大概都会让他更难受。“对不起,”他说,“这些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就算你知道也不会有任何区别,因为那时候我丈夫正舞着剑想杀你。男人就是这样,”她补充道,“从来不管最佳解答,只管寻求最简单的回应。”她把绷子拿到嘴边,咬断最后一英寸的线,动作干净利索,活像老鹰,“就因为你,土地改革法案、奴隶法案,很可能还要加上济贫法案,这些法案在这次会议期间全部无法通过,也许永远无法通过了。我猜你也许不在乎,但我在乎。这就是为什么,”她舔舔下一根丝线的线头,“你要去佩尔米亚。”
他睁圆眼睛。“请原谅,”他说,“但你的意思肯定不是——”
“正是。”她表情不变,而他突然如坠冰窟。“恭喜,”她接着说道,“你被选中代表共和国。”
他听不明白:“作为外交使节吗?”
她露出货真价实的微笑,不过这并没让他好受些。恰恰相反。“老天爷,当然不是。”
“这次前往佩尔米亚,是自大战开始以来第一次得到官方许可的正式访问,”主席说,“你能想象吧,光安排相关事宜就跟噩梦一样,但现在看来还真要成行了。据格里瑟流斯议员说,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最了不起的外交成就。”他拔下酒罐的塞子,“说实话,除了大战,这是我们和佩尔米亚人唯一的共同点。”
“我都不知道他们喜欢击剑。”
主席哈哈大笑:“他们痴迷于此呢,绝对的痴迷。甚至比咱们更甚。他们成天谈的就是击剑。格里瑟流斯说,走进鲁兹尔·毕耳的随便一间酒吧,里面的人肯定在聊全国赛的最新赛报。社会的每个阶层,从矿工到山地那些大贵族,人人都着了魔似的。佩尔米亚的每个小孩长大都想当剑手。”
苏伊达斯盯着酒罐。人家还没请他喝酒,所以他也还没机会拒绝。“这我倒从没想到过,”他说,“我猜是因为我们当时就没把他们当人看吧。”
“你参过战?我还以为——”
“童军,”苏伊达斯面无表情,“我在第十五军团。”
主席问也没问就倒了两杯酒。酒的颜色很红,就像另外那种红色液体;又清澈又丰满又莹润。他告诉自己,我会接过酒杯,但我不喝。
“总之呢,”主席继续说道,“不必我说你也知道这里头牵扯到多少事。如果成功——唔,谁知道呢?我们可能会被写进历史书里呢,你跟我两个。如果失败,我们很可能会挑起又一场战争。就有这么要紧。”
“噢,得了吧,”苏伊达斯说,“不过是击剑罢了。”
主席很慢很慢地转过身来,仿佛肩上扛了木头。“你想错了,”他说,“你一定要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半个参议院都想再打一仗。老天可怜我们,他们到现在都觉得我们能赢。他们以为佩尔米亚已经快跪下了,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推倒。”
“说不定确实如此呢。”
主席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我儿子本来在第七军团当上尉,”他说,“要是他还活着,上个月一号就该三十二了。看在老天份上,德泽尔,你上过战场,你知道那里什么样。”
苏伊达斯耸耸肩:“我反正是不急着穿回军装的。”
“还不止咱们这边,”主席把一杯酒放在苏伊达斯椅子旁的桌上,“佩尔米亚人也快绝望了。整个国家乱成一团,他们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苏伊达斯皱眉。只要能避免,他是尽量不去听新闻的。“是因为在科里斯·安鲁找到新矿那档子事吗?”
“完全正确,”主席用力点头,“当然了,还要过一阵子才会真正显出厉害来,直到合同过期的时候。那之后么……”他耸耸肩,“如果你夺走了整个国家的生计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过去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有些人说再没有比这更棒的事了——我们最老的死敌跪倒在地、饿毙街头。另外又有人说这是等在门口的大灾难:多少万愤怒的佩尔米亚人山穷水尽、孤注一掷。银行自然想要和平,贵族则说现在是干掉他们的最佳时机,七年前咱们就该这么干了。”他打个寒战,无助地摊开双手,“可我们自己难道是什么政治、社会稳定的楷模吗?眼下的局势,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其他人也都一样。但如果我们能稍微做点什么有益的事,任何事——嗯,该怎么做就很明显了,不是吗?”
苏伊达斯并不觉得有什么明显的,但他管住了嘴巴。“我说不好,”他说,“如果那边的情形真像你说的那么糟……”
“这活儿的报酬是两万五千诺米斯玛塔。”
这句话好像迎面而来的一耳光让他闭了嘴。主席看着他微笑。“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他说,“不过我仿佛觉得你能用得上这笔钱。”
“对。”
主席缓缓点头:“那你是同意去了。”
两万五千诺米斯玛塔。“是的。”
“好极了。”主席皱着眉转开眼睛,“你能答应我真是高兴。如果你拒绝,我得到授权可以对你恐吓勒索、设圈套,万不得已还可以诬陷你谋杀之类。我知道,”他看见苏伊达斯张开嘴哑口无言,赶紧补充说,“跟我打交道的这些人,他们——这么说吧,你简直没法想象在文明社会还会有这样的人。天晓得他们能干出什么事,而我是一点也不急着想知道的。不过我猜,既然这次的事情如此重要……”他摇摇头,“我会保证你拿到钱。你出发去佩尔米亚的当天,钱就会存进银行以你的名字所开的户头里。你一回家就会得到授权,可以把钱取出来。或者,万一——嗯,万一事情不顺利,你还可以在遗嘱里把钱作为遗赠留给别人。我会亲自确保遗嘱被执行。”
苏伊达斯看着对方:“简直是发疯,我是职业的剑手,而不是——”
主席说:“我知道。”
银行决定没收金塔尖神殿,将它改建成自己的总部。不消说,这一决定在学院①和大众中都引发了强烈的愤怒。银行对此的回应是,这一举动完全合理,并且合乎邏辑。他们急需更大的办公场地,这是毋庸置疑的。十二年前学院借了银行七百万诺米斯玛塔,用于支付战争税并装备三个劫掠团。原本学院指望劫掠团能在战场上缴获战利品、掠夺被占的敌国城镇,借此获取丰厚的利润,谁知这三支部队在第一次正式交锋时就被消灭了。除此之外,学院支付战争税,作为回报得到了财政部发行的战争债券,而债券在“大崩盘”后价值暴跌、与垃圾无异。因此从现实角度看,学院无力在中、长期偿还借款。银行采取现实主义的态度,同意学院在之后二十年中仅支付年息,然而二十年的利息有五年都不曾支付,也就意味着妥协达成的协议无效。对于银行来说,唯一可信的担保就是学院的地产。银行持有九座首都大神殿的抵押权,他们找来第三方对九座神殿估价,金塔尖神殿价值五百万诺米斯玛塔。银行愿意接受神殿,以此抵消全部债务。又因为银行需要的是许多办公室而不是一个巨大的礼拜堂,因此银行别无选择,只能将神殿改建。不过他们非常乐意在合理的限度内尽量用一种和谐的方式去完成这件事:神殿的内部材料将大致保持不变,只是加入新的隔间。金塔尖神殿享誉整个文明世界,它那著名的湿壁画、浮雕和马赛克都不会遭受任何损伤或改造。每一年还会指定五个开放日,让大众可以入内参观,这可比教会长老们从来愿意许可的时间更多呢。最后,假如在今后五十年内,学院发现自己有能力偿还最初的借债外加取消抵押赎回权之前累积的利息,银行将把神殿物归原主,并在归还之前恢复神殿的原貌。他们感到自己的做法实在再公道没有了。
对此公众表示同意,学院则不敢苟同。通过第4/23号公民投票,支持移交神殿的选区占了十七比五的多数,移交正式生效。由于牧首拒绝签署移交文件,银行向法庭申请执行令,让土地登记处直接更改了登记。在银行正式接管的那天,三个修士企图把自己铐在羚羊门上点火自焚。其中两个也许是火绒匣子有问题,也许是决心不够坚定,不过第三个被严重烧伤了。还好现场有银行的护卫在,他们用自己的头盔从西玛库喷泉取水把火扑灭了。
建筑师计划将东回廊改作董事会的会议室,但至少需要十八个月才能交付使用,因此董事会暂时在礼拜堂聚会。礼拜堂里有出自老西奥法诺之手的绝美马赛克天花板,还有众所周知的糟糕音效。这天正好下着大雨,总共有四十六个水桶被拿进房间接雨水,避免进一步损坏镶嵌细工装饰的地板(据传为克里索法内斯的手笔,AUC①三世纪)。加在一起,那声音活像是畏畏缩缩的初学者在演奏巨型乐器。
第一个钟头处理日常事务:正式没收勒卡斯家和布勒米亚斯家抵押的地产,外加好几百处产权转让与抵押盖章生效,房子都归了现房客。接下来银行的主席与首席执行官米赫尔·兹米瑟斯宣布,卡努斐克斯家族已经支付了借款的最后一期本金与利息,其债务从此偿清。他亲手在赎回契据上盖下银行的印章,并派专门的信使将契据送给卡努斐克斯将军。
接到这一任务的信使骑马直奔浇灌者位于蓝水的乡间别居,途中只停下来一次,在银行位于脊口十字路的小站换马。他把契据和兹米瑟斯主席的附信一同交给管家,后者在收据上签了字。接着信使取道蒙萨瑟尔回城,在蒙萨瑟尔他去隐修院前门的“圣母领报之喜”喝了一杯,巧遇修院院长的酒侍,大战时两人在同一支部队服役。酒侍把听到的消息报告给院长,院长立刻书面通知了牧首的随侍牧师,后者又在座堂当晚的集会上把事情讲了出来。
副院长故意一板一眼地收好自己的文件。“总得有人做点什么,”他说,“总的说来我宁愿行动的是我们。我并不真的信任贵族,对银行我只有轻蔑,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敌人了;而他们眼下这种状态,根本无法就任何事情做出理性的抉择。从任何角度看这都不是理想的情况,但这就是我们如今的处境。就如巴温提乌斯在《绳子》中所说,如果你在海里要淹死了,又不會游泳,那么往下沉的时候干脆顺手抓条鱼。”
“事实上这是《两兄弟》里的话。”院长竖起一根手指,表示会议正式结束。但谁也没动弹,“我建议我们就此散会,两天后再聚。我并不认为到那时事情会有任何改变,不过总还是可以祈祷么。”
仍然没人动弹,于是院长就收拾好自己的文件走出门外。他穿过院子、爬上十七楼自己的小房间,瘫坐在椅子里按摩膝盖。每天都更困难一点点,哪怕只是走路、爬楼梯这样的寻常小事。相比之下,那些非同寻常的大事,比方说以和缓的动作引导一个国家的命运,那不过是孩童的游戏罢了。他伸手去拿放在书桌另一头的墨水瓶,稍一迟疑,又转而拿起自己那本《更高的虔敬》。这是他十四岁那年亲手抄写的,如今就嫌字太小了。不过书里的每个字他都铭记于心,所以看不清也没关系。他背诵了五篇次要短祷、奇异忏悔,外加针对迟疑不决的两段祈祷词。然后他掀开用铰链连在墨水瓶上的瓶盖,提笔开始写字:
辛巴图斯,蒙萨瑟尔之院长,救赎中的知己,寄语
布雷纳尔特·塔佩兹乌斯议员,向你致意。
他犹豫不决,便抬起头,稍微仰起脖子看向窗外。窗户修在墙上很高的位置(这是为了防止闲散和分散注意力),而且又对着马厩的房顶;要想看到背后的小山,你得站在椅子上才行,而这件事院长已经整整五年不敢尝试了。窗户两旁挂着古老的圣像,早已被过去几个世纪所点蜡烛的烟熏黑。清洁圣像是不对的。你只需要知道神圣的形象存在于灰尘和油脂底下就够了,要是当真看见它们,人可能会被它们的美引入歧途。院长叹了口气。当初是他硬缠着父母要加入修会的,因为他热爱素描和绘画、喜欢看美丽的图画。他在缮写室待了九年,他抄写装饰的迷你《弥撒经》至今仍被认为是世上最完美的版本。然而这时他却被调去了财务室学记账,免得他的灵魂被美彻底玷污、无法挽救。结果他记账竟比绘画更有才能,这当然完全是意外。奇怪的是,替修会节省和赚取大笔银钱,倒并不被认为是通向傲慢的致命诱惑。
毫无疑问你能解释
他停笔。塔佩兹乌斯议员出了名的虔诚,可他毕竟还是议员,大概不会乐意被人教训,哪怕对方是他在无敌骄阳中的神父。他把那张纸放到一旁——以后可以用它给书的封皮做衬里——另起一页。
听说我的表亲赫雷克·卡努斐克斯完全偿清了他欠银行的债务,也不再有任何抵押。这一消息自然令我欢喜;同时我也略感困惑,因为听说不会追究他延迟分期付款所欠的利息,也不会处以罚金。你跟我一样清楚——比我更清楚,因为你是显赫的政治家,我只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修道士——假如我们想要和平,就必须控制住鹰派;而对于军事贵族,唯一可能控制他们的手段就是债务和留置权。我那位表亲赫雷克十分富有,他借着大战发了大财,又用这些钱改善自己的产业(科学种植之类的);也因此他拥有许多资产,现金却不多。他是可以、也应该通过延展性债务加以控制的,而这一能够左右他的方法现在是失去了。
当然,我倒并不认为我那亲爱的表亲是天生的危险分子,事实上我还相当喜欢他。我们一起长大,在击剑、单棍、射箭和摔跤上他从来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我们是极少会面了,但每逢有机会见面,我总不忘提醒他。拳击他比我强,但只是因为他的臂展稍长一点。现如今,作为无敌骄阳的勤勉仆人,我在总体上谴责他的血腥职业,同时却也赞赏他在保卫国家和真神方面扮演的角色。另外下象棋我也时常打败他,这件事他自然不愿让太多人知道,毕竟他可是名声卓著的战术家。
关键在于维护大原则。其他贵族成员想必也会对你的委员会提出类似的清偿请求,下次做决定时你无疑会牢记我刚刚提到的问题。
现在来讲讲另一件更加要紧的事。去年你好心赠我的玫瑰竟十分适应我们这里贫瘠的土壤,应昂·谢尔辛的牧首一再要求,我已经切了一株送给他。他是极称职的园丁,因此我很有信心,在我们有生之年,塔佩兹乌斯玫瑰将散播到整个西帝国全境,被全帝国的人欣赏。
他写完信、撒上细沙,将它放在那一叠待封印的信件上。他还有别的信要写(总有写不完的信、读不完的报告、查不完的账目和无数等他同意或驳回的请愿书),然而只是写这一封信他就已经筋疲力尽。他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只是笼统地想想。也许他正以一种隐秘的、有尊严的方式慢慢死去,死于某种完全可以接受的病症。这种事该去问医师兄弟,但他当然不能问。或者他可以去图书馆查查医书,但他同样放弃了这个念头:要查书他就得请图书管理员替他找到相关书籍再带来给他,这等于是向全教团宣布他出了毛病。最后他决定,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假定自己时日无多,同时热切盼望等来惊喜。尽管存在种种证据,但经过通盘考量,他还是推测自己不会马上就死。无敌骄阳(这个与他相伴一生的神祇显得那么熟悉,同时仍然基本无法理解)显然还有更多的工作要交给他完成,但又觉得有必要给本已经十分困难的任务进一步增加难度,所以又给他添了身体虚弱这一负担。称颂祂的名,见鬼。
晚祷时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可整个问答期间他都心事重重,还是副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意识到仪式结束了。他没有与修会的兄弟们一起在饭堂用餐,而是要了面包、奶酪和黑茶带回自己的小房间。为了让头脑清明,他任炉火熄灭,脱下长袍只穿衬衣坐着,直到浑身冰冷、双脚失去知觉。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于是他像打湿了毛的狗一样把心事甩掉,拿了些日常的报告翻看。有一份文件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议会外交分委会的会议记录。他把之前忘吃的面包和奶酪吃下去,茶已经凉了,于是他喝了点水了事。
在他书架的第二层有一本《模仿神圣》,又老又旧,模样很是凄惨。自制的木板书盒和猪皮封面多年里修过好几次,而且修书的那些人显然并非以装订书籍为业。在封面内页按农民的做法记着家谱,他父亲一侧九代人的出生、婚姻和死亡都记录在上头。最早的记录是用橡树瘿沾了油灯的煤灰写的,如今已经变作淡棕色,几乎难以识别。最后加的条目位于书页最靠右的位置,是他本人精妙的连笔草书,黑色墨水,大写字母是红色。由他添上的是赫雷克·卡努斐克斯的四个儿子:
斯法克特里乌斯(生于AUC 1577年)
柯尔特曼度乌斯(生于AUC 1579年,死于AUC 1598年)
斯特勒乔(生于AUC 1581年)
奥都勒森图鲁斯(生于AUC 1590年)
他掰着手指头做算术。小奥多今年该有——怎么,已经二十四了吗?对于他所打算的事,这年纪倒是正好合适。他上次见到奥多是在十二年前,奥多的半生之前。他记得那是个瘦弱、忧伤的男孩,虽然觉得冷却不肯表现出来;象棋下得不错;如果家里人允许他继续学习,或者能成为不算太糟的音乐家。一张寻常的贵族面孔,很容易遗忘,典型的贵族家庭小儿子。
啊,他暗想,可惜了,但也没办法。无论如何,至少还剩下斯法克特里乌斯(他对他一无所知)和斯特勒乔(在斗鸡和赛狗的圈子里很出名),他俩可以把家族的姓氏传下去。如果我自己有儿子,我会派他去;可我没儿子,所以只好拿小奥多凑合。再说了,一旦赫雷克决定了要做什么……
(院长自然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但他时不时会梦到弗罗斯·维尔让被淹没的情形。水倾泻而下,速度之快、水量之大,哪怕城市并未被围成铁桶一般,也没时间疏散任何人。据保守统计,当时死掉的人有七万之众,然而那种估算方法并未把赤贫的市民、流浪汉、从周边乡下逃难来的人计算在内——基本上就是一切没有登记投票又不属于某个行会的人。梦中他站在集市的广场上——他从未去过弗罗斯·维尔让,但不知为什么却能清楚描绘出它的模样——他抬头看群山、看天上的云,只不过那并不是云,而是大片大片的水。水缓缓朝他落下来,就好像无数双没有形状的、扭曲的手,在威胁他同时也在哀求。每回做这个梦他都会命人替亡者专门做一场追思弥撒,点上蜡烛,启用完整的礼仪队,两支合唱团同时上场,外加双倍的救济金施舍给穷人。他不大确定做这些是不是真有用处,只能祈祷无敌骄阳能将所有这些事后的弥补转换成某种积极的结果。)
我们家族早该尽自己的一份力了,院长如此下了决心,然后又写了一封信。
经过三周的治疗,学院的医院宣布季若特·布锐埃纽斯伤势痊愈、可以出院。他遵照人家的命令前往击剑行会的会堂,有人在那里等他。一个打扮利落、穿行会号衣的年轻人领他去了他的房间,那是位于三楼的一间小屋子,只有一扇又长又窄的窗户,地上放了一张床垫,白墙很干净。床垫旁放了一摞衣服,他认出那是他自己的衣裳。衣服顶上是一把崭新的刺剑,一看就很贵。
他暗想,她是动真格的。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拿着刺剑杀出去逃掉,不过只片刻工夫理智就占了上风。只有傻瓜才会想要杀出击剑行会,再说就算出去了他又能去哪儿呢?
此情此景之下,他却仍然很想抽出剑来查看一番,不过他抵挡住了诱惑。他转而拿起衣服一件件叠整齐,然后就坐在床垫上等着。他等了好久,什么也没发生。真希望手头有本书,哪怕只是《圣歌集》呢。
过了好久才有人来,不是之前那个年轻人,不过那人穿着相同的号衣。对方领他原路返回,下了两层楼,来到一个宽阔的大理石平台。那人替他打开一扇镶板门,于是他走进门里。
门后的房间装饰极其精美,他这辈子见所未见。他猜想这里过去大概是小礼拜堂之类。墙上满是湿壁画,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都是常见的主题:骄阳的荣光、人成圣、最后的审判、第二次大分裂。假如他集中注意力,多半能识别出作画的艺术家都是谁,但此刻这样做似乎毫无意义。天花板是在金色背景上嵌的马赛克,露出无敌骄阳那毫无瑕疵的完美面容;日神的目光穿透他,看着某种比他更有趣的东西。屋里总共有五扇宽大的高窗,窗帘是紫色锦缎,绣着各种纹章。打磨光亮的橡木地板上铺了梅尊廷和东帝国的地毯,他简直不忍下脚;随便一张地毯都能买下一片不错的山间农场,连农场里的牲畜和谷仓里的一切全部包含在内。屋里还有四张椅子,椅子的腿和扶手细到极点,镀了金、配红丝绸软垫。一把椅子空着,另外三把上分别坐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姑娘,哪一个他都不认识。
其中一个男人约莫三十岁,比常人略高,胸膛厚实,细软的浅色头发垂到肩头,头顶处已经有些稀疏。他长着一张好看的方脸,下巴则显出性情中软弱的一面。他一只手上有道闪亮宽大的伤疤,从拇指和食指交汇处向内延伸一英寸。另外那个高瘦的年轻男子与季若特年龄相仿,正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自己的手。此人深色皮肤,脸孔很窄,鼻子特别的长而直,还长了一双大耳朵。季若特进门时他抬头微笑,笑完就又低下头去。那姑娘大概是三人中个头最高的,上身长、肩膀宽、脸孔线条锐利、长相普通、沙色短发拢在耳朵后头。她穿着男式骑马装,衣服稍嫌太小了些,细瘦的手腕从袖口支出来,一双大手手指挺长。她先是冲他怒目而视,仿佛认定许多事情都是他的错;接着她又将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目光转向一扇拉着窗帘的窗户。
年龄稍大的男人缓缓站起身,就好像骑马太久双腿发僵似的。“我猜你是季若特·布锐埃纽斯吧,”他说。他的长元音带点口音,活像是镀银底下露出了青铜的光。
季若特点头:“这就是击剑队吗?”
那人咧嘴笑:“就是我们了。我是苏伊达斯·德泽尔,这位女士是伊瑟姿·布林伽斯,那边那位是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大人。”
高个年轻人嘟囔道:“请叫我奥多就好。”说完又转开了眼睛。他穿着美丽的灰色天鹅绒外套,左侧的翻领上有块印记,似乎是不久前撒了什么东西在上头。
“坐,”苏伊达斯指着空出来的那把椅子说。季若特暗想,也许他以为自己在驯狗吧。他坐下来等着。苏伊达斯皱皱眉,然后接着说道:“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你清楚吗?”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我们是国家击剑队,要去佩尔米亚巡回比赛,”他说,“大致就这些。”
苏伊达斯点头。“我们了解的情况也差不多,”他说,“只除了一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三个其实都不算是志愿参加的。你呢?”
季若特看着对方。他当然听过这人的大名,不过从没见过他击剑。德泽尔是西帝国的姓,但他的口音纯是都城人。看上去,这人的可靠程度跟一座摇摇晃晃的绳桥差不多,不过鉴于如今的形势,季若特倒并不因此就反感对方。
他说:“我是被人鼓励加入的。”
“他杀了一个议员,”那姑娘说话了。她嗓音低沉,但毫不含糊,“不是吗?”
季若特张开嘴,不过似乎发不出声来。
“所以据我猜想,”那姑娘继续说道,“不来你就得上绞刑架。你选没选对现在还不好说。”
苏伊达斯满脸茫然,随后就好像没听见她说话一样接着往下讲。“我是队长,算我活该。我还不知道你是使什么的。是剑盾吗?”
季若特摇头:“刺剑。”
“噢。那我们就是两个刺剑、一个长剑、一个女士小剑。”他耸耸肩,“水准如何?”
季若特想了想。“唔,”他说,“反正是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
姑娘说:“否则也不会让他来了。”
季若特看得出来,苏伊达斯越来越烦那姑娘了。苏伊达斯问:“我倒不记得在比赛里见过你的名字。”
“我没参加过,”季若特回答道,“父亲不准,说是会害我无心学业。”
“所以你其实没有比赛水准的经验?”
“没有。”
“好吧。”苏伊达斯点点头,“越来越妙了,算了。”他发现自己站着,似乎意识到并没有这个必要,于是重新坐下,“她说的是真的吗?”
“是,”那姑娘大声应道。
季若特点头,又补充道:“其实也算是自卫。”
“算是,”苏伊达斯跟着念了一遍,“好吧,反正不关我的事。”说完他坚定地修正道,“不关我们的事。似乎等会儿会有人来告诉我们些什么。他们应该不怎么着急,因为我们已经在这儿很长时间了。”他望着天花板皱起眉,“依我看,既然要做队友,那我们就应该尽量互相了解了解。”
那姑娘大声问:“为什么?”
苏伊达斯做个鬼脸:“我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你会觉得她烦人,”他说,“不过一旦你稍微多了解她一点,你会发现她烦不烦人都一样。那么从我开始吧。我是苏伊达斯·德泽尔,我三十岁——”
姑娘喝道:“我们都知道你是谁。”
“行吧,”苏伊达斯缓缓转身,“那你来。”
姑娘说:“见你的鬼去。”
“谢谢,很有帮助。你?”他看着那个瘦削的年轻人,季若特发现他在努力阻止自己皱眉,“唔,说说吧。”
瘦削的年轻人作势起身,旋即改了主意。“我是奥多,”他说,“我父亲——”
苏伊达斯打断他:“我们知道他。”
“对,当然。那个,我二十四岁,我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大战时战死了。我似乎要负责使长剑,不过我其实不怎么行。我哥哥斯特勒乔——”
“就没人觉得奇怪吗,”那姑娘径直打断他,像针穿过布那么容易,“为什么他们要派浇灌者的儿子参加亲善使团?要么是开玩笑,要么他们其实是想挑起另一场战争。”
奥多脸涨得通红把头转开,苏伊达斯瞪着眼没说话。接下来是漫长而痛苦的沉默,怎么看都像要永远持续下去似的。最后那姑娘说:“好吧,反正我是觉得奇怪的。你们剩下的人也不是什么多机灵的最佳候選,一个谋杀犯、一个醉鬼——”
“还有一个你,”苏伊达斯说,“的确。看得出来,咱们肯定能相处愉快。也许我们最好还是静静坐着等人来吧。”
“随你高兴,”那姑娘斥道。她拿出一本书,季若特发现她看书时几乎伸直了胳膊。苏伊达斯叹气,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奥多背对着所有人。季若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努力想研究墙上的画作,然而他的注意力总是滑开,活像光滑的鞋跟踩在冰上。
过了仿佛永远那么久,门开了。一个长胡子的光头男人走进来,他穿着某种袍子,像是出席特定场合的正式着装。他走进门,看看他们四个,然后(季若特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表情变了)明显地蔫下去。但此人显然拥有坚定的意志,他清清嗓子,微笑着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击剑行会。”
苏伊达斯明显认识他,奥多多半也见过他,那个布林伽斯家的姑娘则完全当他不存在。他往前走了两步,发现自己没有椅子可坐。奥多立刻跳起来去墙边站着。新来的人略一迟疑,然后走过去坐下,他还把椅子挪了挪,好让自己隔开几英尺距离面对其他人。季若特断定这人是天生的教书先生。
“我的名字,”新来的人说,“叫基弗雷兹·巴达内斯,我是行会主席。当然,你们中有些人是认识我的。”他躲避苏伊达斯目光的动作像舞蹈家那么利索,“首先我想感谢你们参加这个计划,我代表行会感谢你们,实在的,也要代表共和国感谢你们。”他说这话时满脸一本正经,季若特对他的敬意大幅攀升,“你们将要着手的工作,它的重要性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毫不夸张地说,未来的和平就在你们手中。它就有这么重要。”
毫无疑问,这恰好就是最不该说的话。苏伊达斯冲着天花板眉头紧锁,奥多的一张脸白得像鬼,而布林伽斯家的姑娘则把书翻到下一页。季若特竭尽全力保持纹丝不动。
“我本来希望能把你们的教练兼领队介绍给你们认识,”主席接着说道,“可惜眼下是办不到了,所以目前你们只能先拿我凑合。喏,我敢说你们都有很多问题,我会竭尽全力为你们解答。”
他停下来四下看看。自打世界诞生的那一刻起,恐怕还从没有过这样彻底的寂静。
富兰特泽士结束工作回到家,发现有个警备队的队长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椅子里,椅子背后还站了两个武装卫兵。队长没有起身,斯帕吉雅不见踪影。
“吉勒姆·富兰特泽士?”
“是我,没错。”
“你被捕了。”队长竖起一根手指,两个卫兵就像象棋的棋子一样往前移动,站到与富兰特泽士并肩的位置。
“请你再说一遍?”
“作为公民,”队长看着富兰特泽士的肩膀上方开始背诵,“你有权向裁判官提起申诉。假如三十天内你的申诉未被处理,你有权向本市行政官提起申诉。你必须如实回答我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否则将被指控妨碍司法公正。明白?”
富兰特泽士盯着对方:“我做了什么来着?”
队长点点头,仿佛刚刚收到了行动信号。“持有淫秽刊物,违反AUC1471年之《性犯罪与亵渎法案》。”他伸手从身后拿过一本书。是柯尔布罗送给他的结婚贺礼。
富兰特泽士问:“这个?”
“据法案第七条,它属于被禁止的文档。”队长脸上毫无表情,富兰特泽士几乎确信对方是在强忍着不笑出来,但他知道不是。
“可是谁都有——”富兰特泽士说到一半停下,“不是我的,”他说,“从没见过这东西。肯定是某个仆人的。”
队长露出略不赞同的神情:“我们扣留了你的佣人质询,”他说,“另外还有你妻子。”他停顿片刻,给对方时间理解这话的含义,“我真心希望你会对我们的调查予以充分配合。”
富兰特泽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真正的恐惧——说起来,上一回还是在大战期间呢。他立刻识别出了这一情绪,他知道它会让他的音调变高、很可能还会让他浑身冒汗,症状类似轻微发烧,只不过进程快得多。他绝对无法撒出令人信服的谎话。他说:“是我的。”
队长再次点头。“当然是了,”他说,“你的生意伙伴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你的。他在衬页上题了字。我必须请你陪我一起去警备队,你会在那里被正式起诉。”
他们让他坐进密闭的马车,谁也没说话。等到了警备队(他压根不知道那是在哪儿,真可笑,明明他在都城生活了一辈子),人家先搜身,虽然非常礼貌,却也十分彻底。他们收缴了他那把象牙手柄的迷你削笔刀,然后领他走下一层石头阶梯,来到一个两旁排满牢房的长走廊。他能听到有人在不断砸门,大概是某个犯人吧,可其他人都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他们把他关进一个白色的小房间,纸盒子那么大,有石头窗台,可是没有窗户。
牢房里冷得要命。肯定就是因为冷他才浑身发抖,只不过这似乎很难解释他为什么还在出汗。
他坐到窗台上,后来另一个队长开门叫他跟自己走。他由队长和三个卫兵押着回到走廊、爬上四层楼、通过一条天花板很低的通道、走进一扇门里。
那个房间跟他的牢房一样白,一样没有窗。屋里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穿修士服的老头,正借着放大镜读书。他抬头微笑,很客气地向队长道谢,仿佛把对方当成侍应生。队长走出门外,随手关上门。
“吉勒姆·富兰特泽士,”老头说,“快请坐。我就不站起来了,请你见谅,如今我的膝盖不怎么好使。我叫辛巴图斯,是蒙萨瑟尔的院长。”
富兰特泽士迟疑了一秒钟。那人又老又虚弱,而且屋里只有他俩。有那么半秒钟功夫,他琢磨着要不要卡住那老傻子的脖子、把他当成人肉盾牌逃出去。这主意简直蠢到无法形容。他坐下来。
“你的事交由我处理,而不是世俗的法官,因为从技术上讲,性犯罪和亵渎属于教会管辖的范畴。”院长说,“当然,一般情况下我们会把自己的权威下放给世俗力量。他们让你等了很久吗?”
富兰特泽士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院长点头。“我的错,”他说,“他们派了马车来接我,不过如今我行动起来是慢得很了。那么多楼梯,”他扮个鬼脸,“不过现在我来了,你也来了。我猜你大概奇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是的。”
院长微笑着合上手里的书。是富兰特泽士那本《卧房的奥秘》,柯尔布罗送他的那本。“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本书了,”院长说,“先父有一本。我还记得有一次走进房间,他正好在看。他脸色通红,还大声斥责我进房间之前没有先敲门,过了好久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用食指把书推到桌子中央,“说实话,我都忘记它的内容多么温和了,跟如今自命为文学的那些东西真是没法比。一半篇幅都是对无敌骄阳三个面向之个体性所做的严谨辩论——其实写得很不错呢。有时我真想在布道时引用里面的话,而且不说引文来自哪里,看看哪些渊博的兄弟知道它的来处,不是很有趣吗?当然了,过去的人总是这样,无论写什么都会往里头加进大段大段的神学。”
他停下来。据富兰特泽士看,对方模仿昏聩的老头子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他保持沉默,最后院长终于看了看他。
“很不幸,”院长继续说道,“由于某些可笑的疏忽,这本书仍然在禁书名單上,真是荒唐,”他微笑着补充道,“因为都城几乎每个识字的人都曾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拥有过这本书,虽说我猜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大失所望呢。我们不可能因为你持有这本书就起诉你,我们会被哄笑声赶出法庭的。真要这样做的话那完全是浪费时间,同时还会害得执政官办公室难堪。”
富兰特泽士继续沉默。他确信人家指望他这时候会说点什么,所以他闭上嘴巴等着。
“所以呢,”院长接着往下讲,“本来你根本不会有任何麻烦,假使你没有当着两位证人对警备队队长撒谎的话。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犯罪呢,我相信相应的处罚是无限额的罚款、最高三年的监禁,或者二者同时。而且检控方无须在公审期间陈述原本的案件的细节,他们只需私下作证,能取信于法官就行。所以他们可以审判你,判你妨碍司法公正,而谁也不必知道最初之所以盘问你,原因其实是……嗯,其实有点像个笑话。要我说的话,这一法律实在是恶法,很容易被滥用,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立法者,所以我说了不算。我真是替你感到抱歉,”他说,“不过看来你是给困住了呢。”
富兰特泽士看着对方。他感到一股汹涌的愤怒,但它来得快散得也一样快;紧接着就是深深的恐惧,它盘踞在他心头久久不去。现在哪怕他想开口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可以先告诉你,”院长抱歉似地说,“你妻子,她显然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据我所知她被扣留在至高启示女修院。那地方阴沉得很,不过都是些正直体面的女人——就修女的水准来说。她不会有事的,不过我猜她大概非常焦急吧,替你担忧。关键在于,”院长看见富兰特泽士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他接着说道,“在于尽快让你摆脱如今的处境。你说是吧?”
“我究竟有什么,”富兰特泽士缓缓问道,“值得别人打我主意的?”
院长稍微坐直些。“在大战期间,”他说,“我相信你曾在卡努斐克斯将军手下任职。他是我的表亲,”院长的声音里多了某种东西,不是骄傲,更像是温情,“他对你的管理才能评价很高。”
“我不过是书记员。”
“哦,不止吧。书记员是不会升任少校的。”
“我组织补给运输队,”富兰特泽士抗议道,“选择路线、预估路上所需的时间,那之类的。只不过是文书工作,没别的。”
“而根据我那位表亲赫雷克的说法,你非常出色。他这人可不容易被打动,这你自然清楚。”
“他一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院长微笑起来,“那不过是他的习惯罢了。我记得他从小就特别的自命不凡。他曾经对园丁说教,直到人家忍无可忍把他赶走,然后他就跑到玫瑰花丛里藏着。对了,这事儿千万别跟人讲,他会气死的,而且他肯定能猜出是我漏了他的底。话说回来,”院长接着之前的话讲下去,“战争结束后,你在全国大赛赢了四块金牌。”
“三块。”
“抱歉,三块。但仍然很了不起。我相信这一记录直到最近才被打破,不过我得承认,我并不关注击剑。我们这类避世的修会是不该关注这种事的,不过如今的年轻人才不管,他们都对击剑感兴趣。当年我刚开始在蒙萨瑟尔当副院长时,他们定期拿冬季联赛下注赌钱。我禁止了这项活动,结果害自己变得非常不受欢迎。”
富兰特泽士瞪大眼睛:“跟击剑又有什么关系?”
“请耐心些,”院长说,“就快说到了。你跟你的朋友柯尔布罗合作的生意,现在如何了?”
“不差吧,我猜。”
院长挠挠头。“你们把生羊毛出口到西帝国,再进口成品。请你原谅,”他接着说道,“我不过是个神父,对于国际贸易之类的东西实在丝毫也不懂。我推想你在公司的股份是继承自你父亲,对吗?”
“对,”富兰特泽士突然有种想说话的冲动,就好像说话能对他有好处似的,其实他心里明白多半不会,“生意是他和柯尔布罗的父亲搞起来的,那是大战之前的事了。我父亲死了,柯尔布罗的父亲退休了,就由我俩接手。我们一辈子都在干这个,当然,我俩去参战的那段时间除外。”
“所以你认識柯尔布罗已经有……?”
“从小就认识。”
“你跟他一直相处愉快?”
“我猜他就跟我的亲兄弟差不多。自然的,他娶了赞茜以后我们的关系稍微有些变化,但也没变多少。”
“啊,对,”院长点头,仿佛两人刚刚来到了某个有趣的关键点,“她是朗伽贝家的人不是吗?贝纳特·朗伽贝的小女儿。”
“没错。”
“对于商人来说,这门亲事是很不错了。”
富兰特泽士耸耸肩:“他们家在大战里损失了很多钱,我感觉他们似乎挺乐意把她嫁出去了事。当然,柯尔布罗和赞茜彼此非常相爱。”
“你知道,朗伽贝的兄弟,就是那位议员,不久之前被杀了。”
富兰特泽士点头。“大家都很震惊,”他说,“倒不是因为赞茜跟她叔叔有多亲近。不过那样一个人,竟然在自己家里被人刺死……”
“为了保护他女儿的荣誉,”院长皱起眉头,“依你看应该如何处置杀死他的年轻人呢?”
富兰特泽士耸耸肩。“我真的说不好,”他说,“吊死他也不能让议员起死回生啊。”
“你教我吃惊。我还以为你希望看到正义得以伸张呢。”
“这个么,反正已经抓住他了。”不知为什么,富兰特泽士觉得自己应该小心斟酌接下来的话,“我相信他会得到公正的审判,相信法庭会尽力而为。”
“你对我国司法系统的信心着实令人感动。”
“呃,我确实对司法系统有信心。或者曾经是有的。听着,抱歉打断你,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请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会做的。我只想离开这儿。”
然而院长似乎并没有听他说话,也可能他有点耳背。“米赫尔·朗伽贝是激进派,”他说,“你同意他那些计划吗?”
富兰特泽士露出迷惑的表情。他才刚刚被人用捏造的罪名逮捕、又被一个老疯子盘问了半天,怎么还能指望他记得清那些跟自己没多大关系的时事呢?“总的来说同意吧,我猜,”他说,“比方说,禁止奴隶制,感觉很合理。”
“继续。”
富兰特泽士想了一会儿,他仿佛一位将军,麾下的部队刚刚被敌人大肆屠戮一番,现在要收拢活下来的士兵。“我国有大约两打左右的贵族拥有制造羊毛布的工厂,产量高、质量低,”他说,“他们有大约一千名左右的奴隶使用手摇织布机,几乎无须支付额外费用,原材料也由他们自己生产,所以他们可以降低毛利,通过大批向西帝国出口赚钱。但是西帝国没有奴隶,他们有的是机器,可以完成一百个人的工作量,却只需要一个人去操作。我们本应该买入那些机器,但是做不到,因为买入这些机器不挣钱、因为那些大地主有他们的奴隶工厂。如果能消灭奴隶制,你就能从贵族手里拿走羊毛布的生意。事实上,面对帝国的竞争,这是唯一能将羊毛布生产留在这个国家的方法。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最终我们将无法出售布料,只能卖出生羊毛,而那是不会持久的,相信我。我们会陷入跟佩尔米亚一样的困境,说不定更糟。”
“有意思,”院长喃喃道,“继续。”
富兰特泽士想停下来,想回忆一下最初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但现在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溺水的人控制不住要舞动手臂。“还有一点,”他说,“我们有论千、论万的奴隶,基本上都靠大麦面包过活,而大麦是从西帝国进口的。这就让贸易平衡问题更加恶化。放这些人自由、把非军事区的农场给他们,他们不但可以自给自足,还能生产出可供出售的剩余农产品,这样你就朝着解决贸易逆差问题前进了一大步。除此之外,一旦我们有人住进非军事区,我们就有了很好的理由去防卫它,或许佩尔米亚人就不会老想着要入侵那里了。眼下那里空荡荡的,几乎跟沙漠一样,而我们没法把自己人送过去——我们在大战里失去了太多男丁,连自己原有的农田都不够人种,更别提殖民非军事区了。消灭奴隶制就能一举两得,而且不必从国库花出去半个铜板。”
院长噘噘嘴唇。“很有新意,”他说,“你处理这些问题时完全没有借助任何道德上的论据。在我这个行当会听到太多关于善恶的观点,有时简直看不清问题的症结究竟何在。谢谢你,”他站起来,身体稍微有些踉跄,于是伸出一只手扶住桌子。“抽筋,”他说,“久坐不动对我来说实在难受。”他吃力地缓步走向房门。“我想就这些了,”他打开门说,“目前就这些。”
富兰特泽士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他问:“我可以走了吗?”
“那倒还不行,”院长回答道,“不过你可以在这边走廊里等,而不是回牢房去等。算是前进了一步吧,相信你也同意的。”
一个卫兵走进来站在富兰特泽士跟前。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乖乖站起身。他的左脚麻了,酸胀的感觉让他大皱眉头。他走向门边,正因为不敢一瘸一拐,所以越发痛得要命。这时他停下脚步,因为有一个问题他非问不可,无论会有什么后果。他问:“你们怎么知道能在我家找到违禁品的?”
院长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个呀,”他说,“真是好问题。再见。”
人家给他们换了个房间坐。这间屋子曾经充当过武器库,至今仍有打磨过的橡木地板,闪闪发亮、满是磨损的痕迹。墙上贴着浅色橡木板,窗户的位置很高,正好可以让清晨的阳光射进来。不过有人往屋里放了椅子,又装了一个壁炉。壁炉是灰色石头砌成的大家伙,上面刻着行会的徽章,雕工相当糟糕。在房间尽头有一块大板子,用金色的小字刻了几十列姓名。季若特猜测那是过去在某些比赛中获胜者的名字,不过他也懒得去看。
因为有了一起受罪的情谊,他们终于度过了阴郁沉默的阶段,只不过彼此依然不怎么说话。那姑娘把自己的书借给了奥多(季若特认出书名,那是两百年前的史诗,写的是东帝国统治阶级中发生的禁忌之爱,里面充满襟怀磊落的肝肠寸断,作者本人从未去过东帝国),现在奥多正坐在屋子尽头的角落读着。那姑娘找到了一摞书写用的白纸,她认认真真地把每张纸折成某种抽象的动物,折好后再一点点撕成碎片。苏伊达斯正在做每天日中的练习,让人烦透了。季若特又一次琢磨起门外到底有没有卫兵这件事。可就算没有卫兵他又能去哪呢?再说他又靠什么挣饭吃?
苏伊达斯做完了五十个一组的单臂俯卧撑,现在开始做跳跃运动。这似乎终于超出了伊瑟姿的忍耐限度,她喝道:“你非这么不可吗?”他停下来瞪她,然后突然咧嘴笑了。
“抱歉,”他说,“只不过呢,当我感觉一塌糊涂的時候,我就运动。”
“这正好可以解释你为什么这样健康,”伊瑟姿说,“我投票我们出去走廊上找人,要求他们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回事。如何?”
苏伊达斯说:“愿意的话你尽管去。”
“好吧。你怎么说?”她并没有特别朝着任何人发问,“你,”她转向奥多的方向,“浴紫而生的先生,你怎么说?”
奥多从书上抬起眼睛。“我们可以去,”他说,“如果你觉得会有用的话。”
伊瑟姿弹弹舌头:“你呢?抱歉,我没听清你名字。”
“季若特。还有,不,我并不觉得这么做能有任何用处。”
“行。我们就都坐在这儿等着老死好了。”
“或者饿死,”季若特说,“我不知道你们怎样,反正我是饿了。”
“那不就得了,”伊瑟姿站起来,“咱们去替年轻的季若特大人找吃的,免得他日渐消瘦。这地方肯定有厨房什么的。”
奥多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不告而取。”
“谁会来阻挡我们?”伊瑟姿哈哈大笑,音调很高,声音刺耳,“我们是整个共和国最棒的剑手。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一路杀进厨房。”
“现在还不到中午呢,”苏伊达斯说,“太阳透过窗户的角度,”他解释道,“我一直在观察。据我看现在离中午还有一个钟头。”
“随你们便好了,”伊瑟姿坐下来,手臂环抱胸前,怒冲冲地盯着地板,“他们至少该给副象棋什么的。”
奥多抬起头。“请原谅,”他说,“你下棋?”
“下啊。怎么?”
“我口袋里有一套。你知道,那种小的旅行装。”
季若特有些吃惊。象棋是东帝国一个边远省份制作的,白棋用象牙,黑棋用的是某种硬度不可思议的木头。你可以把全部棋子放进一只手的掌心里。每个棋子底部都有一根小木头,可以插进方格中央的小洞。这样的象棋倒也能买到二手的,价钱比都城中心区域的一栋房子略便宜些,只不过它们在市场上并不常见。
伊瑟姿冲他瞪眼,几乎控制不住要暴跳如雷:“见鬼,你怎么不早说?我们跟傻子一样呆坐了那么久,本来可以下象棋的。”
“我没想到会有人愿意跟我下。我的棋艺不大好。”
“好极了,我不喜欢输。”
苏伊达斯说:“我来跟赢家下。”
“可以。不过得有点彩头。五个诺米斯玛塔怎么样?”
苏伊达斯皱眉:“抱歉,我没有五个诺米斯玛塔。”
“没关系,你可以欠着。你呢,季若特?你来吗?等我干掉这两个之后?”
季若特想了想:“五个诺米斯玛塔。”
“对。”
“行。”
伊瑟姿只用十二步就解决了奥多,不过季若特觉得他并没有认真下。他从一个沉甸甸的绿色真丝钱袋里数了五枚诺米斯玛塔出来。苏伊达斯拒绝参加,让伊瑟姿非常愤怒。为了维护和平,季若特挺身而出。他坐到迷你棋盘前,他的对手摆出标准式开局。
他想把这盘棋拖长,但欺骗从来不是他的强项。等他吃掉她的后(是为了自卫才吃掉的;她缺乏技巧,却很有攻击性),她已经明显要输了,但她还是继续战斗;最后季若特忍无可忍,使出一招简单明了的将军。她看着他,她的脸像牛奶一样白,嘴唇抿成细到极点的一条线。她把奥多的五枚诺米斯玛塔推到桌子对面给他,然后起身去窗边站着。
大家沉默良久。后来苏伊达斯说:“愿意的话我来跟你下,不赌钱。”
管它呢,他喜欢下象棋,而且精于此道。他发现苏伊达斯棋艺很高明:他极其谨慎,有时候速度慢到令人发狂,但他的防守很难破解,尽管季若特好几次灵光闪现,使出了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妙招。到最后他故意输掉了。苏伊达斯感谢他跟自己对弈,但从他说话的方式就能听出他并不打算再来一局。两人把棋盘留在桌上,奥多完全没有想去把它收起来的意思。
季若特肯定是睡着了。醒来时他一阵惊恐,有片刻工夫,他确信站在门口的人肯定是刽子手,至少也是等着听他临终告解的牧师。然而新来的人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那是个老头子,靠一根拐杖撬动身体往前走。季若特不假思索就能做出的动作,他却需要那么多的努力和决心才能完成。他暗想,换了我的话,我会愿意费这么大的力气,只为让自己前进五码吗?
每周一次,共和国委任的驻佩尔米亚代表会把一个外交文件袋送给共和国议会,这天密会的议程报告也被装在文件袋里。离开都城之前,信使照例先到裁判官的办公室,包裹被仔细拆封、检阅、重新封好。之后信使走“老西路”穿越群山,在“三角隘”越过边境,再顺着大道穿过非军事区,来到共和国的C15中途小站,在那里他将文件袋交给第二链的信使,后者连夜骑行,过C14不入,在黎明前赶到了C13。第三链信使径直去了C10(C11和C12尚未重建),而第四链则马不停蹄,正好赶在晨会开始前抵达议会。
如此大费周章,然而反对派竟在官方信使抵达前整整两天就拿到了调查官的报告,因此得以用梅尊廷匕首的故事伏击外交部长,后者当时都还没来得及读简报呢。
“这就意味着,”蒙萨瑟尔的院长对由银行主管組成的特别委员会解释说,“他们肯定有一条直接的通信路径,至少比我们的要快两天。大概是从黑水以南的某个地方穿山而过,完全不走非军事区。”
“不可能,”一个主管反驳道,“所有山隘都有人把守。你不可能溜过边境,除非你是鸟还差不多。”
有人提供思路:“也许他们找到了一条过去不知道的通路。”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头一位主管回答说,“任何可能通过的地点都在大战期间被找出来了。而且,”他深有感触似的加上一句,“大多数都是被敌人找到的。”
“那就是他们跟某处的卫兵有交易,”另一个人说,“就像普洛马褚斯将军说的,但凡人类修筑的堡垒,都不足以抵挡一头被诺米斯玛塔压弯了背的驴。”
“最可能的解释是钱在某个点换了手,”院长柔声说,“假如果真如此,我们查出他们手法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我认为我们必须将它作为事实接受下来,不再为此纠结。”
“可是这简直叫人发疯,”有人说,“我们花了大笔钱在信使和兵站上,结果却要从对手嘴里得到消息。再说我们非得控制消息来源不可。如果民众知道了我们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我们还怎么组建协调一致的政府呢?”
院长忧伤地笑笑:“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去适应,若有机会就想办法让对方信誉扫地,”他说,“散布几个一看就知道是编造的故事,再让人以为它们出自对手的消息来源,只需如此就有可能稍微恢复平衡。但这是你们的专业领域,我并不在行。我更关心消息本身,而不是它传播的途径。”他停下来,目光缓缓扫过坐在他周围的那些人,“我想在座的诸位应该与刺杀事件无关吧。”
屋里一丝声音也没有。院长点头道:“我基本确信你们与此无关,不过这种事情上我们还是彼此开诚布公比较好。”
“在我看来,”一个年老的主管说,“这件事对我们来说近乎灾难。任何动摇佩尔米亚政府的事——”
“卡洛扬没那么重要,”一个年轻人打断他。
“的确,但他是温和派。而你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打赌,一定会有一个极端派的人来取代他,”有人回答说,“也许是鹰派,也许是鸽派,这取决于谁能更好地将这团乱子变现。从这份报告判断,很可能会是军方占上风。似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对手粗劣的诡计,企图借此令军方信誉扫地。”
“这就是让我担心的地方,”院长说,“就我个人而言,我倾向于相信幕后黑手就是美与善。他们的回应太迅速、太一致,在我看来那肯定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除非是他们自己安排了刺杀事件,否则他们不可能事先知道主管会被杀。在这类事情上我个人的想法比较简单,我总是去怀疑从中获利最多的一方。问题在于,我们有什么办法来应对呢?”
这个问题又引出一阵沉默,最后某人说:“似乎没什么可做的,不是吗?”
“噢,办法总是有的,”院长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比方说我们可以逮捕某个人,告诉佩尔米亚人说我们抓到了凶犯,他也认罪了。我们再安排他在逃跑的时候死掉,或者在自己的牢房里上吊自尽。然后我们就极其恳切地向佩尔米亚政府道歉,并承认杀手是叛变的情报官员,说是他自作主张干了这件事,而我们已经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确保这类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之后的一两周会吵得沸反盈天,但过段时间佩尔米亚人就会产生一种印象,认为我们是真心想要和平,并且也足够诚实,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当你承认自己做错了事情的时候,人家就会尊重你,哪怕其实你并没有做这件事。”
又是一片死寂。然后有人问:“我们可以这么干吗?”
院长哈哈大笑。“当然了,”他说,“不过我觉得现在的情形还不必如此。这一招最好还是留待真正需要的时候再用吧。”
“不过想法倒是不错,”有人说,“我们可以陷害某个人,比方说安德拉珀迪扎将军,甚至于浇灌者。一石二鸟。”
院长微微皱眉,说话的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浇灌者是院长的亲戚。“我建议不要过度玩弄小聪明,”院长轻声说,“否则可能在国内造成不幸的影响。另外还有一点:针对一个非主体作假证与针对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做假证,这完全是两码事。我们千万别忘了,这类事情要是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就我个人而言,”他接着往下说,“我倾向于让这次的事件自行消散。很有可能佩尔米亚人最终会抓住犯人,如果这样的话,事情无疑会自然解决。我们要做的是在另一些更安全的方向上增加努力。”
“唔,”有人说,“你指的是击剑巡回比赛。”
“这次巡回比赛必须成功,如今它的重要性更甚以往,”院长说,“我们手头有一个机会可以直接与佩尔米亚人民接触,而不是通过他们那些分裂内讧、闹得不可开交的代表。从我们这方的观点看,我们拥有巨大的优势——即便在七十年的战争过后,草根阶层对我们的敌意也依然十分轻微。”
大家都瞪眼看他,有人问:“你确定?”
“相对确定,”院长轻声说,“而且我还花功夫研究了这个问题。我在私底下询问了村里的兄弟和城里的牧者,他们对大众的情感十分了解,我们永远难望其背。我尤其关注退伍士兵的观点,因为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实际上是由他们形成的。而在这方面我们实在非常幸运,因为佩尔米亚人选择了用雇佣兵打仗,而不是让自己的人民作战。假如你问某个老兵,他会告诉你说他恨死了阿兰姆·查塔特,以及要是由他说了算,他会把蓝皮肤全抓起来、从地球表面完全抹掉。不过老兵们真正见过的佩尔米亚人很可能都是难民,女人、老头、孩子。我们听许多老兵讲过他们如何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忍饥挨饿的村民,这类故事数量之多,简直叫人吃惊——依我看他们倒不一定真的给过食物,但既然他们这样讲,就表明他们心里是愿意的,而这就是关键。至于剩下的那些老兵么,很大一部分都对强奸和抢劫无力自保的女人感到内疚。大家的共识似乎是,大战是矿主和‘美与善的错,普通佩尔米亚人跟我们一样都是受害者。”
有人说:“恐怕佩尔米亚那边的感受会有所不同吧。”
“我觉得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或者也有同感,”院长说,“至少在大战应该怪谁这件事上如此。在佩尔米亚那样一个阶级森严的社会,普通人对社会上层的怨恨通常都超过了对外敌的仇视;我坚信这就是我们之所以能停战的原因。在这一层面我们共享一个主要目标:摧毁我们各自国家的军事贵族力量、确保权力掌握在本国主要的商业利益手中。我相信我国东边的牧羊人和佩尔米亚的矿工有许多共同点:他们都怪罪自己的老板而不是外国人。除此之外,”他继续说道,“他们都痴迷于有组织运动。在他们相当悲惨的生活中,这几乎算是唯一的亮点了。”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表明在场的人即便还未完全信服也都已经屈服了。院长等了一小会儿,然后说:“说到这儿,我很高兴能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认定的教练人选,吉勒姆·富兰特泽士,已经好心同意加入击剑队,也就是说巡回比赛的队伍已经聚齐了人手。现在就只剩下——”
“富兰特泽士,”有人打断他,“这名字有点耳熟。”
“请接受我的祝贺,您的记忆实在超群,”院长说,“我羡慕您。如今我能记得头天晚上读的书放在哪里就不错了。正如我刚才说的,现在就只剩下巡回日期的最后细节,而这完全可以交给富兰特泽士和他手下的人去办。一旦细节敲定,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如果你是离开共和国朝非军事区走,那么所谓“大西路”当然要变成“大东路”。在都城东侧,柳条搭建的棚屋和半永久性的帐篷形成一条宽阔的边缘地带,凌乱不堪,大多数难民依然住在这里;然而一旦通过这片区域,大东路就缓慢而稳定地向上爬,穿过果园和育草的草甸,来到东部高原。此处曾是高山沼泽,后来花了大力气改造成贫瘠的湿地草场。仅有的树木是硬邦邦的荆棘,被风吹弯成可笑的形状;此外还有一排排紫叶山毛榉,一个世纪之前由一代乐观的改进派地主栽种。这些人先用土和泥堆出堤坝把土地分隔成小块,又把山毛榉栽进堤坝,指望它们能长成防风林。大战打到一半时,树根开始穿透堤坝侧面,渐渐将其撕裂。没有任何人想办法补救,因为谁都不在。雨水流进缝隙、冲走了泥土,风慢慢将山毛榉像烂牙一样撬起来推倒。如今大多数山毛榉都侧躺在地上,它们的须根依然埋在土里,所以它们仍然活着,但却都是向侧面长的,就好像摔倒在地的老头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走过高原后开始有小山起伏,很容易看出改进派的乐观精神在什么地方消耗殆尽。光秃秃的小山顶上只长了一点点帚石楠的木茎,而陡峭的山谷和冲沟又太过潮湿,除非是在干燥夏季中最热的那段时间,否则没法安全放牧。正因为如此,大路才沿着几乎从高原沼泽正中直穿而过的中央山脊修造,这一做法完全合乎情理。一百年前这里曾有许多小茅屋,四面用高高的山毛榉篱笆围住。这些小茅屋都是用草皮做顶,它们低矮的屋檐老早就延伸到地上、融入泥土中,最后留下一个个异常方正的长形草丘。等到房顶的木材朽烂,草丘会最终坍塌,露出熏黑的桌面或倒地椅子的两条腿在旅人眼前一闪而过。如今牧羊人会用马车载着移动小茅屋上来放牧,他们会在最容易切入泥炭层的地方停下,方便取煤烧火。高原沼泽地上只有一个地方一直有人住,就是兵站C9所在的那段路。人们在C9养了三匹马供信使换骑,站长还向旅人出售陈面包和淡而无味的啤酒,把这当作副业。战争期间C9是一座重兵把守的客栈,名叫“希望与坚韧”。驻扎在此的是第十七龙骑兵。这是一支纵深防御的骑兵队伍,任务是监视阿兰姆·查塔特和蓝皮肤的劫掠小队,有可能的话还要在他们回程的路上设下埋伏,因为那时候他们刚刚大获成功,又满载战利品,应该会比较的粗心大意。可是蓝皮肤从来没到过这么远——他们说这里太冷,再说也没什么值得抢的;而阿兰姆·查塔特又从来没有那么粗心大意,因此大多数时间那一百来龙骑兵就待在希望与坚韧里想尽办法保暖。如今只有牧羊人会来C9,此外还有浪漫的诗人和商人阶层教养良好的年轻仕女——她们搭乘配备齐全的马车,用炭笔和水彩记录荒原的野性之美。
“我替咱们弄到了许可证,可以在兵站住宿,”富兰特泽士抬高嗓门,好盖过车轮的隆隆声,“所以走运的话,今晚咱们就不必露营了。”
没人答话,富兰特泽士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责任,于是心满意足,夸张地把眼一闭,尽量缩进自己的座位里。其实也缩不进去多少,因为对于他这样个头的男人来说,靠头是太低又太窄了。这并不奇怪,马车的设计是为搭载四位年轻女士,外加她们的颜料、画架和野餐篮,而他们却往里塞进了五个大男人和一个高大的姑娘,装备则都用绳子捆在车顶上。除了农场和送货的马车,这是唯一能找到的带轮子的交通工具。富兰特泽士声称,他们有它非常走运。
第六个旅客正在读书。季若特对此感到万分的崇敬和景仰。刚刚上路的时候他也想读书来着,可是马车一路碾在石头和坑洼上颠簸、急冲,害他直想吐,因此过去的九个钟头他都只是眺望窗外的景色。但是那第六个人——富兰特泽士说他是政治官员,此外就再也没有进一步的介绍——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座位上,脖子上围了一条暖和的围巾,似乎全身心沉浸在书里。伊瑟姿好几次窥探他書脊上的书名,动作几乎不加掩饰,可惜字母实在太小了。那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而且他个头又矮又小、手指也是又短又小,所以座位和靠头对他来说高度正合适。等他们出发三个小时以后,正好遇到凶猛的冰雹,这时他拿出一个上了釉的小锡罐,把里面浅棕色的蜂蜜蛋糕请大家吃。只有富兰特泽士拿了一块,对此他似乎完全不觉得受了冒犯。他自己也吃了一块,然后把罐子塞到座位底下,后来再也没有拿出来分享。季若特暗觉可惜。因为除了那个罐子里的蛋糕,马车上似乎再也没有别的食物。
又开始下雨了,季若特忍不住想到他们的换洗衣服、击剑装备、鞋子和其他物品,全都塞在六个大帆布袋里捆在车顶上。他告诉自己说,等到了兵站会有一堆暖暖和和的大火,他们可以烤干东西,还能买或者借一张防水的油布。他有点疑心,疑心这属于他时不时会对自己许下的那种不会实现的诺言,但他决定暂时不去想它。富兰特泽士在假装睡觉,政治官员在读书,苏伊达斯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好像是在辨认写在指甲上的很小很小的小字。奥多坐着,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似乎可以无限期地保持这个姿势——而且这个姿势让他几乎消失了一般,就好像是披上了童话故事里的魔法斗篷。伊瑟姿在抠自己左手背上的痂。据富兰特泽士说,巡回比赛要持续三个月。尽管季若特对于无敌骄阳赐予自己这样奇妙的第二次机会充满了理所应当的感激之情,因为他毕竟是把自己的人生搞到了几乎走投无路的地步,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去关押死刑犯的牢房稍微住段时间,然后再快步走向绞刑架,说不定那样的生活其实更适合自己。
马车突然往前一冲,一声闷响,季若特发现自己跪倒在马车地板上,脑袋垂下贴着富兰特泽士的大腿。车不动了。“什么鬼……”伊瑟姿质问道。政治官员的座位靠门边,他探头看向窗外,然后叹气道:“看来我们似乎失去了一个轮子。”
富兰特泽士发出轻柔的呻吟。苏伊达斯已经站起身,正优雅地从季若特背后爬向车门——刚刚马车突然停下,他却并没有被甩到车厢对面,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他扳了扳门把,门没动;于是他往上爬,从窗户荡了出去,动作极其迅速而优雅,完全无法分析。
“没错,”季若特听到他大声喊话,“靠人行道那侧的前轮脱落,看来轮轴断了。我们完了。”
政治官员皱着眉头把书放下(先用手帕当书签标记了位置),然后伸手握住门把——他动手时门很容易就开了。他走下马车,随手关上门。
伊瑟姿问:“现在怎么办?”
季若特并未对富兰特泽士生出多少好感,但还是忍不住替他难过。他脸上的表情活像是倒霉的猎人,以为射中了兔子,却发现那其实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跪在灌木丛背后。“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说,“离我们最近的就是兵站。但我猜他们那儿也不会有人能修理轮轴的。”
“你需要铁匠,”奥多说——季若特吓了一跳,那声音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得先把轮轴拆下来、把它重新焊接、再敲直、最后装回去。或者如果断裂的位置太短,你可能得重新打一根。有一年夏天我们去乡下的房子度假,路上就遇到了这种事儿,”他解释说,“我们困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里整整三天。”
“三天,”伊瑟姿脸上的表情仿佛她刚刚被判了死刑,“我绝对不可能——”
“最近的铁匠多半在都城,”富兰特泽士轻声说,“也就是说我们得有一个人拿着轮轴走回去。”
“那剩下的人又怎么办?”伊瑟姿冲他发火,“坐在这儿饿死吗?”
“走去兵站吧,我猜,”富兰特泽士说,“至少兵站里肯定干燥暖和。我得送信回都城,让他们告诉佩尔米亚人我们要迟到一星期。这下一切都搞砸了,原定的日程铁定是泡汤了。”
“借过,”季若特站起身,他也没能打开门,于是从窗户往外爬。看苏伊达斯爬窗好像很简单,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他发现苏伊达斯仰躺在地,半个身子消失在马车底下,正研究那截折断的钢棒。政治官员和马车夫好像凭空消失了踪影。季若特问:“有多糟?”
“我见过更糟的,”苏伊达斯回答道,“大战期间我在车队待过一段时间,我们老是被这类混账事拖住。”
“奥多说我们需要铁匠。”
苏伊达斯冲他咧嘴笑:“真想修好的话那是得铁匠,”他说,“不过咱们离兵站还有多远来着,两个钟头?反正不会差很多。不算远。”
季若特忍不住要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问题似乎让苏伊达斯吃惊。“出发之前我看过地图,”他说,“一路上我还留意了地标,这样就能知道我们的平均速度大概是多少。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这里离C9大约还有二十英里——算下来正好差不多,因为如果没遇上这事,我们应该会赶在入夜之前一点点抵达,很合理。所以,我意思是说,只要能稍微修修就行,不必修多好,多半就能坚持到C9。”
季若特皱眉:“没有称手的工具,这种东西你要怎么修?”
“如果真的别无选择,很多事你就都能做到了。”苏伊达斯从马车底下把自己拉出来,身体一弹就站直了。他几乎像是很开心似的,真荒唐,就好像他刚刚交了好运,“好吧,来看看咱们都有什么。”
“比方说?”
“我曾经看过一辆破旧的运货马车,轮轴是用一截橡木门柱和一把斧头代替的,”他说,“当然,这两样东西我们一样也没有,不过原理应该差不多。”他一只脚踩上后轮的轮毂,一跃跳上马车顶,“当然,眼看就快天黑了,这对我们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知道那讨厌鬼去哪儿了吗?还有车夫?”
讨厌鬼应该是指政治官员。“抱歉,不知道,”季若特说。他能听到车厢里传出交谈声——好吧,传出了伊瑟姿的声音。嗓门拔高、很不开心似的,中间穿插短暂的安静,应该是代表富兰特泽士的回应。车外更冷,天上还下起了小雨,可他并不觉得很想回车里。
“那就别管他们了。你要来帮忙吗?”
季若特点头,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还觉得挺高兴。也许是因为过了这么长时间他终于可以主动做点什么,而不是一味被动地承受。“要我做什么……?”
“钢棍,”苏伊达斯指着行李架说,行李架的基本结构是六根钢棍,每根都有大拇指粗细,“当然了,轮轴要粗得多,所以我们得用皮带之类的东西把轮子垫一垫。真正麻烦的地方有两个,一是怎么把钢棍弄一根出来,二是怎么把它固定到马车底下。要是我们有冷凿、大榔头和一打长钉,这活儿易如反掌。”
季若特望著他:“我们有什么?”
马车里的伊瑟姿正好选在这时候对当前的情势发表了某种尖锐的看法。“动力。”苏伊达斯说,“好,车上肯定有工具箱之类的东西。长条形的木头匣子,带盖的,车夫把零碎东西全扔里头。”
季若特抬起头指了指:“你屁股底下就是。”
“干得漂亮,这小子,”苏伊达斯跳起来,“好,咱们来瞧瞧。”他站直身子,抬起一只脚用力踏在盖子上,把盖子踩破了。不知怎么的,这动作让季若特有点不安。“哦行行好吧,”苏伊达斯哀叹起来,他从箱子里拖出一大抱备用缰绳、一截绳子和一卷粗铁丝,“要是我得跟那该死的女人一起走去兵站,一路听她抱怨,那是肯定要流血的,我可以跟你保证。军队的马车从来都带一把大榔头、一把斧头、六英寸长的钉子,都是有用的东西。这些实在是……”
季若特爬到马车底下去亲眼看看情况。钢轮轴,也就是说钢轮轴剩下的部分,从两个环中间穿过,而环焊接在弹簧拱的高点。他突然明白了苏伊达斯的想法,就好像得了上天的启示似的:抽一根行李架的铁棍、用大约两打敲弯的长钉子固定在马车底部的木板上。他看出这法子在普通货车上或许能行,因为普通货车是用大块的木料,可以把钉子深深地钉进去。但供人乘坐的马车又轻又薄,钉子会从这些脆弱的木板上滑脱,或者整根钉子都穿过木板、把木板弄碎。他正准备告诉给苏伊达斯知道,但很快又意识到对方肯定没心情听这个。然后他突然再次灵光闪现。他用食指量了量断轴的直径。
他说:“那些棍子……”
“怎么?”
“大约一英寸粗?”
“差不多。不过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可以拿东西把轮子里的轴洞填起来。”
季若特咧嘴笑了。行李架的长度与马车本身相当,事实上还更长一点点,而断裂的轮轴直径两英寸多一点点。如果成功的话,他立马就能变成大家的英雄,所有人都会喜欢他了。这一刻无敌骄阳正躲在一片云背后闷闷不乐,但季若特还是朝着他的方向点头表示感激。
“下来一下好吗?”
“为什么?”
“因为我们需要的不是一根杆子,”季若特说,“而是四根。”
他们把奥多叫出来帮忙。他对他们露出感激的神情,仿佛在说他会永远把他们当朋友。
幸亏奥多远比外表要强壮。他和苏伊达斯合力抬起马车,季若特趁机从另一侧抽出断裂的轮轴,又把两块形状相似的石头垫在车下。然后他们把好容易弄出来的行李架杆子捆在一起,拿备用的缰绳尽量捆紧。这一捆杆子被他们插进了焊接在弹簧上的钢环里。
“一个轮轴,”苏伊达斯愉快地说,“当然速度肯定不比走路快,而且还会颠得要命,可有什么关系。”
为了把轮子装回去,他们得把马车抬得更高些。伊瑟姿和富兰特泽士也被征用来当额外劳力,季若特则从旁边一堵废弃的墙捡来平整的石板塞到车下。这时天已经快黑了,于是他们就拽下漂亮的镀金黄铜马车灯点亮,光线勉强够他们干活。这活儿并不容易。另一个轮子不愿从旧轮轴上退下来,而且两个轮子都不愿被装上新轮轴。细雨变成中雨,害他们手打滑,还将他们脚下的地面变成了一层滑腻的泥巴。伊瑟姿坚持要提供建议,大多数建议都非常合理,而苏伊达斯则坚持无视她,他似乎觉得事关荣誉、非如此不可。不过终于……
“把石头扔出去,”苏伊达斯喊道,“看看效果如何。”
为了不让轮子从轮轴上滑脱,他们用多余的缰绳把轮轴两头紧紧缠起来、交叉打结,弄成握起的拳头大小的疙瘩。那是奥多的建议,苏伊达斯有些不以为然,但结果疙瘩撑住了。奥多领着马往前走;轮子嘎吱嘎吱地滚动,在两个平面上摇晃,但并没有掉下来。季若特忍不住觉得这简直就是奇迹。
奥多问:“行李怎么办?”
为了获得临时的轮轴杆,他们当然得先把行李从架子上取下来扔到地上。残留的行李架不足以捆住行李,而马车里是肯定没地方的。
“我们就只带上击剑的装备,”沉默良久后苏伊达斯说,“剩下的东西从兵站找人回来拿,他们多半很快就能撵上我们。”
木头箱子占据了他们之前放脚的地方。季若特发现自己很可能一路都得把膝盖抵在下巴底下,于是自愿跟苏伊达斯一起坐车厢顶。雨势毫无减小的迹象,但反正他已经浑身精湿,再多淋点雨也不会怎样。没关系的,他告诉自己,C9的木头大火堆一分钟就能把咱们全烤干。他又冷又湿,背痛、肩痛、指关节在轮毂上擦破皮的地方也痛,可尽管如此他却感到一种平静的喜乐,他从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真想知道那所谓的政治官员跑哪儿去了,”苏伊达斯用手背抹掉眼睛里的雨水,“我是说,咱们在荒郊野外呢,他却凭空消失了,没道理啊。”
可正当马车准备出发时他却出现了,他从夜色中快步朝他们走来,马车夫紧随其后。两人都浑身湿透,倒也算是一点安慰。
“你他妈去哪儿了?”苏伊达斯朝他吼,可他赶在两人能拦住他之前就从车门进了马车。车夫爬上车厢顶,却发现那里没有自己的位置。
“你这该死的可以去牵马,”苏伊达斯喝道,“不过你先要讲明白你跟那混蛋去了哪儿。”
可是车夫只是摇摇头爬下去。苏伊达斯又朝他嚷嚷了几句,但天色太暗,看不出对方到底有没有听见。马车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真可以说是一瘸一拐,就好像车底不是轮子而是脚似的。那根轮轴荒唐到难以置信,它每转四分之一圈,季若特脚下的木板就要抖一抖。
当然了,其实走路还更快些。谁也说不清已经过了多久,因为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帮助判断时间。苏伊达斯自称:通过推断车轮周长做了某种科学的观察;可有一回他们碾进一个深坑里,他差点从车厢顶上被甩下去,他承认那时候他忘记自己数到了哪里,所以不消说他的结论是有瑕疵的。后来又过了很久,他开始发出忧心忡忡的絮叨。
“我们应该能看见灯光了才对,”他说,“我是说,那鬼地方就在路的右手边,又只有一条路,不可能拐错弯什么的,所以肯定就在前头,而且我们肯定马上就要到了。可现在我们总该能看见灯光了才对。他们整晚都会在房子外头点一盏防风灯,是为政府的信使准备的。”
“原来你来过啊。”季若特发现很难吐字。他又湿又冷,所以牙齿直打颤,而那四叶轮轴制造出的每次颠簸都会晃动他的下巴。
“大战期间来的。当然,那时候他们可不留灯,所以你得靠位置推算法。”
“你刚刚做的那个?”
“刚刚尝试做的,”苏伊达斯说,“可那时候我并不负责干这个,所以从没真正实践过。我只知道大体的原理。就跟他们在非军事区搞的军事勘察是一样的:派一打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每个人在心里数自己的步子。准得很呢。”
又过了一阵,苏伊达斯说他们最好把仅剩的那盏马车灯点起来(另外那盏在他们跟轮轴奋战期间摔碎了)。“如果错过兵站就得走回头路,那她这一路都要念叨个没完的,我敢拿性命打赌。”
完全有可能,所以他们点亮了灯。这样一来他们就能看见雨了:黄光中倾斜的金线,就像丝丝长发。不过基本上也就只能看见雨而已,它并没能帮他们找到C9。
“那是什么鬼东西?”季若特听见苏伊达斯大喊一声,后者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拉住刹车,马车停下来。季若特什么也没看见。
“有东西把路堵住了,”苏伊达斯说,“如果我们碾过去,弹簧准得跟鸡蛋一样绷断。那该死的車夫以为自己在干吗?”他跳下车,季若特琢磨了一秒钟,然后跟了下去。横躺在路中央的障碍物原来是一根粗木梁的方形部分。苏伊达斯骂骂咧咧地将油灯举过头顶,然后开始嚷嚷:“所有人下车!赶紧!”季若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如果你想在黑夜中弄坏一辆马车或者货车,比方说因为你想打劫它,那么把一根梁横放在路上其实是不错的选择。季若特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竟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马车门开了,政治官员快步走出来。他拎着自带的油灯,是个很迷你的小东西,然而相对于它的体积而言,它释放的灯光却异常明亮。跟在他身后的是伊瑟姿,接着是奥多,最后是富兰特泽士。所有人都脚步踉跄,仿佛刚刚从深沉的睡眠中被叫醒。政治官员看见木梁,举高油灯。“依我看我们都应该离马车远一点,”他的声音很安静,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边有一栋楼。”靠着天空中那略苍白些的黑暗,勉强能看出建筑的形状,“我过去瞧瞧。等我叫你们你们再过来。”
他带着光明消失了。他们看不见他,只看见一团明亮的黄茧越走越远。伊瑟姿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有人把一大块木头横在路上,”苏伊达斯回答她,“大战期间我们就这么干过,为的是阻拦车队。幸亏我们只是往前慢慢挪,如果是用正常的速度,打头的两匹马保准撞断腿。但现在马只是从上面跨过去,而我及时看见了这东西。”
奥多问:“谁会做这种事呢?”这显然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没一个人尝试去回答它,“搞政治的那混蛋,老是跑得不见人影,”苏伊达斯并非专对任何一个人说话,“最好谁来告诉我他跟我们一起上路到底是为什么,否则我可要非常的不开心了。”
“这是巡回比赛的条件,”富兰特泽士说。其他人全都扭头看他,“前往佩尔米亚的官方使团全都必须由一名政治官员陪同。这是他们跟我说的,”他辩解道,“谁也没跟我提过他的任何情况,就只是说他会跟我们一块儿走。”
“他让我起鸡皮疙瘩,”伊瑟姿说,“他就坐在那儿笑嘻嘻地读那本蠢书,而且他也不怕冷。我们就不能把他丢下什么的吗?”
灯灭了,季若特突然一阵惊慌。为什么灯灭了?它的消失令世界变成了一个比先前行进时更黑暗得多的地方。“说起来他去哪儿了?”伊瑟姿说,“我提议让他领头,就像狗一样。”
漫长的沉默。季若特不得不从眼睛里抹去雨水才能去看,只不过实在太黑了,除了非常微妙的黑色和深蓝色渐变什么也看不见。
“大家都请跟我走吧,”是政治官员的声音,季若特听不出它是打哪儿来的,“这边。”
苏伊达斯问:“你在哪儿?”
“朝马车的反方向走。对,继续。跟着这条线走,前面是一堵石墙。我建议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它能稍微替我们遮风挡雨。”
“而且他还能夜视,”伊瑟姿不服气道,“太不正常了。”
他们通过撞上墙找到了墙。政治官员站在他们跟前。“我觉得不要再点亮油灯比较好,”他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还建议把声音压低。当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声音里洋溢着喜悦,不过毫无说服力,“我觉得我们大家不如都想法子睡一会儿。”
“见鬼,这到底——”
“嘘,”政治官员柔声道。这招见效了,因为伊瑟姿再也没开口。
季若特把后背卡进墙里坐着,又把湿透的衣领拉起来裹住淌水的脸,呆呆看着无法穿透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两旁各是谁。他愿意花两百诺米斯玛塔换一件武器,只不过他并没有两百诺米斯玛塔。
可是不知怎么的,反正到某个时刻他肯定是睡着了,因为他做的下一件事是睁开眼睛。他看见浅红色的光,那是黎明留下的第一块污迹。他还听见伊瑟姿的说话声。
“……乱七八糟,而我们连边境都还没走到呢。简直不敢想象等到了佩尔米亚会是什么样,假设我们能走到佩尔米亚的话。那个富兰特泽士显然毫无用处,政府的人几乎肯定不是站在咱们这边的,德泽尔自封是管事的人,但他其实是个笨蛋。我本来还以为这回的比武很重要呢,可是……”
季若特从上下文判斷出她在跟奥多说话,而且其他人都不在。他扭头看,发现两人缩在墙角下,活像女人袖子里的手帕。他站起身,抽筋的感觉不期而至,害他龇牙咧嘴。他四下看了起来。
他看见马车在大约三十码之外。车子背后有一栋灰色大房子,肯定是C9。也就是说没问题了;只不过呢,如果那是兵站,伊瑟姿和奥多又为什么还在露天、还穿着湿衣服坐在地上?
他说:“打扰一下。”
伊瑟姿一句话说到一半停下来:“噢瞧啊,他从地狱回来了。睡得还好?”
“怎么回事?”
“没人,”伊瑟姿直截了当,“一个人也没有。门锁了,百叶窗也拉着。德泽尔推测那段木头是兵站的人在离开之前放下的,只不过我实在不晓得他凭什么就把自己当专家了。富兰特泽士半点用处都没有。我问他,我说也许你愿意解释一下,为什么一堆政府公仆会突发奇想抛弃了自己的岗位、也没跟任何人打个招呼就消失在了夜里……”
季若特倒是能想出一个理由。不过真要是那样该多傻啊,跟他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又多么协调——说不定就在他们离开都城到抵达这里期间,两国再次宣战,兵站也就关闭了,留他们傻呵呵地坐在精巧的小马车里迎向第一波蓝皮肤和阿兰姆·查塔特。很显然政治官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油灯才那么突兀地熄灭了,也因此他们才会在一堵墙背后躲了一夜。“我去去就来,”他说,“我去那边瞧瞧是怎么回事。”
“随你便,”伊瑟姿气冲冲道(他完全不晓得自己怎么得罪她了),“不过别指望那些蠢货能说出什么有道理的话。”
他从马车旁走过,发现马被从车辕上解下来了;他没看见马,心里不由好奇,不知其他人有没有发现马不见了。他越走近那栋建筑就越觉得压抑。那是座灰色的石头房子,墙壁似乎出奇的厚,只在铁皮百叶窗背后开了几扇不顶事的小窗户。门也是铁皮的,用两根宽大扁平的门闩插着,门闩上面那两把挂锁跟他的手一样大。
富兰特泽士坐在门边一个翻倒的箱子上。季若特接近时他抬起脑袋,礼貌性地点点头。
季若特问:“什么情况?”
“恐怕我一无所知,”富兰特泽士回答道。“根据人家告诉我的信息,这兵站应该是开放并正常运转的。除非这不是C9,可是苏伊达斯·德泽尔说这就是C9,大战期间他来过。”
“苏伊达斯去哪儿了?”
“照看马,”富兰特泽士回答道,“那后头有个上了锁的马厩,不过他把锁撬掉了。好在阁楼里还剩了些干草,因为这附近根本没什么能牧马的地方。”富兰特泽士朝他露出凄凉的笑容,“恐怕我担任你们的领队十分不称职,”他说,“幸亏苏伊达斯·德泽尔似乎知道该怎么做。我问他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不过他似乎觉得并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季若特转开眼睛。他现在没心情去宽恕别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道,”富兰特泽士说,“苏伊达斯觉得临时凑的轮轴不够把我们带回城里,我们又不能留在这儿,因为既没有食物又进不去房子里。我猜睡在马厩里是可以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甚至不知道当局知不知道这座兵站被遗弃了,所以也没理由指望他们会派人来找我们。下一个兵站在非军事区的边缘,要往前走三十英里。可是如果这个兵站关闭了,我们也不能指望下一个就开着。而回都城也有二十七英里。”
这一大篇话,季若特琢磨着,都没有回答他最初的问题。“政治官员在哪?”
富兰特泽士皱眉:“他跟马车夫走了,没说要去哪。我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兵站会关闭,可是……”他耸耸肩,“问题在于,”他说,“他们把我妻子关在一间修道院。我猜他们大概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吧,可是这些人是谁也说不清的,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季若特假装一个字也没听见:“所以说你觉得我们应该走回城里去?”
“我不知道,”富兰特泽士喝道,就好像对方刚刚的问题完全不可理喻,“我根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儿,也不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办,或者为什么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我的错。我是卖羊毛的商人,他们指望我干什么?长出翅膀来把他们载去佩尔米亚吗?”
季若特认定跟对方交流完全无济于事。“我还是去看看马车吧。”说着他走开了。
马厩只不过是这座小碉堡的迷你版,不过少了窗户,另外地板是木头的。门开着,季若特看见一个锁着的挂锁挂在仍然闩在门框上的挂钩上,不过挂钩已经被砸得稀烂。看来苏伊达斯·德泽尔找到了发泄情绪的对象。他走进去,发现苏伊达斯正从阁楼往外铲干草。
“也就是说他们是匆忙离开的,”苏伊达斯说,“撤离军事设施的标准程序是带走一切可能对敌人有用的物资。这里头尤其包括了动物的饲料。另外门边的壁架上还放着一个锡盘,里头有一块面包和一点奶酪。有人没来得及吃完晚饭。”
“苏伊达斯,”季若特说,“你觉得是开战了吗?”
苏伊达斯想了想该如何回答:“我倒也有过这念头,”他说,“尤其是在看到路上那根木头的时候。但我觉得不是开战,如果他们宣战,那應该派更多人来增援这类据点,而不是把它抛弃掉。我意思是说,两把挂锁是拦不住阿兰姆·查塔特的。另一方面,怎么会有人把兵站一锁就拍拍屁股走了呢?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他们到底为什么这样做。”
“你觉得不是开战。”
这话引得苏伊达斯发了火,不过他努力控制住脾气:“我不过是猜的,也可能猜错。说不定就是有某个疯子发动了一场新的战争,我不知道。我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爬上一匹马飞奔回城里了。”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的愤怒,现在只剩下疲惫,“你怎么想?你觉得是开战了吗?”
季若特耸耸肩:“我半点儿头绪都没有。”他突然想要忏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似乎很重要,“我本来应该参加大战的,”他说,“我在议和之前两个月就满了十五岁。但我爸爸认识某人,某人又认识某人,然后我就被延迟征招,再然后战争就结束了。”
苏伊达斯咧嘴朝他笑:“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相信我。你知道吗?谁也不想要那个年纪的小子,这种事我再清楚不过了。我是十五岁被征的兵,在那个年纪,你能派上的用场远远抵不上你惹出的麻烦。你会把整个小队搞乱。你跟不上步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让所有人神经紧张。然后就有人开始冲你吼,又有另外的人挺你,说别吓唬那孩子。再然后你就感觉很糟糕,还要打仗,一切都一团乱。所有人都怕得要命,担心如果你惹上麻烦,他们会觉得自己有义务照料你,也就是说有人会因为你而送命。天晓得打仗已经够难了,却还得照看没用的小孩。这事儿军士长和军官都知道,上头的人也知道;政客也恨这种事,因为不晓得为什么,选民都不愿意把自家的十五岁娃娃送去前线。可是贵族坚持要这样做,说什么兵力缺乏,要想办法填满定额什么的。可话说回来,打仗时候征来的兵基本上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这是佩尔米亚人的一大优势,他们用雇佣军。我们能跟他们议和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把钱花光了。所以,”苏伊达斯转身把草叉叉进草里,“别为这事儿折磨自己好吧,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巴不得我爸爸也认识某人就好了。”
季若特点头。他真希望自己什么也没说,可嘴巴想往外倒什么他似乎并不能控制,“但如果现在开战,我就非去不可了。”
苏伊达斯用叉子叉起干草。“那个时候切掉自己的小脚趾是最受欢迎的,”他说,“当然了,他们会派给你强制劳动勤务,于是你整个战争期间都要待在补给站,把袋子拖来拖去。另外还有一个好法子就是刑事亵渎罪。往祭坛的台阶上撒泡尿那就是五年的牢。我听说战争期间牢里的人层次都比较高,因为穷凶极恶的家伙都选了假释入伍,所以牢里只剩下逃兵役的和几个老头子。而且犯了亵渎这种罪,他们压根不会考虑让你入伍,怕你说不定会把无敌骄阳的愤怒引到你的小队头上。我认识一个小孩,用一把羊毛剪把自己的蛋蛋剪掉了。他们连强制劳役都不让他干,因为觉得他太怪了。所以你并不一定非得要去,就看你觉得不上战场值什么代价。我呢,我是没意见的。服兵役让我离了家,躲开了我母亲,我俩关系不太好。”他把叉子靠墙放下,坐到阁楼地板的边缘,“比战争还糟的事情可多了,”他说,“走运的话,你会没事的。”
日出后一个钟头左右,政治官员回来了,不过马车夫不见踪影。他解释说他派车夫回了城,去另驾一辆马车来,与此同时他们必须原地等待。
“这里没有食物,”伊瑟姿一字一句地说话,就好像对方是低能儿,“自从离开家,我们就什么也没吃过。”
政治官员扮个悲伤的鬼脸。“请相信,”他说,“等我们到了C11,一定会有很多食物的。”
“也就是说我们要继续走,”奥多说话了,“我还以为——”
“当然,”政治官员说,“完全没有理由因为这件事而改变计划。这自然是很不幸的事件,但是等到新马车来了以后,我们肯定可以追回损失的时间。”
“抱歉,”伊瑟姿上前一步,她比对方高出一个头。“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还有你在這趟愚蠢的旅程里扮演什么角色?嗯?”
“当然,”政治官员说,“我名叫伊冯·兹米瑟斯,是受雇于外交部的协调员。我来是为了在抵达佩尔米亚之后润滑我们可能遭遇的一切困难。”最后他微笑着加上一句,“仅此而已,真的。”
“抱歉,”看奥多的表情,似乎说话比手臂骨折还让他难受,“你跟银行主管米赫尔·兹米瑟斯是亲戚吗?”
“第四代的表亲,”政治官员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呢。好吧,我猜差不多就这些了。我建议在等待马车期间,我们尽可能让自己舒服一点。”
季若特回到放干草的阁楼,那里是干的。他脱下外套。外套并不好脱:湿透的羊毛变成毛毡,像皮革一样僵硬。他把外套搭在一根椽子上,其实并没有什么指望能把衣服晾干,可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尝试一番。他把自己埋进干草里,草里有很多灰尘,让他眼睛发痒。现在他感觉比坐在屋外雨里的时候还更冷,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发烧的头一个征兆。
过了一会儿伊瑟姿走进来,坐到一个喂食桶上。她没看见他,他也没出声让对方知道。她从衣袋里掏出一本书打开,结果发现书页完全湿透,便将它扔到地上。片刻之后季若特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刚开始他没听出来,还以为是老鼠,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那是伊瑟姿在哭。
这更加坚定了他不被发现的决心,于是他让自己保持纹丝不动。那声音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渐渐消失了。
“我到处找你,”苏伊达斯的声音,不过从季若特躺着的地方看不见他。季若特闭上眼睛,这样更容易集中精神去听,而且如果被人看见,他还可以假装睡着了。
“怎么?”
“咱们那位政治官员,”苏伊达斯说,“你觉得他有点古怪,对吧?”
“对。”
“我可真不愿意说这话,但我觉得你可能猜对了。”短暂的停顿,大概苏伊达斯正在找东西当凳子坐,“咱们那位政府的朋友可是跟达官显贵沾亲带故呀。”
“是吗?”
“你对时事难道一点都不了解?米赫尔·兹米瑟斯可是银行的主席。”
沉默。季若特真希望能看见她的表情。
“还不止,”苏伊达斯接着往下说,“你可能没注意,他脖子上有些印子……”
“就好像红色的小伤疤,左侧三个,右侧两个。”
“没错,”苏伊达斯的声音变了,显然被对方的观察力折服,“我见过那样的印子。”
他停下来,大概是想制造悬疑气氛。“然后呢?”她不耐烦道。
“在大战期间,”苏伊达斯说,“高级战地指挥官会穿一种花里胡哨的胸甲,整体成型的,不是一片片拼起来的低档货。那个设计特别蠢,为的是要让年轻的贵族看起来像古代的英雄,你知道,等他们被塑成雕像或者画到画里的时候。”
“又怎么样?”
“是这样,”苏伊达斯继续说道,“脖子开口的地方设计得太小了点,经常会磨到脖子。解决的办法就是戴围巾。对文职官员倒是没问题,反正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坐着开会,可战场上那是热得受不了的,于是你就扔掉围巾,随它磨去,然后就会留下小小的伤疤。伊冯·兹米瑟斯是现役的高级军官,老资历的上尉!说不定甚至是少校。他是作战指挥官,而不是办公桌旁的摆设。”
又是一阵停顿,之后伊瑟姿说:“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
“你想想看,主席的表亲,在大战期间还是高级军官,这样的人为什么派他给一支运动队当保姆?”
“他在夜里也能看见东西,”伊瑟姿说,“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你意思是说,”苏伊达斯回答道,“他习惯了夜间行动。另外他还有悄悄消失的本事。他不是政府的人,他是军队的人,肯定的,而且还不只是军队,是军队里面很特殊的一种人。兹米瑟斯家族并不是传统的军事家族,他们不是贵族。要想当少校,你非得出身贵族不可,除非你确实在干某种必须干好的事情上特别有能力。依我看,咱们这位朋友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要是能知道为什么派他来就更好了。”
这次的沉默比之前更长,然后伊瑟姿说:“我觉得等马车到这儿以后,我们应该坚持让他们带我们直接回城。如果我们全都说想回家,他们肯定只能让我们走。”
“这我可说不好。”
“去你的,”她的声音抬高了一点点,略有些刺耳,还带着锋利的边缘,“你很享受是不是?你乐在其中呢,自从那狗屁轮子从那狗屁马车上掉下来。你这人到底什么毛病?所有这些破事儿你都把它当作冒险一样。他们当然只能让我们走,我们又不是犯人。”
“事实上,”苏伊达斯的声音像冰一样冷,“其中两个的确是犯人:季若特和富兰特泽士。卡努斐克斯家的孩子是因为他老爸跟他说非来不可,这跟犯人也就差不多了。我倒不知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行,那你呢?”
“他们要付我一大笔钱,我需要钱。”他补充道,“非常需要。行了吧?”
又是一阵沉默。后来季若特听到从马厩外传来一声喊。喊声再次出现,这回离他们更近了。“苏伊达斯·德泽尔,你在里头吗?”是富兰特泽士的声音。
“在。怎么?”
“能请你出来一下吗?快点。”
季若特等他们先走一小会儿,然后从阁楼跳下来,跟在两人身后出了门。门外是富兰特泽士、奥多和兹米瑟斯。
“有十二个人从西北方向靠近,”兹米瑟斯说,“不是兵,但都带了武器。我猜他们大概是强盗,或者说劫匪,随你们怎么叫都行。他们肯定知道我们在这儿,因为他们肯定看见了马车。”
伊瑟姿打破沉默:“那又怎么样?我们又没什么可偷的东西。”
“恐怕他们看问题的方式有所不同,”兹米瑟斯轻声回答道,“衣服、鞋子、任何东西。恐怕这儿附近的人日子不大好过呢。”
“让他们拿去好了,”富兰特泽士说,“只要我们合作,他们就没有理由伤害我们。”
(怪了,因为钝剑是不能插进剑鞘里的,剑尖的圆钮会在你拔剑的时候卡住。)
——并努力做出正确的动作,也就是从剑尖上方看向敌人。可是他看不到剑尖,只能看到那个人。他没办法杀死对方,因为他已经杀死了一个人。而杀死一个人,杀死所有人……
中距离。那人挥舞钩子,用双手像修剪篱笆一样做出了一个幅度很大的动作,暴露出了他的心脏、喉咙、还有另外半打主要目标。然而季若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的肺似乎紧紧地收拢了。他突然感觉冷得要命。哦,好吧,他想。这时候长柄的钩子慢吞吞地绘出一条大弧线,就好像无敌骄阳由东到西走向日落。他别无办法,只能闭上眼睛,免得看见事情当真发生的样子。
他听到一声尖叫,并推测那是他自己的叫声。不过很奇怪,事实并非如此。有什么东西从前方撞到他身上。这一下完全出乎预料,他的身体不由向后仰倒;他被自己的脚后跟绊了一下,朝后方跌下去,脑袋撞到据点的墙上。
“你他妈,”有人在吼,“到底怎么回事?”
季若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直盯着太阳,根据前情很难判断目前什么情况。谁都知道,你死的时候会来到无敌骄阳面前,善恶会被放在天平上称重,火焰的中心会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问你——
“说话呀?”
是苏伊达斯,弯腰站在他身前,怒不可遏。“你愣在原地,”他吼道,“你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还得靠伊瑟姿救你,看在老天份上。”
就在苏伊达斯身后能看见一双靴子。已经很旧了,打了许多补丁。靴子侧躺在地上,靴桶里还连着腿。“怎么了?”
“真他妈是个好问题,”苏伊达斯冲他咆哮。“你这该死的拖累,没准会害我们谁被杀掉呢。”
一个季若特看不见的人说:“别烦他了。”音调很高,而且非常、非常紧张。
“看在老天份上——”
“别烦他。”她显然没心情争论。季若特想:按照苏伊达斯的说法,她刚刚救了我的命。真奇怪,怎么竟会有人想做这样一件事呢?
靴筒里的腿没有动弹,而且角度也不对。他这才明白过来,它们是那个瘦脸男人的腿,换句话说,他刚刚跟对方进行的漫长交谈肯定是做梦了,或者是某种因后脑勺受到撞击而导致的反常现象。他想不起来他们最终达成的共识是什么,这叫他抓狂。
“你,”伊瑟姿站在他上方弯下腰,头发落在她眼睛上,“真是可悲。”
他唯一能说得出的话只是:“怎么了?”
“那家伙准备用一把长柄钩子把你劈成两半,幸亏我及时赶到了,而你,”她接着往下说,“完全是个废物,浪费好运气。看在老天份上站起来,你这样子蠢死了。”
她朝他伸出一只手,他抓住对方的手被拉起来。他说:“谢谢。”
“见你的鬼去。”她说着就松开了他的手,他踉跄片刻才找到平衡。
“即便如此,”他说,“我还是很抱歉。刚刚我愣住了。我没办法——”
“这我多多少少看出来了,”她说,“你要良心发现也挑个好时候。民选的高院议员你能杀,可来个拿剪草工具的农民,突然你就变成和平主义者了。下回我可不会管你,明白?”
下回,他暗想。“你没事吧?”
“不用你假惺惺。”她走开了,季若特终于看到她背后的景象。地上躺着许多尸体,超过十具。他这才开始好奇,不知其他人是不是也像他这样走运。他环顾四周,发现奥多静静站着不动,紧盯着自己手中的长剑。在他背后,富兰特泽士坐在地上,兹米瑟斯正为他缠绷带。看来他们过关了。当然,不是季若特·布锐埃纽斯的功劳。
好吧,他心想,现在他们总得让我们回家了。
他突然感到非常需要跟谁道歉。逻辑的选择应该是富兰特泽士,他打定主意就走到了富兰特泽士坐的地方。富兰特泽士抬起眼睛朝他点点头,面露尴尬之色。(他显然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应该就行了,”兹米瑟斯说,“没问题,其实只不过是擦了一下。啊,季若特,我正准备找你说话。你感觉如何?”
“挺好,”季若特说,“听着,我真的很抱歉。”
“没什么大不了的,”兹米瑟斯回答道,他的语气抵消了字面的含义,“这种事情谁都会遇到,迟早而已。布林伽斯家那姑娘插那一手可真叫人叹为观止。舌头跟剃刀一样利,可脑子清楚得很,我是这么想的。她肯定会是这回计划的宝贵资产。我深信不疑。”
跟某个不必提起名字的人正好相反。“她救了我的命。”
“对,”兹米瑟斯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挤干了浑身的水分,“想想看,我本来还担心她会歇斯底里呢。女人有时候真像老虎。好吧。看来谁也没有受重伤。我们一到佩尔米亚我就写一份详细的报告。”
“我们还要去——”
“当然。”他显然说了不该说的话,“马车一到我们就出发,现在如果没有人再需要我做别的什么——”
“打扰一下,”奥多从茲米瑟斯肩膀后面冒出来,兹米瑟斯转身朝他微笑。“打扰一下,”奥多重复了一遍,“只不过我在想,为什么击剑匣子里的剑全都是开了刃的呢?”
他这话就好像一拳打在了兹米瑟斯脸上,但还不够力气将对方击倒。“对于我们来说倒真是好运气,你不觉得吗?”
“哦,那是当然。”奥多看起来活像家养的宠物狗,可他站住了脚没有后退,“只不过我在想,这真是有点奇怪。本来发给我们的肯定应该是钝剑不是吗?”
“啊,这个嘛,”兹米瑟斯再次微笑,他的牙齿非常完美,只不过缺了一颗门牙,“如果我真是虔诚的信徒——我猜自己当然应该要虔诚才对——我会说这是一个奇迹;不过我这人稍微有点怀疑主义,所以我情愿把这想成是办公室办事出了岔子。富兰特泽士,”说着他转过身直视对方,“申请是你递交的,你确实指明了要钝剑,对吧?”
富兰特泽士点头。
“这不就结了。我猜呢,武器库里当时没有钝剑,所以他们就拿开了刃的剑给咱们。没什么关系,等到了佩尔米亚再把它们弄钝就行了。”
他往前走,中途停下,用一只脚踢开了路上的什么东西。那是一颗人头。脖子上没有连着身体。季若特勉强忍耐,走到据点的转角处才吐出来。
“你还好吗?”奥多的声音。
他点点头。“我没事,”他说,“只不过我从没见过……”
“当然。是我的错,恐怕,”听奥多的语气,好像他是打碎了一个杯子,“只不过他们两个人同时朝我冲过来。我只好全力还击。而且当时我不知道剑是开了刃的。”
“真的没关系,”季若特听见自己这么说,然后他又补充道,“至少你没像我那样愣住。我想我欠你一声道歉。”
“我亲爱的老伙计,完全不必,”奥多靠近了一英寸,“这又不是军队,我们谁也没有签名承诺所谓的战死沙场。事实上这正好证明了你的品质。”
季若特看着他问:“懦弱吗?”
“在夺取他人生命时有所犹豫。这哪里算是应该羞耻的事情呢。”奥多停下来,脸涨红了,“抱歉,”他说,“恐怕你并不想听我对任何事情的意见。我想象你大概情愿把这一切都忘掉吧。”
没错,季若特心想。就跟我情愿长出翅膀那种感觉差不多。不过好的,咱们还是把它全忘了吧,来谈谈天气。
“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我们还是要去佩尔米亚。”
奥多点头:“我猜到会是这样。从外交之类的角度讲,这次的事情太过重要了。听着,”他压低声音,又凑近了一点点,就仿佛准备要建议他们把灵魂卖给魔鬼,“你想喝一杯吗?白兰地,”他补充道,“我有一个小酒瓶,也许能,那个,让你开心些。”
“想,”季若特飞快地回答道,“多谢你。”奥多递给他一个精美的银质小酒瓶,形状是坐在地上的小狗,有蓝宝石做的小眼睛。他笨拙地拔下瓶塞吞了四口。“喝吧,”他听见奥多说,“喝完。我自己其实不怎么喝酒。所以你请便,不用客气。”
瓶子里还剩两口,然后他把瓶子还回去。“谢谢,”他说,“我感觉好些了。”
“你受了惊吓,”奥多说,“我父亲也不喝酒,但大战那些年他总是随身带着白兰地。他说这比大多数医务兵都管用得多。”
刚刚呕吐让他喉咙变得很敏感,现在那块地方被白兰地烧得火辣辣的。他虚弱地点了点头。“这我能相信,”他说。然后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问,除非是因为好奇,“你也参加了大战吗?”
奥多摇头。“我父亲让我没上征兵名单,”他说。“我哥哥被杀以后没多久,我的征兵信就来了。”
“你自己想去吗?”
“不想,”奥多的脸扭曲成一个痛苦的微笑,“也许这只是废话,不过我是和平主义者,任何战争在我看来都是不正当的。如果再打仗,我情愿坐牢也不会去参军。”
说完他就走开了。季若特倚着据点的墙站直。白兰地让他脑子发晕,他真希望自己没喝就好了。他的衣服還湿着,就像出征士兵的老婆一样紧紧粘在身上,羊毛打湿过后的气味叫人作呕。想想光明的一面,他告诉自己,我还活着。不过呢,在账本的另外那页上,我已经用永不褪色的墨水把自己记成了懦夫。还有,我几乎可以肯定已经把奥多得罪死了,而我的性命还是一个姑娘救的。
稍后太阳露了脸,几乎晒干了他的衣服,几乎。谁也没说话。他们靠在据点墙边或站或坐,面朝着从城里来的马车会来的方向。当然也没有东西可吃。苏伊达斯找到了水——就在据点下方一点点有道暗棕色的小溪流从斜坡上流过。他从马厩里拿了个生锈的盘子去接水,可盘子放在太阳底下,谁也不去碰它。谁也没渴到那种程度,至少现在还没有。兹米瑟斯往一本棕色小书里写东西。墨水来自一个精美的旅行便携墨案,似乎是从他那深不见底的衣服口袋深处召唤出来的;写字的笔有着象牙笔杆和黄金笔尖。两只秃鹫在他们头顶盘旋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离开了。奥多和伊瑟姿开始下棋。六步之后她失去了一个车,立刻认输、大步走开。苏伊达斯进了马厩,季若特听到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声音,但根本懒得去推测原因何在。富兰特泽士就只是盯着大路呆坐,离其中一具尸体只有短短一段距离。
天色渐暗,这时季若特听到一种声音,他确信那是马蹄踏在碎石路上的动静。他坐直了身子。这种事情众所周知是很难判断的,可他觉得声音肯定来自他们身后——来自东边,另一个方向、错误的方向。他走到富兰特泽士跟前问:“刚刚你听到声音了吗?”
富兰特泽士摇头。“不过我左耳稍微有点聋,”他说,“有时让我妻子很不耐烦。你听到什么了?”
“像是马,”季若特说,“当然也可能是听错了。”
富兰特泽士把胶在大路上的目光拉回来,稍微转头,“我以为马车最早也要明早才能到呢,”他说,“当然了,我们的信使可能正好遇上例行巡逻的队伍,或者遇上了来接手这个据点的部队。这种事情你本来以为——”
季若特打断他:“又来了。”
“你确定是马?”
“听着像。”
富兰特泽士猛一点头,仿佛接受了上好的报价。“也该来点好运气了,”他说,“我去告诉兹米瑟斯。”
他站起来走开了,季若特留在原地。他听到的声音肯定来自身后,那样的话就是来自佩尔米亚的大致方向。这念头让他发抖,尽管这当然是很可笑的——他们依然身处共和国腹地,还有整个非军事区横亘在他们和邻国之间,并且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怀疑和平已经被打破。富兰特泽士在跟兹米瑟斯说话。后者仔细标记了书的页数,又盖上墨水池的盖子才站起来。苏伊达斯走出马厩,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一捆敲碎的木板。他大声问:“刚刚有人听到马蹄声了吗?”
这回马蹄铁敲击石头的声音清清楚楚、无可置疑。“来自我们背后,”伊瑟姿说,“不对劲。”
“不过是风的把戏罢了,”富兰特泽士说,“也可能是这边的部队之前去了东边,现在回来了。”
季若特想到了好几种别的解释,其中最令人安心的一种是来人是强盗的同伙,他们带了一辆大马车,准备把期待中的战利品运走。
“我准备往那边去散个步,”兹米瑟斯静静说道,边说边把书、笔盒和墨水池装进口袋。众人目送他走向东边的地平线,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为止。现在马蹄声已经变成持续不断的声响了。
“我们应该离开建筑物,”苏伊达斯说,“他们当然会看见马车,但那是没办法的事。最佳地点是我们昨晚睡觉的草埂。很快天就黑了,应该没问题。”
“你说什么鬼话呢?”伊瑟姿问。季若特猜想问题的答案在下一个瞬间自动浮现了,所以她的脸色才变得非常苍白,“你以为——”
“咱们只管明智一点躲起来,”苏伊达斯说。他的声音又安静又严厉,仿佛上好的锯子在缓缓切割,“别,武器留下,”见奥多朝打包的箱子走去,他厉声添上一句,“如果是我想的那些人,我们必须只是平民,非这样不可。走吧。”
他们跟着他走去草埂躺下,跟头天晚上一模一样。从季若特所在的地方看不见路上的情形。光线仍然很充足,虽说太阳马上就要落到地平线之下。他心想,不可能又来一场战争的。
他听到身旁的谁抽了一口气,片刻之后一个骑手出现了,大致与季若特所躺的地方平行。骑手来到不到五码远之外停下,坐在马鞍里稍微扭动身体,又转动头和肩膀,把脸朝向草埂。
他骑着一匹黑色公马,马的前额上有孤零零一颗白色星星,季若特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马。骑手全身穿戴盔甲,不是共和国标准配备的锁子甲上衣和马裤,而是东帝国那种编织在一起的钢片,像亚麻一样柔软,据说能挡开超近距离射来的箭。他的大腿和膝盖上有钢板,脚上穿着带活动关节的钢鞋。季若特看见对方的袖口和脖子处露出了外套的毛边,浅黄色的毛边被拉出来,免得盔甲磨损皮肤;下巴底下还有一条红色羊毛围巾。圆锥形的高头盔是用一整片钢打造的——共和国的铁匠可做不来这活,他们只能把四片较小的钢板铆在一起当头盔——头盔的边缘卷曲,顶上还有一片一英尺的白色马鬃羽饰。即便整个人纹丝不动,羽饰也上下轻微摆动。那人微微打个寒战,然后抬起空出的那只手把围巾围得更紧些。围巾和头盔之间只露出一小块面孔,可以看到他的皮肤是深棕色,仿佛经过打磨、上蜡的桃花心木。他上唇上方有一道薄薄的髭须,下巴上也有一小片整齐的黑胡子。这人是个蓝皮肤。
好吧,季若特想,看来我们毕竟是又开战了。至少来的不是阿兰姆·查塔特,他们是从来不留俘虏的。他自觉像个小孩子,不留神走进了大人们坐的房间,满屋大人都停下严肃而神秘的交谈转头盯着他。他注意到马鞍上的布是绿色的天鹅绒,已经磨损,还弄脏了,但是在布料市场这种布要卖十五诺米斯玛塔一码,如果你能找到卖家的话。他的左手里握着一把长矛,枪杆漆成蓝色。
那个蓝皮肤直视着他。
季若特发现自己瘫痪了。那并非对死亡的恐惧,现在他已经知道对死亡的恐惧是什么感觉,而眼下这些症状与之略有些微妙的差异。再说他已经在钟楼里面对过死亡,而死亡对他的影响远不如这个蓝皮肤的目光这样强烈。他想象如果醒来时发现床边站着天使应该就是这种感覺:敬畏、惊叹、还有某种恐惧,只不过这恐惧跟身体可能遭受的伤害毫无关系。他无法动弹,因为在这样一个生物面前乱动简直就是亵渎——除非对方命令他动;而如果对方下命令,那他就不能拒绝,否则会是同样可怕的罪行。他觉得自己仿佛在等待审判。
蓝皮肤说:“打扰一下。”
谁也没动。不过季若特能感到一股巨大而躁动的能量在积蓄,活像雷暴之前的空气,就在他右手边。那个蓝皮肤微微皱起眉头。
“打扰一下,”他重复了一遍,这次稍微抬高了声音,还放慢了语速,“不过诸位不会正好是吉勒姆·富兰特泽士一行吧?”
那是最最美妙清晰、音调完美的上流社会口音,你只会在舞台或是乡间的贵族城堡听到这样的话。好吧,当然是这样了,因为那是帝国的口音。在帝国,贵族很注意保持自己的血统,就像信徒把圣人的小腿骨装在金匣子里。那人的声音本身已经足够不凡,他话里的意思反倒没人能听懂。
“趴下,”他听到苏伊达斯咬牙道,可是富兰特泽士已经站起来,露出尴尬得要命的表情。他说:“我是富兰特泽士。”
“谢天谢地,”蓝皮肤说,他暴露在寒气中的那一小块脸上露出迷惑皱眉的神情,“我们是来找你们的。我是托提拉中尉,隶属外交护送部队。我说,你们几位为什么不站起来呢?地上想必不会很舒服吧?”
他们总共有九个人,都是长枪兵,听命于民政当局,准备从非军事区的半道护送尊贵的客人前往佩尔米亚边境。托提拉上尉出示了自己的外交证件,这时兹米瑟斯突然冒出来,确认证件完全合乎规范。
“到了预定的时间你们还没出现,”托提拉解释说,“我们就有些担心。因为我们从你们在边境站的伙计那里听说了一些传闻,说在边境你们这一侧有强盗活动。他们原本准备过来看看你们的情况,不过我自告奋勇替他们过来,因为嘛,嗯,我无意冒犯,但是我们比你们的人可快多了。看来我们想的没错,”他意有所指似的看一眼无头尸,“不过就算没有我们你们似乎也应付自如。嗯,这是当然的。他们大概狠狠吃了一惊吧,当他们发现自己的对手是什么人的时候。”
长枪兵们随身携带一台美丽的折叠烤架,他们用铜盘在上面做饭,食谱看起来相当复杂,混合了肉干、香肠和大米。这些人似乎半点不着急,而食物的味道简直让季若特发疯。这时准下士又从便携酒瓶里往一个白蜡小杯子里量了一小杯葡萄酒加入酱汁。被人问到时,托提拉说:“哦,不过是标准的野外配给罢了。不过如果你在这地方困了一整天、什么吃食都没有,我猜不管吃什么都会觉得味道不错的。”
他们还有一种软和的精小麦面包,这是伊瑟姿唯一肯接受的食物;她坐在众人围成的圆圈边缘,竭尽全力不去享受面包的滋味。兹米瑟斯坐在托提拉上尉身旁,一个锡盘平衡在握拢的左手上,跟长枪兵们的动作完全相同。便携酒瓶里的葡萄酒十分可口,相比之下,共和国能买到的最棒的酒都像浓盐水。
“当然了,所有人都激动得要命,”托提拉说,“说实话,我自己并不像佩尔米亚人那么关注击剑。我在学院学过一点,如果你被派驻佩尔米亚,那就非学点皮毛不可,否则根本插不进他们的谈话里。可最近几个月他们满口只有这件事,你们的这次巡回比赛。全国到处都挂上了你们的画像。”
“画像,”季若特说,“真是疯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长什么样?”
“他们并不知道,”托提拉露出一丝笑意,“那些画像大概不能说是特别惟妙惟肖吧。不过这就是佩尔米亚的艺术传统。你们应该长什么样、而不是你们实际上长什么样,明白我意思吗?等着瞧吧。不过请一定克制,不要笑出声来,他们这里的人是很敏感的。”
“这是佩尔米亚的传统,”兹米瑟斯含着满嘴的食物说,“类似于宗教偶像的小像。永远都是圆嘟嘟的脸,穿着五百年前就过时的衣裳。”
托提拉哈哈大笑:“完全正确,一旦你不再纠结于完全不像这个小缺点,那些画像其实相当美丽。他们认为自己描绘的是灵魂而不是肉身。”
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然后奥多问:“也有我的画像吗?”
“当然,”托提拉说,“穿着全副盔甲,自然是,因为你是长剑选手嘛。事实上你的画像跟你本人倒相当神似。”
奥多说:“我长得像父亲。”
“可不是么,”苏伊达斯说,“我猜他们佩尔米亚人也还没忘记浇灌者长什么样。”
托提拉低头看自己的手。伊瑟姿说:“请别跟我说连我的画像也有。”
“你非常受欢迎,”托提拉高高兴兴地说,“只不过呢,”趁伊瑟姿吸口气准备回答的档,他接着往下说道,“他们把你画成了男人,这也是当然的。”
除了苏伊达斯,其他人都忍住了没有笑出声来。伊瑟姿张开嘴,有生以来第一次哑口无言。
“艺术传统,你懂的,”托提拉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脸,“在佩尔米亚,所有描绘剑手的艺术都是,那个,男人。女人通常是天使或者抽象的人物形象。”他又欢快地添上一句,“不穿衣服的。但是他们希望描绘的是你作为剑手的那一面,所以只能把你画成男人。你有一把漂亮的红色大胡子,都快长到腰上了。”
这回就连苏伊达斯也懂得不要作声。托提拉接着说道:“事实上画像只不过是开始。关于你们所有人都有专门写出来的书。完全是编造的。”听他补充了这一句,季若特扮个大大的鬼脸,“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关于你们的任何情况么。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民谣,吟诵你们的光辉事迹。只要两块特拉齐流浪歌手就唱给你听,就在路边唱。听说还有一部无韵诗写成的戏剧,十天前我离开乔伊奥兹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他们刚开始排演。到时候你们都得去看,那是很高的荣誉。”
富兰特泽士嘟囔道:“我从来不晓得他们国家的人这样有创造力。”
“哦,不是的,”托提拉说,“至少只有画家是土生土长的。诗人和音乐家都来自帝国。人家告诉我说,东帝国的一切在佩尔米亚都是最流行的风尚。当然啦,本地也颇有些有才华的艺术家,他们会用胡桃汁把脸涂黑了去表演,不过这把戏谁也骗不过。”
“要是有哪个姑娘胆敢装扮起来假装是我,她会巴不得自己没生下来才好呢,”伊瑟姿冷冰冰地说,“这点我可以跟你保证。”
“事实上,演你的会是男人,”托提拉说,“佩尔米亚的舞台上没有女人。而且请听我说,我要向你发出最真挚的请求,就是千万不要为这件事闹腾,否则会被他们当成最最严重的侮辱。因为那等于是在拒绝他们给予的特殊荣誉,明白吧?他们是一点也不会高兴的。”
“她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兹米瑟斯坚定地说,“她完全明白这次的任务有多重要,不是吗?”兹米瑟斯的声音非常安静、非常专注,仿佛恋人的低语。伊瑟姿迟疑片刻,然后飞快地点点头,“这不就得啦,并且谢谢你预先警告我们。幸亏你先提了,否则我们要吓一大跳呢。”
“总之呢,”托提拉说——别人的感激似乎让他不太自在——“等你们到了那边,一切都会是最好的,希望能弥补你们迄今为止遭的这些罪。”说到这里他坐直了一点,“我不知道你们原本打算怎么样继续前进,不过如果你们没什么雷打不动的计划,”苏伊达斯發出哼的一声,托提拉似乎没有听见,“那么能否容我建议你们与我们一道过去呢?我已经自作主张派人去我们的兵站要一辆轻便马车,明早就该到了。”
“不可能,”苏伊达斯打断他,“从这里到非军事区,那是三十英里路呢。”
托提拉微笑:“只要我们愿意,我们是可以动作很快的,你知道。比起马车,如果我让人送带马鞍的马来,速度还会更快。不过说实话,我实在不好意思建议你们骑马,因为除非你们早就习惯骑行,否则等到了乔伊奥兹,恐怕所有人的状态都不会很好。”
富兰特泽士说:“我们已经派人回去找马车了。”谁也没听见他这话,因为就在同一时刻兹米瑟斯说,“谢谢你。真是太好了,如果不会太麻烦你的话。”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托提拉说,“只要你们不反对稍微赶点路,运气好的话我们很快就能把损失的时间追回来。自然的,我会先派人过去通知他们你们耽搁了。不过第一场比赛可能得提前一点。听说为了看比赛,许多矿工都专门到镇上来了,让那么些人失望可不行。”
大兵们把自己的毯子给他们用——又厚又软的羊毛毯,深蓝色——还把马厩的棚子拆了当柴烧——他们自己没敢拆,因为那是政府的财产。他们睡在马厩里,蓝皮肤在屋外站岗,以防强盗的朋友回来。季若特刚要睡着,苏伊达斯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他说:“这帮人还挺不错,你觉得呢?”
季若特点头:“反正他们是竭尽所能要对咱们好。”
“哦,那是不用说的,”苏伊达斯静静说道,“蓝皮肤做事从来不会半吊子。你已经见过他们的装备了,在战场上他们也有最不可思议的医疗支援。你该看看他们的战地医院,而且每个连都配一个医生,你简直没法相信他们的本事。我们那些所谓的医生,死在他们手里的伙计比敌人杀掉的还多。而蓝皮肤会把你缝回去,让你几个星期之后就能站起来。我认识一个人,被从战场上捡回来时已经死了3/4,蓝皮肤找到他,把他带去自己的医院,现在他跟新的一样了。”
季若特皱眉:“是我们的人?”
“当然,”苏伊达斯说,“而且他们照料俘虏也非常好。食物、衣服、住处都比俘虏自己的部队还强,那是不消说的。这些人实在不可思议,这些蓝皮肤,在很多方面他们让我们显得像儿童或者野蛮人。”
“我还以为你恨他们。”
“啊,这个嘛,”苏伊达斯打着哈欠仰躺下来,“关键在于他们遵从命令,立刻服从、绝不质疑。当然,正因为这样他们才变成绝好的士兵。所以说如果上头要他们照看你、好好待你,他们就会执行。但是如果命令下来,要他们杀掉所有的俘虏,他们也会立刻动手,一秒钟也不会停下来琢磨。烧掉整个镇子、强奸妇女、杀死小孩,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要违抗命令。而且你也看得出来为什么——对他们来说这些都不成为问题,毕竟他们比咱们强那么多,对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把滚水倒在蚁丘上。
季若特用胳膊肘撑地支起上身。他说:“我想象不出来托提拉上尉会屠杀平民。”
“托提拉根本没参加大战,”苏伊达斯回答道。“他太年轻了,在帝国年满十八才能入伍。可是如果人家要他割开我们的喉咙,三分钟之内我们就全死光了,这我可以跟你保证。总的说来,我觉得我还是更喜欢阿兰姆·查塔特。面对野蛮人的时候,你至少很清楚自己处在什么位置。大战中有两回,阿兰姆·查塔特接到命令屠掉全村的人,结果他们抢走了能拿走的一切,可是一个人也没杀。他们是这么说的:杀这么多人,简直跟做苦工一样,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呢?杀小孩也没有荣誉可言,小孩子的指骨根本不值得串起来。”
“什么?”
苏伊达斯哈哈大笑。“那是他们计数的方式,”他说,“他们割下左手的食指,把指骨串成项链。太小的骨头他们不想要,因为会被人嘲笑,当然了,如果上头要他们抹平某个村子,十次里面有九次他们都会动手,但也有时候人们会撞上大运——如果阿兰姆·查塔特觉得活儿太重、钱没付够的话。他们大概非常不喜欢被剥削吧。”
“你們两个声音小点行吗?”伊瑟姿从马厩另一头喊话,“咱们有些人还想睡觉呢。”
轻便马车抵达时,季若特还在睡。他睁开眼,发现马厩里空空如也,于是走出门外。轻便马车就停在据点前。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它比他们驾来的那辆车要小,可是搭载乘客的车厢却大多了,它蹲在弹簧上,仿佛一只热切的狗。马车的轮子薄到不可思议,而且非常细。车辕上套了六匹马,两两成对:一对灰色、一对栗色、还有一对花斑马。车身被刷成了明亮的红色。
“我们先回去把你们之前丢下的行李捡上,”他听见托提拉在说话,“在你们抵达乔伊奥兹之前应该就能带着行李回来。这期间毯子什么的你们可以继续用。很抱歉,只能让你们先凑合凑合。”
“请别道歉,”富兰特泽士回答说,“毕竟我们还在共和国境内,如果要怪谁的话,也应该是怪我们。怪我。”他带着忧愁的微笑补充道。
“我觉得你们做得非常棒,”托提拉说,“你们临时拼凑的轮轴很了不起。换了我在你们的位置,我敢说我是想不到这个法子的。”
“可以动身了吗?请问?”伊瑟姿打断他们,“我们越早出发就越早赶到。而且那里应该有可以洗漱的地方吧。我觉得自己活像是在粪堆底下埋了二十年。”
座位棒极了,柔软舒适,有坐垫,椅套用的是一种类似天鹅绒的布料,而且就连奥多也有足够的空间放腿。“这只是普通的驿马车,”托提拉抱歉似的说,“我跟驿邮那边征用的。不过它应该能把你们送到乔伊奥兹。这些小东西结实得很,专能应付糟糕的路况。当然了,等到了佩尔米亚,我们就可以把你们转到更舒服一点的车里。”
“哦,”伊瑟姿道,“这么说他们佩尔米亚就没有烂路了?”
“路是帝国工程师造的,”苏伊达斯说,“不是吗?”
“这个嘛,很多都是,”托提拉回答道,“当然那是在大约三百年之前了,在独立之前。大战期间我们稍微把它们修了修,方便货车在矿山之间往来。”
季若特发现自己几乎没办法保持清醒。轻便马车比他睡过的任何床都更舒适,他几乎感觉不到车身的移动。靠垫似乎自动塑造成了他后背的形状、承担起他的重量,让他感觉自己仿佛变成纯粹的智力,净化了肉身的一切粗重需求。他觉得自己简直能就此写出一份神学小论文,只要他能坚持不闭眼。
“谁也没跟我说过什么画像,”伊瑟姿愤愤然,“我不喜欢这些人。你们注意到了吗?他从头到尾都不看我,哪怕是在我跟他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帝国的社会对女人抱有一种相当不同的态度,”兹米瑟斯安抚她,“极其敬重,自然是,骑士精神这个概念几乎就是他们发明的。但日常生活里男人和女人并不怎么打交道。我猜他大概有点怕你吧。”
伊瑟姿发出一种表示难以置信的声音,挺像苏伊达斯的呼噜声(他卡在角落里睡得正沉),只不过稍微高一些、尖一些。“确实,他们在很多方面都跟我们大不一样。”富兰特泽士说,“记得我们接待过一个从东帝国来的商贸代表团,就在大战刚刚结束的时候——”
“我猜我们不会有太多机会跟他们打交道,”兹米瑟斯接着往下说,“如今在佩尔米亚,帝国部队的实际数量非常少,只有大约五个团,其中两个还是工程部队。事实上,是佩尔米亚人负担不起费用了。阿兰姆·查塔特也一样:七年之前他们就给足了钱打发他们回老家。大部分阿兰姆·查塔特都已经离开佩尔米亚,但我听说在南部还有几个小分队,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我很高兴地说,那地方离我们要去的地方非常之远。”
“佩尔米亚人自己又怎么样呢?”自从遇到托提拉上尉,奥多的话多了不少。季若特猜想他俩都很高兴能跟同一阶层的人交谈——哪怕其中一个人的肤色不同,而另一个人又是浇灌者的儿子。他隐约记得弗罗斯·维尔让曾是帝国的城市,是在佩尔米亚脱离帝国独立之前建造的。
“哦,他们倒还好,一旦你跟他们熟起来,”兹米瑟斯说,“基本上他们跟我们差不多,只不过他们在七百年里都是帝国的行省,而我们从未被征服过。这么说吧,我们之间的共同点比差异更多。”
“哪怕在打了七十年的仗以后吗?”伊瑟姿问,“我觉得很难相信。”
“大战正好是我们之间一个巨大的共同点。”兹米瑟斯回答道,“他们不想打,我们也不想打,是两边的大家族坚持要打仗。我想你会发现,他们埋怨的不是我们,而是自己的上层阶级。”他调整了一下摊开在膝盖上的毛毯,那模样实在很像是在马车里稍微活动身体的老妇人,简直叫人无所适从,“真正起作用的是王水反应。它改变了一切,也是它带来了和平。”
季若特问:“什么?”
兹米瑟斯微笑,“王水反应,”他重复了一遍,“是东帝国自然哲学家的发现。通过某种化学物质就能从低等级的矿里得到银子,用传统工艺没法提纯的那种矿。这也就意味着今后东帝国在国内造银会更便宜,无须再从佩尔米亚进口。作为回应,佩尔米亚人只能大幅降价。他们的经济完蛋了,没钱继续打仗。同时帝国也不需要再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扶植过去的贵族统治阶级,因为他们不再依赖佩尔米亚的银供应。于是呢,军事贵族失势了,矿主接管了国家。也就是跟我们一样的那些人,”兹米瑟斯补充道,“那些可以讲道理的人。所以我们才需要这次这种争取民心的活动去赢得工人阶级,让他们明白我们只是普通人,跟他们一样。这么一来他们就不会再有兴趣参加另一场战争。”
苏伊达斯醒来时浑身是汗。他睁开眼睛。他在轻便马车里,其他人全死了。
不对,那是另外那次,这一次其他人只是睡着了。这有着微妙但极重要的区别。兹米瑟斯的脑袋往前耷拉下来,鼻子埋进围巾里。伊瑟姿的头枕在奥多肩上(倒要看看这两人醒来时会是什么反应)。季若特的脑袋靠在车厢的木板上,张着嘴巴。富兰特泽士坐得笔直,即便在睡梦中也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避免跟任何人有身体接触。苏伊达斯深吸一口气,然后噘起嘴唇把气吐出去,就好像他刚刚幸运地逃过一劫。
他做了一个梦,是以前没做过的梦,虽说主题跟通常的那一套也不乏关联。他梦到了昨天的战斗,是从远处观看,仿佛在分析一个很有潜力的学生在战场上的表现。他看见了敌人,那是个独眼男人,穿着邋遢的破外套——过去军队发的那种,也就是说对方跟他一样也是老兵。那人很高,还很瘦,手里拿着一把砍刀。
(这里的人拿砍刀对战。愿神怜悯他们。)
苏伊达斯从没用刺剑杀过人,不过这是小儿科。对手朝他走来,本能地摆出一个粗糙的低部后位起式,大概是指望能在六分位找到向上劈的机会。苏伊达斯很配合地也来了个低部起式,吸引对方缩短距离。那之后他只需要从对手右臂下方刺入,防守进攻一气呵成,在胃的上部刺出一个利落的小洞。刺完他后退了一步,因为濒死的人有时会发起最后一次猛扑。但这人是不会再扑上来了,于是他快速缩短距离,仔细将剑尖对准对方的锁骨中央;他轻柔而坚定地将剑尖往下推,直至碰到骨头。小菜一碟。
而且理应如此,这是不消说的,因为面对皮肤柔软的猎物,刺剑是人类发明的最佳杀戮工具。他记得自己从死人的肩膀向前看,就在那人向后跌倒之前。前面没有更多目标了。尸体从剑上脱落时,剑柄上传来轻微的拉力。这时候苏伊达斯吸了一口气准备用来尖叫,并且睁开了眼睛。
两万五千诺米斯玛塔,他告诉自己。
他再次呼气,缓慢而连贯,免得自己过度换气。两万五千诺米斯玛塔是足够好的理由,它代表了未来,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未来可言。这笔钱够他在城里时髦的街区开一家高档击剑学校:一间镶木板的长厅、许多的练习室、一个饭厅和厨房。楼上那层则是舒适的公寓,她住在那里会很高兴。那是诚实而令人愉快的退休生活。再也没有开刃的剑,永远没有,从此以后他只拿钝剑。
他还记得打开箱子时胃部如何抽搐,因为箱子里的剑全都开了刃——这是武器,不是运动装备。他也想过仅仅解除对手的武装就好。这是很容易的,假如对手拿的是刺剑、长矛或者单手剑,哪怕是长剑也没问题。可那混蛋非得拿把砍刀。这里的人拿砍刀对战。愿神怜悯他们。
一切都结束后,他把它捡起来看了看。那是寻常铁匠打的东西,两英尺长的刀身,一寸半宽,有弧度,只一侧开刃,非常锋利。刀身略微扭曲,锻造时留下的瑕疵和淬火的痕迹并没有完全锉掉,唯一一根深血槽的内侧也没有打磨光滑。因为这东西大多数时候都被用来砍小树、修篱笆、偶尔杀头猪,你是不会为这种事大费周章的。在佩尔米亚,每个谷仓里都有这么一把砍刀。
他从一具尸体上拿了一根围巾,把它包起来塞进木箱。光看着它都让他恶心,但你永远说不清会不会遇上什么情形,需要把这种东西派上用场。它们总能派上用场,不是吗?
他努力想象大厅高高的窗户,窗前挂着绘有人像的锦缎窗帘。人人都去德泽尔的学校,想学击剑只有那地方最好。你知道吗,他曾经是刺剑冠军呢!他们说这话时会带着一丝惊奇,因为谁能想得到呢?那个总是开开心心的秃头胖子,脸上挂着热情又明亮的笑容,行为举止也那么讨喜,可那人居然当过职业击剑选手?
知道吗,他还参加过大战呢!不,他们不会说这个。他们不会有任何理由去说这个。
要是现在能有杯烈酒,要他拿什么换他都愿意。可是他答应过她,而且他知道,哪怕他只是看一眼酒瓶她也会晓得。然后等他回家的时候,就会发现人去楼空,屋里只有一封用词考究的短信。他意识到自己在不断地把右手握紧又张开,就像医生教他的那样,那个增强筋腱力量的动作。
那么,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想借它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一个斯科利亚的拦路劫匪拿着一把佩尔米亚的砍刀做什么呢?这问题并不怎么费脑筋,尤其那人还穿着军队发的大外套。砍刀当然是大战期间捡来的,许多人都把它们当成纪念品、战利品带回了家。这种东西在农场很有用,他们是这么想的。战场上也能捡到剑啊、矛啊之类军队发的破烂货,但它们都太不经用了。好多人甚至开始自己动手仿制砍刀,因为它们实在特别有用。
可不是么。他看看自己的疤,那是一个蓝皮肤的医生缝起来的。那些蓝皮肤真是棒极了,只要你能赶上他们心情好的时候。
而现在我们要回去佩尔米亚,他心想。世上所有的傻事里,我单挑了这一件。为了两万五千诺米斯玛塔。这个数字本身也够可笑的。事情肯定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毕竟除非脑子发昏,谁也不会……
他希望其他人醒过来,好帮他止住这些在脑子里不断打转的念头。人是没办法这样生活的,总是在你自己的头脑中被圍困,就好像浇灌者打开水闸之前的弗罗斯·维尔让。他故意一不小心碰了季若特的脚,可对方只哼了一声就继续睡了。
可是,他告诉自己,过去也会改变,就像其他的一切那样。你离过去越远它就越模糊,直到你抵达某个点,那时你的记忆就变成了不可靠的证据,除非有证人替你作旁证。而如果没有证人——好吧,记忆也算是财产,毕竟如果没有其他证人对它宣告所有权,记忆就属于你。那么把它稍加扭曲、磨平边缘、往上面加一个圆钮让它不再尖利,这么干也不犯法。只有傻瓜才会把没有刀鞘的匕首放在自己口袋里。
或者那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你能不睡觉,或者像他这些年遇上的那些出奇走运的家伙,睡醒以后从来不记得自己的梦。而且也只有傻瓜才会回佩尔米亚,哪怕是为了两万五千诺米斯玛塔,除非他真的非这样做不可
他往窗外看,正好看见一个蓝皮肤头盔上的白羽毛在一点一点。
好吧,至少来的不是阿兰姆·查塔特。有时候住在他们楼下的租户会用藏红花和大蒜烧鱼。上一回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他自己是完全不记得了,但似乎是松莎想办法从他身边溜了出去、跑去了行会的总部。四个受过训练的剑手才从他手里把剑抢下来,其中一个还被伤得很重。这一切只是因为鱼和藏红花的气味,因为这气味混杂了雨后空气的甜香。阿兰姆·查塔特经常吃鱼。真奇怪,他们明明是内陆的游牧民族。不过他们似乎在海岸边的某个地方用皮毛交换淡鱼干。佩尔米亚人知道他们喜欢吃,就把这当作标准的配给食物供应。当然了,那个时候他还在喝酒,只不过(据他自己的记忆)出事的那天晚上并没有喝。他用的武器(这是他唯一记得的一件事)就是一把砍刀。是他带回家的纪念品,因为他觉得也许能派上用场。不消说,他带回来的不止这一把,但其他的他都没告诉她。
死掉的老兵的砍刀在车顶的箱子里,跟其他武器放在一起。他几乎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感觉到它在看着他。当然了,砍刀基本上只不过是一把长得太胖的匕首,谁也不会想到用这鬼东西去击剑。只不过在勒卡佩鲁斯的《防御的真正艺术》里有一页插图,两个人穿着寻常的衣裳,各拿一把弯曲的大匕首面对面站着。在那一页上并没有通常那些技术性的描述:准备动作、步法、可能的防御与反击之间的切换等等。那一页上只有一句话。这里的人拿砍刀对战。愿神怜悯他们。
(想到这里他才记起,其实在他自己的行李箱里就有一件战争纪念品,用厚实的蓝布仔细包裹,放在那件干净的衬衫和他精心挑选的、稀罕的击剑教材底下——教材是他准备带去佩尔米亚出售的,走运的话,行会的图书馆永远不会发现丢了这几本书。可是他的行李箱在轮轴折断时已经从马车上扔下去,附近又有这么多强盗,恐怕他再也没机会跟它重逢了。这样多半更好些,毕竟只有傻瓜才会带一把砍刀进入佩尔米亚。)
轻便马车碾到了一个坑或者一块石头上,马车略往前冲了一下,几乎无法察觉,但却足以惊醒富兰特泽士。他睁开眼睛盯着车厢对面,脸上露出震惊和极其悲伤的神情。那神情一闪而逝,就像起风的日子云从太阳表面飘过。苏伊达斯觉得自己完全理解对方的感受。
他同情地说:“还在这儿。”
“什么?”
“没什么,”苏伊达斯说,“顺便说一句,你没错过什么大事。”他朝窗外瞟了一眼,“如果我猜得没错,我们离边境还有大约一小时。这东西像风一样快。”
“我睡了很久吗?”
苏伊达斯点头。“旅行的最佳方式,在梦中旅行,”他说,“免了一路傻坐。最糟糕的方式当然是走路。我从来都讨厌走路,太原始。”
“我自己倒是喜欢散散步,”富兰特泽士温和地说,“我和妻子会在傍晚去河边走走,我们有只狗,你知道。”
“随你高兴,”苏伊达斯回答道,“我说,边境那边似乎有些我们的人。那时候我们就能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
富兰特泽士露出担忧的神情:“你什么意思?”
“这个嘛,”苏伊达斯不大清楚该从哪儿说起。他已经在脑子里把各种问题咀嚼了很长时间,所以不可能指望其他人能像他这样明白。“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他说。“我们来到我们自己国家的兵站,而且别忘了,那是很重要的一站,不是什么附属分支。结果发现兵站已经关门大吉,一个人也没有,路上还设了陷阱?嗯?”
“自然是很不方便的了……”
“首先,”苏伊达斯坚定地说,“在没有明确命令的情况下,抛弃军事设施是严重失职,为这事儿他们可以绞死你。其次,他们知道我们要来对吧?你提前派人通知了,他们应该在那里等我们。”
“人家是这么跟我说的。”
“可不是么。而且所有人都不停地说这次的任务多么多么重要,不是吗?可是等我们到了那儿——自然稍微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点,但是走过那条路的人都知道,一路上可能发生各种事把你耽搁下来——然后怎样呢?哈,那地方彻底关门大吉,半个人也没有。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哪怕只一点点?”
“这个嘛,的确,”富兰特泽士说,“但你似乎想暗示说这里头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而我更倾向于把这理解为沟通失误。”
“你觉得这样的解释说得过去?”
“哦,毫无疑问,”富兰特泽士说,“大战期间,我在卡努斐克斯将军手下供职。我负责好几个部门的物资运输,那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吃惊了。我们有一条法则,是某个很有智慧的人想出来的,我一时记想不起他的名字。一百次里有九十九次,表面看来像是叛国或恶意的行为,最后都只是单纯的无能。”
苏伊达斯平静地点头。“然后还有一帮强盗凭空冒出来,正好就在我们在那里期间,”他说,“这都只是巧合而已。”
富兰特泽士想了想该怎么回答。“并不真的是巧合,”他说,“我猜他们——嗯,这就是他们谋生的方式,而且他们干这行当已经有一阵子了,他们派了人在路上望风——”
“他们选择的伏击地点,”苏伊达斯盖过他的声音,“是在政府兵站的后院。除非他们知道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否则那就是最傻最傻的选择了。那个兵站本来应该有一整队士兵,專干追捕和消灭强盗的活儿。明明有一英里又一英里空荡荡的旷野,他们随时可以攻击我们。根本说不通。”
富兰特泽士皱起眉头。“那么,”他说,“他们肯定知道兵站关闭了。”
“好吧,可是我们出发前你最后做准备的时候,你找了人先过去告诉他们我们要来了。并没有人找到你,跟你说兵站关闭了对吧?”
“没有,”富兰特泽士承认,“没人跟我说过。”
“好吧,那么当你派人过去的时候,就在我们出发前两天——”
“我们出发的前一天。”
“前一天,而在那个时候兵站是开着的,也没有任何人听说计划要将它关闭。我们抵达的时间比原计划晚了十二个小时左右,并不算太久,结果那地方已经空空如也,路也给堵住了。而且,”他又补充道,“还有一帮强盗在兵站附近徘徊,所以他们肯定知道兵站关闭了,可政府却不知道。如何?”他添上一句,“这不可能是什么过渡办公室的书记员搞砸了那么简单,对吧?”
“可能的,”富兰特泽士慢吞吞地说,“比如出于人员轮换的原因而做的常规调动,相关部门的低级官员忘记通知中央办公室。”
“那你派去送信的人呢?就算军队的人正准备换岗,你派去的人难道不会提起吗?——哦,顺便说一句,等过两天你们这些人过去的时候,那地方应该已经关了。”
“或者他们以为我们早就知道。”
“强盗又怎么说?”
“他们看见部队离开,”富兰特泽士说,“觉得正是好机会。马车会在兵站停下,攻击静止的马车比拦住移动的马车容易多了。尤其是,”他开心地补充道,“他们自己又没有马。”
苏伊达斯想了想,然后摇头:“我觉得不是。”
“这么说肯定是那些强盗,”富兰特泽士又添上一句,“是他们把木头放在路中间的。”
“嗯,对,”苏伊达斯说,“那根木头,它正好在你的‘攻击静止的马车更容易理论上戳了一个洞。他们只需要把木头放在路中间,就像你说的那样,然后马车就能停下来,根本不需要跑来跑去。”
富兰特泽士耸耸肩。“那么或许是军队离开兵站时把木头放在路上的,”他说,“这种事情我哪知道,但说不定这是标准的操作程序呢。”
“在和平时期不会。”
“那就肯定是强盗放的。”
苏伊达斯烦躁地叹气。“然后呢,”他接着说道,“然后又是谁出现了呢?蓝皮肤,出现在国境线我们这一侧。他们根本连非军事区都不应该进入,更别说我们国家境内了。”
“哦,托提拉上尉全都解释清楚了,”富兰特泽士坚定地说,“他的证件也完全符合规范。而且他出现算我们走运,”他又添上一句,“否则的话——”
“然后还有他,”苏伊达斯轻声说着朝兹米瑟斯的方向点头,“你肯定也注意到了,每次有什么坏事发生,他就凭空消失到不知哪里去了。”
“他是有证明文件的政治官员,由外交办公室临时委派来的。”
“行。最后一件事,”苏伊达斯的双手开始乱动,左手拇指揉搓着右手上的伤疤,“在C9和非军事区之间有多少个兵站?”
富兰特泽士稍微睁大眼睛:“七个。”
“我们已经快到边境了,途中一次也没停过。”
片刻的沉默,之后富兰特泽士说:“托提拉说了,他想追回损失的时间。”
“在兵站停车可不是随你高兴做不做的。至少对于深处斯科利亚国土的佩尔米亚兵不是——你必须在兵站停下来出示文书。而我们一直没有离开大路,所以并不是把途中的兵站全绕开了。即便托提拉决定不遵守规定、只管往前骑、不停下来出示通行证,兵站也总该有些反应。守备部队应该赶紧派骑手来追我们,或者穿过田野赶到前头去通知下一个兵站拦路。可是并没有。从这里我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在C9和非军事区之间的所有兵站都关闭了。”他停下来给富兰特泽士机会说话,对方没有回答。“那么,”他说,“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干呢?”
惊慌的神情出现在富兰特泽士脸上,但很快就过去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他说,“偶尔有时候所有的兵站都会同时关闭,出于某种原因。别问我原因可能是什么,”他飞快加上一句,“我可不是专家。”
“你曾经是。”
“那是七年之前了,而且那时还在打仗呢,如今肯定跟那时候不一样了。同样的,也可能没人想起来要告诉我这件事,说这次关闭兵站的行动正好要在我们出发去佩尔米亚的时候进行。不仅如此,”他看见苏伊达斯张开嘴巴,径直接着往下说,“当地的强盗很可能知道兵站关闭的时间表,并且利用它进行自己的营生。事实上,如果确实存在一个常规的关闭计划,强盗是肯定要把它利用起来的。还有可能佩尔米亚人也知道这件事,而我的办公室却不知道,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佩尔米亚的小队会在这里待命,他们是来为我们的人民提供保护的,”他用力加上一句,“出于相互合作与信任的精神。如何?”他问,“这是可能的不是嗎?”
“反正你好像真的信。”
“总强过你的猜测,”富兰特泽士说,“某个针对我们的巨大阴谋,涉及政府的好几个分支。那不但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还要雇用非常不可靠的执行者,例如普通的强盗。更不必说为达成目的,这样的阴谋实在过于复杂,简直荒唐可笑。如果有人想杀我们,”他轻声补充道,“有许多容易得多的办法,还有许多方便得多的地方。除此之外,”他的口气非常温和,“我们还活着。我就问你了,如果真有人那么神通广大,能编织出你所想象的那种规模的阴谋,他们竟会杀不死我们吗?他们不会费这么大的功夫,然后却指望一小群拿着农具的强盗去打败斯科利亚国内四个最厉害的剑手。”
苏伊达斯满脸不悦地看着他,但不悦很快化作微笑。“这倒提醒了我,”他说,“木箱里的剑,它们怎么突然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从钝剑变成了开刃剑呢?”
富兰特泽士缓缓摇头。“我并不觉得这会对你的论点有所帮助,”他说,“如果我阴谋要谋杀我们,我才不会偷偷把我们的假武器换成了真的。适得其反,你不觉得吗?”
苏伊达斯怒火中烧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哈哈大笑。“对不起,”他说,“无聊的时候我就开始东想西想。多半你想得更对,”他补充道,“我还记得在大战期间有一次,我们把食物带给围困弗罗斯·维尔让的部队。人家还说雷内克河上的桥已经修起来了,因为我们早就让他们把桥修起来,已经说了不知多久。于是我们就到了那儿,结果发现没有桥,然后一群工程师出现了,告诉我们说他们刚刚才得到命令要开始修桥,然后当然了,命令又被取消了,因为浇灌者把雷内克河往东移了七英里,我们不必再过河了,我猜这次大概就是那种情形吧,遇到莫名其妙的事,我就编出这么个绝妙的理论——”
“我记得那座桥,”富兰特泽士打断他,“想让他们把桥修起来的就是我。”
“说笑吧?”
“没有,真的。我负责向弗罗斯·维尔让运送物资。一座简单的桥,只要几个人一周就能建好,可我们的车队却要绕个大圈子、多走两天的路,简直太可笑了。当然了,将军不许在那里修桥,因为他计划要把河改道,可是我在军队指挥链上的等级太低,没人告诉我大局的构想,所以我花了很长时间和精力去游说上头支持这个我认为完全合理的项目。当然啦,我完全是浪费时间,还让自己显得像个傻子,”他微笑起来,“我还记得那时自己多么愤怒,而且那个愤怒在当时显得特别的不合时宜,因为淹没弗罗斯·维尔让不消说是大战中最伟大的胜利,而我却因为它妨碍了我的桥而怏怏不乐。过后我自然看出自己多么可笑,可是在当时那时候……”
马车减速,苏伊达斯拉下窗户把头伸出去。“看着像是边境,”他说,“有一座据点,路上修了一扇门,还有两个当兵的。”
“这不就是了,”富兰特泽士开开心心地说,“一切正常。”
苏伊达斯根本懒得跟他争辩,他在观察那些士兵。他尝试着设身处地:假如自己是边境上的卫兵,突然迎面来了一队事前没听说过的蓝皮肤骑兵,而且还是从斯科利亚境内出来,他会如何反应?时间太短,他没法恰如其分地重建一系列如此复杂的情绪,但他基本上确信自己肯定不会站在原地满脸无聊,而那两个大兵正是如此。
他伸手过去用食指戳了戳兹米瑟斯的鼻翼。“醒醒。”他说,兹米瑟斯哼了一声,睁开眼睛,“到边境了。”
“什么?哦,妙极了。我最好去跟兵站的军官说句话。”
兹米瑟斯从他的旅行毯下方滑出来,钻出马车。苏伊达斯努力竖起耳朵,可是听不见说话声。他问:“大战期间你在卡努斐克斯手下供职?”
富兰特泽士说:“没错。”
“多长时间?”
“大约八年,那之前我在总司令部。”
苏伊达斯点头:“那就不是战地军官了。”
“不算是。我的确有很长时间都待在前线附近,不过——”
“反正他们在开门了,”苏伊达斯说,“要不我就出去看看能不能——”
“最好不要。”
富兰特泽士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让苏伊达斯迟疑,正好这时兹米瑟斯回来了。他爬进马车缩回自己的毯子底下,动作那么的顺溜,让人无法相信他曾经离开过。马车开始移动。
“谢谢你叫醒我,”兹米瑟斯说,“嗯,我跟队长稍微聊了两句。托提拉的队伍会一路护送我们到乔伊奥兹。他们还安排了一辆货车在非军事区里等着我们,车上有食物、帐篷、毯子之类的。往后就不会这么艰苦了。”
苏伊达斯质问:“为什么所有的兵站都关掉了?”
兹米瑟斯连眼睛也没眨。“愚蠢的误会,”他回答说,“队长都跟我解释了。每三个月左右,兵站就会做一个入侵演习,其中一部分就是关闭兵站网络、追踪模拟的入侵部队。就好像大战期间阿兰姆·查塔特前来洗劫时那样。看来似乎是有个傻瓜安排了一次演习,然后谁也没想到要跟我们提提这事。”
苏伊达斯看着他。他确信兹米瑟斯一直在睡觉,直到自己叫醒他为止。“好吧,”他说,“倒也说得通。”
“的确。这件事情我得在报告里提一下。当然了,佩尔米亚人也会听说这档子事。恐怕我们会显得很傻。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还得靠他们来营救。我估摸着这消息会在某些地方引起大动静呢。可话说回来,本来还可能更糟的,”他微微一笑,“我猜这条路你是很熟悉了。”
苏伊达斯回答道:“很久之前。”
“哦,从你那时候到现在,应该也没多大变化。路上的坑可能更多了,我猜。因为实在没钱做道路养护。”
苏伊达斯冷冷地挤出一个笑脸,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兹米瑟斯拿起自己的书开始读,这次书籍上的题目刚好能看见。潦草的棕色手写字体:《佩萨尼乌斯与蓓蕾妮丝》。苏伊达斯忍住了没笑,他还记得松莎在书商市集买过一本,作为礼物送给她妈妈。这本书有许多缺点,其中之一是动不动就吟诵剧毒的伤感浪漫诗。兹米瑟斯手头这本,一看就知道是自制的版本,虽说苏伊达斯完全无法想象这位政治官员亲手抄书的情形:在城市图书馆的书写室,从东向的高窗洒进的阳光越来越黯淡,而他依然坐在高脚凳上一字一句缓缓抄写。更可能是这样吧(他逐渐坠入梦乡,同时幻想出另外一種可能性,尽管他自己也承认并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事情确实如此):也许这本书是从某个被诬陷入狱、判处死刑的政治犯手里收缴来的。兹米瑟斯读它是出于一种扭曲的愿望,想要弄清死去的书主人的想法。嗯,这反正也是一种理论不是吗。
读书的不止兹米瑟斯一个。伊瑟姿随手翻开《政治理论之原则》,英勇地进攻左手那页的第一段。字体是普通的帝国现代标准体,每一个字她也都认识,可是当这些字用这种特定的顺序组合起来,仿佛就击败了她的头脑,类似三分位的巧妙拨挡。
我们通常称之为民主的这一制度,确切地说,其更准确的名称应是一个选择性的、甚至于在许多情况下是精细化的寡头政治,其中之民主要素,只在于其为统治特权阶层遴选手下时的程序,而这一程序通常还是随机的、毫无道理可循的、或因其他原因而很不可靠。更进一步的削弱因素包括:候选人借以获选与晋升的审核过程——自我设限的小团体、各种形式的资助、事实与间接的腐败;投票程序、选举人团、监督以及收到票数达到何种比例才构成真实有效的权力等问题;标榜代表人民的这样一个团体,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便宜行事、以解散政府或延长其任期、以增选委员、以结成联合政府。当我们研究此类民选性的民主与基于出生、财产或派系的寡头政治,并将二者的立法模式彼此对比,我们发现二者存在相当程度的关联性,此种关联表现在——
她皱眉重读一遍,还是不怎么明白。可是那个讨厌鬼兹米瑟斯读了这本书,而且好像是读着玩儿的。如果他能读懂,那她也能。即便如此,当初答应跟他换书看的时候,她确实没想到这笔买卖这样不划算。她微微抬起头,看见那讨厌鬼已经把《佩萨尼乌斯》读了好几页,怎么看都好像乐在其中的样子。最后她决定,再不济至少他能看懂她写的字,这确实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把书合上又翻开,学的是鲜花市集算命人的手法,这样能算出你会嫁给谁。具体说来就是你随手翻开书,看左手边那页第一个词的第一个字母,那就是你未来丈夫名字的首字母。
尽管(Although)。
不过当然了,做这种事你得先接受训练,或者至少是有着山地血统的老年农妇,否则是不会起效的。她朝书瞪眼睛,强压下想把它扔出窗外的冲动。不过当然啦,这里头还是有一点回旋余地的,因为传统并没有确切说明这个首字母是你唯一真爱的名还是姓。她又试了一次。
总的说来(Generally)。
她微笑起来;又一个迷信暴露了真相。
她往下读。①
总的说来,军事独裁从诞生时就包含着自我毁灭的种子。只需就西帝国在第六与第七AUC之兴衰变迁进行省思,就不免要形成以下观点,亦即——
见了鬼了。她发现自己用了好大力气抓着书,指甲在书页上掐出了半月形的痕迹。她告诉自己,我才不会被一本书打败。她把整个一章都读完,然后合上书,把它放回口袋里。
根据家族的传说,她的曾曾祖父是隐士。那个年代有种风尚,富有的贵族会用各种奇特的建筑装饰自己庄园的土地——破败的城堡、被遗弃的修道院、僻静所。她家一连好几代人都在一处庄园当农工,那家的主人照例去东帝国做了趟大巡游,回家以后下定决心要胜出其他人一筹。他让人在小山顶上修了一根柱子,四十英尺高、俯瞰装饰庄园的景观湖。位于首都往东很远很远的中邦,主人曾骑马穿越了那的大沙漠的一部分。那里有一些最极端的苦修者,他们远离俗世,完全与世隔绝,整日沉思。为此他们会爬到大大小小的柱子顶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沉浸在冥想中,一次好几年。主人认定那才是真正的格调。所以柱子刚一立起来,他就宣布准备雇佣一个苦修者去柱子上坐着。不需要任何证书或者过往经验,因为这苦修完全是为了做给人看的。此人的职责仅仅是每当可能有人往这边看的时候就静坐不动。食物和水会通过一架长梯子,每周运上去两次(柱子顶上有一个巧妙隐藏起来的凹陷,地面上的人不会看到罐子和篮子)。冬天的时候,申请者还被允许在苦行者的破烂衣服底下穿上厚厚的羊毛紧身裤。伊瑟姿的曾祖父在一切事情上都没什么用处,他是整个庄园唯一一个提出申请的人。他被录用,并且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他做了两年,直到新鲜感消退,主人允许他下来。主人给的报酬相当慷慨,他一次性拿到了这两年积攒下来的钱,虽说这笔钱被他喝掉了很大一部分,但还是剩下不少,足能做起小本经营的干货买卖。他的妻子和女儿把生意打理得极其成功,以至于他的孙子竟然上了学,后来在银行部门出人头地。
伊瑟姿经常觉得非常懊恼,可惜自己没能继承祖先静坐不动的本事。她时不时会想起他,想象他将目光扫过壮观的美景——湖、大房子、府邸内的园子,还有背后的群山。就仿佛一个神圣的观众,几乎就像是无敌骄阳本尊。他拥有了老爷们的闲暇,享受着他们花了无数时间、精力和金钱创造出来的景观,而且景观完整的模样只有他能看见。如果是某一类性格的人,待在那上头可能会感到相当幸福,只要不下雨的话。他只需要观察和收集数据,缓慢地、科学地检查并提炼自己察到的结果,将它们塑造成连贯而整合的理论,以此解释——白日梦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不过那种耐心,那种只是去看而并不需要参与的能力,这是很不错的,她常常这么想。当然了,他们从没把她带上去过,因为她怕高怕到要死;而且就算他们能把她拖上去,她也会在五分钟之后从柱子顶上跳下来,因为她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无聊。反正她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类似的机会了,如今再没人有如此豪富。
窗外的景致逐渐变化。之前几个钟头马车一路平稳爬升,现在似乎到了某种高原。道路沿着一道宽阔山脊的顶部向前延伸,同时缓缓向下落;她猜想应该是落入一道深深的河谷。往路的另一侧看,小山坡被石楠花染成紫色,偶尔夹杂一小片黄色的金雀花;又有些绿色的小沟,那是小溪的水道。哪里都见不到一棵树。很远之外她能看见群山的白色峰顶。
她试着想象,这一大片空旷地带如果变成地图上的线条会是什么样子?最后她得出结论,它们会汇入非军事区,也就是过去所谓的争议地带,那是大战的起因和主要竞技场。她从家庭教师那里学到了与此相关的一切,那是个厌世的瘦小男人,秃头、白胡子稀稀拉拉。他不但很受人推崇,而且要价便宜。他告诉她说,问题在于当两百年前东、西帝国打成平手的时候,两国没能在这一部分协商出一个边界。那不过是一片无足轻重的高原沼泽地,他们不愿让和谈因为这种东西而破裂,于是就同意将决定推后,成立一个边境委员会,随后双方各自发表了单方面的胜利宣言。他们又达成非正式协议,在委员会的报告出炉之前,双方都可以把这片地方当成夏季牧场——毕竟这地方也做不了别的。委员会慢条斯理,还没等它宣布自己的结论,阿兰姆·查塔特就冲入东帝国,同时苏索尼人进攻了西帝国。斯科利亚和佩尔米亚这两个前沿行省抓住机会,借着由此引发的混乱脱离了各自的帝国主人。两个帝国赶走了入侵的野蛮人,但同时也都元气大伤,无力夺回失去的行省(本来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损失)。斯科利亚和佩尔米亚宣告并维持住了独立,同时发现自己还继承了帝国大战的一小部分遗产。斯科利亚的人力大大超出佩尔米亚,立刻就占领了争议地带,并把它分给了国内最大的几个家族。这些家族都把自己的牧羊人送去放牧。没过多久,佩尔米亚第一次发现了大型银矿,他们的军事贵族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有钱打仗了。
这人讲故事是挺在行的,这点伊瑟姿承认。但等她开始阅读这方面的书籍,就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直接。斯科利亚的历史学家提出了相当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那块地方曾經属于几个半游牧部落,而斯科利亚人自称就是这些部落的后裔。佩尔米亚的作家则请大家注意某个宏大城市的废墟,如今那座城市几乎完全消失了踪迹,但是在过去的宏伟建筑上刻着早已失传的中宙克赛特语,据说佩尔米亚人在被东帝国征服之前说的就是这种语言,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还有一件事她的家庭教师也没说——很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就是在帝国大战之前,西帝国的勘察人员曾经报告在争议地带发现了规模相当庞大的铁、铜、铅矿。当然并没有人就此采取行动,因为这些矿都在遥远的山区,而西帝国缺乏地下开采的技术,想开采这些矿藏成本太高。然而地下开采正是佩尔米亚人的拿手本领。因此逻辑的结论当然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会为了一片不怎么宽阔的二流牧场进行如此漫长和艰难的战争。
她想到了这一切,然后又带着这些想法往外看了一眼。她依然觉得窗外只是需要尽快穿越的空旷地带,丝毫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也不具备任何潜在价值。这里没有房子,一栋也没有,这样的空旷让她不安。她觉得就连她那位了不起的祖先在这儿也会发疯的,因为除了石楠花根本没东西可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曾经住过人,你甚至不禁要怀疑人类是否真的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她打了个哆嗦,再次把书翻开,很快就睡着了。
她又做了经常做的那个梦,弗罗斯·维尔让被淹没的梦。梦到弗罗斯·维尔让简直没道理,因为只有父亲曾在她很小的时候跟她讲过一次这个故事。或许是她的想象力抓住故事,把它变成了真实的事件。她想象自己站在市集的广场,但其实那是都城的面包市集。她抬头看周围的群山,结果看见一大片白色和蓝色的水朝自己落下——实在不可思议,因为她自己的经历中完全没有类似的东西,可是那景象毫无疑问非常的鲜活,而她也从未有过哪怕片刻的怀疑,她知道那是什么,就好像一个抽象的概念突然转化成了实体。那不是冰,因为它下落时还在动;同时那也不是瀑布,因为所有的瀑布都有某种形式的侧面,而梦中落下的水是完全不受任何局限的。再说她也根本没见过瀑布,只不过在一本教科书里看过一张图(画得非常糟糕,说它是什么都有可能)。她站在原地,脖子往后仰,从底下看水落下、落下、落下。她无从判断水的速度,因为它太大了,完全没有形状,所以你并不会得到它越是靠近就变得越大的直观印象。她并没有感受到逃跑的冲动,因为她知道逃跑是没用的。水太大了,根本没指望能逃开。她又看到水中有一道彩虹,说起来还挺漂亮的;她本能地知道,等彩虹来到她身边,她就会淹死并醒来。她知道在这里淹死就是在另一侧醒来。由此可以引申出好些相当令人着迷的问题——生命的本质,死亡和复活;醒来以后她很愿意继续研究一番(可是等过后她想思考这些问题时,她的头脑显得那样的混沌、迟缓,她感到梦中的连接、洞见以及直觉的火花都逃开了,这让她非常愤怒)。她模模糊糊地知道有生以来认识的所有人都站在她身边,只要转头就能够看见,包括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在内。但她并不转头,她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坠落的水上。还有一点,在她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她对浇灌者感到强烈的愤怒:他怎么能做出这样一件完全非人的事情,就只是为了赢得一场战争、只为了稍微改变地图的画法。
这一次当水不断地落下、落下、落下时,她知道自己认识站在身旁的那个人,那个也在抬头往上看的人,他是浇灌者的儿子。不是奥多,而是那个她隐约知道死在大战里的儿子。这一次的梦是无声的,但她确信他嘴里嘟囔着什么:为了所有这些人,送自己的独生子去死——这当然很荒谬了,因为谁都知道卡努斐克斯将军有四个儿子,只不过当然其中一个死在了战场。水喷涌而下碰到她,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奥多,对方的头搁在隔板上,眼睛闭着,稍微淌了点口水。她意识到刚刚那是一种文字游戏,浇灌者的儿子和无敌骄阳,无敌浇灌者之子,太阳的儿子①每天晚上都被送去为了人类而死,每天早上又再度复活,借此荣耀自己天上的父。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非常心烦,就好像她在跟自己玩愚蠢的文字游戏,并且还费尽心思玩输了。
奥多已经醒过来,现在正看着她。她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发出了某种声音。似乎她经常做这种事,在睡梦中说话甚至尖叫,不过倒不一定是做噩梦。
他问:“你还好吗?”
“没事。”
“你发出了一种——”
“对。”她喝道,“但现在没事了。”
他畏缩了一下,而她突然觉得自己挺傻。她心想,也许我把我的梦怪在了他头上,真要这样就太蠢了。她记起来他带着象棋,又记起她已经读完了自己带的书,还用它换了一本自己真心不想读的书,虽说这件事她是永远不会承认的。前头的路还很长,因此最好还是跟浇灌者的儿子搞好关系,这对她自己有利。
她瞟了他一眼,想对他微笑。而他正面对巨大的困难,无法决定应该将目光投向哪里。他不能看她,因为她刚刚才呵斥了他,可是他们面对面坐着,而这又是一个密闭的狭小空间,他唯一真正的选项就是看向窗外。“你介意我把窗帘拉下来吗?”她一面问一面站起身,用力一扯把百叶窗关上,“太阳照进我眼睛了。”
太阳当然并没有照进她的眼睛。他嘟囔着表示同意。现在他连窗外也看不成了。她朝他露出最最亲切的友好微笑。
她问:“下盘棋怎么样?”
他本来想故意输掉,可他的棋艺还没那么好。不过他总归还是把这一盘拖长了。她一直战斗到最后。他本想制造和局,结果没留神走出一步却发现是将军。她朝他瞪眼,但又问:“再来一局?”
“只要你愿意。”
下象棋赢棋是他无法控制的事情之一,就好像身为他父亲的儿子。赢是自然而然的,想输才要费脑筋,而且他也缺乏那种策略上的华丽风格,没办法想输就能输得令人信服。如果对手水平不高或者棋艺平平,通常倒还不怎么困难。但是伊瑟姿这种人,水准刚刚好让事情变得尴尬,对他来说就真的很麻烦。第二盘他尽量做长远的考虑。根据第一盘对她的了解,他打造了一个复杂而影响深远的战术。她喜欢攻击价值高的棋子,于是他就为自己的后设计了一个美丽的陷阱。最后她终于上了钩,却又在过程中牺牲了她自己的后。于是乎他在主要的棋子方面就有了相当大的优势(原本他的計划是让自己的后被吃掉,好让她能随心所欲地大肆屠戮)。于是他又赢了,这回相当快。
“真高明,”她的声音是彻头彻尾的寒冰,“像那样牺牲你自己的后。我完全上当了,不是吗?”
“其实我只是一时没留神。”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错了话。用精妙的计谋智胜她已经够糟糕了,犯下愚蠢的错误然后又以绝对优势获胜,这就更糟上十倍。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挽回。但她主动提出再来一局,而他下定决心,这回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她赢。
可惜他的计划没有成功。他设计让她的马捉双,她本应该在三步之内将军的,可是十步之后她瞅了他一眼,那眼神几乎剥掉了他半张脸皮。看完这一眼她就投降了。他问:“再来一局?”
“好吧。”
无可避免的屠杀再度上演。他开始胡思乱想,也许她是故意让我赢,专为让我受罪。说不定她下象棋是彻头彻尾的天才。这个假设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荒谬。有了他双手奉上的那些机会,对方需要很高超的技巧才能输呢——说不定她就是喜欢让对手难堪和内疚。他父亲从来都坚持说,战争的第一要义就是定义何为胜利:想明白你要达成的目标究竟是什么。这取决于她下棋的目的是什么,很可能对她来说输棋的好处远远胜过赢棋。当然了,谁都知道他父亲的棋很臭,跟有潜力的低级军官或者敌方的将军下棋时,他从来都输。可是当然了,借着输棋他能获得宝贵的信息、了解对方的强项;相反,如果他赢了,那只不过是向对方展示自己比对方更聪明,而这一点他早已知道了。
这次认输以后,她拉起了百叶窗帘眺望窗外。而他则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刚刚的怀疑:太阳是在马车的另外那一侧。
可是爸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真的对战略、战术和战争的艺术不感兴趣。别犯傻,奥多,那个声音很轻柔,带着仁慈的轻蔑,战术和战略就是一切。它们是整个生命。战争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接下来——这或多或少是一个直接的联想——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离现在差不多有一年了,他告诉她,我从不跟我父亲争执。那就像跟大海争执一样。还记得那个跟大海争执的男人的故事吗,丽萨?记得他的下场吗?她皱着眉说不记得,于是他微笑道:他全身都弄得很湿、很湿。这是他倒数第二次看见她。她说他没有脊梁骨,还因为他并未表示反对而朝他嚷嚷。
一切。好吧,他的确是他父亲的儿子,至少在这个方面是的。哪怕只是站起来关门或者拿一盘饼干请大家享用,他都会预先想好脱身的策略。
(而且在他内心深处一直、一直回荡着母亲的声音:从来没人暗示说你笨,奥多。只不过……这一次,她超凡的语言表达能力终于不再灵光,只能含义不明地挥舞双手,我们本该送你去受牧职,可实在是你祖父不肯。他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这并不是他当天第一次想起这事,每天他都要想上好几遍。他父亲是他自己父亲的儿子,就这样往上推。然后再回到丽萨的声音:可怜的奥多。在这该死的土地贵族家庭里,你继承的远远不止土地呢。)
至少再没有什么东西拦着他往窗外看了。他看见高原的沼泽,空荡荡、阴沉沉的一片紫色(在东帝国这是皇帝专属的颜色,如果普通人穿紫色衣服,那就是叛国罪。很早之前他母亲那边有位祖先,就因为一条进口围巾里织进了浅紫色的条纹而被处死了。不知为什么,整个家族都为她感到非常骄傲。)假如他对古代史的记忆准确无误的话,阿陶夫大帝的坟墓就在这附近。当然了,想眺望窗外搜索它的身影是没用的,因为它早已淹没在历史中了,像许多别的东西一样。如果你对历史有恰当的感受力,那么当你经过这里,经过所有征服者中最伟大的那一位被埋葬的地方,你应该能感觉到一种轻微的震颤。他检查自己的灵魂,没有震颤。哎,好吧。
他的念头,不停回到与强盗作战后,自己问的那个问题上。那问题一直没人回答,而且除他以外似乎也没人感兴趣。为什么打包在箱子里的钝剑变成了开刃的剑?他想到了各种答案,而且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他能把其中任何一種陈述得合情合理、令人信服。这种事情他是会的;家里花了大价钱,替他请来斯科利亚境内钱能雇到的最好的逻辑学家和修辞学家。他们的论点是,如果一件事情非常可信,以至于你真诚地相信它,同时还有足够多的其他人也真诚地相信它,那它肯定就是真的。他从来没能驳倒这一条(只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的教养太好,没办法反驳自己的师长),但他也从没真正接受过这个论点。有人在木箱里放进开刃的武器,而不是钝剑,要么是因为疏忽大意,要么是有意为之,但在他确实知道这一问题的答案之前,假定、相信或接受关于他自身处境的任何观点都是对科学方法论的犯罪。可是其他人好像并不为此特别烦恼。他们似乎很乐意从上方一跃而过,就好像是棋盘上的马。
(如果我是一枚棋子,他心想,我会是哪一个呢?自然不会是王或者后了,也不是马,因为无论我多么努力,我都没法跃过任何事情,或者从直角去接近问题。我也不够凶猛和强壮,所以不能做车;而卡努斐克斯的儿子又是绝对不可能做卒子的。那么看来我肯定是象了。本来也应该是的,只可惜祖父不肯同意①。)
他意识到自己直愣愣地盯着伊瑟姿,幸亏她似乎并未留心。她盯着窗外,完全沉浸在对石楠花的省思之中。长相普通,她母亲会说。多半人比外表更漂亮些,斯特勒乔的判决会是这样,然后他还会立即添上一句,别做梦了小弟弟,你拿出棺材本都高攀不上呢。当然了,他压根不会去考虑那么长远的事。苏伊达斯不喜欢她,至少两人一直在斗嘴,苏伊达斯还在她背后说了一些话。丽萨会注意到他在看她,并且报以微笑,她微笑的那种方式会让他巴不得自己没生下来才好。父亲多半看不见她,因为她的父亲是银行里的什么。对于那些没有出生在世家的人,浇灌者一般会无视,除非他们是当兵的。
他心想,她是真的不想待在这里。苏伊达斯来是因为他需要钱,季若特是因为不来就得上绞架,我来是因为我收到了上级长官的直接命令。但是据他所知,并没有任何类似的强制性原因限制她。他猜想大概是别人恐吓或纠缠不休才逼她来的,或者也可能她当时确实想来,借此离开家和家人。事实上,这个解释看起来相当合理。奥多不太确定女人平时究竟做些什么。在卡努斐克斯家,她们似乎主要是做针线活,而弗卡斯家的女儿们会画素描,还演奏适宜的乐器(木管乐器是不行的,因为淑女不能像牛蛙一样把脸颊撑开)。他完全无法想象伊瑟姿做任何这类事情。
她注意到他了。现在切断目光的接触已经太迟了。她瞪着他问:“怎么?”
“抱歉?”
“你盯着我看。怎么回事?”
哦,好吧,他心想,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只不过在好奇,”他说,“是什么原因让你来这一趟的?”
她看他的眼神混合了惊恐和着迷。就好像他刚刚吻了她,或者扯了她的头发。“什么?”
“对不起,”他立刻道歉,“当然了,不关我的事。我只不过是好奇。”
他赌赢了。她内心交战片刻,然后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是因为父亲让我选。好吧,其实不算是选择,更像是威胁。嗯,或者说虚张声势。是这样的,他们想把我嫁给银行里父亲那个部门的某个蠢货,因为政治的什么关系,我敢说这种事情你是明白的。我才不干呢,我气急了,可母亲竟还帮腔:哎,亲爱的,你当然知道自己不会更年轻了。在你这岁数大多数姑娘什么什么的。然后我就对他俩炸了脾气。我父亲就问,那么如果你不要结婚的话,你这一辈子又准备做什么呢?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击剑,因为我十六岁时是女子青少年击剑冠军。我母亲哈哈大笑,但父亲露出奇怪的表情,还提起他们准备派一支队伍去佩尔米亚,他说有些大人物来见了他,问他我能不能去,但是他拒绝了,因为我正准备要嫁人。于是我就说,那行,我就去佩尔米亚那蠢地方。那之后嘛,嗯,我也没法再反悔了。反悔就只能嫁给父亲介绍的那个小丑,也就是说我这辈子就算是冲进下水道了。然后我就想,好吧,能有多糟呢?我是說,相比嫁给一个蠢货而言。所以我就来了。”
奥多缓缓点头:“你喜欢击剑?”
“喜欢的,说起来。至少赢的时候我喜欢。你呢?”
他皱起眉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也没料到自己竟会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感觉有点像是问你享受呼吸吗?“喜欢,”他回答道,这个答案让他自己稍微有点吃惊,“我喜欢击剑,就像喜欢象棋一样。”
“你喜欢赢。”
他轻轻摇了摇头:“击剑的时候你必须集中注意力,你不能让自己去想任何其他事情,你必须独自待在自己的头脑里,我想我喜欢的就是这个。”
她皱起眉,仿佛没能完全理解,但却仍然被他所说的话吸引,而他竟为此感到非常开心。“我也是,”她说,“还有一点,我喜欢能用全力去戳别人,并且之后还不会惹上麻烦。”
他很懂行似的点头。“你该试试长剑,”他说,“你会喜欢的。”
“不许。不淑女。”
“真可惜。要是许你用长剑,你肯定很厉害。”
之后的片刻是他了解的那种时刻:在进攻、反击、斜削分剑后,双方旗鼓相当、转位退回到远距离。一般来说,此时你会对自己的对手感到尊敬和某种温情,这是用钝剑对抗才有的特殊的奢侈。之后通常会有一个长时间的停顿,双方选手都想引诱对手来发动下一次攻击,因为攻击时是你最脆弱的时候。他父亲曾说,人们战斗时正是他们交流最多的时候。
(你知道吗?有一次她曾经对他说,你父亲并不真的知道一切事情。
的确,他回答道,他对刺绣的了解就非常少。)
“你父亲是卡努斐克斯将军。”
对,这我知道。“是的。”
她庄而重之地看了他一眼。“大战期间我哥哥哈默在你父亲的部队里,”她说,“十五岁参军,一路晋升为轻骑兵的中尉。然后你父亲派他的小队去夺取一座桥。可是他并不是真的想要那座桥,不过是为了声东击西。就好像下棋的时候你牺牲你的后。”
我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又一个死去的兄弟,而他要为这死亡负责,因为他的出生,因为他所继承的一切。他仅剩下一个选择:要么打出自己死去的哥哥这张牌,要么退回到防御工事背后。
“他很走运,”伊瑟姿接着往下说,奥多屏住了呼吸。“他们占领了那座蠢桥,还赶走了敌人。然后他们就坐在那里等着剩下的部队赶上来。可是谁也没来。他说他觉得自己傻透了,就好像被姑娘放了鸽子,而他手下的人都看着他。他开始想会不会是他弄错了桥。好吧,反正他们就一直等,天渐渐黑了,哈默一点也不愿意夜里待在外头、待在远离部队的地方。因为在外头可能会被阿兰姆·查塔特偷袭,或者其他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于是他就领着自己的小队回了营地,每个人看见他们都非常吃惊,因为大家都以为他们肯定死了。结果呢,是你爸爸搞砸了,敌人没有上钩,他们没有把机动后备部队或者我不知道那叫什么东西的调过去保护那座桥,所以等你爸爸发动主要攻势的时候,他可大大地吃了一惊呢。”
奥多点头:“后来他们赢了吗?”
“应该赢了吧。就算那天没有赢,之后也赢了。”
“那你哥哥还好吗?他活到战争结束了?”
“哦,是的。哈默这人一直很走运。他娶了弗卡斯家族旁支的一个远房穷亲戚。所以你看吧,他算是靠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了。”
奥多咧嘴笑:“不像你。”
“可不是么。你呢?你难道不应该已经被结了亲吗?”
“我是我父亲的机动后备,”奥多回答说,“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我更像是他的纵深防御。他留着我以备不时之需的,等他需要迅速靠联姻结盟的时候。你永远要有一支后备部队,他是这么说的。”
“啊,”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也就是说迄今还没遇到紧急情况。”
“还没遇到他非得派出重骑兵才能解决的紧急情况。”他吸口气又说,“我本来以为你要说我父亲害死了你哥哥,我经常听到这种事。”
“嗯,”她说,“我猜是会这样的。”她耸耸肩,“哈默本来是要上军事法庭的,并且要因为擅离职守被绞死,可是谁也没再提这件事。反正他是不能留在那里的,他说他有责任把手下人安全带回去。”
“他是个好军官,”奥多回答道,“他做了正确的选择。”
“但是完全没用。计谋并没有奏效。”
“那并不是他的错。而且他用了自己的脑子,救了整整一小队的骑兵。我敢说父亲是赞成他的做法的。事实上我确信如此。如果我父亲不满意的话,你哥哥肯定会知道的。”
她弹弹舌头:“要是大家都只是下象棋就好了,对每个人都大有好处。”
“我父亲的棋下得特别烂。”
听了这话她咧嘴一笑:“比我还烂吗?”
“你能杀得他片甲不留。”
她哈哈大笑——声音本身并不动听,然而带给奥多的快乐却胜过干净利落、被判定有效的一击——季若特醒过来,他眨着眼睛问:“怎么回事?”
“没事,”伊瑟姿说,“为什么问?”
“我还以为听到有人尖叫。”
奥多憋住了笑。伊瑟姿恨恨地刺了季若特一眼,然后把脑袋埋进《政治理论之原则》里,直到马车停下来过夜都没再抬头。
“解释给我听,”辛巴图斯院长语气冰冷,“为什么C9会被遗弃、路也被阻断。我实在迫不及待想听听你的说辞。”
富尔科·弗卡斯张开嘴又再闭上。他不太确定自己为什么来,也不大清楚这个凶猛的老神父有什么权力盘问自己。但他从打仗时学到经验,明白识别敌人要看他眼里的神情,而不是看你在哪里遇到他、或者他恰好穿了什么衣服。再说了,神父不会有胆量对总参谋部的成员表现如此明目张胆的轻蔑,除非他很清楚自己拥有压倒性的力量作后盾。虽说弗卡斯不知道这力量是什么,但这并不表示它不存在。
“我能怎么说呢?”他尝试用微笑去软化对方。没用。“就是那种愚蠢的误会。难免发生的。很不幸,这次刚好发生在这样一个特别不方便的时候。”
他等着对方回答,可是院长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弗卡斯觉得自己快被沉默压扁了,为了打破沉默,他继续往下说道:“标准的行动程序是兵站的驻军每次驻扎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就有别的部队来接替他们。接下来的六个月他们会被派去执行其他任务,过后再被派回原来的兵站。基本上我们一共有三班经验丰富的兵站卫兵,就这样轮换。之前刚好轮到驻扎兵站的这一班卫兵换岗,可是出于某种我们仍在调查的原因,替换他们的部队却没有接到行动命令。驻扎兵站的那班士兵等着下一班来换岗,可是对方没有出现,于是他们就关闭了据点,行军回了大本营。当然了,他们这样做是绝对不应该的,”弗卡斯飞快地补充道,“他们应该留在原地,直到前来替换他们的部队抵达为止。但他们就是走了。自然的,我们会在团队内部展开调查。”
院长看着他,刻意保持身体静止不动,就好像担心最最轻微的动作也会惊跑这个稀罕又警觉的猎物。漫长的停顿之后他说:“得知這样的事情竟然可能发生,我感到相当的惊讶。我本以为军队等于一丝不苟的纪律以及沿指挥链传递的命令,我本以为一切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啊,这个嘛,”弗卡斯尝试比画一个含义模糊的手势,并且立刻为这一做法感到后悔,“在战争期间的确如此,但在和平时期,军队就是相当不同的一种动物了。不再有同等的紧迫感,假使你允许我这样说的话。而且,让我对你完全开诚布公吧,人员的素质跟大战期间也不能比了。”
没有反应。弗卡斯发现自己又开始说话了,事实上他是在慌里慌张地喋喋不休。
“大战那时候,你明白,”他听见自己是这样说的,“我们手头有最优秀、最机灵的人,无论他们愿不愿意参军都得来;现在呢,我们只能拿志愿者凑合。而且也没有经费,所以我们负担不起我们想要的那种人,他们去银行干能挣到五倍的薪水。还有那些旧家族。他们倒是有使命感和公共服务意识的,可是在大战期间他们几乎全被抹干净了,剩下的人也得留在家里,去经营他们自己的庄园。”这并不是他原本想说的话,事实上这等于是为检方提供证据,还有所夸大,可是他感觉那个可怕的老绅士想听的就是这个,所以便觉得自己非如此说不可。“反正呢,”他又傻乎乎地添上一句,“他们现在没事儿了,而且正一路平安前往佩尔米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那之后不久辛巴图斯院长就放过了弗卡斯将军,后者赶紧逃了。院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借此缓解喉咙的痛楚。他几乎确定弗卡斯说的都是他自己相信的真话,然而这种情形反倒比一大堆谎言更加令他不安。
第二天是复活节庆典。他咬紧牙关熬了过去,跟在队列里走完了通向高祭台的路,尽管每一步都极其痛苦,但他既没有跌倒也没有被迫扶着别人。仪式过后他照例要对见习修士讲话(人家为他准备了一把椅子,但他冷冷地拒绝了),在仪式之后到讲话开始之前的那段时间,他背靠墙坐在自己小房间的地板上祈祷,希望疼痛能停止。他还是继续痛,表明这一次的祈祷没能求来恩典。那天晚上他睡不着,于是爬下床,唤人来为自己生火。火烧得特别旺,两步之外能让你皮肤剥落。他把椅子摆在火跟前,然而热气似乎也不再有效,于是他下定决心将疼痛作为神与自己的交流接受下来,不再想它。毕竟现在这痛还比不上肾结石那时候,而他可是带着肾结石生活了一个月呢。整整一个月后他的祈祷才得到回应,疼痛突然停止,当时他正跟教团的教士们在一起。
既然他醒着,又坐在椅子里,而且书桌就在面前,又因为想睡着是完全没有指望的,于是他决定不如做点有用的事。桌上放着一小叠信函(又薄又脆的羊皮纸,让他联想到过去生日时母亲为他买的面饼),他拿起最上面的那封。写信的是科尼苏斯小修院的院长,替自己的一个修道士请求许可,那人预备发愿进行五年的柱顶苦修。同时信里还温和地暗示说,竖起必要的柱子必然意味着一笔不小的花费,假如申请得到批准,蒙萨瑟尔或许愿意出一份力。
虽说疼痛难忍,辛巴图斯却咧嘴笑了。他一直觉得柱顶苦修有点可笑,但那大概是因为他自己家族的历史。在已故的摄政王执政时期,他的曾曾祖父痴迷于装饰性隐修建筑的风潮,花一大笔钱建了一根装饰柱。不仅如此,他还付了极慷慨的报酬,让一个柱顶苦修士坐在柱子顶上,而他家其实根本没那么多闲钱做这种事。柱子的遗迹仍然留在原先的小山上,俯瞰着如今浇灌者的乡村宅邸。他十二岁那年还去看过。那东西实在奇妙。它像烟囱一样被造成中空的,这最主要是为了卫生的缘故;在柱子底座底下有一个七英尺深的积水/渗水坑(小山是白垩质地);这同样也意味着苦修士的食物、水和其他生活所需可以用篮子和绞车送上去,而且送吃送喝从步行小径上都看不见(大家至多只会从步行小径往那里看,不会再靠近了)。烟囱内部还留着当时的铁梯子,所以说苦修士完全可以在夜深人静或者平时无人注意时偷偷下来伸展腿脚。他那位表亲的长子,斯法克特里乌斯,有一次告诉他说自己爬过柱子,发现顶上有一个非常巧妙的小壁凹,空间足够让一个人舒服坐着;大概是好让苦修士躲雨吧。总的来说,听上去倒像是十分愉快的生活。他忍不住好奇,不知道过去那些严苛的圣人们会不会也在自己的柱子里修建了这类有助于安逸生活的设施,好奇他们会不会其实做了弊。他希望他们没有。
“嗯,好吧,”兹米瑟斯说,“小打小闹的雇佣兵宝宝。”
伊瑟姿瞪大了眼睛:“他刚刚说阿兰姆·查塔特。”
“没错,”富兰特泽士的声音既紧张又安静,“从你坐的位置看不见他们,伊瑟姿,不过刚刚我们被半打阿兰姆·查塔特骑手拦下来了。后来托提拉中尉给他们看了些文件,然后他们就让我们通过了。”
“文件?”苏伊达斯质疑道,“他们根本不识字。”
“他们认得出印章,”兹米瑟斯说,“再说了,我们是由一队佩尔米亚骑兵护送的。”
伊瑟姿问:“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拦我们?”
“因为他们有这个本事,”苏伊达斯说,“他们喜欢吓唬别人,尤其喜欢吓唬蓝皮肤。”他微笑起来,“他们跟帝国打了好多个世纪,时打时停,偶尔有那么一两次,蓝皮肤也赢的。”
兹米瑟斯亲切地说:“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国境线的另外一边,那个称呼请别再用了。”
苏伊达斯扮一个悲伤又愤怒的鬼脸:“我不晓得还能管他们叫什么。”
兹米瑟斯哈哈大笑:“叫帝国军就行。或者最好是什么也别叫。这样谁也不会觉得受了冒犯,而我们说不定还真能干成点什么事呢。
“等到了那个叫乔伊奥兹的地方,我要做的第一件事,”说话的是伊瑟姿,但并没有特定的对象,“就是泡澡。我好几天没好好洗澡,都臭了。”
苏伊达斯抬起头说:“是的。”
她瞪他:“你也一样。”
苏伊达斯耸耸肩:“我在军队待过。”
“那又怎么样?”
“是我的错,”富兰特泽士喃喃道,“这趟旅行归我安排,结果一路上都是彻头彻尾的灾难。”
他指望别人反驳自己,可是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兹米瑟斯说:“别拿这些事责备你自己,兵站的轮换显然出了问题,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本来应该确保一切顺利的,”富兰特泽士坚持道,“确认再确认。对不起。”
“那好吧,”兹米瑟斯说,“如果你真觉得受不了,等到了乔伊奥兹我可以写信回去,让他们另外派一个人来。当然,前提是你确实觉得自己失败了。”
富兰特泽士看着他。“不用,没必要,”他静静地说,“只不过从现在开始,我要更努力一些。”
兹米瑟斯说:“要的就是这种精神。”
之后大家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奥多说:“是我的想象吗?还是我们真的在往上坡走?”
季若特朝窗外瞟了一眼,结果差点把自己呛着。在马车他坐的这一侧,窗外空无一物,只有空气。
“非常正确,”兹米瑟斯说,“乔伊奥兹是建在小山上的。好吧,不止小山。大战期间咱们在这儿可费了大力气。他们弄断了路,我们只能把路重新修起来,一边修佩尔米亚人还一边往我们头上滚石头。当然,路现在已经完全重建好了。”他看见伊瑟姿投来惊恐的目光,于是补充了这么一句,“佩尔米亚人真是超级棒的工程师。短短一段时间竟能做成这样,实在不可思议。”
“我把百叶窗放下来大家不会很介意吧?”奥多往外看过以后就这么问,“恐怕这高度我看了有点头晕。”
大家纷纷表示完全不介意,而且后来所有人都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很久之后马车终于停下来为止。门开了。托提拉站在门外,满脸欢快。
“乔伊奥兹,”他说,“来吃点东西吧。”
太阳刚刚开始西斜,阳光呈现柔和的红色。他们所在的广场三侧都是高大的石头建筑,建筑的柔黄色正好与太阳的红色相配。广场的第四面敞开,有巨大的阶梯将广场与下方的下城连接。这里的视野不同凡响,你能看到好大一片紅瓦房顶、绿色穹顶、钟楼、火柱和直冲云霄的砖砌烟囱。不过乍看似乎缺了些东西,仿佛棋盘上空出的格子。再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那些是尚未重建的废墟。在广场中央竖着一根火柱,少说一百英尺高。
“为你们准备了欢迎仪式,”托提拉说,“在行会大厅,不过我猜你们大概想先清洗一番。”
一小队人正穿过广场朝他们走来,领头的是两个矮小的秃头男子,穿着红色的长袍,身后跟着一个穿灰色天鹅绒的巨人,再往后则是一排穿黑褂子的老头。季若特想逃,却又想不出能去哪儿。那队人停下来,双方距离很近,他都能看见秃头男人袖口上镀金的纽扣。那个巨人从两个秃头男人之间走上前来,清了清嗓子。
“我们代表击剑行会以及乔伊奥兹的自由民,”他的音调相当高,还带着一种奇特的鼻音,“欢迎你们来到我们的城市。”
没人动弹。我们不是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吗?季若特心想。可偏偏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我们说出该说的话、做完该做的事儿,什么也不能发生。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了。
兹米瑟斯捅了捅富兰特泽士,后者张开嘴又闭上,最后说:“谢谢你们。”
他该说的显然不是这话。但在片刻震惊的沉默之后,两个秃头男人猛一点头,大步朝兹米瑟斯和富兰特泽士走去。兹米瑟斯向后出溜一步让出路来,留下富兰特泽士接受对方冰冷粗犷的拥抱。然后一个小男孩从不知什么地方蹦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硕大的银钥匙。他把银钥匙递给其中一个秃头男人,后者把它给了富兰特泽士。富兰特泽士盯着钥匙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把它塞进口袋里。季若特听见兹米瑟斯轻声呻吟。随后那队人原地转身,大步走回了他们出来的那栋建筑,把剑手和托提拉的手下留在除他们以外空无一人的广场上。
富兰特泽士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是的,不过算了,”兹米瑟斯快速答道,“抱歉,我还以为人家已经跟你讲解过外交礼仪。不用担心,咱们进去吃点东西。”
季若特从没见过这样大的房间。只需挪动两张桌子,你就能在里头举行小型的障碍赛马。这么大的地方全归他们使用。
“我这就跟各位道别了,”托提拉说。他的声音高高升上巨大的拱形房顶,从荣耀之火神那华美非凡的金色马赛克图像上反弹下来,又追着自己的尾巴蹿进柱子之间,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我猜很快就会有人来告诉你们接下来要怎样。”
顺着黑白瓷砖的地板看过去,很远之外有张桌子摆在台子上。桌上放了杯盘,而房间里剩下的桌子都没放东西。奥多说:“看来是要我们自己动手。”周围的环境似乎并没有震住他,这让季若特好奇他家的房子内部是什么样。他四下寻找兹米瑟斯,发现后者不见踪影。脚步声传入他耳中,响亮得难以置信,他推测那是托提拉离开的声音。
他们尽量放轻步子溜到台上。桌上摆着面包和奶酪,老长的红色香肠,还有一个银色大缸子,季若特猜测那就是佩尔米亚著名的美食:发酵白甘蓝。里头的液体是泥水样的棕色,季若特发誓他看见有什么东西动了。
“愿神保佑我们,”伊瑟姿轻声说。她拿了两片面包放进盘子里。
季若特打量食物,最后决定奶酪大概没问题。他四下搜索能用来切奶酪的东西。什么也找不到。“抱歉,”他说,“谁带了小刀吗?”
没人应声。遵照兹米瑟斯的指示,他们把一切有可能被视为武器的东西都留在轻便马车里了。季若特弯腰用指甲敲敲奶酪,结果发现严密包裹奶酪的硬壳像石头一样硬。他转而打香肠的主意,可是香肠太大,任何可以划归人类的生物都别想把它吃进嘴里。所以说就只剩下面包和腌甘蓝了。他拿了三片面包,感觉就像嚼木头。他用一杯水把面包冲下去,水的味道怪怪的。欢迎来到佩尔米亚。
“他又消失了,”伊瑟姿从他身旁冒出来。他发现她稍微啃了一口其中一片面包的面包皮。“你都没留意吗?”
“多半是去跟佩尔米亚的官员会谈。”
“胡扯。他溜去客栈了,这会儿多半正吃着烤羊羔肉呢。老天。”
“怎么了?”
“瞧。”
他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奥多正在大嚼腌甘蓝。他发现她盯着自己,露出虚弱的微笑。他包着满嘴的腌甘蓝说:“其实没那么难吃。”
“那东西怎么能吃。人类根本没法消化。”
富兰特泽士说:“佩尔米亚人吃它。”
“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富兰特泽士耸耸肩。他盘子里摞了一小堆甘蓝,此外还有一片木头面包,但他并没有动口。他满怀希望道:“欢迎仪式上多半有吃的。”
“你这么想的根据是什么?”
他没回答。伊瑟姿摇摇头,把盘子往桌上一惯,双手抱胸。“这怎么行,”她说,“我们据说是重要的客人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他们把我们扔进这个羊圈里,除了陈面包什么都没得吃,也没有地方梳洗?监狱也比这儿强。”
季若特淡淡说:“那倒不见得。”这句话让她闭了嘴,而这正是他希望达成的效果。当然了,其实他并没蹲过监狱,或者即便进去过,那期间他也一直神志不清。不过她是不会知道的。
奥多突然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季若特曾经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只不过忘了回答。“不知道,”他说,“我猜是什么行会的房子吧。”
“击剑行会,也许是,”苏伊达斯插话,“嗯,它确实够大。要是把这些桌子都挪开,那就是第一流的击剑厅了。而且这也说得通,不是吗?听说我们算是他们的击剑行会邀请的客人。”
伊瑟姿把一只脚踩在地上拖过一段距离。“在这儿击剑倒是没问题,我承认。”
“看。”苏伊达斯指着对面的墙。墙上贴了深色木板,木板上有许多列日期和名字,每一列都老长,“过去的冠军,我猜是。”
“好吧,那就明白了。”伊瑟姿飞快说道,“我说,跟这地方比,家里的行会大楼简直是鸡窝。这地方比较像神庙。”
“只不过地板比神庙强,”苏伊达斯说,“照明也好。”他一面四下打量一面低声计数,“能容下一千观众,完全没问题。”
“不止,”季若特说,“那儿还有楼厢,瞧。”
“而且这儿都还不是首都呢,”伊瑟姿说,“有人花了一大笔钱在上头。”
“从前他们有很多钱可花,”富兰特泽士说,“当然,是在大战之前。”
伊瑟姿走到地板中央。“可惜装备都不在,”她说,“否则咱们可以练练。在马车上坐了那么久,我都吃惊自己竟然还能动。在家我每天都练三小时体式。自从七岁到现在,我从没这么长时间不练习。”
苏伊达斯咧嘴笑:“你想练体式尽管练。”
她瞪他一眼:“你在旁边看着我才不练。”
“等我们比赛的时候,这里头会有一千二百人呢。”
“那不一样。”
奥多抬头看高窗。“我们应该能借几把钝剑,”他说,“如果这是击剑行会,他们肯定有钝剑。不知道你们怎样,不过我喜欢在比赛之前先找找装备的感覺。”
“我想知道我的钝剑去哪儿了,”伊瑟姿说,“首先它们相当贵。有人去我家取的。现在大概被扔在某个中转办公室了。”
“基本上无论给我什么我都能打,”季若特说,“不过她说得对,比赛之前我们需要练习。”
富兰特泽士发现大家都望着自己,于是闷闷不乐地说:“我去看看能不能找人问问。”
苏伊达斯在一张桌子的桌沿上坐下。“好好吃顿饭,再给张床好好睡一晚,外加用比赛时的装备好好练习一番,”他说,“否则我可不上场。”他又严厉地补充道,“如果我们能达成一致是最好的。我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全部拒绝,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可想。”
季若特转开了眼睛。“我们不想闹事,”奥多说,“不过你说的那些不算不合理,我敢说这些都会有的;只不过他们不大懂得沟通罢了。我猜兹米瑟斯现在正在安排呢。”
“但不应该是他来安排,”苏伊达斯说,“他是政治官员,不是领队。这种事情应该富兰特泽士处理。”
“噢,他啊,”伊瑟姿说,“他压根没用。”
“小声点,”苏伊达斯静静地说,“他回来了。”
富兰特泽士站在门口,思考该怎么说。他们已经注意到他了,所有人都看着他。噢,好吧,他暗想。他往前走,感觉仿佛自己刚刚跑了一大圈。
他说:“计划有变。”
他们等着他说下去。最后苏伊达斯问:“然后呢?”
“欢迎仪式,”他咬字非常清楚,“被推迟了。”
“是吗?”
富兰特泽士点点头:“仪式会在比赛后举行。地点就在这里,行会的大厅。”
布锐埃纽斯家的男孩似乎松了一口气。苏伊达斯·德泽尔耸耸肩。“没问题,”他说,“那比赛什么时候打?”
“大约一小时之后。”
大家的反应基本如他所料。伊瑟姿尖叫:“什么?”苏伊达斯和季若特瞪着眼不说话。奥多·卡努斐克斯任脑袋耷拉下去,就好像他早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本来还可能更糟呢,他告诉自己。一般说来,已发生的最糟的情形总是比预想的最糟的情形要强那么一丁点。
“这简直——”伊瑟姿刚说了几个字,就被苏伊达斯略一摆手打断。天生当军士长的料,这人真是。
“这我们不能接受,”他带着平静的愤怒说,“我们奔波了好些天,一直没能好好休息,我们没有练习、也没吃上东西,装备也没来……”
富兰特泽士感到自己的胃抽了一下。他以为接下来的话会尖利刺耳或者微不可闻,但他的声音竟非常清晰:“事实上,你们需要的东西都有了。”
他没指望他们能听懂。但奥多·卡努斐克斯抬头直视他,而他有种感觉,不知怎么,反正奥多知道了。
“我真的很抱歉,”富兰特泽士接着说道,“问题在于,日程是事先安排好的,嗯,谁也没想到我们会在路上耽搁那么久。好多人赶了好几天的路来看比赛。如果我们延迟,几乎肯定会引发暴乱。我知道事情非常突然,但我们确实无法可想。对不起,但情况就是如此。”
“富兰特泽士,”奥多仍然直盯着他,“我们的钝剑在哪儿?还有面具、击剑夹克那些东西?”
这次他的声音差点哽咽。他假装咳嗽掩饰过去。他说:“你们不会用到钝剑。”
伊瑟姿尖叫、苏伊达斯咆哮、季若特瞠目结舌,这时富兰特泽士意识到一旦终于把话说出口,他就感到平静多了。他从都城一路带来的这头怪兽终于放出来了,它脱离了他的掌控。压力的释放令他喜悦,喜悦中又混杂着羞耻。
“佩尔米亚人不用钝剑,”他抬高嗓门盖过他们的声音,“除非是练习和儿童比赛。在专业级别是绝对不用的。所以他们才给我们带了开刃的剑。我们要用的就是这个。”
无比漫长的沉默。最后伊瑟姿问:“他们想让我们用真剑对打?”
“恐怕是的。”
苏伊达斯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太野蛮了,”他说,“我拒绝。”
“对不起,但我们现在是不可能退出的,”富兰特泽士柔声说,“在这片广场背后的广场,有一千多人在等着。大多数人已经等了一整天。如果我们现在说退出,几乎肯定要流血的。”
“见你的鬼,”苏伊达斯大发雷霆,“如果我们拿开刃的剑上场比赛,那是百分之百要流血的,我可不干这种事。你可以告诉兹米瑟斯那混蛋——”
“富兰特泽士,”奥多轻声开口,立刻就让苏伊达斯闭上了嘴,“你刚刚才听说的吗?还是说你一直都知道?”
有些问题真的极端重要,而这就属于那种问题。在这类情形底下,富兰特泽士告诉自己,讲真话不一定总有益处。“不,”他说,“他们刚刚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以为我们早知道了。我去找他们要钝剑,就像你们要求的那样,而他们看着我问,你要钝剑做什么?对不起,”他添上一句,“显然是在沟通上发生了最最可怕的差错。但现在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你们得用开刃剑打,就是这样。”
两个佩尔米亚人——个子矮小、黑胡子、白色紧身上衣、灰裤子——搬来木箱放到地板中央。他们盯着斯科利亚人看了几眼,仿佛自己对面的是神与魔,然后就飞快地走了。
“我们可以拒绝,”伊瑟姿再次老调重弹,“我们只需要站起来说抱歉,出了个非常愚蠢的错误,我们今晚不打了。他们能怎么样呢?”
没人回答她。苏伊达斯揭开箱盖,任它砰砰落地。他伸手从里面拿出一把刺剑,然后脸上露出奇异的神情。
“富兰特泽士,”他说,“另外那把刺剑在哪儿?这里头只有一把。”
“那是给季若特的,”富兰特泽士倾身从他手里拿走刺剑递给季若特。后者接过来,手忙脚乱中险些把它掉在地上。
“那我要用什么?”
富蘭特泽士说:“你不会用刺剑比赛。”
“这不是发疯是什么,”苏伊达斯抱怨道,“我是斯科利亚的刺剑冠军呢。”
“对,但刺剑在这儿没那么受欢迎。”富兰特泽士听着自己说出的话,可那仿佛是别人的声音,“他们这边真正喜欢的是佩尔米亚长匕首,而斯科利亚这边除你之外……”
(这里的人拿砍刀对战。愿神怜悯他们。)
“这太可笑了,”伊瑟姿的声音又高又刺耳,“你怎么可能指望他比赛自己不懂的项目,尤其还是用开刃的武器。简直不可理喻。”
苏伊达斯的脸变得牛奶一样白。他后退一步,绊在自己脚后跟上跌倒,一屁股坐到地上。奥多上前,伊瑟姿吼道:“别碰他。”
富兰特泽士觉得自己快吐了。“对不起,”他听到那个声音说,“但你必须上。我真的很抱歉。”
“太蠢了,”奥多说,“我替他。”
片刻绝对的沉寂,然后富兰特泽士问:“你说什么?”
“我替他上场。你看不见吗,这可怜人都快发羊角疯了。”
他感到胸膛里仿佛有个握紧的拳头缓缓张开了手指,逼迫他的肋骨打开。“不行,”他说,“你不懂……”
“我懂长剑,还有剑盾。能有多大区别?”
“你要参加长剑的比赛,”富兰特泽士抓住救命稻草,“你不能两样都上。”
“好吧,就让苏伊达斯上长剑,我来用那什么佩尔米亚匕首。我不介意。剑盾我也相当拿手。”
“没有盾,就只是匕首。”
“不必担心,”奥多的音调只有最轻微的变动,那声音冰冷又凶猛,不容任何人反对,“我就边打边学好了。”
富蘭特泽士直愣愣地盯着他,然后低头看苏伊达斯,后者还坐在地板上,“你不能让他替你,”他说,“他会死的。看在老天爷份上,他可是将军的儿子。”
死寂。最后奥多静静地说:“谢谢,我想这事我们都已经知道了。而且我真的不介意。苏伊达斯可以用长剑,我用佩尔米亚匕首。季若特是刺剑,伊瑟姿是小剑。惯例是怎么样的?”
富兰特泽士望着他,好像他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什么?”
“计分规则。开刃剑怎么计分,我意思是。我们一直打到有人被割伤为止还是怎么?”
“比这还复杂得多。”说完富兰特泽士就意识到不对,假如他事先不知道要用开刃剑比赛,他就不应该知道开刃剑的规则,“每种武器都不一样。事实上,”他说(他的牙齿开始打颤),“我自己也并不完全清楚。他们给了我们一本规则手册……”
伊瑟姿重说了一遍:“他们给了你一本规则手册。”
“但里面全是技术术语,没人真的明白到底什么意思。真的,我需要去见佩尔米亚的官员,让他们解释给我听。”
他发现奥多直视着自己,没有愤怒、仇恨或轻蔑,根本没有这些人性的东西。他只不过是消息来源,而且还是不很可靠的消息来源。“好吧,”奥多轻声说道。“你去找人问问再回来告诉我们。我们不会逃的,我保证。”
富兰特泽士离开后谁也没说话。苏伊达斯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开去。伊瑟姿转身压着嗓门道:“奥多……”
“没事的,”他的回答十分坚定、平静无波,“我和父亲在家也用开刃剑对打。”
她瞪大眼睛:“你们什么来着?”
“他说想学习这是唯一的办法。从我十七岁那年我们就一直这么练,而且从没伤过对方。只要专注于距离就行,这是最重要的。只要你不在攻击距离内,你自然不会被击中。”
她猛地转身背对他。季若特正好挡了她的路。“你去跟他说,”她喝道,“我的话他不听。告诉他他这是犯傻。”
“别看我,”季若特说,“我根本不想拿真剑跟任何人打。”
暴怒渐渐从她脸上消退。她说:“你不会有事的。”
“你不记得上次了吗?我愣在原地,全靠你……”
“不会有事的,”这话不是安慰,倒更像命令,“不过是击剑比赛而已,对吧?击剑你是会的。”
“用开刃剑我可不会。我可能会被杀,可能会——”
“他们又不会打到至死方休,”伊瑟姿决定地说,“不可能这样,因为行不通,否则剑手很快就消耗光了。这可是有组织运动。肯定有适当的规则。”
“对,可我们不知道规则是什么。太危险了。”
不知为什么,这话让苏伊达斯哈哈大笑。“还有你,振作起来,”伊瑟姿凶猛地说,“你不能让奥多替你上,他根本没见过这个什么佩尔米亚匕首呢。”她犹豫片刻,“不过你是见过的,对吧?富兰特泽士说——”
“没关系的。”奥多用肩膀开路从她身边挤过去,但又并没有真的碰到她——季若特不由被他的动作吸引了目光,那实在是异常精妙的步法。他弯腰抓住苏伊达斯的手腕,把他拉起来。“苏伊达斯,听我说,你用长剑没问题吧?”
苏伊达斯皱眉,仿佛这一问题涉及复杂的精神算术,最后他点点头。
“很好。那么就此决定。就这么定了,”看见伊瑟姿张嘴,他把最后一句重复一遍,于是她把嘴闭上,“我们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富兰特泽士也马上会带着计分规则回来,所以现在我们可以想想这事要怎么做。不过是击剑,”他说,“击剑我们很在行。谁也不会受伤的,我保证。”
他的话过后有片刻的静默,然后伊瑟姿问:“你真的拿真剑跟你父亲练习吗?”
奥多点点头。“他很厉害,”他说,“年轻的时候他曾经连续五年蝉联军队的击剑冠军。他说用钝剑只能教会你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样当个好输家。”
第一场是单手刺剑。富兰特泽士介绍当地的规则时,观众还在陆续进场。他花了好一阵子才讲完,然后他问:“明白了吗?”
季若特摇头:“没真明白。”
“一点也没有?”
“没。”
富兰特泽士深吸一口气。“以卸掉对手的武器为目标,”他说,“这你能做到吧?”
季若特点点头。
“解除武装能替你赢得比赛,”他说,“如果被刺中了你就停下来。别动,扔掉剑;这样就能结束比赛。跟对手保持距离。”他直起腰。有个人进场,观众正在为他欢呼。“而且千万千万别杀了他。明白?”
季若特无助地看他一眼:“我尽量。”
“别光尽量,”他说,“如果我们中的某个人杀了佩尔米亚的冠军,基本上我们就死定了。尽全力争胜,但是看在老天份上一定要当心。好吗?”
对方的人已经来到地板中央。季若特站起来。膝盖似乎无法承担身体的重量,于是他只好往前走,否则就要往前栽倒。他深吸一口气,可呼吸却卡在了喉咙里。“他们直线击剑,”富兰特泽士在他身后喊。他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对手身材高大,大概二十七岁左右,窄脸、小鼻子、清澈的棕色眼睛。他穿着一件绿色衬衣,上面有牛角做的深色纽扣。季若特稍微放松下来,他喜欢跟比自己高的对手打,而且他看得出来对方很紧张:那人额头上流下一道道汗水,而且他把带鞘的刺剑握得那样紧,指关节都突出来了。不过他穿着磨旧的鞋子,这可不是好兆头,这种鞋很可能非常舒适,或者能带给他好运。他脸上和手背上都没有伤口,这就摧毁了季若特最心爱的理论,关于在这个可悲的国家如何得分的。等季若特前进到即将进入长距离的位置,对手脸上就露出微笑:紧张、礼貌、很有教养。季若特回以微笑,然后端正了表情。敬礼的动作倒是跟国内差不多,这个发现让他高兴。不过他自己是搞砸了,他把左手橫过了身体,本来应该与左膝齐平的。要是在家,他这样准得被吼一顿。
他们直线击剑。什么鬼?大家不都这样吗?
对方已经拔出剑等着他,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人群里有人笑出声来,也许跟他无关,不过是他们自己人在讲笑话。他只能靠猜,并且摆出动真格的基础起式:高部第一式,双脚靠得太拢了一点点,略微露出了胸部。好吧,那混蛋还是有可能上当的,虽说可能性不大。
可他上当了。他一个长刺,一只脚和一只手同时向前,两条长腿和一只长胳膊瞬间就拉近了距离。季若特感到自己的后脚向右移动,他随着它扭转身体,眼睛只盯住对方刺剑的剑尖部分。他看见对方的剑尖从自己身侧滑过,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转动、自己的剑停下来,但他不敢把视线从对方剑身的末端挪开。他看见它落到地上,发出的撞击声仿佛铁匠铺子。他顺着自己的刺剑剑身往下瞄了一眼,这才意识到他击中了对手持剑的胳膊,剑尖从肘部上方两英寸处刺入,从肌肉和骨头之间穿过、从另一侧刺出。他迅速抽回剑、快退两步,就好像指望赶在任何人发现他做了什么之前把剑收回去。
一片死寂。对方看着他:震惊、恐惧、愤怒。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半转身。这念头像一柄大锤击中季若特。他们直线击剑,也就是说他们不知道可以往侧面踏步。
在很远很远之外,有人开始鼓掌。那是一种重击般的沉闷声音,就好像在一英里之外的山谷对面,有人驾车撞上了围栏的立柱。他数出五下掌声,然后其他人加入进来,一片轻快的啪嗒,仿佛雨水落在板岩房顶上,再然后是潮水与轰雷,响亮到令人不快。他的对手盯着自己的胳膊——血流得到处都是,他伸手捂住伤口,血从指缝中渗出来落到地板上,每一滴都溅成肥硕的一滩。季若特用力吸气,他急于道歉,可却嘴发干说不出话来。他想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只不过是想避开你的剑,结果我忘了剑是开刃的。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刺偏了。半转身他练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让剑尖正中目标,误差不超过半英寸,而这一剑原本应该是对着喉管去的。他刺偏了十八英寸,否则他的对手不等倒地就会咽气。
两个穿着华丽长袍的男人匆匆赶来,将他的对手拉走,留季若特一个人站在场地中央。他盯着对手之前所在的地方,盯着落地的刺剑和那一滩湿漉漉、黏糊糊的血。他感到羞愧,就好像小孩子没憋住尿,顺着腿流下来了。他想告诉他们,这是意外;跟上回一样,意外,误会,本能。只不过这次大家在鼓掌、欢呼、吹口哨和挥手。在他视界边缘能看到好多人挥舞着约莫八英寸边长的方形木板。他意识到那是他的肖像,至少是他们画的想象中的他,这念头险些害他的心脏停止跳动。有人抓住他的左腕把他拽下场;他倒退着走路,刺剑的剑尖擦刮着黑白两色的地砖。
“干得漂亮,”富兰特泽士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不过下回尽量拖一拖好吗?我们可不想显得好像在卖弄似的。”
伊瑟姿的对手是个深色皮肤的苗条姑娘,比她矮了一个头;还有一件跟击剑无关的事:她带着一种宁静之美,仿佛圣像上的天使。不过她同样显出了惊恐的样子。这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刚刚季若特只一剑就结束了比赛,动作那样迅捷、精微,几乎没人看清到底怎么回事。行礼时她的胳膊直哆嗦,然后伊瑟姿刚刚摆出低部第三起式,她就向后滑了三步。伊瑟姿原地站定,在漫长的十秒钟里,什么都没发生。然后佩尔米亚姑娘开始拉近距离,每次向前蹭半步,正好就在完整距离之外停下,活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这时能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不过那其实是伊瑟姿在弹舌头。
观众席上有人在擤鼻涕、有人在剥鸡蛋壳、有人在开瓶盖。有谁喊了一句什么,那绝非友好的鼓励,引来一片爆笑。佩尔米亚姑娘脸涨得通红,她快速向前迈步,只一步就拉近距离攻过来。伊瑟姿退步拨挡,佩尔米亚人干净利落地转位,佯攻高位、向低位横扫,伊瑟姿以教科书般精准的动作格挡、还击。这是真正的击剑。观众安静下来。
奥多看得出来,伊瑟姿尽了最大努力避免击中那个佩尔米亚姑娘。她做得很棒;比很棒还要好——她令人信服。她计算好了进攻的时机和位置,逼迫对手纵深防御,自己的右肩则始终保持向前、向上,完美的侧身,真正做到了把目标缩到最小。这是很美的表演,但并无战术可言;她想把佩尔米亚姑娘累垮,因为(既然不懂规则)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佩尔米亚人脑中显然有两种想法在交战:一方面她想尽量远离那个意图杀死自己的魔女,可同时她又对自己的防守丧失了信心,所以企图通过不断进攻来控制比赛。看得出来,几乎每一次佩尔米亚姑娘攻过来,伊瑟姿都忍不住想转位、反击。她展示出了令人震惊的自制力,而且还得加以掩饰,不让观众和对手看出来。
伊瑟姿的战略终于奏效。佩尔米亚姑娘越来越疲劳,她脚步拖沓、过度攻击。伊瑟姿放过了两次机会,大概是因为她还不能完全确定。然后她缩短距离,以初学者等级的技术解除了对手的武装;她挑飞了那可怜人的剑,自己的剑尖轻轻压住对方脖子侧面,直到对方尖叫着认输。奥多意识到她刚刚明白了自己有多棒,今后的日子跟她一起可有的受了。
她缓缓走下场,小心不去看背后疯狂欢呼的观众。“怎么回事啊?”她喘着气问他,“我十二岁那年都比她强。”
奥多咧嘴一笑:“我只能假设他们在引诱我们彻底放松警惕。”
“他们太菜了。”
“希望如此,”奥多说,“我真心希望如此。”
伊瑟姿想把鞋踢掉,但它们粘在了她脚上。她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抬起一只脚慢慢把鞋扯下来,“不是说他们国家对击剑狂热得很吗,”她说着脱下另一只鞋,然后松开他,脚趾在地砖上舒展,“下一個是谁?”
“苏伊达斯,”奥多说,“然后是我。”
行礼行到半中,他突然福至心灵:假装他是学生,而你在教他击剑。
这下就简单了。老师能让学生照自己想的去做;他永远比学生强、永远控制着局面,但老师会努力把学生引出来、鼓励他要对自己有信心,直到老师敲开他手里的剑、绊他的脚、朝着仰面朝天倒地的学生咧嘴笑。学生会抬起头,顺着轻靠在自己脖子上的剑的血槽往上看。信心,不错,但又不能过于自信。除开少数可笑的意外,双方都毫无受伤的风险,因为指导者总是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而且作为表演也非常精彩。苏伊达斯迫使学生使用剑刃,绝不给对方可能刺击的空间;同时他一直用自己的剑尖罩着对方,以防万一出什么岔子。他教会对方为什么不能允许自己被挤压、教他近身分剑的妙处、杠杆原理的极端重要性以及动作的精炼。他任对方凶狠地劈砍,直到那把美丽的十八型长剑的剑刃变得仿佛像农场上用旧的锯子,然后他就趁着器械优势给对方上了几堂入门课。等对方明显已经过于疲惫,再也学不到什么了,他就引诱他做了一次大幅度的长刺,自己往侧面横跨一步,趁对方从身旁踉跄过去时用剑镡把他敲晕,因为说到底,羞耻才是最好的老师嘛。
“这些人真是废物,”苏伊达斯开开心心地说。他用力把长剑插回鞘里,自己瘫到一条长凳上,“而且观众爱死咱们了。你就听听看,嗯?”
奥多正听着,但他对身后噪音的解读略有不同。刚刚苏伊达斯花里胡哨地鞠躬、大步下场,赛场的管理人员把昏迷不醒的选手拖走,那之后人群里的声音就起了一点点变化。他的结论是他们并不在乎刺剑、小剑和长剑,他们不是来看这些的。
富兰特泽士站在他身旁,他拿着一个裹在布里的东西。“这一把应该是很好的,”他正说着,“我跟行会主席借来的,这是他自己用的砍刀。”
奥多的喉咙不大对劲,又紧又痛,他怀疑这是否是喉咙发炎的先兆。他想了想,然后意识到那多半是恐惧;真正的恐惧,不同于伴随他一生大部分时光的轻微焦虑。这时候跟它结识,时机真是太棒了。
富兰特泽士把布包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奥多盯着它看,把布揭开。布缠住了什么,而他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观众齐声高喊,听上去像是谁的名字。他专注用心把手稳住,揭开包裹布。
那东西活像是农具。柄是两片没打磨的木头(他猜是白蜡木,只不过他对这类事情其实并不了解),铆在柄脚上,而柄脚只不过是刀身的延长部分。刀身的程度在两英尺上下,约莫与大拇指同宽,单侧开刃,略有弧度。刀尖呈刨削型,刺起来用处不大,一侧刀刃是假刃。半开刃的刀。真正的刀刃非常薄,剃刀一般锋利。用来修剪灌木、削尖围栏的桩子是很不错的,只不过用的时候要留神:如果一不小心手滑一下,你就可能害自己受重伤。单看着它都让他有点恶心想吐。
他听见自己说:“这就是砍刀了,对吧?”
富兰特泽士回答道:“看来是的。”
你只有疯了才会拿这种东西对打,或者身处绝境,或者买不起真正的武器。上头连十字护手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对方的刀在交剑时贴着你的刀往上切开你的指关节。他看不出用它能怎么防守、招架,至多只有一、两招极其危险的拨挡。而且它又很短,似乎重心偏向刀头,也就是说几乎肯定快得要命。而这就是一千二百佩尔米亚人来看的比赛。
富兰特泽士说:“他们好像已经在等你了。”
他拿起砍刀,可不知怎么的它从他手里滑落,哐当一声掉在桌上。他本能地往后缩,暂时失去自控力,注意力全在锋利的刀刃上,哪怕最轻微的接触它也能割开他的血肉。看在老天份上,振作起来;他脑海中的声音与父亲的略相似,正好足以使他服从。如果你连自己的武器都害怕,等你面对对手的时候只好求神保佑了。他伸出手去,手指紧紧缠绕刀柄;很坚定,仿佛有力的握手,仿佛与屋里唯一的朋友兼盟友握手。
长剑很简单,很安全。你有三英尺长的钢可以躲在后面,还有两只手去引导它。不止,你还有很棒的护手,用长剑你能挡住一支小小的军队。而这东西简直荒唐。他抬头看富兰特泽士,发现对方与自己同样惊恐。他微笑道:“祝我好运。”
“当然。”
“啊,好吧。”他迈步上场。
他的对手身高超过六英尺,身体精瘦,肩膀很宽,还剃了光头。他脸上有一道愈合得不太好的伤疤,从左边眉毛一路延伸到下巴。他穿着无袖的白衬衣和及膝的紧身裤,赤着一双脚。他前臂上有些较小的伤疤、浓密的黑发底下也有些白色线条,活像是躲在灌木下的动物。在旁边观战的苏伊达斯没听清他叫什么,虽说每个观众都在高喊他的名字;有点像朗格罗斯,但又不是。跟他站在一起,奥多显得像个姑娘。
这里的人拿砍刀对战。
他想看,但他做不到。他的眼睛闭起来了,纯粹的巨大声浪兜头压下;于是他又回到佩尔米亚,变成十九岁,天上下着雨。
后来,过了很久之后,他才打听出是怎么回事。浇灌者,本世纪最伟大的战术天才,派了一支骑兵小队去夺取一座桥,为的是声东击西、引开佩尔米亚的步兵部隊。可是事情出了岔子。骑兵成功了,他们占领了那座桥,佩尔米亚人将步兵沿大路撤回;而浇灌者以为路上会空空如也,派了补给车队从路上经过。
倒也没有关系,因为等浇灌者明白过来,他立刻就派了三百龙骑兵去收拾佩尔米亚人的步兵。后者被消灭干净,再也不能给他们找麻烦。然而在那之前……
他们赶着车迎面撞上了对方。真是一出喜剧。佩尔米亚人以为那是自己这边的车队,他们以为佩尔米亚人是己方的辅兵。最后双方已经很近了,车队的人看到了对面军官上衣贴边上的军衔标志,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头。可如果他们埋着头继续走,多半真能蒙混过去。可是某个带了弓的蠢货射了一支箭。佩尔米亚人先是显得十分惊愕,接着就明白过来。斯科利亚的货车也算是配了武器的。双方交手,时间非常短。
他一开始就做了正确的选择。他跳下自己那辆车的货厢拔腿就跑,这是老兵油子教他的。本来一切顺利,只可惜下了雨,而雨水把车辙底部变成了滑腻的烂泥。他滑了一跤,双手膝盖落地,等他想爬起来时,剑鞘末端也卡在了两脚的脚踝中间,害他再次跌倒;再然后就有一个佩尔米亚人朝他冲过来。
那人看起来并不可怕。他不是战士。战争进行到那时候,佩尔米亚已经开始从矿里拉人,直接把他们送上前线。他没穿制服、没有盔甲头盔、没拿矛也没拿盾;手头只有一把短剑,或者说是一把长匕首。他一只脚穿着靴子,另一只脚光着,靴子多半是陷在泥里了。
苏伊达斯·德泽尔自诩剑客。政府出钱给他买了一把崭新的十五型,他至今没机会用在任何人身上。十五型是政府发的最棒的单手剑,大家都这么说。那个佩尔米亚人挡在他面前,挡了他的路,而他非走不可。苏伊达斯跳起来拔出剑,摆出漂亮极了的高位前部起式。
佩尔米亚人用穿靴子的那只脚踢他左腿的膝盖。他栽倒在地。
他落在很深的泥里,那是货车车轮压出的车辙,快到他腰那么高了。车辙壁把他陷在里头,泥太软,没有可以供他蹬上去的立足点。他举剑,结果被佩尔米亚人一脚踢飞。剑打着转、划出对称的弧形轨迹飞到他视界边缘。佩尔米亚人抬起右手向下一挥,苏伊达斯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挡在脸上。砍刀最前面的一寸刀刃割开了他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皮肉。并不疼。佩尔米亚人抬手准备下一击,这时苏伊达斯明白了为什么不觉得疼:他要死了,他已经死了,死人的身体是没有感觉的。他的膀胱和括约肌松弛下来。他张开嘴。死亡带来的恐惧在他身体里汹涌而上,比任何疼痛都更可怕。
很显然,致命的一击并未落下,因为苏伊达斯·德泽尔还在,十年之后他还活得好好的。他记得的下一件事就是在一顶搭帐篷里醒来,他躺在床上,眼前是一个蓝皮肤医生疲惫的棕色面孔,对方刚刚花了半个钟头时间把他的右手缝回去。他记得医院的帐篷、关战俘的围栏、还有交换战俘,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被交换回去之后,他重新志愿入伍,硬是挤进了一个不错的线列步兵团,在前线度过了战争的最后两年半时光。他一直在计数:十七个蓝皮肤、二十三个阿兰姆·查塔特、四十六个佩尔米亚人。他带回家七枚英勇勋章,一张战地委任状(没有退休金),还有一个棺材一样大的长条梨木箱,要两个人才能搬动。起先他把箱子放在床边,等后来酗酒害得他钱不趁手,他担心治安官要来没收他的财产,就把箱子送去了舅舅家。总共在五个地方打了封条,免得老头抵挡不住诱惑。其实箱子里的东西并不值钱,至少在斯科利亚不值钱。在佩尔米亚也许还值点钱:七十三把砍刀,其中一些几乎是崭新的。他把剩下的砍刀保存在另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情况不妙。最初的灾难性接触之后,奥多专注于躲避。可那佩尔米亚人像猫一样灵活,而且一点也没露出疲惫的迹象,他自己则不好说。他不敢冒险抹掉眼睛里的血,怕佩尔米亚人砍掉暴露出来的那只手;这就意味着他只能眯着眼睛看,而他恰恰需要看得非常清楚。他努力无视观众席上传来的嘘声,但却渐渐开始受它影响,因为他们没想错。他的确是懦夫,他的确吓得屁滚尿流,而且他离自己生命的终点只隔着一个小小的失误。
佩尔米亚人朝他咧嘴,佯攻左侧、向右侧闪,把他给骗过了;在最后关头他不知怎么身体一缩、避开了刀切下来的线路。他原地往后跳,险些跌倒,千钧一发之际找回平衡。砍刀嗖一声从他鼻尖前划过。
毫无意义,他暗想,而且固执到愚蠢的地步;就好像一个棋手,自己只剩下王,对方还有一个后两个车,可他却沉着脸,一心只想自己,非要把这盘棋下到底。他的身体继续移动,距离迅捷、尖利的刀锋只隔着一张纸的厚度。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专注力在一点点流逝。放弃是很容易的,让佩尔米亚人展示不言自明的胜利、展示他比他更强;继续战斗是不诚实的行为,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干的,你却申辩无罪。
佩尔米亚人再次骗过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的,但他看见砍刀过来,并且知道这次自己没法完全躲过。他感觉到砍刀擦过身体,不知道是哪个部位。他立刻放松下来,并听到了自己的砍刀哐当落地的声响。观众席上山呼海啸,他滑到地上,落在一滩什么东西里。他闻出那不是血,于是羞愧难当。这样落败真是棒极了。
更多噪音,震耳欲聾,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在欢庆他的惨败。然后有人抓着他的脚把他拖走了,而他还活着。
“别为这事苛责自己,”富兰特泽士正说着,“谁都会输的,迟早的事。”
一个帝国的外科医生正为他缝合脸上的伤。痛得钻心,可他纹丝不动、一声不吭,因为他太羞愧,不允许自己畏缩。伊瑟姿在一旁看着,可他视线模糊,看不见她的表情。或许看不见更好。他左腿的裤管暖烘烘的,而且湿透了。他本应该觉得自己死了才好,可他做不到。软弱到不能死、耻辱到没法活。医生身体前倾——有一刹那他还以为对方要吻他,但那人只是一口咬断了缝合线,然后就转开去。“他很快就会好起来,”他听见医生说。不,他不会的。永远不会。
“你真幸运,”富兰特泽士说,“再往下四英寸他就要切开你的颈静脉。结果呢,你只需要留点胡子就行。”
季若特正从富兰特泽士肩膀上瞅他。他见过葬礼上的人这么干,在他们向惨白冰冷的死人致敬道别的时候。在季若特身后,兹米瑟斯正跟三个穿深红色褂子的人大声说话。他哈哈大笑,其中一个人用力点头。
“总之都结束了,我们基本上也算安然无恙,”富兰特泽士接着往下说,“在不久之前我可远远不敢这样指望呢。好了,请你原谅,我得去跟佩尔米亚人谈欢迎仪式的事。干得好。”
干得好。他是想幽默吗?
眼下这个世界最大的问题或许就是里面挤了太多太多人。富兰特泽士刚走伊瑟姿和季若特就过来立在他头顶。“你还好吗?”伊瑟姿问。季若特站在她身后一步——长距离——脸上挂着“在痛苦的人面前感觉很尴尬”的表情。
他点点头。他有很好的借口不必说话,尽管那其实等于在撒谎:伤口才刚刚开始发僵而已。
伊瑟姿说:“你干得不错,没让自己被杀掉。”
他用哼哼外加夸张的龇牙咧嘴让她闭上了嘴。“抱歉,”她说,“你不能说话,我明白。我要去跟讨厌鬼说说。那根本不是击剑,那是……”她张开嘴,不过她选定的词也许太大了,没法从齿间挤出来。“我去跟他谈,”她说,“我会确保他听进去。”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浑身不自在。她迅速转身走开。季若特朝他点点头,然后跳起来跟过去。奥多使劲眯紧眼睛,但这样一来就扯动了前额的伤口,伤口才刚刚要开始结痂。从两处伤口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就好像伤残是他仍然活着的唯一证据。
“我们完全可以对自己感到满意,”兹米瑟斯说,“事情的进展非常顺利。”
他显得自在极了:一手拿葡萄酒杯,褂子底下穿着刚刚熨好的衬衣,招待会在他身后按部就班地热闹着。他在微笑。他让富兰特泽士想起蜥蜴。
“事实上,”他继续说道,“鉴于目前的情形,简直看不出怎么还可能有更好的结果。四场比赛我们赢了三场,而他们赢了自己唯一在意的那场,没死人,所以我们仍然是朋友。一切安好,我想我们完全可以说自己开了个很牢靠的好头。”
富兰特泽士想不出能说什么。幸亏对方也没想要他献言。
“我跟他们的管理委员会聊过了,”兹米瑟斯接着往下讲,“私下里说说,他们完全不介意我们在刺剑和长剑上打得他们屁滚尿流。正相反。他们似乎很担心目前的风潮,在他们看来那是柔弱的西方方式。要是我们能让他们的剑手对刺剑失去兴趣,那是再好不过了。他们自己使砍刀就行,因为砍刀是传统项目,管理委员会也乐意。长剑在这边一直都是小众项目,而且我们也不算完全羞辱了他们,所以他们并不放在心上。至于姑娘,对于女人参加体育比赛,他们的态度说是摇摆不定都是最轻的。女人参赛的确有很长的历史,这是真的,但是……”
富兰特泽士一面点头一面发出“我在听”的哼哼。他环顾整个房间,哪里都不见苏伊达斯的踪影。他意识到蜥蜴闭嘴了,便努力回想对话进行到了什么地方。
“我哪儿也没见着德泽尔那小伙子,”兹米瑟斯说,“他真的该到处跟人说说话。他毕竟是我们的全国冠军。”
富兰特泽士靠点头蒙混过去。
“再说那到底怎么回事?”兹米瑟斯又问,“本来应该德泽尔比砍刀的,不是吗?因为我可是把这事儿炒得很热呢:我们国家的冠军、他们国家的项目。下回你再更改比赛策略,也许最好先跟我说一声。”
富兰特泽士好容易挤出一句:“是临到头才决定的。”
“那行吧。”兹米瑟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仿佛在思考作为食物他是不是符合安全标准,“而且我们也应该留点好货给首都的大赛,所以这样倒也不错。或许到下一站应该让布锐埃纽斯打砍刀那场。”
“我不——”富兰特泽士把自己截下来,然后吸口气,“我不认为他能行,”他说,“怕是不安全。”
作为理由这似乎够了。“啊好吧,我们可不想搞出那种事,”兹米瑟斯说,“那就这样吧,下一站美特继续用卡努斐克斯打,把德泽尔留到最后的大决战。没错,我对此非常满意。”他朝富兰特泽士微笑,他大概以为那是温暖的笑容吧。“祝贺你,”他说,“你确实应对得很好。”
我什么也没做,富兰特泽士想这样嚷嚷。也幸亏他没有,否则听起来倒像是被人拖走的囚犯。他喃喃道:“谢谢。”
“不过你最好还是别在这儿闲荡了,去找德泽尔,”兹米瑟斯补充道,“我知道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碰过酒,可如果他现在又喝起来,时机可是再糟糕不过了。”
富兰特泽士倒没想到这个。“我去找他,”说着他就逃了。
奥多随便挑了个佩尔米亚人,他清清喉咙,然后微笑着问:“打扰一下,请问那什么在哪儿……?”
佩尔米亚人看着他,倒并非不友好,只是迷惑。“抱歉?”
“那个……唔。”
“那个什么,请问?”
“我想小便。我该去哪儿?”
佩尔米亚人皱起眉头朝一扇门指了指。“谢谢。”奥多往门走去。
屋外的空气里带着雨水的气息。奥多四下看。天色很暗,半掩的门漏出微弱的光线,这片光之外的地方就很难看清了。他解开皮带、放下裤子。
“奥多?是你吗?”
他呆立在原地。苏伊达斯蹲在暗处的地上,他没瞧见。他嘟囔着道歉、拉起裤子,苏伊达斯慢吞吞地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
苏伊达斯问:“你还好吗?”
“哦,本来可能更糟的。”
苏伊达斯摇摇头,他的脸仍然在阴影下。他说:“会留疤的。”
“不必担心。我反正也不是什么美男子。”
苏伊达斯稍微退开一点。“关键在于,”他说,“要找到办法去处理它。就我而言呢,我杀了我能找到的每个佩尔米亚人。然后,战争结束后,我就喝酒,喝到脑子一片空白。这两个法子我都不推荐。总的来说它们制造的麻烦比解决的问题更多。”他又添上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随你便吧。”苏伊达斯摇摇头,“这当然于事无补,但我真的很抱歉。”他突然哈哈大笑,“真荒唐,不是吗?我们又来了佩尔米亚,只不过这回的命令是不准杀死佩尔米亚人。真能把人搞迷糊呢。”
奥多仔细打量他:“我父亲说你是战争英雄。”
“他这么说?那就一定是真的了,不是吗?”
“我答应来的时候,我问他同行的都有谁。他找人打听了。他让我读了通报,关于那次你——”
“可别读到什么信什么,”苏伊达斯说,“而且再也别提起那档子事,请你。”他补充道,“好吧?”
“当然。”
“妙极了。现在我就留你安心撒尿。你肯定快憋爆了。”
人家提供给他们的住处过去曾是神庙,建于帝国出现之前,建于它分裂成东、西两部分之前。诸神的名字依然清晰可见,它们被刻在丢失了雕像的基座上、写在已经褪色成一片空白的画像底下;不过所用的语言和字母都早已被人遗忘,所以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含义。来的每个人都分到一间小教堂当睡房:巨大的方形房间,拱顶高得不可思议,只摆了窄窄一张普通小床,此外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壁炉。倒是提供给他们每人一个铁做的小炭盆,军队用的那种。
“无论如何也别用那鬼东西,”苏伊达斯警告他们,“没烟囱。不到明早就会被烟呛死。”
伊瑟姿抬眼看头上拱顶的腹部,她打个冷颤,决定冒险:与其冻死还不如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窒息而亡。她很容易就把那东西点燃,用的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一点点火绒。炭盆释放出浅浅的橙色光芒,要读书远远不够,而且感觉不到任何热度。她把床单和仅有的一张薄毯从床上拖下来,当成绷带一样裹在自己身上,然后想找个角落蜷缩起来。但她的房间是环形的,没有角落。
季若特的房间纵贯两层。有一块抬高的区域,类似舞台,那里曾经摆着高祭坛。地板是带纹路的绿色大理石。他躺在床上,立刻就睡着了。
奥多的小教堂被用作击剑行会图书馆的编外藏书室。地板上到处是一摞摞的书,你能拿它们建造工事、抵挡一整支军队。屋里还有一盏油灯。他点亮了灯,随手拿起一本书,然后上了床。他倚在床头上,免得脸碰到枕头。那本书是《剑手之镜》较早的一个版本。书本身奥多很熟悉,但这个版本比他父亲的那本早了一百年,书上画的全是火柴棍一样奇怪的小人,而不是伴他一起长大的那些肌肉发达、胡须绝美的半神半人。另外书里描绘的起式和动作也略有些差别。他一页页慢慢往后翻,最后看到一幅图,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各拿一把长弯刀。这里的人拿砍刀对战。愿神怜悯他们。他拿起自己從欢迎会上解救出来的面包和奶酪,躺好了开始阅读。
虽说冷,苏伊达斯终于还是睡着了。这晚的梦是他偶尔会梦到的场景:弗罗斯·维尔让的毁灭。梦里的他站在一座桥上,低头看湍急的河水。河突然往上抬升,就好像睡醒了似的;水把桥托起来,连带桥上的他一起卷走了。他一扭头就看见了弗罗斯·维尔让,河水正要把他带去那里;他骑在河上,就像骑兵骑在马背上。他升得那么高,整座城都在他脚下,他就好像在接近瀑布的边缘。透过稀薄的水雾他能看到街道、建筑、还有大群大群的人抬头仰望自己。这我也没办法,他心想,然后波浪开始下落,街道和人越来越大。不过没关系,他只需要去桥的那头就安全了。他迈出一步,结果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是一个左手拿砍刀的佩尔米亚人。他转身,可是另一侧也被同一个人堵住了——不应该这样啊,因为将军已经派了人来,要不惜一切代价占领这座桥的。他伸手去拿自己的砍刀,可是砍刀不见了。
富兰特泽士睡不着,于是就躺在床上替妻子担心,她可是跟六十个恶狠狠的老修女一起困在女修院里呢。那里肯定很冷(斯帕吉雅厌恨寒冷),而且每小时都会敲钟、叫修女们祷告,而她是最讨厌睡觉被打扰的,她会像老虎一样咆哮起来,而且她们光吃面包和咸粥,所以可怜的姑娘肯定饿坏了。就这么翻来覆去想了三四个钟头,他爬起来点亮油灯,坐在床沿上开始琢磨该拿奥多怎么办。
兹米瑟斯也分到一间房,但他没在里头睡觉。
季若特是被托提拉中尉叫醒的,后者穿了镀金的典礼用盔甲和及地的紫色斗篷,斗篷还镶了白色毛领,看起来真是分外美丽。“早餐,”他说,“在高坛。”
“在哪儿来着?”
“出门左转,”托提拉说,“沿走廊一直走,直到看到一对青铜和白银大门。直接进去,不会走丢的。”
正如他所说。那地方大极了,墙上装饰着描绘地狱之苦的湿壁画,房间中央摆了一张桌子,活像汪洋中的小岛。伊瑟姿已经到了,还有富兰特泽士。他们在吃蜂蜜蛋糕。
“早,”富兰特泽士神采奕奕地招呼道,“托提拉中尉,你不来跟我们一起吃点吗?”
托提拉微笑:“正在执勤呢,很可惜。我只不过想来告诉你们一声,上面派我护送你们直到美特。希望你们不介意。”
“好极了,”富兰特泽士说。伊瑟姿剐他一眼,“你对我们一直无微不至。”
托提拉微微一笑,利落地转身;他大步走出房间,鞋跟落在黑色的页岩地板上咔哒作响。季若特坐下。还剩一块蜂蜜蛋糕,另外就是磨盘那么大的一块面包和高高的棕色石头罐子。
他问:“罐子里头是什么?”
“腌甘蓝。”
“啊。”他伸手想拿面包,发现没有可以用来切面包的东西,于是拿了最后那块蜂蜜蛋糕。
“政治官员兹米瑟斯,”伊瑟姿说,“不见踪影。我去他房间看过了,他的床昨晚没睡过。当然,我是假定他平时也在床上睡觉,而不是头上脚下倒挂在天花板的钩子上。”
季若特皱眉:“天花板上有钩子?”
伊瑟姿点头:“倒正好是有的。多半是为了挂香炉。”
“挂什么?”
“用来点香的东西。我有个表亲当了神父,”她解释道。她扭头问富兰特泽士:“所以说,他在哪儿?”
“抱歉,我可一点也不知道。我自己也想找他谈点儿事呢。”
他们听见脚步声,发现是奥多走过来了。他显得很疲惫,胳膊底下还夹了一本书。“你来太晚了,”伊瑟姿跟他喊话。“全被我们吃光了。”
奥多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折叠刀。他切下一片面包问:“罐子里——”
“猜。”
“腌——”
“对。”
“好吧。”他咬了一口面包,发出的声音跟季若特想象中磕断牙的声音完全一样。他说:“食物的事我们得想点办法。”
“我猜这得找托提拉中尉,”富兰特泽士说,“帝國的东西挺不错的,而且那还只是野外的配给口粮。顺便说一句,他是我们的护卫了,至少直到美特为止。”
奥多使劲咽下食物、清空口腔:“有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吗?”
“恐怕没有,”富兰特泽士说,“这正好是我要跟兹米瑟斯谈的事情之一。”
伊瑟姿问:“苏伊达斯在哪儿?”
季若特说:“我谁都没看见。”
“逃了,多半是。开小差。或者跑出去找香肠了。我倒不介意,只要他给咱们也捎点回来。”她转过头,一把抓起奥多靠在腌甘蓝罐子上的那本书,她朝着书脊眯起眼睛:“你读的什么?”
“《基本剑术之原理》,”奥多回答道,“在我房间里找到的。里头有好多书。”他朝她微笑,“不过没有诗集。除非你管一万五千行描写战斧格斗的无韵诗也叫诗。”
“读过了,”她回答道,“舅舅给的生日礼物,”她解释说,“倒也不完全是废物,因为羊皮纸的质量很好,厚实得很。我用磨石把字迹磨掉,拿它当了摘抄本。”
“那是挺不错的,”奥多轻轻拿回她手里的书合上。对面墙上画着一支死人军团,穿着盔甲的骷髅,正在屠杀市集上的人。他们挥舞的宽刃短刀倒有点像砍刀。“其实里头有些很有趣的东西。比方说瑟帕拉特时代后期的古文献。我听人说起过,但从没想到真能看见抄本。”
“把你的口袋装满,”伊瑟姿含着满嘴的食物说,“肯定不会有人发现它们不见了,而我们前头的路还长呢。”
奥多似乎有些震惊。富兰特泽士抿了一口牛奶(这是唯一的饮料),他说:“我得跟苏伊达斯说句话。我去看看他在没在房间里。”
他走了以后伊瑟姿说:“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抱歉?”
“这个嘛,”伊瑟姿说,“我猜咱们那位光芒四射的全国冠军遇上大麻烦了。如果还没有的话也应该会有。”
奥多说:“可是他赢了。”
“他根本就不该比长剑的,”伊瑟姿斥道,“他本来应该比那个什么短刀,可他当了缩头乌龟。完全崩溃了。要不是你出来救场,天晓得会怎么样。”
奥多转开眼睛。伊瑟姿不耐烦地叹气。“就是不应该啊,”她说,“我们其他人来是因为我们没得选择,可据我所知,他来是因为人家要付他一大笔钱。再说他不是应该会用那什么镰刀的吗。”
奥多静静地说:“砍刀。”
“随便吧。可结果呢,他一看见那东西就跟没了骨头似的,而你差点送了命。”
季若特看看奥多,他柔声说:“我想他自己也知道的。”
“那不是他的错,”伊瑟姿说,“我觉得你做得非常好,”她接着往下讲,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反而越过了他,“毕竟你从没见过那东西,而且又是开刃的。关键在于,你本来不应该被逼得去救场的。我意思是说,德泽尔可是职业剑手。”
“我们谁都不知道要用真剑比赛,”季若特说,“而且你永远料不到自己什么时候会崩溃。相信我。”
“真的没关系,”奥多说,“我意思是,如果现在在打仗、而我们都是兵,那我们——”
“但现在不是打仗,我们也不是兵,”伊瑟姿怒视他,他转开眼睛,“我还以为我们之所以来,目的就是为了不用再打仗、也不用再当兵。为了这个目的,我们需要有人知道该怎么拿大匕首击剑。”
奥多咧嘴一笑:“那我就出局了。”
季若特飞快说:“还有我。”
“不过真的没关系,”奥多赶在伊瑟姿再次滔滔不绝之前说,“我练习单剑和剑盾好多年了,动作上没多少差别,而且苏伊达斯的长剑也比我强。”
“是吗?”
“他很棒,”奥多说,“而且很明显,出于某些我们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多半也无法理解的原因,他对砍刀有心结,也就是说他不能比那个。硬逼他上场等于是让他去送死。到那时候,”他直视着伊瑟姿说,“我们就全都麻烦了,不是吗?”
“这我可不明白,”季若特插话,“他们拿开刃剑比赛,对吧?所以时不时肯定有人会死。既然你拿真剑打,这是没法避免的。可人家却跟我们说别杀了任何人、也别被杀,否则就要打仗了。这怎么说得通。”
奥多摇摇头。“依我看这跟逻辑没多大关系,”他说,“再说了,我的印象是这儿的人虽然拿开刃剑比赛,但却并不会被杀或者受伤。”
季若特一扬眉:“为什么这么想?”
“这个么,首先是我们昨晚的那些对手。他们已经是成年人了,跟我们差不多大,说不定还年长些,但他们身上并没多少伤疤。如果他们这里是死斗,我们的对手就该是一群年轻人了,因为谁也不可能活到能刮胡子的年纪。”
伊瑟姿提供思路:“也许他们开始得晚。”
“我觉得不是,”奥多回答道,“你看见的,他们的水准很说得过去。”
“他们是废物,”伊瑟姿说,“所以我们才会赢。”
“他们的水准够好了,肯定是年轻时就开始练的。”奥多说,“我不知道你们俩怎样,但我自己是从六岁就开始练剑了。”
伊瑟姿承认:“七岁。”
“六岁,”季若特说,“可是也许他们之前一直用钝剑练习,直到年满十六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提到的伤疤倒是很有说服力。你要是捣鼓开刃剑,时间长了不可能不受伤的。”
“除非你真的非常高明,或者从小时候起就接受训练。或者很可能兼而有之,”奥多将身体微微前倾,“还有我昨晚看到的那些书,里头完全没有提到钝剑。而且也比我们习惯的做法更强调准备和距离。想想看,我认为我们之所以会赢,或者你们俩之所以会赢,是因为你们比赛的方式远比他们习惯的比赛更有侵略性。这很合理。我们的击剑很安全,所以我们不怎么在乎冒险——你判断失误、弄错了,你会被扣一分,仅此而已。你俩都很出色,而且你们的防守都非常牢靠,但你们击剑的方式仍然是用钝剑的方式。他们的整个思路都要保守得多。”
“这我注意到了,”季若特说,“他们个个都是‘等他朝我攻过来。我感觉他似乎没料到我会那样强势地攻过去,也没料到会那么早。”
伊瑟姿思忖半晌,然后猛一点头。“我看很可能就是你说的那样,”她说,“值得记在心里。一上来就猛攻……”
“我反正也是这样的,”季若特说,“我清楚防守是我的弱项,所以我从来都尽量挤压对手。”
“多半就是因为这个才选了你,”奥多说,季若特突然就安静下来,整个人都不动了,“不过你还是要当心才好。”
“而且他也证明了自己能应付开刃剑,”伊瑟姿说,“唔,至少这一次没问题。”
季若特本来准备还嘴,临时又改了主意。奥多极轻地朝他点点头,仿佛在说没事的。“总之,”奥多继续说道,“回到最初的问题,我认为他们这里的确是用开刃剑比赛,而且并不会惹出过分的乱子,而人家指望我们也能办到。这就像拳击,”他接着往下说,“你很容易就能赤手杀人,但拳击手并不会彼此杀来杀去。他们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而且也不會想着要干掉对方,只要把对方击倒就行。对我们来说会很困难,”他又说,“我真希望有人在出发前给我们提个醒就好了。”
“富兰特泽士是知情的,”伊瑟姿冷冷地说,“我知道他早晓得了。”
奥多耸耸肩:“如果他们事先告诉我们,那是永远别想组成队伍的。反正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了。砍刀的事也一样,”他看着伊瑟姿说,“我们得边打边学,仔细想明白我们要怎么做,而且,我建议,在下回开赛之前多多训练。当然这只是常识罢了。”
伊瑟姿看着他,突然哈哈大笑。“对不起,”她说,“不过你真该看看你自己。光看着你就让我想敬军礼呢。”
奥多转开头去,脸红得要命。“抱歉,”他说,“我没想要……”
“完全不必介意,”伊瑟姿说,“有人决定出来牵头也是好事。而且我真的不在乎那人是谁,只要不是我就行。”
苏伊达斯不在房间里,而且自从欢迎仪式之后就没人记得见过他。富兰特泽士慌了神,他跑到院子里,托提拉的手下正在清洗轻便马车。托提拉没在。
富兰特泽士厉声问:“这里谁管事?”
“长官。”一个非常年轻的士兵跳起来立正,他穿着全副铠甲,围巾裹着脸,只露出鼻尖,“扎左少尉,长官。”
“见到苏伊达斯·德泽尔没有?”
“确认。”富兰特泽士推想这是军队的行话,表示是的。“今天清早我看见他离开了大楼。”
富兰特泽士扮个鬼脸:“你不会恰好问了他要去哪儿吧?”
“我没能向他提问。他是从一扇窗户爬出去的。”扎左停下来看着他,“你还好吗,长官?”
“没事,”等喘上那口气以后富兰特泽士回答道。“哪扇窗?”
扎左指给他看。“他爬上屋顶,然后我就看不见了。”他迟疑片刻,又补充道,“我有向兹米瑟斯上校报告。”
兹米瑟斯上校。“是吗?”
“是的,长官。大约一个小时之前。他说他会处理的。”
富兰特泽士缓缓吐气,直到把肺里的空气排空。“谢谢你,”他说,“你帮了大忙。”
“是,长官。”
一秒钟也不能浪费。第一站,市集,来的时候他就看好了。他只偷到一样可能值点钱的东西,就是几把银调羹,是在欢迎仪式上揣口袋里带走的。后来他在房间里点起油灯检查,发现上头刻了某种徽章,这倒挺碍事。但这镇上肯定有能干的金工能磨掉简单的雕刻、帮他处理干净。银子让人很失望——恐怕在佩尔米亚这种东西不会值钱,就好像盐水在海上没有价值。不过他想买的东西反正也便宜。
他很容易就把调羹卖给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胖子,对方给了他一小枚诺米斯玛塔和四枚货车轮子那么大的铜币,表面已经完全磨光了。从重量判断它们产自东帝国,大概自佩尔米亚独立就一直在流通。佩尔米亚人是不用银子铸钱的。
找人买砍刀也没问题,可选择惠顾哪个摊位却叫他好生为难。那可不只是一、两个或者半打摊子那么简单。他在鱼市跟人问路,对方指点他去了一个围墙围起来的大院子。他从高高的铁门走进去,发现里头挤满了卖砍刀小贩。有大概一秒钟功夫他失去了平衡,这时间不短,他开始踉跄,不得不伸手扶墙免得自己跌倒。大家都在看他,他们的表情说:这就喝上了,也太早了点儿。有一两个人好像认出了他,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感觉就像被巨大的噪音震聋了耳朵,只不过被压垮的不是他的听觉,而是另外一种感官,他本来不知道它存在,至多只有一点模糊的猜测。院子里有至少二十个摊位,只是桌子而已,桌面上随便铺一大块布就算货架。砍刀直接摆在桌上,每张桌上都有二三十把。他过去从没留心,但砍刀其实有许多不同样式、风格、品种和亚种;带血槽的、不带血槽的、带双血槽的,有些弧度很大,有些几乎是直的。有的刀尖是圆润的弧形,有的是锐利的刨削刀尖,有的刀身是两条平行線,有的刀身朝着刀尖方向略微变窄;有的完全不带护手,有的是简单的十字护手,还有的柄脚延伸出去形成一根老鼠尾巴,再折回去构成护指。桌子摆满了院子的三面,苏伊达斯站在院子中央,觉得自己仿佛在面对陪审团。根本没法从中选出一把。他全都想要。
但眼下这是不可能的,而他极其需要砍刀,因为如果他不赶紧给自己弄一把,他很快就会停止呼吸了。他们会追过来,这他很清楚,所以说时间不多。他朝最远的摊子走过去,强使自己将双手垂在身侧。
桌子后头坐着一个男人。他看苏伊达斯的眼神似乎表明他心里有什么事情难以决断。苏伊达斯把钱币放在桌上问:“这些能买到什么?”
“什么?”
问题出在他的口音,而且他说话还含混不清。他放慢速度重复一遍:“这些能买到什么?”
男人耸耸肩:“你想要多少?”
蠢问题。“一把,”他又改口道,“两把。”
“好吧,”苏伊达斯觉得对方琢磨了好长时间,“这把和这把怎么样?”
这有点像是在婚礼上,男人站在神台前,第一次面对那位戴着面纱的新娘,这时候有人问他,这姑娘还行不?或者他还想再看看、再挑挑别的?但苏伊达斯看了。第一把没有血槽,比一般的砍刀略长了一英寸左右。弧线相当明显,假刃大约有大拇指那么宽,形成好用的剑尖。它的黄铜十字护手差不多有食指那么长,毫无装饰,相当厚实。刀柄可供双手齐握,柄的末端是个短粗的鸟头状钩子作为剑镡。刀把是寻常的白色木头,上面有三颗钉子。有人曾想把它弄得好看些,就在背面锉了些沟和槽,不过弄到半中就放弃了;倒也好,因为那人的品位不怎么样。刀身上有锻造的痕迹,还有两处熔渣留下的印子,此外还有在农场磨刀石上磨出的印记。他把它往上拿起来约莫半英寸,然后像摸了滚烫的东西一样立刻松开手。
那人问:“你不是那些斯科利亚人里头的吗?”
“我?不是。”
“你口音像是斯科利亚人。击剑比赛我看见你了。”
苏伊达斯说:“不是我。”
另一把的刀身几乎是直的,刀把处一英寸宽,然后逐渐张开,到假刃底部是一又八分之三英寸。刀身上有三条浅浅的血槽,长度是刀身总长的四分之三。没有护手,只有简单的鹿角状剑柄,角枝顶部形成最基础的刀头。从刀尖往下两指,刀刃上有个小小的缺口。
苏伊达斯嘟囔道:“挺好。”
那人点点头:“我再送你块布把它们包起来。”
“谢谢。”
“你果然不是剑手吗?你跟其中一个真的很像。”
“如果我是斯科利亚人,我自己多半是知道的。”
那人耸耸肩,拿一块布绕着两把砍刀缠了三圈。就算裹起来你也知道那是砍刀,不可能是别的。“那,”男人说,“你是哪儿人?”
“梅森布罗希亚。”
“从没听说过。”
“远得很。”
“那好吧。给。等到了美特祝你好运。”
他把包裹夹在胳膊底下,转身原路返回。他没太想过要怎样才能回到楼里,咬着两把刀爬墙对他没什么吸引力,可径直去找守门的卫兵也一样。不过这回他不必做决定了:他走到院门前,发现兹米瑟斯正等着自己。
兹米瑟斯说:“我估摸着能在这儿找到你。”
他真想跑。“听起来好像你在找我。”
兹米瑟斯耸耸肩说:“你不该偷勺子的。”
“什么勺子?”
兹米瑟斯不理他。“买勺子的人直接把它们拿去了行会,”他说,“他知道会有不错的赏钱,只要他能描述出卖家的模样。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比这更丢人。也许你忘了,我们是这个国家的客人。我们的目的是改善外交关系,而不是制造外交事件。”他停下来叹口气,摆出一副更加悲痛的表情,“下回你想花钱,你就来找我。明白?”
布底下是两把砍刀。他从它们身上汲取了力量。“明白。”
“我跟他们说,你想要钱是为了出去找姑娘,”兹米瑟斯说,“他们有点不以为然,不过我猜想这对他们来说比较容易接受些,总比告诉他们真相强。你得控制住你自己。”
苏伊达斯退了一大步,来到中距离:“谁也不是完人。”可兹米瑟斯只是放声大笑。“你还是快回去吧,”他说,“富兰特泽士在找你。他以为你开了小差。”
见过富兰特泽士之后,苏伊达斯去找吃的。他找到了剩下的早餐:几块石头一样硬的面包和没人动过的腌甘蓝。他打开罐子,舀出中等分量的一份,嚼也不嚼就直接咽了下去。
“你真是勇敢。”他没听见奥多接近的声音。
“我饿了,”他一抹嘴,“再说也没那么难吃,只要你别嚼。大战的时候我们经常吃。嗯,否则就只能吃老鼠。可是如果你已经累了一天,你根本不会有时间或者精力去抓老鼠。”
奥多看见了桌上的布包,但他什么也没说。“我一直想跟你说个事。”
“没问题。对了,脸怎么样了?”
“发僵,”奥多回答道,“不过他们觉得已经开始愈合了。听着,关于砍刀这东西,你能教我吗?”
有一会儿工夫苏伊达斯唯一能做的就是瞪眼。“拜托了?”奥多说,“因为我完全没有一点概念,而且我真的不想再像昨晚那样被打个措手不及。我想的是我们可以搞两把这东西,然后把刀刃磨掉,这样就可以安全地练习了。你是懂砍刀的,对吧?”
苏伊达斯犹豫了片刻才点头:“一点点。”
“那你懂的就比我多了一点点那么多。我猜它大概类似于单剑。”
“不,并不是。”
奥多点头:“那么幸亏你告诉我了。如何?会对我大有帮助的。”
“当然。”苏伊达斯意识到自己在使劲搓手,手都搓疼了,“那也就是说……”
“对,”奥多说,“反正你使长剑也比我强,所以这么安排也算合理,对吧?”
他搓手是因为手上的伤疤在发痒。他说:“我不喜欢砍刀。”
“这我看出来了。”奥多努力不去看对方的疤,苏伊达斯则尽量用左手大拇指把疤盖起来,“那么,你怎么说?”
“有什么不可以的?”他微笑,那种刻意大大咧开嘴的笑,“我让富兰特泽士去给咱们弄两把那鬼东西。应该没问题。那东西在这国家都泛滥成灾了。”
奥多同样没朝桌上的布包看。大概他跟自己的父亲学会了让东西隐形的本领。圆通和手腕,绅士的教育。
伊瑟姿问:“非去不可吗?”
“对,”富兰特泽士显得十分悲伤,“人家等着我们呢。毕竟我们赢了比武:三胜一败。”
一阵肃穆的沉默。然后奥多说:“好吧,总不会比拔牙还难受。什么时候……?”
“大约一小时之后。已经聚了很多人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广场上挤得水泄不通,猫可以踩在人肩膀上斜线穿过。而且每个人似乎都拿着一张粘在棍子上的画像。
“马车在哪儿?”他们站到行会门口,伊瑟姿压低嗓门问,“我没找见。”
“我也没看见,”季若特说,“不过我猜在那儿。”
他朝蓝皮肤组成的两条细线点点头,后者正从人群中开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们把长矛放平用来推人。
伊瑟姿扮个鬼脸:“如果他们喜欢咱们的时候是这副样子,我可不愿变成不受欢迎的人。”
富兰特泽士挤到最前面领头,托提拉中尉断后。“请大家注意,”他说,“不要逗留,也不要停下来挥手。现在,数到三。”
他数到三,富兰特泽士走出门外,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屏蔽了世界。除了挣扎向前的士兵的背甲,季若特什么也看不见。走到半路上,伊瑟姿突然完全停住脚步。她一面摇头一面喊话,可谁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奥多抓住她一只手把她往前拉,季若特轻轻在她腰上推一把。苏伊达斯想从士兵们头顶往前看。他在数数。
马车关上门、他们勉强又能听见彼此说话了。这时苏伊达斯说:“差不多平手。”
“什么?”
“画像,”他说,“我们所有人的画像基本一样多。可能你的稍微多一点点,”他朝伊瑟姿咧嘴,后者对他怒目而视。
马车向前行驶。季若特简直无法理解车怎么还能挪得动。等他们离开广场后,他回头透过窗玻璃往后看,结果发现一群阿兰姆·查塔特的骑手列队跟在他们后面。原来佩尔米亚人也怕他们。他暗暗提醒自己把这事告诉父亲。
伊瑟姿说:“这些人都是疯子。”
“可不是么,”苏伊达斯道,“他们竟然最喜欢你。”
她假装没听见。“你们能想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们的人变成那样吗?根本无法想象。”
“他们是很情绪化的民族,”富兰特泽士说,“而击剑又非常流行。”
伊瑟姿朝他横眉竖眼毛,这时她注意到一件事。她问:“讨厌鬼呢?”
“谁来着?”
“抱歉,那位政治官员。他不在。他去哪儿了?”
“他稍后来跟我们会合,”富兰特泽士说,“似乎他得留在乔伊奥兹跟什么人会谈之类的。”
“好啊!”伊瑟姿大吼一声。奥多发现她真心开心的时候笑容很漂亮,“自从离开家到现在,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棒的消息。”
富兰特泽士想扮出不敢苟同的表情,只不过并不很成功。“这期间,”他说,“托提拉中尉为我们充当联络官。”
苏伊达斯朝他咧嘴笑:“联络官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特别明白,”富兰特泽士承认,“但我敢说托提拉知道。他像是个非常能干的年轻人。”
“哦,蓝皮肤可是能干得要命,”苏伊达斯说,“相信我。”
大家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奥多说:“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趣,反正我一不小心把那边行会的书装了好些在我包里。当然,书必须还回去,”他瞟了眼富蘭特泽士,飞快地添上一句,“等我们到了下一站就还。不过我们路上先读一读也不会有害处。”
苏伊达斯哈哈大笑:“我猜全是击剑的书吧。”
“恐怕是的。但毕竟也能读读……”
“多谢你,”伊瑟姿说,“肯定比看风景强。”
季若特笑了:“有点荒凉,呃?”
“让打仗显得更蠢了,要我说的话,”伊瑟姿说,“我意思是,怎么会有人想要这么个破国家?”
他们在帝国修的大道上跑了四个钟头——大道被巨大的页岩和碎石堤道垫高,完全水平、笔直地从山侧穿过;它十分壮观、令人敬畏,同时也非常、非常乏味——最后季若特建议做游戏。大家沉默片刻,然后伊瑟姿故意打个大哈欠说:“那就玩儿吧。”这时富兰特泽士拿出自己跟奥多借来的书开始阅读。苏伊达斯咧嘴一笑说:“好啊。你们想玩什么?”
奥多建议:“狗和青蛙怎么样?”
“什么?”
“小时候长途旅行时我们经常玩这个,”奥多说,“很简单。假设我当狗,我在心里想出一本书、一出戏或者别的什么的名字,然后用狗的语言说出来,你们来猜我说的是什么。所以,举个例子,《多利切鲁斯归来》用狗语说就是汪,汪-汪,汪-汪-汪-汪。然后你当青蛙,所以用青蛙的语言就是——”
伊瑟姿坚定地说:“不玩这个。”
季若特说:“玩参照系怎么样?”
停顿。苏伊达斯说:“提醒我一下,基本规则是什么。”
季若特点点头:“这个嘛,如果由我开始,那当然该我来选。但假设我选了引言,就说我先引用早期矫饰主义的一句诗吧。所以我就说,呃,我想想,比方说‘神庙之劝诫啊,仅在于言语。然后你们都必须各说一句早期矫饰主义的诗。但好玩的地方在于,假设我以‘马克森提乌斯来到阿普-艾斯卡托瑞之门开头,我是把它当作修订主义的英雄民歌来说的,而你拿‘被偷走的小金鸡反击我,你就改变了参照系,对吧,因为马克森提乌斯和小金鸡都是佩瑞布勒普图斯的西西纳的湿壁画,所以我就必须接另一幅北部印象派湿壁画,而原本我以为接下来还是修订主义民歌的,这时候如果我接不上,那你就赢了。”他停下来,大家都看着他,“不一定是艺术和书。也可以是常青藤王冠的赢家,或者河流或者任何东西,随你高兴。一旦投入进去,这游戏真的很好玩。”
“谎言和丑闻怎么样?”伊瑟姿建议说,“这个谁都会。”
季若特说:“我不会。”
苏伊达斯伸伸腿,把兹米瑟斯空出的空间利用到底。“我知道有个好游戏,”他说,“名字叫突然死亡。以前在军队的时候经常玩。”
其他人面露疑色,不过奥多说:“讲讲看。”
“挺简单的,”苏伊达斯说,“说出一件你绝对不会做的事,任何情形底下都不会做的事。然后我来想一种你会这么做的情形。就这样。来吧,”见其他人都安静下去,他补充道,“逗个乐子。至少你不必知道任何地方的任何一条河的名字。”
“好吧,”季若特突然说,“那我先来。我绝对不会吃我兄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
伊瑟姿瞪他一眼:“你根本没兄弟。”
“行。那就我父亲吧。只不过拿我父亲举例不大好,因为我们关系不佳。”
苏伊达斯摇摇头。“想象中的兄弟一样可以,”他说,“好吧,这个怎么样?”他在座位里舒服坐好,双手环抱在胸前,“你和你全家乘马车在山里走,距离任何地方都有好几英里,而你们傻到没带应急的储备食物就出门了。车撞坏了,哪儿也去不了,马也跑了,别指望再找回来。撞车的时候你兄弟受了致命伤。他用最后一口气恳求你照料老母亲和不能走路的瘸腿妹妹。你能怎么办呢?走到最近的村子要花五天。你手头能吃的东西只有四条面包。于是你把面包留给女人们,出发去村子里求救。可你自己也需要食物,否则还没走到你就死了。这不只是你自己的性命——自己的性命你根本不在乎——关键是你母亲和妹妹。为了救她们你什么都肯做,对吧?而你兄弟已经死了,他又是肉做的。”他停下来微笑,“如何?”
沉默。如何季若特说:“这也有点太扯了吧?”
“有可能发生的,”苏伊达斯回答道,“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如何?我赢了吧?”
季若特耸耸肩。“算是吧,”他说,“但你那场景实在太离奇了。我是说,这种事情现实里不会发生的。”
苏伊达斯哈哈笑:“哦,这可说不准。我意思是,瞧瞧我们几个。我们乘着马车在山里,距离任何地方都老远。之前马车已经出过状况,所以你总不能说车子坏了不现实。这种事情是会发生的,相信我。”
“这游戏我说不好,”伊瑟姿说,“有点叫人毛骨悚然不是吗?”
奥多说:“我想到一个。”
苏伊达斯朝他点头:“说吧。”
“我绝不会,”奥多说,“在任何情形底下都不会,杀死我父親。”
“哦,老天爷,”伊瑟姿嘟囔起来,但苏伊达斯不理她,“这个简单,”他说,“我们都知道你父亲是谁。他是个伟人,对吧?习惯了被人尊重。我猜尊严、荣誉这种东西对他很重要了。那么,”他继续说道,“他得了一种特别讨厌的病。就是你在妓院里不当心就会染上的那种病。”奥多倒抽一口气,但苏伊达斯说,“假设,记得吗?好。这病让他残废,他几乎不能动了。只要看见他大家就能猜出他的病是哪里来的,所以除了其他一切之外还有耻辱。疼痛难以忍受,而且没有片刻的喘息。他不能动、不能说话,只能躺在那里看着你,而你知道他想要的就是结束这一切,要你帮他摆脱痛苦。你爱你父亲,你是个好儿子,那么你会怎么做?”
“说得不错,”奥多低头看自己的手,“如果真到那一步,我猜……”
“这是当然的,”苏伊达斯说,“这就是这个游戏的关键。关键就在于如果逼不得已,没有任何事、任何事,是我们绝对不会做的。如果你说不是这样,那你不过是在自己骗自己。你可以说什么好坏善恶说一整天,那只说明你迄今还没有遇到非做不可、别无选择的情形。我意思是,那些本来也都是废话。所谓善恶,其实里头至少一半都是你要做某件事的原因。你可以举上一大串例子,通常会说它们是最可怕的罪行的,而我能提出各种情况,在那些情况底下,做那些事不仅完全正当,而且根本就是正确的选择。嗯?”
“好啊,”伊瑟姿怒道,“这个如何?我绝不会,无论什么情形都不会,把我的朋友出卖给敌人。”
苏伊达斯哈哈大笑。“小菜一碟,”他说,“这样如何?你参加了叛军,结果被政府的兵抓住了。他们来到一个村子,把所有人的女人和小孩都赶到一个大坑边上排成一排,然后他们跟你说:把你朋友的名字告诉我们,否则我们就杀光村民。那里有大约一百人呢。你怎么办?”
伊瑟姿摇头:“我不会开口。”
“什么?”苏伊达斯瞪大眼睛,“你准备让他们杀死一百个平民。”
“对,”伊瑟姿说。
“可那简直……”
“杀他们的不是我,”伊瑟姿说,“而是那些当兵的。我不为他们犯的罪负责。再说了,就算我说了他们多半一样要杀了他们,就为找点乐子。可是虽说他们是恶人,并不代表我也必须变成恶人。”
苏伊达斯朝她大皱其眉。“跟她说她错了,”他说,“快,告诉她。”
“很显然,”伊瑟姿说,“他们同意我的看法。”
“我倒不敢说同意,”季若特喃喃道,“但她说的也有些道理。其他人做的事不能怪在你头上,对吧?”
“这种事你自然清楚。”
季若特猛抽一口气,但他没有动。奥多睁圆了眼睛。伊瑟姿说:“你说什么?”富兰特泽士装模作样地把书翻到下一页。
“这个么,就我的情况而言,”季若特语气温吞,“显然是可以怪到我头上的。如果你指的是我杀死的那个议员的话。是我激怒了他。”
苏伊达斯点点头:“那么你应当一动不动,让他干掉你。”
季若特说:“可以这么说吧。”
“但那样你就错了。他那是在行私刑。他应该叫警备队来,而不是对你拔剑。”
“你等于是说如果一个人不反击,他就是在帮助与教唆针对他本人的谋杀,”奥多柔声说,“这倒是个有趣的观点。”
伊瑟姿哈哈大笑,季若特摇摇头:“不过是一团乱麻,仅此而已。我被本能控制了,我猜他也是。我觉得我们俩谁都没有做出理性的决策。”
“我们还不如玩谎言和丑闻呢,”伊瑟姿说,“这游戏太蠢了。”
“啊,”奥多说,“我们都来了一回。也许你也想试试。”
苏伊达斯耸耸肩:“听你的。”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哎,我想不出来。抱歉。但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是我一定不会做的,如果非做不可的话。”
季若特瞪他:“你根本没用心。”
“啊,那好吧。我绝不会,在任何情形底下都不會,杀死我自己。或者在自己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放过救自己一命的机会。喏,”他说,“如何?”
伊瑟姿轻蔑地看他一眼。“行,”她说,“你得了一种特别邋遢的病,就快死了——”
“大战的时候,”苏伊达斯说,“我得过高山热。那是痢疾的一种,还带胃痉挛,痛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出。得这病的人几乎必死无疑。我的小队正被阿兰姆·查塔特追赶;他们只能把我抛下。我在路边躺了三天。我有一把小刀。我考虑过。那三天里我很少想别的。我还活着。因为一旦你死了,好吧,那就是死了,一切都完了。于是我不停跟自己说,我就再等一个钟头,等太阳越过那块石头,然后我就动手。然后我又再推迟半个钟头、然后再二十分钟。第三天半夜,我发现痛得没那么厉害了。”他弹弹舌头,“不是我自己治好了自己,只不过是运气好。我没赢过任何人,但我也没直接认输。我是这么想的,这场高烧已经够要我命了,难道还要我再给它帮忙吗,那才见了鬼呢。”
大家沉默片刻,然后伊瑟姿问:“是真事吗?”
“是。”
“你得过高山热?”
“对。”
“老天爷。”她转开眼睛,“那好吧。整个世界上你最爱的那个人要死了,但是如果你替对方死对方就能得救。如何?”
富兰特泽士啪一声合上书。“我看你们实在也够了,”他说,“如果你们非要玩游戏,我们就玩霜冻。这是我的最终决定,”他厉声添上一句,“怎么说?”
于是他们就玩霜冻,玩了三个钟头。奥多和伊瑟姿是叫方,他们赢了,二十七局对二十五局。
苏伊达斯问:“重赛?”
“想都别想,”伊瑟姿回答道,“我笑得肚子痛死了。再说你这人输不起。”
苏伊达斯满脸严肃:“必须的。”
后来其他人都睡着了,奥多问苏伊达斯:“你当真得过高山热吗?”
“当然没有。否则我早死了。”
“啊。”
苏伊达斯在座位里稍微挪动身体:“不过我亲眼见过有人死于这个病。他被抛下,就像我之前说的。我留下陪他。三天之后我割断了他的喉咙。到处都是阿兰姆·查塔特,而他也不可能好转。”他耸耸肩,看着就跟没骨头似的,“别告诉她。”
“自然,”奥多皱眉,“在大战期间——”
“这些事我宁愿不再谈了。”
“当然。只不过,恕我冒犯,是你先提起的。”
“游戏就是这么玩的,”苏伊达斯说,“我想赢。”
奥多哈哈笑。“我完全理解,”他说,“你喜欢留一个空隙,把对方引进来。”
“这就是砍刀的全部秘密,”苏伊达斯回答道,“一等我们有五分钟空闲我就做给你看。”
客栈没有马。托提拉气坏了。跟他们在一起时他控制着脾气,但他们听见他朝店老板嚷嚷;过了一会儿老板告退出来,他们看见那人微微发抖,嘴唇上还破了道口子。
“不必担心,”托提拉轻描淡写地跟他们保证,“进入度卡沃茨有很长一截下坡,我们轻而易举就能把时间追回来。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不便,仅此而已。”
客栈是一栋灰色石头盖的方房子,坐落在一条出奇平坦的地带。平地位于两座陡峭、荒芜的大山之间,刚好被大路分割成完全相等的两半。客栈里有间卖啤酒的酒吧,挤满了从矿山往厄尔巴·弗雷斯科的精炼厂运矿石的货车。“别进去,”店老板的老婆警告说,“他们会把你们拥抱死的。”于是他们就去了信使的餐厅,这里专门招待替政府送信的人和其他有公干的重要人物。餐厅比季若特父亲的房子稍小一点点,布置却华美多了:两台巨大的橡木高背长靠椅、四把精雕细刻的橡木椅子、精美的地毯和挂毯。季若特觉得这里十分奢华,但同时又带着家常的感觉。
“有个让你们高兴的消息:美特的观众已经爆满。事实上行会恳求我再多加一站比赛,但我拒绝了。再多曝光对我们也没有额外的好处。”
“很好,”伊瑟姿说,“没得看就不会失望。”
“来自乔伊奥兹的反馈极其正面,”兹米瑟斯继续说道,“你们大获成功,”他微笑着说,“你们所有人。”
奥托抬起眼睛。“这倒让人安心,”苏伊达斯说,“我从没想到佩尔米亚人竟然输得起。”
“不过呢,”兹米瑟斯继续道,“骄傲自满是绝对不行的。我希望你们都已经找时间好好练习过了吧。”
“请你原谅,上校,”伊瑟姿直视他的眼睛,但并没看出任何反应,“不,我们并没有找着时间练习。我们被困在马车里一整天,刚吃了点东西就又上路了。我简直能听到全身僵硬的肌肉在朝我尖叫呢。现在我建议你调整日程,在我们在上千个佩尔米亚人跟前拿开刃的武器拼死战斗之前,至少让我们去某个地方休整一整天,伸伸腿、练习练习。再来点能吃的食物也没害处。”
兹米瑟斯朝她露出慈悲的灿烂笑容。“我哪儿会对你们练习的时间、方式指手画脚呢,”他说,“毕竟你们才是击剑冠军,我可不是。我只是說你们真的应该尽量多做准备。准备工作总能带来收益的,我敢说。”
后来,在他们等人把马车驾到大门来的那时候,奥多对苏伊达斯说:“我觉得兹米瑟斯才该去比砍刀。以攻为守那一套简直被他搞成了艺术。”
苏伊达斯沉吟道:“刚才她叫他上校的时候……”
“对,我注意到了,他没反应。”
“他没否认。”苏伊达斯拿起自己的包。它似乎比奥多上回看见时重了不少、鼓了不少,“你知道,我倒很有兴趣晓得他在大战期间是做什么的。”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我收集人家的战争故事,”苏伊达斯说着站起来。他拎起包,包里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他们在大圣堂唱阿瑞奥帕吉提库斯的《替亡人做的庄严弥撒》;声音穿过四面石墙和大理石地板,刚好还能听清。这是他最喜欢的音乐之一。他真心希望不是为他唱的。
最后来了个医生——不是修院的医师兄弟,甚至不是另一个修会的某位兄弟,而是俗家人:而且还是卡努斐克斯的家庭医生。那人块头特别大,约莫四十五岁,肩膀和后背跟熊一样,一双手是辛巴图斯院长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手。假如他是来替你扛起一栋快倒塌的大楼,好让你能连滚带爬地逃命,那你想都不想就会信任他,不过这点在眼下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问:“是什么问题?”
“我病了。”
医生叹口气:“好吧,咱们来瞧瞧。”啊,辛巴图斯暗想,态度生硬,不爱东拉西扯的那种人。比起甜腻的微笑型他倒更喜欢这一型,不过说到底其实也没多大差别。
过了一会儿他问:“是什么?”
医生耸肩:“我不知道。”
令人耳目一新的全新思路。“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知道,”医生重复了一遍,“我恰好是斯科利亚最顶尖的三个医生之一,但假如医学是地理,那么人类这个种族的地图是这样的:上面标注了三座城,中间是大片空白,还画了许多海蛇。我认为是你的心脏出了问题,但也可能是另外一打东西,其中一半都微不足道,另一半则几乎肯定致命。你说你多少岁来着?”
“七十二。”
医生点点头:“如果有存钱的话,我建议花掉。”
“我宣誓守穷的。”
“那就不必操心这个了,”医生摇摇头,“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你时日无多。但我仿佛觉得你已经知道了。”
“哦是的,”辛巴图斯说,“大家都知道。不过任何大致的估数我都愿意听一听。”
“两个月到九个月之间,取决于诸如压力、精力的消耗和饮食之类的因素。不过呢,你倒像那种衰败的废墟,出于习惯的力量,有时候就是不肯倒下。”
院长点点头。“我长大的那栋房子里有块地板就是这样,”他说,“等它终于折断的时候,木匠说它好几年前就该断了,简直是奇迹。谢谢你,医生,你帮了大忙。”
“不必谢我,”医生穿上外套,“是你那位将军表亲派我来的。”
“啊。那么他如今身体如何?我好久没见他了。”
“健康到令人生厌。”医生回答道,“担心儿子,当然了。不过除此之外好得很。”
“哪个儿子?”
“奥都勒森图鲁斯。”医生皱眉,“你没听说吗?”
院长坐起来一点:“我知道小奥多在佩尔米亚。”
“也就是说你没听说最新的进展。”
“看来的确如此,”辛巴图斯说,“而无知对我的健康很有害处。你讲的是什么意思?”
医生把硕大的身躯放低到一把细腿的小椅子上。“你知道他是被派去比长剑的?好吧,现在他们让他比砍刀。将军气得发狂。”
院长叹口气:“恐怕我对剑术格斗没什么了解。”
医生解释给他听。讨厌的疼痛正好选了这时候醒过来舒展身体,让院长难以集中精神。“等等,”院长说,“你意思是说奥多他……”他不得不停下,竭尽全力不让自己龇牙咧嘴。
医生看着他:“你没事吧?”
“有点抽筋,”院长说。这几个词似乎太过庞大,很难脱口而出,“所以他真的有可能会……”
医生没听他讲话。“怎么回事?哪里痛?”
“不过是抽筋,”院长悄声说,“我不会有事的。告诉我……”
可医生已经走开了。他转过背去,调了一种什么东西,“喝下去。马上喝。”
“但我不渴。”
“见鬼,叫你喝你就喝。”
只要能让他满意就好,让他别再瞎忙、好好回答他的问题。“好了,”辛巴图斯说,“为什么奥多在比这个什么砍刀?似乎完全……”
他睡着了。医生密切关注他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出门外。
“他犯了心脏病,”他告诉副院长,“我及时给他吃了药,他应该能挺过来。这次应该能。”
“这次?”
“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如果他还想保留哪怕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他就必须完全静养,一点不受打扰。不见任何访客。我要留下来看护他,所以我得送信给卡努斐克斯将军,告诉他我暂时不回去了。另外还得从我的药房取些药来,等下我写张单子。记住,除非我点头,谁也不许进去。明白了?”
“鲁兹尔·索斯,”兹米瑟斯宣布,“不在我们的行程表上,不过我们比预定时间提前了,所以有资本休息休息。我跟托提拉中尉谈过了,他已经派人先去安排,只要运气别太差,你们就能独占一个地方安静待着,还能练习练习。”
想得美。离小镇还有一英里的时候,他们遇到一支阿兰姆·查塔特小队,护送镇议会和镇长来迎接他们。
“肯定会很惊险,”镇长说,“但是有了你的人再加上这帮人——”(他朝阿兰姆·查塔特的方向把头一点,后者已经下马,仰躺在微弱的阳光下)“——只要我们掐准时间,应该没问题。”
这是一片草甸,洒满肥嘟嘟的红罂粟,他们坐在折叠椅上。椅子是议会带来的,除此之外他们还带了一张桌子、一块桌布、本镇政府的银器以及一大篮子食物。一个高个青年拿银罐子给大家倒酒,看他那样仿佛是在伺候众神。“能有机会这样认识诸位,真是荣幸之至,”镇长第七次说。伊瑟姿给他一个轻度厌恶的眼神。
“没问题,”兹米瑟斯兴致很好,“毕竟这就是我们来佩尔米亚的目的,为了促进友谊和理解。”
“完全正确,”说话的是个小个子,镇政府的书记员之类的角色,“蒙你们好心从繁忙的日程里抽出时间来拜访我们的社区。这是本镇有史以来最重大的事件了。”
“所以才这样的拥挤,”镇长可怜巴巴地咧嘴一笑,“全镇人都上街了。他们一听说你们要来……”
接下来是漫长的作战会议。镇长摊开地图,托提拉和兹米瑟斯制定作战计划。他们要在这里等待,直到夜幕即将降临,然后绕半个圈子,从南面进入鲁兹尔·索斯,因为一般人绝对料不到他们会从这个方向来。“这样我们就能出其不意,”托提拉说,“可一旦消息传開,场面肯定会非常混乱,所有人都会想赶过去。”
镇长点头。“爆发点多半会在这里,”他戳戳地图,“玉米交易所。唯一的出路是铜门,而它相当窄。如果你们的人能在这里把它堵住,在火祭坛旁边,他们就别无选择,只能绕远路,经过制革厂、沿绵羊街往上。我们再派一支阿兰姆·查塔特小分队驻守在这里……”
兹米瑟斯摇头:“或许会有至少一部分人爬到墙外,试图从这边这扇门进入,我们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他把指尖放在地图上,“尽管我极不愿意分散兵力,我还是认为明智的做法是部署一道散兵线守住这片区域,两到三个连的兵力。虽然没法挡住他们,但可以拖慢他们的速度,为我们争取时间把马车驶进墙内。”
托提拉热切地点头:“那么,如果我们留下马车,步行穿越这条小巷……”
兹米瑟斯喃喃道:“风险很大啊。”
“应该没问题,”托提拉说,“如果我们派车夫赶着马车继续前进,假装好像要从这条街走……”
镇长说:“亚麻场。”
“对,亚麻场。他们看见马车,以为剑手还在车里,于是就会跟过去,而我则领着剑手穿过这些小巷,然后从这里钻出来,几乎就在行会大厅的正对面。如果我们动作够快,不等他们明白过来我们已经平安抵达了。”
兹米瑟斯皱眉。“有一个问题,”他说,“假设你能把他们带进去、关上门,那也仍然有好几千歇斯底里的人围在外头,而你只有一扇门、一把锁和一道门闩去抵挡他们。你的手下仍然困在玉米交易所,而阿兰姆·查塔特则在镇子另一头。到时候谁来阻止他们冲进行会大楼呢?”
议员们对看一眼。“我们来,”镇长说,“当然还有守备队。守备队可以提前在行会外集结,这不会引起多少怀疑,他们会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所以,等中尉带领剑手从小巷上来,守备队会在这里把他们带进去,并且守住大门,直到你们帝国军从玉米市场赶来。”
苏伊达斯看出奥多按捺不住、很想加入讨论。他伸手按在他胳膊上。
“交给他们,”他悄声说,“不是你的战争。”
奥多犹豫片刻,然后笑了。“说得对,”他说,“不过真好笑不是吗?我们在计划一场军事行动,用来对抗那些真心喜欢我们的人。”
“不过是战略罢了,”苏伊达斯回答道,“你不是说你父亲总这么说吗?一切都是战略。”
奥多点头:“我家的一个世交跟我讲过父亲设计追求母亲的故事。完全是《战争艺术》里的法子。问题在于她父亲也读过那本书。洛伊克叔叔说最后那变成了父亲这辈子打得最艰难的一仗。”
苏伊达斯看着他:“但他赢了。”
“哦没错。灵机一动、侧翼包抄,接着是坚定的围城战。似乎还涉及另外一个男人。据我所知他最后被发配去了北边前线。不知道他有没有活下来。”他有点紧张地哈哈笑,“我猜所以才有那句老话:在情场和战场,一切手段都是公道的。”
“不,”苏伊达斯说,“并不。”
计划也可以算是奏效了。镇长保证说暴乱不怪任何人。要托提拉的手下挡住后来估计大约总共七千的人群,同时还不能使用长矛锋利的那头,那实在是强人所难。年轻的扎左下令撤退、避免流血,这是正确的决定。同样的,也不能责备阿兰姆·查塔特朝涌上大街的人群冲锋这件事。他们很可能不大明白情况,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还不懂当地的语言;所以,当看上去似乎怒气冲冲的一大群人径直朝他们冲过去,他们的反应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幸亏死的人只有寥寥几个,而且谢天谢地受伤的人也很少——这本身就表明阿兰姆·查塔特并无恶意,他们的出发点只是自保。无论如何,现在剑手已经安全进入行会大楼,又有守备队和托提拉的手下把守入口,同时人群虽说没有要散去的迹象,但相对还算平静。不过呢,假如剑手们能好心费点功夫,为大家稍微表演表演,那情形更会大大不同。自然不是正式的比赛,那是太过分了,表演赛就行;毕竟兹米瑟斯不是说他们需要练习么。
“不,”富蘭特泽士通报过对方的请求后,伊瑟姿断然拒绝,“绝对不行。”
“我宁愿不要,”季若特说,“自然我是很愿意帮忙的,可是……”
“要不就用钝剑比上几场如何?”奥多建议,“这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对吧?”
富兰特泽士面露失望之色:“恐怕他们想看的不是这个。”
“他们看不出差别的,”苏伊达斯说,“好吧,也许最前排的几个人能看出来。但绝大多数人距离太远,根本不可能看见剑尖上有没有小圆钮。”
“可砍刀怎么办?还有长剑?”
“一样。五码之外你根本看不出剑刃是不是钝的。你可以安排老实本分的人坐满前排——那些当地有头有脸的人,他们是不会惹麻烦的。而剩下的人根本看不见。告诉他们要么这么办要么就什么也没有。如何?”
季若特说:“这主意我听着不错。”
“反正总比真剑强,”伊瑟姿承认,“虽说不穿击剑衣、不戴面罩,就算用钝剑比我也没兴趣,除非迫不得已。”
镇长和行会官员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不过对于使用专门的钝剑比赛他们一口回绝,因为(据他们说)那是谁也骗不过的。替代方案是使用真正的武器,只不过磨钝剑尖和刀刃,而且要磨得尽量看不出来。伊瑟姿抱怨个不停,她指出磨过的小剑只比开刃的小剑稍微安全一丁点而已,可富兰特泽士露出忧伤的微笑,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真可惜,”后来奥多对苏伊达斯说,“伊瑟姿说的很多事都一语中的,可因为话是她说的,大家就假定那只是无病呻吟,不去听它。当然了,如果她别老是抬高嗓门嚷嚷也会好些。”)她到处找兹米瑟斯,想跟他申诉,但后者又消失了。
“你们想过没有,”在等人磨剑的时候伊瑟姿问,“钱是怎么处理的?”
季若特抬起头:“钱?”
苏伊达斯笑了:“入场费你指的是?我得承认,我的确转过这念头。”
“应该是行会留下了,”奥多说,“作为使用行会大楼的费用。”
“那他们可赚大发了,见鬼,”苏伊达斯尖利地回答道,“乔伊奥兹有多少人来着?九百?一千?钱可不少。”
“不止。我数了座位有多少排,”季若特说,“这种事你最清楚,国内一般是怎么安排的?”
“基本上都是固定的报酬,”苏伊达斯说,“就算没人来看也保证能拿到手。偶尔也可能是从入场费里分成。但我们不大愿意这样。我们喜欢知道自己能拿多少。”
“组织这次巡回比赛政府肯定花了很多钱,”奥多说,不过他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头,“也许他们是拿一部分收入抵了花销。”
苏伊达斯哈哈大笑。“咱们瞧瞧,”他说,“食、宿、护卫队、马车,全是佩尔米亚人提供的。你们这群人一个子儿也拿不到。兹米瑟斯是军官,他已经拿了薪水。不,我可看不出来。”
“你是拿钱的,”伊瑟姿指出。不知她有没有注意到周围温度陡降,反正她没有表现出来,“很大一笔钱。”
“当然,这我承认,”苏伊达斯怒道,“否则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诱我来——”
“所以也许,”伊瑟姿接着说道,“我们的份都用来支付你的报酬了。”
“我们并不知道佩尔米亚人有没有给我们的政府哪怕一分钱,”奥多赶紧插进来,“所以做这种推测完全没意义。”
“我要去问富兰特泽士,”伊瑟姿说,“因为如果钱换了手,而且全给了他,那可不公平。唔,不是吗?”
苏伊达斯刻毒地看她一眼。“你可以这么想,”他说,“我是唯一一个他们需要给报酬的。你们其他人他们都是免费弄来的,因为各种原因。”
季若特瑟缩了一下。伊瑟姿张嘴想说什么,不过也许恰当的词语尚未发明,而她感到现有的语言难以表达她情感的强度。奥多说:“说这个并没有什么用。唔,对吧?”
“你们当然没关系,”苏伊达斯回答道,“你们不需要钱,你们都不需要。钱自然而然就有了,就好像每次呼吸就有空气。而我们有些人——”
“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好让你能大赚一笔,”伊瑟姿说,“而你甚至没有做人家雇你做的事。本来应该你去比那恶心的砍肉刀的。”
“听着,”奥多说——这是他第一次抬高嗓门,其他人立刻就闭了嘴,“我们都不能肯定他们有收入场费。对吧,不是吗?所以这场愚蠢的争论根本毫无意义。而且就像他说的,我们不需要钱。我们应该为此感恩,而不是互相挑刺。”
伊瑟姿瞪着他:“你就没有一点原则吗?”
众人被这话惊得呆了片刻,然后苏伊达斯捧腹大笑。“抱歉,”他说,“可我觉得这一仗你必输无疑。据我观察,卡努斐克斯小大人是很有原则的,就像狗肚子里有虫一样。只不过它们跟你的原则不大一样,没别的。”
“够了,”奥多喝道。然后他又柔声说:“请别再说了。如果我们非要为这事大吵一架,那不如等我们平安踏上回家的路以后再吵吧。它能等到那时候的,我非常肯定。”
伊瑟姿耸耸肩,苏伊达斯咧开嘴。“不可思议,”他说,“咱们这位浇灌者的儿子,一心想的却是维持和平。这可不是卡努斐克斯家族的方式,嗯?”
奥多转身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才说话:“正相反,我的家族一直以此为唯一的目标。当然了,”见苏伊达斯转开眼睛,他又补充道,“我们总是通过将敌人赶尽杀绝来达成这一目标。不过背后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结果并没有击剑比赛。原计划季若特和伊瑟姿上第一、第二场,两人等在行会大楼主厅顶层的小前厅,突然富兰特泽士冲进门里,满脸惊恐。他解释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街上到处是暴乱分子,大楼里的人已经被疏散,他们绝对不可以出去。
“你说的什么鬼话,可怕的事?”伊瑟姿问。
“我真的不知道,”富兰特泽士说,“但肯定很严重。消息是托提拉告诉我的,他像是吓呆了。依我看能让那年轻人这样的事不会很多。”
季若特说:“你说到暴乱,是因为我们?”
“还是那话,我真的不知道。托提拉准备让他的人在大楼外列队,不许任何人进入,所以我们应该还算安全,只要我们别到处乱走。”他四下一看,仿佛刚刚才意识到什么,“其他人呢?”
“奧多说要抓紧练个十分钟,”季若特说,“比赛用的武器他要找找感觉。苏伊达斯在哪儿只有天晓得。”
富兰特泽士闭上眼,然后重新睁开。“如果他们进来,”他说,“别放他们走。为什么大家就不能老实待着,我真的搞不懂。”
几分钟之后苏伊达斯走进来。他说:“街上有暴众。”
“知道,”伊瑟姿说,“而且比赛也取消了。”
“好极了,”苏伊达斯说,“为什么?”
“因为暴众,”季若特说,“富兰特泽士刚刚来过。发生了不知什么灾难性事件,我们得留在这间屋里。”
“见他的鬼去,”苏伊达斯说,“我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等他回来时,奥多已经游荡归来,看上去神色紧张,像是受了惊吓。“我站在一扇窗前往外看,”他解释说,“有人朝我头上扔了一块铺路的石板。那底下可热闹呢,相信我。我还以为他们喜欢我们。”
“倒不是专门针对我们,”苏伊达斯说,“我从后门溜到街上去了,谁也没想到要派人守着后门,门也没锁。这安保工作真是漂亮。反正呢,好像是当地的一个矿主叫人杀了。我是从没听说过他,不过在这片地方他似乎是仅次于上帝的第二大善人。所以才暴动了。”
“妙极了,”伊瑟姿说,“依你看有人在处理这情形了没有?”
苏伊达斯耸耸肩。“守备队好像跟其他人一起在砸雕像、烧房子,”他说,“托提拉的人守在前头,倒也没人急着要跟他们干仗,所以我们还好。我奇怪的是那些阿兰姆·查塔特跑哪儿去了。如果他们决定对人群出手,大屠杀可就难免了。”
季若特打个哆嗦,奥多问:“会有这种事?”
“说不清。他们也许会认定这是政治事件,跟他们无关,或者他们也可能认为他们的职责包括维护治安,要是这样的话街上的任何活物都只能求神保佑了。危险在于他们可能会杀得忘了形,或者也许会有蠢货企图反击,那样的话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并不完全确定他们能分清佩尔米亚人、帝国人和斯科利亚人。在他们看来我们长得都差不多。”
季若特不安地挪动身体:“你刚刚说烧房子……”
“我看见离这儿不远的天上有一片橙色的光,想来总不会是日落,”苏伊达斯说,“这个国家的人全是击剑狂,所以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想要烧掉击剑行会,但火这种东西往哪儿烧可说不准。我们真的应该考虑稍微往后门靠近,以防万一。”
于是他们就占领了一间文件储藏室,正好就在通往后门的通廊上。富兰特泽士好容易才找过来,满心不高兴。“我到处都找遍了,”他说,“不是告诉你们留在前厅吗。”
“我们认为制定一条逃生线路比较好,”奥多说,“怎么回事?你打听到了吗?”
富兰特泽士点点头,他找了个包装箱坐下。“有个名叫阿术克的议员被刺杀了,”他说,“兹米瑟斯刚刚告诉我的。他似乎是个很重要的大人物,内阁的资深成员,而且在当地很受爱戴。消息一传出来大家就发了疯。他们只好派了阿兰姆·查塔特去恢复秩序。”
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兹米瑟斯走进来。“我们得离开大楼,”他的声音又轻又快,“不会有事的。托提拉派了一打得力部下保护我们,而且小街上也还算平静。”
富兰特泽士的眼睛睁得滚圆:“你确定这么做好吗……?”
“比留在这儿强,”兹米瑟斯说,“情形不太妙。基本上镇长已经控制不住局面。阿兰姆·查塔特在喷泉广场杀人,从那里退回去的人愤怒极了,根本不在乎砸的、烧的是什么。另外,”他静静地补充道,“他们似乎把阿术克被杀的事怪在主和派头上。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反正这念头已经钻进他们脑子里了,所以按照暴众的逻辑我们已经成了敌方一分子。如果我们留在镇上,托提拉说他无法确保我们平安。要帝国军人承认这种事可不简单。所以我们要走了。别想着回去收拾东西,”他瞟了旁边的苏伊达斯一眼,“等我们到了城墙之外,他们会想办法替我们找个交通工具。”
小巷里静悄悄的。兹米瑟斯举起油灯,季若特看见扎左领着五个帝国兵列队等在巷子里。扎左嘴唇破了,右手上有血迹,有个大兵右肩的盔甲被扯松,落下来挂在腹部上方。每个人都满脸惊恐。
兹米瑟斯问:“托提拉在哪儿?”
“他不来了,”扎左说,“抱歉,我只知道这么多。我想现在由我指挥了。”
兹米瑟斯皱眉,然后季若特看见他把这消息抛开,“你准备带我们走哪里?”
扎左飞快地念了一串街名,兹米瑟斯似乎感到满意。他点点头,于是六个帝国兵形成一个方阵,把剑手围在中间。“等等,”苏伊达斯说,“我们都没带武器。如果情况真有那么糟……”
兹米瑟斯摇头。“我们在外国的土地上,”他说,“我们不参加战斗。所以才有这些士兵。如果你们中的一个杀死了佩尔米亚人,哪怕是出于自卫,那也是灾难性事件。”
“噢行啊,”伊瑟姿怒道,“那要是佩尔米亚人杀死了我们中的一个又是什么?”
“令人深感遗憾,”兹米瑟斯说,“好了,我建议行动起来,趁街上还没人。”
摸黑走在方阵里很困难。季若特两次踩了前面那人的脚后跟,对方一声没吭。他们靴子的声音听起来吵得吓人,而且是周围唯一的动静。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季若特心里冒出个念头,觉得整件事是个巨大的恶作剧——根本没有暴乱、暴众、燃烧的房子,过一会儿扎左和兹米瑟斯就会捧腹大笑,说他们上当了。但紧接着他就想起苏伊达斯和奥多也看见了暴众,还有扎左脸上还受了伤。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他告诉自己,我们又不是这儿的人,发生的事不可能跟我们扯上任何关系。他想问还要走多远,可又不敢作声。
奥多戳戳苏伊达斯的胳膊:“我猜你外套底下大概没藏着两把砍刀吧?”
“没有,”苏伊达斯直视前方,“只有一把。”
“喔。我本来是开玩笑的。”
“当真。”苏伊达斯压低嗓门,“在我们和凶残的暴众外加阿兰姆·查塔特之间只隔着半打蓝皮肤,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好笑。”
“兹米瑟斯不是说了吗……”
“去他的。”
他们往右转、然后往左转、然后又左转。他们穿过两栋大楼之间的院子,看见三具尸体躺在鹅卵石路面上: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其中一个男人少了一条胳膊,不过害他丧命的大概是脑袋上的伤。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季若特完全说不清是多久——兹米瑟斯说:“我以为你说要带我们走王后巷。”
扎左回答道:“这就是王后巷。”
“不这不是。这是窄门。王后巷在那边,左手边。”
停顿,然后:“你确定?”
“没关系,”兹米瑟斯的声音锐利又紧绷,“我们可以从制革厂背后穿过去。这样就能从刚过孤儿院的位置走上王后巷。”
“你能确定吗?我以为——”
“你对这个镇子有多熟,中尉?”
“事实上我是第一次来。不过我看了地图……”
兹米瑟斯坚定地说:“下个路口左转。”
制革厂的后门被推倒,季若特看见人行道上有几枚硬币,被油灯一照闪闪发亮。他猜想扎左也看见了,于是没吭声。
他们转上了一条宽一点的街道,护卫加快了脚步。不知为什么,街道变宽让季若特感到比较安全,虽说他明知不该如此——街越宽就越可能是主干道,因此也就比较可能遇到暴动者,或者遇到前往某处部署的阿兰姆·查塔特。他费了很大力气不让自己去想它,可他的胃开始收紧,膝盖软弱无力,就好像得了重感冒。他往后瞟了一眼,看见油灯照亮了奥多的脸,至少是奥多的半张脸。他看起来好像只有十二岁。
“到顶上再左转,进入旷野路,”兹米瑟斯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欢快,几乎有些兴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马房就在旷野路和制桶巷交汇的那个拐角。”
扎左没回答,季若特猜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然后兹米瑟斯说:“该死,这是棉花街,我们是往哪儿——”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路上站着一帮人,至少有两打,全都看着他们。
扎左立刻止步,伊瑟姿撞上去,害他打个趔趄。“后退,”兹米瑟斯焦急地说,可扎左回答道:“最好别。”他们前面的人群没动弹。
“我是军衔最高的军官,”兹米瑟斯说,“后退,马上。”但扎左朝自己肩膀后方点点头。季若特扭头一看。更多人从他们背后来了。
扎左深吸一口气。“我来应付他们,”他说,然后又添上一句:“请让我来。”兹米瑟斯一言不发地退回原来的位置。
前面的人——季若特这才发现里面有男有女——仍然没动。他们看着那几个士兵,仿佛这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东西。季若特明白过来,这仿佛是某种机械机制,如果我们不动,那他们也不动;但我们的任何动作都会推动他们,就好像凸轮带动轴承释放弹簧。要是我们以为自己是在跟人类打交道,那将是可怕的错误,或许是最糟糕的错误。这里没有理性可言。这是机械,是象棋。而我们不可能永远留在这儿。
也可能可以。时间似乎放慢了脚步,而恐惧——它并没有离开,这是没指望的——但它变异了,变成一种强烈的、让人生疼的专注。季若特发现自己的视觉和听觉都更加敏锐,他能看见对方面部和衣服的细节,听见远处一只狗的叫声。他听见面对他们的那群人里有个女人哈哈笑。他立即想,没关系了,他们会让我们通过的。这时他看见一个男人弯腰捡起了什么东西,也许是他刚刚掉地上的。那人直起身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把右臂拉到自己背后,再从肩膀上往前一甩。季若特看见那东西在空中划出大弧线、打着圈儿朝他们飞来。无论那是什么,它都在隔他们老远的地方就落了地。只听一声粗重的声响,仿佛石匠的铁锤敲上了石头。人群里有几个人发出欢呼,仿佛取得了某种胜利。他听见扎左说:“稳住。”声音怏怏不乐。然后他好像钻进了扎左脑子里,仿佛年轻的少尉是在用季若特的脑子思考。他们没带武器,他的思路是这样的,他们是平民,不过是乌合之众。全副武装的士兵冲上去他们是不会守在原地不动的。他们会逃跑,然后一切就都解決了。
季若特能跟上他的思路,但他知道对方想错了。他想大喊一声,别,停下,但他的嘴巴没法工作。他感觉到这个决定在扎左脑中成形。
“听我数到三,”扎左说。“所有人聚拢。一……”
扔石头的人再次弯腰,正准备再捡个什么东西来扔。“二、三。”季若特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但还不等它变成话语,他就感到有人在他腰上猛推了一把,他发现他自己开始奔跑,为的是不被后面的人踩踏。
扔石头的人没有立刻发射。在他身后,人群的动作十分奇怪:站在前排的人想往后退,站在后面的人在向前挤,想看得更清楚些。扔石头的人甩动胳膊,季若特眼看着一个小点变成了一个形状,又变成了(真是蠢得没边了)一个腌核桃的罐子,就跟家里的那种一模一样。好吧,当然了(它打着转飞过来,越变越大),因为它们都是从西帝国运来的,所有的核桃来自西帝国。罐子的速度衰减,仿佛停在空中不动了。它开始下落。季若特把头扭开,他听到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嗖嗖地从他面孔旁飞过,他脸上一阵刺痛。
他抬头看,发现扎左头盔一侧染上了红色的尘土和亮闪闪的液体。他意识到那是罐子里的醋。扎左似乎压根没感觉。人群正在把自己压扁:前排手忙脚乱地想要逃开,后排还想往前挤,把中间的人压得动弹不得。不,停下,季若特想。那感觉就像是坐在失控的货车上朝一堵墙直冲过去。你这蠢货,你看不出来吗,我们要撞上了?
然后他的下巴撞上了扎左头盔的背面,又有某个重得要命、硬得要命的东西撞上他的背。他感到自己的肋骨收紧,肺里所有的空气都被挤出去,就像是水被从海绵里挤掉。他想吸气,可是他的肺太空了。某种液体溅到他脸上,直接落进了睁开的眼睛里。他看不见了。前方的障碍松动,他向前冲。有什么东西打中了他的脸。他疼得无法思考。
又来了,苏伊达斯心想。
就在撞击之前,他尽量侧转身体,用肩膀去受力。这是他很早就学会的一课(当你被安排在队列第二排时应该怎么做),又因为这个动作完全出自本能,所以他还有时间去思考。比较成问题的是空间,所有人都挤在一起,你什么事儿也干不成。唯一的解答就是制造空间,通过一切必要的方式。
完全出于巧合,冲击力将他的右手往下推,越过了他的腰。他的手指撞上了卡在皮带底下的砍刀的刀柄。他决心抽刀的时候并非有意识的抉择,更像是有人抓住他的手,让他手指合拢在刀柄上。然后他的胳膊就接管了控制权。
他没有往下看,因为他不想把眼睛从周围的情况上挪开。在他正前方是一个背对他的佩尔米亚人,穿着蓝色外套,大概就是踩着他脚的那一个。他看也不用看就把砍刀的尖端压在蓝外套上,再稳稳地往里推送。他听到一声尖叫,并推测这就是刚刚行动的后果。蓝外套倒下了。他往旁边一拉抽出砍刀,等刀脱出以后,惯性让他的胳膊正好来到一个适宜进攻的位置。他眼前是一个男人的脑袋侧面,光秃秃的峰顶、灰色的山坡。他一刀砍下去,又准又狠。
季若特跟一个老头面对面。老头嚷嚷着什么,这时一把刀切开了他的头,他就死了。
人群仿佛在抽搐——有事情发生了,可季若特看不见到底是什么——人群向内收缩,仿佛吸气时的胸膛。死人失去支撑、向前翻倒,最后落在季若特的肩膀上。他眨眨眼(他的眼睛仍然被那种又热又黏的东西糊着)、扭动身体想把死掉的东西从身上弄掉,就好像对方是只蜘蛛。然后肯定有人踢到了他的小腿,他站立不稳往前倒,脑袋撞上了另一个脑袋,后者尖叫起来。他用自己的左胳膊乱抓,抓住的那东西扭来扭去,但还不足以把他甩掉。他站在一个凹凸不平的柔软物体上,那东西也在动。地面是由人构成的,他心想,这念头实在可笑极了。
富兰特泽士彻底昏过去一、两秒钟。等他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一个拳头直奔自己而来。他奇迹般的把脑袋挪开了。挥拳的人撞到他身上,失去平衡向前冲,可是并没有足够的空间供他倒地。
他看见伊瑟姿一面尖叫一面抬起一只手挡在自己的脸前面。一个佩尔米亚人在挥舞砍刀。并不是专门针对她,只不过是随意乱挥,就好像修剪黑莓丛,只不过她正好在他跟前。奥托一步踏到她身前,填满了佩尔米亚人挥刀所需的空间。那人的手而不是刀刃落到奥多肩膀上。奥多抓住对方的胳膊。他想夺下砍刀,而佩尔米亚人则想挣脱。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嚎叫起来。在他身旁,有个蓝皮肤想从剑鞘里拔出剑来,可是根本没有拔剑的空间。
一只手从不知哪里冒出来,从他脸上拖过去,真叫人恶心。他一口含住一根手指的指尖,用尽全力咬下去。
等苏伊达斯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时,他简直想哈哈大笑。扎左冲锋时,人群之所以没有四散奔逃,是因为他们根本无处可逃:他们背靠着一堵墙。扎左等于是想挤压固体呢。
他能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从人群中砍出了一个洞。见了鬼了,他盯着那堵墙想。这时一个女人想挠他的脸,于是他只好先去对付她。他心里琢磨:现在怎么办?
还有一个困难:天色太暗,几英尺之外就再也看不清楚,几英尺以内也只能看出大概的轮廓而非细节。他费尽力气杀出的那条路开始合拢,把他困在了远离其他人的地方。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像是伊瑟姿的声音。他感到了过去熟悉的疼痛,那种发自内心的痛楚,短暂而尖锐,提示他自己又失去了一个同伴。紧接着专注力大幅提升,因为他的头脑自动压抑了那个事实。他心想,我得出去才行。往前往后都走不通,那就只能往旁边走。
他突然感到非常、非常疲惫。他不知道人群向左右延伸出多远,所以他做了一个有意识的决定:往右走。因为他是右撇子,向右挥刀更容易些。他抬起砍刀时能感觉到刀把抵住了刚刚生出的水泡。正因为这个有些人会戴手套,但他不喜欢手套。戴着手套是没有多少控制力可言的。
一个长胡子的男人把脸转向他喊了一句,他没听清。那人似乎并不太害怕,反而很愤怒。就好像在责怪苏伊达斯什么。这可太荒唐了。见他的鬼,他想,你越早开始就越早完事。他选中目标,砍刀挥出。
苏伊达斯·德泽尔原本不想去打仗。当时他年方十五,舅舅跟他提过,只要他勤勤恳恳干活、掌握这门生意,那么等时候到了就可以继承马房、马匹和货车。那是一个舒适稳固的未来,他对此十分期待。
因为之前有过相关经验,他们把他分到了运输部队。也对。既然军方同时征用了马匹、货车和车夫,逻辑上倒也说得通。舅舅当然是气得要命,不过他安慰自己,小苏伊达斯不会有事的,毕竟他只不过是运送一桶桶面粉到距离前线很远的补给站,不大可能会遭受什么伤害。
然而卡努斐克斯将军打出了大战中极高明的一仗,把骚扰补给线的那伙阿兰姆·查塔特孤立、全歼。佩尔米亚人另找了天晓得来自哪里的阿兰姆·查塔特替代原先那伙人。过了好久新来的阿兰姆·查塔特终于抵达,他们属于不同部落的不同派别,而且他们解读命令的方式也不大一样。命令要他们瞄准将食物和装备带给卡努斐克斯麾下第五军的补给线,然而他们却把这些富有战略意义的目标抛在一边,跑大老远去非军事区甚至斯科利亚境内劫掠。这些行动并没有多少军事价值,造成的损失和动荡也在可接受的程度内。将军要考虑更重要的问题,对付这些阿兰姆·查塔特的任务就下放到了師级。然而师级也没人清楚事情归谁管:这不太像是机动纵深防御,快速反应也压根不想沾手,公路维护则愤怒地驳斥说自己是工程兵、不是金光闪闪的骑士。最后命令一路往下飘,落到了交通部门一个资历尚浅的上校桌上,后者手头没有相应的权力,对此一筹莫展。
墙的尽头有扇拱门,门后是又长又窄的长方形院子。他跌跌撞撞冲进去,迎面撞上一组台阶。他“嗷”的一声向前摔倒,前臂着地。随之而来的疼痛让他知道自己擦伤了膝盖和胳膊肘,这是他当晚第一次受伤。
他挣扎起身,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他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找到砍刀,然后一屁股坐在最底下的那级台阶上。这种事不该再落到我头上,他心想;我已经服了兵役、去了一趟佩尔米亚又回了家。但是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因为我又回来了:回了佩尔米亚、单打独斗、拿着一把砍刀。就好像我从没离开过。
他应该站起来开跑,但他做不到。擦破的膝盖是很合理的借口。待在这儿喘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做法大错特错,他违反了大脑的直接命令,准要捅出大娄子;可管它呢,他一辈子都尽力去做合乎情理的选择,就为了能活下来,可看看他如今什么下场。
有人来了。他伸手去抓砍刀,一时没找到;他惊慌失措,直到手指合拢在刀柄才平静下来。就好像爱得发狂的年轻人在摸索女朋友的手,以确保她还在身边。集中注意力,他告诉自己。他纹丝不动。
“噢拜托,”黑暗里有个声音说,“行行好。”
苏伊达斯像猫一样咧开嘴,他等了一会儿,直到时机恰到好处,然后他说:“当心台阶。”
他听到对方猛抽一口气,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尖叫。这时奥多已经很近了,连脸都能看见。“苏伊达斯?”
“是我。”
“谢天谢地。”
奥多站直身子。他两只手里都抓着东西:右手是砍刀,左手是伊瑟姿的手腕。她是被他拖着走的,活像一麻袋谷子。“其他人……”
苏伊达斯摇头,这是对死者的传统礼仪。“你怎么样?”
“我自己也不知道,”奥多的声音有些含混,被他下意识捏在手里不放的砍刀正往下滴血,月光一照闪出湿漉漉的光,“我们现在怎么办?”
“好问题,”苏伊达斯身体略微前倾,“伊瑟姿?你还好吧?”
奥多代她回答。“她受了点惊,不过没什么大碍。我们看见有条缝,就冲过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去,“我们真的应该离开这儿才好。”
“行。你想去哪儿?”
“唔,回去……”
苏伊达斯摇头。“我们离开的时候行会大楼已经被围住了,”他说,“疯了才回去呢,再说我们根本找不着路。也不能去找当局,恐怕原先管事的人不会剩下什么了。据说有辆马车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可我一点也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儿。我浑身是血,估计你也一样,所以想不惹人注目都难。除非情势改变,否则明智的做法是假定遇到的所有人都是危险的敌人。”他停顿片刻,然后补充说,“那好吧,换了你老爹会怎么做?”
“尽快出城,我猜,”奥多用“累到懒得跟你吵”的口气回答道,“你怎么想?”
“没想法。我什么也不知道。”
奥多沉默片刻,然后他说:“好吧,这院子是朝北的。”
“是吗?”
“我觉得是。我只稍微瞄了一眼地图,不过我是那种看一次就能记住的人。我认为我们离镇子北缘已经很近了,所以继续往北走应该能出去。很快就能知道有没有走对,因为前头有条运河。如果我们在大约半英里过后横跨运河,那就说明走对了。”
“了不起,”苏伊达斯说,“好吧,你来当军官好了。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奥多看见他手里拿的砍刀,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手里也拿着刀。“我们应该把它们扔掉,你觉得呢?”他说,“扮成受害者比较好。”
“想都别想,”苏伊达斯乐呵呵地回答道。他把砍刀别在皮带底下,拉过外套把它罩住,“既然我留着我的,你干脆也留着你的。行了,咱们出发。”
他们穿过院子从另一扇拱门下出去,来到一条宽阔的街道上。街上一个人也不见。“见鬼,”苏伊达斯嘟囔道,“走哪儿?”
“嗯,”奥多回答道,“我一时想不起街名,但我觉得这条街是直通向镇外的。如果我没记错,很快就会有座桥。”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一阵,伊瑟姿活像是疲乏的老狗,被绳子牵着跟在他们身后。苏伊达斯说:“你看到一张地图。”
“在行会大楼。他们随手乱放,我就瞟了一眼,出于一般性的大原则。我喜欢知道自己在哪儿。”
“遗传,”苏伊达斯说,“此时此刻我对它深深感恩。这好像就是你那座桥。”
“妙极,”奥多说,“看来我们确实走对了呢。”
过了一小会儿奥多说:“那时候一错眼,季若特和其他人就不见了——”
“别想了,”苏伊达斯说,“不是你的错。”
他们又默默走了一阵,奥多突然停在原地。
苏伊达斯问:“怎么?”
“看。”
借着月光,苏伊达斯唯一能看见的只是一排排木桶:“看什么?”
奥多前进几步又再次停下。他兴奋地说:“木桶。”
“我看见了。你什么毛病?”
“木桶。也就意味着制桶匠。制桶巷。”
“你说的什么东西,我一点也没明白。”
“马房,”奥多说,“就在旷野路和制桶巷交汇的拐角。我听见兹米瑟斯这么跟那军官说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苏伊达斯喝道。可奥多已经在到处乱瞅,“我们刚刚走的那条路,”他说,“肯定就是旷野路。我想起来了,旷野路从马戏场一直通往北门。”他像小男孩一样哈哈笑,“我们绕了正方形的三条边,”他说,“本来已经快到了,就在刚才……”
“你确定?”
“瞧。”
前头有一块黄色的小方块:一扇窗。奥多抓起伊瑟姿的手把她往那边拉;苏伊达斯跟上。在亮着灯的窗户旁他们发现了两扇高门,借着门里透出的光线他们看见铺路石上有散落的干草,还有一堆东西无疑是马粪。
奥多说:“马房。”
“开玩笑吧,”苏伊达斯喃喃道。他从奥多身旁挤过去,握紧一只拳头用力砸门。接下来的片刻四周毫无动静,可怕极了,然后他们听到脚步声。门打开。“你們来了,”一个声音说。是兹米瑟斯。
兹米瑟斯说:“你们不该一下子就晃得没影了。”
这回的马车比之前的轻便马车更大、更重、还有更多装饰。座位是红色的皮革,门上还绘着徽章。车里一股子霉味。有两匹马已经套在车辕上,正等着马夫牵出排头的两匹马。
“你们走了以后,”兹米瑟斯正说着,“阿兰姆·查塔特来了。情形就变得有点难看。”他耸耸肩,表示“这种事也难免”,“我把富兰特泽士和季若特弄出来,就径直朝这儿来了。”
“那个什么少尉……”伊瑟姿忘了他的名字。
“扎左,”兹米瑟斯说,“多半没能逃出来。你瞧,阿兰姆·查塔特并没有立刻发起冲锋,他们先待在外围放了几轮箭,把人打散些。天色很暗,这不消说,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射谁。我们就是那时候离开的。当然,我们听到冲锋的声音了。真是气数,”他补充道(季若特不禁好奇,在这么一个时刻他是从哪儿信手拈来这么一个词),“他们搞出那么大乱子,谁也不会留心某些尸体上的刀伤并非来自头顶上方。”他责备似的看了苏伊达斯一眼,发现毫无效果,于是就转向奥多,后者低头看脚。“这回的事我们就不再谈了,”他接着说道,“但我请求大家,今后——”
“等等,”苏伊达斯打断他,“你觉得今后还会发生这类事情?因为如果是这样……”
“就我所知这只是孤立的事件,”兹米瑟斯说,“源于一次极端行为和特殊的地方形势。不过呢,假使再发生类似事件,我相信你们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了。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
苏伊达斯给他一个难以解读的表情。奥多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道歉。伊瑟姿说:“要不是奥多把我拉走——”
“你就会像我们其他人一样被阿兰姆·查塔特搭救。而现在在我看来这件事就這么结束了。我建议有空的时候大家都好好反思,从中吸取显而易见的教训。”
“抱歉,”季若特打断他,“我们的东西怎么办?”
大家沉默片刻,然后苏伊达斯哈一声笑出声。兹米瑟斯不理他。
“如果你们的个人物品在对行会大楼的进攻中幸存下来,并且有机会让人去取的话,我自然会安排。不过目前我们必须假定它们已经遗失。不必担心,我敢说我们的主人会很乐意提供替代品的。”
“那些当兵的呢?”伊瑟姿问,“扎左手下的其他人。”
“不知道,”兹米瑟斯轻快地回答道,“啊,看来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没有护卫,恐怕,不过这或许不是坏事。这种时候带着士兵只会引来注意。”
车夫是个秃顶的老头,穿了一件硕大的外套。他带着一个约莫十四岁的男孩坐在车厢顶上,多半是他孙子。男孩在吃苹果。
苏伊达斯关上门,马车启动。苏伊达斯问:“我们去哪儿?”
“从北边出城,”兹米瑟斯回答道,“然后穿过小路往东走,直到走上往东通往美特的主路。大约五英里之后有个驿站,在那儿我们可以找人去前面送信,要一队护卫。”
季若特很想知道托提拉中尉怎么样了,但是问也没用。他意识到扎左少尉,或者还要加上托提拉中尉,外加不知多少护送他们的蓝皮肤,这些人都为了保护他而死掉了。这念头简直不可思议。当他比较年轻的时候,有时也会犯起浪漫劲儿来,幻想为朋友献出生命是多么的伟大。他详细地想象过一、两次,设计了各种场景以符合戏剧化的要求。在这些小故事里时间总是很充裕——有意识地抉择、高谈阔论、永别、临终遗言。然而人竟然可能落入这样的境地,事情突然逼到眼前,你都没时间去理解到底怎么回事,这时却要求你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牺牲性命,在他看来这想法实在怪异。他暗想:是否在某一时刻,扎左、托提拉、或者他们中的随便哪个人,他们意识到了自己要葬送在这回的乱子里?他们有没有看到逃命的机会,并出于高尚的动机放弃了?又或者死亡仅仅是像洪水一般扑面而来,远处看不见的堤坝决口、他们被席卷而来的大水冲走、根本没机会选择?当然了,如果你是大兵那自然另当别论。按理说你是受过相关训练的,或者最少最少你早就通盘考虑过,并认定这事(不管这是什么事)值得为它承担风险。保护并服务弱者和无辜民众,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而一旦你做了决定、签了名字、拿到军服,那么人家就假定你对未来可能遭遇的一切都是同意了的。毕竟现在是和平时期,不愿意的话谁也不必参军。可即便如此……他忍不住想象扎左少尉在无敌骄阳的天庭做最后的报告——我死了,是为了季若特·布锐埃纽斯能活下去——而在扎左周围挤满了天堂里的大、小天使,他们全都盯着他,就好像觉得他脑子不大好使似的。
苏伊达斯问:“怎么停车了?”
这问题很傻,兹米瑟斯也就没理会。他站起来,从奥多身上倾身过去拉下窗户;后者一动没动,却成功地将身体缩到了平时的一半大小。片刻之后兹米瑟斯重新坐下。
他说:“不知道。”
伊瑟姿说:“那你不觉得你该去弄弄明白吗?”
兹米瑟斯叹口气,他再次站起来,从奥多脚边挤过,爬出马车外。过了很久他才回来,这期间谁也没说话。
“车夫说他只准备走到这里为止,”兹米瑟斯道。“他想把我们留下,自己回镇上去。我告诉他这是不可接受的。”
“然后呢?”
兹米瑟斯说:“他就坐着。”
苏伊达斯说:“我去跟他聊聊。”
兹米瑟斯回答道:“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
奥多建议:“我们可以给他钱。”
“我们没钱,”富兰特泽士喃喃道,“对吧?”
“很不幸,确实没有,”兹米瑟斯说,“我觉得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坐等。迟早会遇到巡逻队——我们终于上了主路——我会让指挥官征用这辆马车。那之后应该就没问题了。”
“要是他决定把我们拉回……?”季若特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镇子的名字,“拉回我们来的那里。那个,他是那儿的人,所以——”
“见他的鬼,”苏伊达斯突然说,“我去跟他谈。”
“坐下,”兹米瑟斯厉声道,过了一会儿苏伊达斯瘪下去,就像被从火上拿开的滚水,“让我提醒你,”兹米瑟斯又说,“现在是和平时期,我们身处友邦。拿剑尖解决交通问题不是可接受的行为。”
伊瑟姿抱怨道:“可我们总不能就干坐着。”
“恰恰相反,”兹米瑟斯斥道,“我们没有任何办法,除非你愿意下车走去美特。不过我不建议这么做。这条路是由阿兰姆·查塔特巡逻的。我有官方的文书,他们会尊重。恐怕我并没有多余的副本可以借给每个人。”他停下来——季若特几乎能听见他在从一数到十,“我们就安安心心地坐着,直到巡逻队来,好吧?到时候问题就解决了,我保证。”
“好么,”苏伊达斯怒道,“那如果他像季若特刚刚说的掉头回城去怎么办?”
“那么我全权委任你爬到车厢顶上割开他的喉咙,”兹米瑟斯愉快地说,“但他不会。因为我告诉他如果这样我们就不付钱。”
“可是我们本来就没法付钱给他,”伊瑟姿几乎是在尖啸,“我们本来就没——”
“拜托,”兹米瑟斯满脸疲惫,“别那么大声。这事他又不知道。等巡逻队找到我们,马车就会被政府征用,费用也就不是问题了。我完全承认,”见伊瑟姿挥舞胳膊比画出绝望的手势,险些把车门砸穿,他便补充道,“如今的情形远远说不上理想。但却是在控制中的,而且过不了太久我们就能继续上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保持耐心和平静。就这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