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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要回家

2020-11-06傅天琳

当代党员 2020年20期
关键词:道坎三文鱼大坝

英文直译喀拉拉斯卡,加拿大圣劳伦斯河的一条支流。这是三文鱼洄游季,我们去看鱼。我们将沿着喀拉拉斯卡河逆流而上。

鸥!成百只鸥在离停车场200米远的地方盘旋。那就看鸥去!看了鸥再看鱼。鸥是我喜欢的多次出现在书中、图片中的漂亮鸟。

没想到鸥是引路人,几乎没走错路,就到了小河口。河水过于平缓,只能称作浅滩。七八条死鱼、烂鱼横陈其间,空气中有一股难闻的鱼腥味。

死鱼就是洄游的三文鱼!

洄游的三文鱼?怎么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死鱼?我知道它们是从遥远的大西洋回来的,是回到家乡来繁殖后代的,已经走了数月,行程万里,其间,躲过了数不清的狂风、巨浪以及人和鲨鱼的追击。

我十分惊异并纳闷着,在浩瀚的海洋里,它们怎么就能嗅出家乡的方位?神奇的生命密码,隐藏了一只怎样精准的罗盘仪?先是回到圣劳伦斯河安大略湖淡水里,再回到出发时的这条支流而绝不是隔壁那一条,历经千难万险,现在终于到了,到家门口了。

到家门口了,鱼却死了,死在家门口,死在长途跋涉的体力透支中,死在扑面而来的家的气息中,死在意志力的短暂松懈中。

具体地说,死在这群鸥的饕餮中。鱼要回家!鱼只是累了,想在村前那块大石板上喘一口气,鱼还没死。而成群的打劫者就在此候着,专挑那些体弱的放松警惕的下手。它们趾高气扬地踩在鱼背上,啄!使劲地啄!啄出鱼腹里的心肝肺肠子。离我视线最近的那一只,已经吃得大腹便便像一只肥母鸡,它还在吃、吃,那吃相极度无耻,让人恶心!

这群徒有虚名的鸥完全不打算远飞,它们已经与风浪无关,与飞翔无关。

活鱼在哪儿?有!黑黢黢的,好不容易看见了第一条,接着第二条、第三条。不能想象这就是肉质红润如花、细腻如雪的三文鱼。鱼在浅水里游得好吃力,很久才能移动一点点。

顺着小河往上走,岩石形成一道约40公分高的坎,水流集中至此变得湍急,对一条鱼而言,简直就是一道小瀑布了。没想到这里已经聚集了二三十条鱼,一条接着一条往上跃,所说的鱼跃龙门就是这样子吧!

运气好的一次就跃上去了,并以极快速度摆脱险境。只要看见水中突然划过一道银色小闪电,准是又一条鱼跳跃成功。运气不好或跃不上或跃上又被水冲下来的鱼,绝不气馁、绝不放弃,在漩涡里稍事歇息调整呼吸,又来第二次。我们在第一道坎就足足站了40分钟,鱼每跳一次,手心里的汗就抓紧一次。

又一条鱼上去了,但被水流冲下来一半,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乡音:“稳到!稳到!”原来是一位来自四川德阳的游客。

往上望去,300米远处有一座桥,桥上站满了看鱼的人,从小河口到桥有7道这样的坎,每道坎前都是鱼群聚集之地,我们无一例外地都要停留半个小时,还不舍离去。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桥上已近正午。

桥上人多是有道理的,桥下这道坎是比前7道更难跳过的坎。这道坎高70公分,右侧石头嶙峋胜过刀锋,但在鱼群经过的左侧,石头已被三文鱼的肉身磨得光滑如绸,连青苔也不生。

没法全程跟随,我们只好驱车沿河而上。

一大片红里透亮的苹果林让我们停下车来,这是长在河边的野苹果树,因空气纤尘不染又无人采摘,显得格外美丽动人。

河里有好几十条鱼缓慢地游着,它们很享受的样子,这是它们家的苹果树,它们在幼年时或在它们父母的遗传因子里就闻过这种气味,记忆里的气味。

水边的浅滩上有一条鱼,鼓动着腮很吃力地呼吸,它还没死,还没有白腹朝天,但它一定感受到人们为一条要回家的鱼的关切和紧张了。

女儿忍不住说了这樣一段话:宝贝!你都游到这里来了呀,你已经跳过了九九八十一道坎,躲过了鲨鱼和凶残的鹫——我们一致地不愿再称之为鸥——的追击,你是“小鱼雷”,你应该在深水里和你的同伴们一起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怎么就溜弯了呢?你是迷醉于迷失于野苹果的香甜气味了吗?

这是一条个头偏大的鱼,接下来女儿和她老爸一起把鱼抱起来,放入深水里。大约过了10分钟,鱼缓过神来,加入“小鱼雷”的队伍,我们很快就看不出是哪一条了。

正要上车,见树丛中钻出一个外国老头儿,鬼鬼祟祟的。他手里拎着一个包,沉甸甸的,还在动。他迅速把包放进汽车后备厢,然后开走。那一定是鱼,他偷了鱼。是的,这条长长的小河极度平缓,所谓深水其实并不深,要捉几条鱼简直易如反掌。何况这还是价值不菲的三文鱼,200元1公斤的三文鱼。

但是,人啊,你怎么能拦路打劫一条要回家的鱼啊!那样的庄严感、仪式感你感受不到吗?你不觉得这些鱼有若神灵?你不知道从决定回家的第一滴水开始,三文鱼就是含着泪的,海有多辽阔,三文鱼的泪就有多辽阔!海有多深,三文鱼的乡愁就有多深!

鱼要回家!鱼不能搭乘飞机、火车、汽车、摩托车,鱼就是自己的轮船,鱼一踏上回家的路,尤其是一回到淡水区,就不吃不喝,一路燃烧自己的脂肪蛋白质当能源!当发动机!

再次驱车至大坝,这是一座不知什么年代人工修筑的大坝。这里才是观看三文鱼洄游不可不来之地,这里已经聚集了上百的人,上千的鱼。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浩浩荡荡,什么叫千军万马了。先前看见的,只能是“散兵游勇”,这里才是“集团军”。能走到这里的鱼个个健硕无比!

大坝有五六米高,人为阻隔了三文鱼回家的路。在前面几道坎时我还独自念叨着人完全可以把嶙峋的石头磨一磨,把太浅的浅滩掏一掏,有路人听见了回答我,要遵从自然法则,优胜劣汰嘛。

大坝左侧开启了一条约一米宽、一米五高的鱼的通道,但鱼必须奋力跃过。不!应当说飞过这一级台阶,才能到达上一个平台继续回家的旅程。在通道下方的水泥边沿贴有胶皮,让飞不上或飞上又滑下来的鱼不至于划伤肚皮。

这才是真正的鱼跃龙门,第一道坎时我就以为是龙门了,实在是目光短浅。一场真正的体力与智力大比拼现在才开始,比拼科目就是一举飞过这只有一米宽却有一米五高的水泥墙!一条聪明的走运的鱼,一次性成功了。另一条已经跳到平台上,由于没有力气迅速游动又被河水冲了下来,两条三条方向感出现偏差,几次都碰到两侧墙壁上,又被反弹到河水里。

更多的是这些傻傻的一次一次往大坝上撞的愣头青,方位错了就一切都错了。它们锲而不舍地撞,直到撞得自己头破血流。

我们的旅行到此为止,而三文鱼回家的路,仅以这条小河为距,才走了三分之一。这是一场何等气势浩然让人震撼的回家之路啊!没有笛声,没有喧闹,没有敲锣打鼓,静静的河水、静静的三文鱼具有令人类惭愧与敬佩的品质。

一对中国老夫妇站在大坝上滔滔不绝地讲述三文鱼的故事,他们到加拿大已经20年,对三文鱼情感深厚,因而成了保护三文鱼的铁杆志愿者。老人并不赞同我们救鱼的善举,他更崇尚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但为了阻止人们捕食三文鱼,他不顾口干舌燥地一直说一直说,不说情理,而是反复强调这些鱼历经数月艰难跋涉,自身养分消耗殆尽,肉质已变得像木渣一样,既不营养也不鲜美。对于不重精神只重物质的一类人,他一定觉得这样说更好。

以下并非眼见,而是志愿者老人对我们实施的科普教育:三文鱼最终回到的家是一片水面开阔、水流平缓、阳光充沛的池塘。三文鱼到家后顾不上休息,立即成双成对地在水底刨坑、产卵、授精。那时三文鱼全身通红,“一池的红莲如红焰”——想起余光中的诗!如果你仅仅以为这是绚丽之诗、壮观之美就错了,此时你应该听见,燃烧的池塘正在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三文鱼为繁殖下一代正进行生命的最后一搏,它们竭尽全力致使全身血管破裂,在完成产卵授精后雌雄双双死去。

池塘边,野苹果树全身颤抖;黎明在静静地融化。

怀着对三文鱼的敬意以及还想更多了解的渴望,我便去“百度”:每对三文鱼可产4000粒鱼子,经过一个冬天的损耗,数目大减。比如飞鸟啄食,别的鱼类吞食,尤其饿了一冬的熊,早早等在解冻的小河口,用它那大熊掌一把一把将鱼子捧进嘴里。来年春天,约800条小鱼孵化出世,顺小河而下,游向安大略淡水湖圣劳伦斯河,约200条能到达大海。4年后,它们经历无数艰险,长成约3公斤重的成熟三文魚,约10条能走上回家的路,最终到达出生地的只有2条。

圣劳伦斯河有无数支流,我们碰巧到了这一支,我记住了有点拗口的喀拉拉斯卡。就像大地上有无数纵横交错的道路一样,归来的游子远远就会看到青山绿水间,自己家的那一缕炊烟。

(作者傅天琳系中共重庆市委党建门户七一客户端暨CQDK全媒体特约专栏作家,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重庆新诗学会会长。作品曾获全国中青年优秀诗歌奖,全国首届优秀诗集奖,全国女性诗歌杰出贡献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1988年入选英国剑桥《世界名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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