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少年
2020-11-06林清玄
林清玄
小学时使用的一本国语字典,被母亲细心地保存了十几年,最近才从母亲的红木书柜里找到。那本字典被小时候粗心的手指扯掉了许多页,大概是拿去折纸船或纸飞机了,现在怎么回想都记不起来。那样的残缺,更使我感觉到一种任性的温暖。
更令人惊奇的发现是,在翻阅这本字典时,我找到一张已经變了颜色的“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装纸。那是一张长条形的鲜黄色纸,上面用细线印了一个白雪公主的面相,于今看起来,白雪公主的图样已经有一点粗糙简陋了。至于为何会将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装纸夹在字典里,更是无从回忆。
到底是在上国语课时偷偷吃泡泡糖夹进去的,是夜晚在家里温书时吃泡泡糖夹进去的,还是有意保存了这张包装纸呢?翻遍国语字典也找不到答案。记忆仿佛自时空遁去,渺无痕迹。唯一记得的倒是那一种旧时乡间十分流行的泡泡糖,粉红色,长方形,十分粗大的一块,一块要五毛钱。对于长在乡间的小孩子来说,那时的五毛钱是两天的零用钱,常常要咬紧牙关才买来一块泡泡糖,一嚼就是一整天。
长大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店里看到过白雪公主泡泡糖,能看到的都是细致而包装精美的一片一片的“口香糖”;每一片都能嚼成形,每一片都能吹出泡泡,反而没有像幼年时那样能体会到买泡泡糖靠运气的心情。偶尔看到口香糖,还会想起童年,想起嚼“白雪公主”的滋味,但也总是一闪而过,了无踪迹。
母亲珍藏十几年的那本国语字典,薄薄的,里面缺页的缺页、涂抹的涂抹,对我已经毫无用处,只剩下纪念的价值。那一张泡泡糖的包装纸,整整齐齐,毫无毁损,却珍藏了一段十分快乐的记忆,使我想起如白雪一样无瑕的少年岁月,因为它那样白,那样纯净,仿佛几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涵容。
有一回我重读小学时看过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书里就曾夹着用歪扭字体写成的纸片,只有七个字:“多么可怜的维特!”其实当时我哪里知道歌德,只是那七个字,让我童年伏案的身影显露出来,那身影可能和维特一样是纯情的。
有时候我不免后悔童年留下的资料太少,常想:早知道,我就不会把所有的笔记簿都卖给收破烂的老人。可是如果早知道,我就不是纯净如白雪的少年,而是一个多虑的少年了。
这样想时,我就特别感谢母亲。因为在我无知的岁月里,她比我更珍视我所拥有过的童年。
对于那时的我,只有父母有记忆,于我则已茫然,就像我虽拥有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装纸,那块糖却已完全消失,只留下一点儿甜意——那甜意竟也有赖母爱的保存。
(孤山夜雨摘自微信公众号“名家散文”,黄思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