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
2020-11-06王华
挂了叶小青的电话,邱家和心里感觉一阵轻松:耳根终于可以清净几天了。但转眼又觉得家里许多事情一下子都冒了上来,甩了好久的手,现在不得不拿上桌面开始忙碌忙碌了,那些平素都由叶小青大包大揽的活儿,他得上点心了。即使如此,他也觉得心情大好,有种恢复自由身的感觉,若不是眼下还有个叫邱宇轩的孩子在那儿戳着,他几乎可以认为自己已经回到单身的时候了。
叶小青在电话里说:“我要下乡去,家里你上点心,老人那里你说一声,盯着点轩轩,让他别玩游戏,这眼看着就高三了……”邱家和让手机离开了耳朵一段距离,叶小青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声音震得他耳朵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得如此唠唠叨叨了,还真烦。
叶小青在省中心医院内科住院部当护士,医院在附近县上有个扶贫点,三天两头会派院里的医生、护士驻村扶贫,叶小青是那种凡事都不愿意落于人后的人,便经常主动要求下乡,少则两三天,多则一个星期,邱家和都习惯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有时候反倒还盼着她走几天,虽然这几天,他不得不又当爹又当娘的,反正好对付,叫外卖或者到外面餐馆吃,方便得很。
每次叶小青说下乡,他都懒得问啥时候回来。这次也一样,不过几天的事,也没什么好问的,一问,反倒假了。
至于和叶小青嘛,十几年的夫妻做下来,小年轻时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早都没有了,别说这些个东西,就是稍微能和诗情画意、郎情妾意沾点小边的话都没有,生活只剩下过日子。不知是被日子推着,还是自己推着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按部就班过着,彼此之间可说的话越来越少,往往是说不了几句,就说不下去了。早几年,碰到这种情况还能吵翻天,现在却连吵架都懒得吵了。看似和睦和相敬如宾的日子,过得有点像演戏了。连夫妻之间那件事也百年不遇,即便遇着了一次,也是匆匆鸣金收兵,倒像是纯粹为了维持夫妻关系而草率举行的什么简单仪式似的。
这次他照例没有问,反倒是叶小青自己说时间可能会长一点。又说,由于任务紧,她回家拿了换洗的衣服就立刻出发,孩子老人那边就拜托他了,还让他一天少看几眼手机。她的话还真是多,前所未有的多,叮嘱来叮嘱去的,好像哪次下乡也没说这么多。她在电话里说着,他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冷笑道:“一个偌大的医院,好像缺了你不行似的,啥年纪了,瞎忙乎,图啥呢?”
想起刚认识叶小青以及和叶小青开始恋爱的时候,邱家和总觉得像梦境,遥远不说,还好像假的一般。他在一家单位上班,虽不倒班,事情却非常多,总是要加班,说不定什么时候电话就来了,就得紧赶着去单位干活,感觉一年四季都忙忙碌碌的,像个没有思想的陀螺,被一种无形的鞭子抽几下,他就得连轴转啊转的好多天,神经一天到晚紧绷着,但工作还是要好好干,毕竟要对得起每个月按时发的工资不是。
家里呢,儿子邱宇轩正处在青春期,整天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要么不跟大人说话,要么说的哪一点不合适了,他就扭头瞪眼睛气得人一跟斗。动手打吗?那么大一个人了!那孩子性子随他,顺毛捋可以,若打一下,他都敢跟你干!算了,惹那闲气!有时候,太生气了,就自己劝自己:那不是孩子,那就是一祖宗。跟叶小青嘛,更是说不来,越来越说不来,没说一两句,叶小青已经不耐烦了,也不吵,只顾低头看手机,有时候边看还边发笑,弄得他一个人没意思。其实他知道,这也不能只怪叶小青,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叶小青给他说什么事儿,他也没有耐心听。他们之间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两个人的关系处成这样了,不知道别的中年夫妻是不是也这样。
正胡思乱想间,只见门口闪过一个人,也不进来,用一只手敲大开着的门。他不用抬头就知道那是谁。单位正搞主题教育活动,这是刚从车间抽调到活动领导小组来的陈佳丽。这陈佳丽人还未进来,一股子说不上是什么花香的香水味儿已经率先窜了进来。
这陈佳丽年方35岁,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又会打扮,每天上班总是妆容精致,穿的衣服不重样,见人说话,不说不笑,一说便给人一种明眸善睐、顾盼生姿的感觉,加之颇会来事儿,很是吃得开,上班没几年,就从一线岗位调了上来。听说去年才离了婚,孩子也给了男方,于是一个人更是自由自在起来,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健身、美容、打羽毛球,整个人看上去青春四射,真好像焕发了人生第二春一样。
邱家和点头笑道:“进来吧!”
陈佳丽手里拿着几页纸,走进来,轻轻放在邱家和的眼前。那轻轻從桌面一扫而过的手,显然是才做了新指甲,暗红色发亮的甲面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乳白色小花瓣,好看极了。陈佳丽笑道:“邱主任,这个我整理完了,您看一下,行不?”声音软糯、发甜,说罢,抬眼看了一下邱家和。那长长的假睫毛忽闪忽闪地上下微微颤动着,细描了青色眼线和烟色眼影的眼睛显得越发精致和好看。
邱家和心中不觉一动,口罩后面的唇,是否也涂了口红,和往日一般红润呢?这样想着,便忍不住再次细看。心说,感谢这口罩,让不管谁的什么表情都在后面被掩盖得严严实实,因为没有了鼻子以下面部表情的配合,眼神就算再放肆,也不会被解读出更多的内容来。
叶小青很少化这样的妆,叶小青似乎只涂口红,每次不管是上早班还是晚班,走的时候总是匆匆洗一把脸,随便涂点面霜,然后对着镜子涂几下口红便了事。看来,这样精致的妆容需精致的人才可以做到。“嗯,不错,陈佳丽是个精致的女人。”邱家和在心里给她下了这样的结论。
对于陈佳丽,他其实很熟悉了,之前虽不是一个办公室,却抬头不见低头见,工作上也不少打交道。陈佳丽性格活泼,走到哪儿都是欢声笑语的,尤其是在男人堆里,有人开点过分的玩笑,她也不恼,最多不过一脚上去,挨打的人,照例嘻嘻哈哈,也一副很享受被虐的样子。邱家和从不和她开玩笑,但他挺喜欢和她打交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和赏心悦目的人来往,心情不也挺好吗?那个时候,他还真对她没有别的想法。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对于陈佳丽,不知怎么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工作上接触虽少了,但陈佳丽在他心里却好似越来越多地出现了,路上碰见,或者陈佳丽来办公室办事,他对她不觉就多了一份亲近,她明媚的脸好像照在他心头的一缕阳光,也好似唤起了他心底某种久违的东西。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思慕。
他把陈佳丽送来的东西推到一边说:“坐,喝水吗?”
陈佳丽笑着说:“不喝。我说邱主任,您可真乖,一个人在办公室也戴着口罩啊。”陈佳丽的声音柔软得像软毛刷子,刷得他心里有种说不上的舒坦,一时不禁有种被春风拂面的感觉。而此时西宁的二月,外面还是一副灰突突白惨惨天寒地冻的样子,昨天夜里才刮了大风,此刻外面还飘着零星雪花。
他说:“我办公室一天来的人多,不戴不行啊。”眼睛却忍不住再次盯着已经坐在沙发上的陈佳丽的长睫毛看。还别说,这假睫毛虽假,真怪动人的。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手机却响了,他低头看时,却发现是儿子邱宇轩打来的。这可真是破天荒啊,一般没啥事,邱宇轩是不会想到给他打电话的,邱宇轩的第一呼叫人一定是叶小青,第二第三自然是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还轮不上他。
他有点奇怪,接了,只听电话里邱宇轩急切地喊道:“爸,你快回来,奶奶下楼摔了一跤,我妈电话打不通……”
他挂断电话,对陈佳丽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下次再聊。”陈佳丽点点头,知趣地站起来,也不问什么事情就先出去了。
邱家和带上门,又去给自己的主管领导请了假,三步并作两步跑着去停车场开了车。等回到家,发现母亲正躺在沙发上不住地呻吟着。一旁,老父亲正给母亲冰敷脚腕。
他忙问咋回事,父亲说:“着急呗,就说,你着啥急啊?后面又没有狼追着,眼睛又瞎没看清,一脚迈了两个台阶,扭着了呗。”
邱家和一边飞快脱去外套,一边在卫生间洗净了手。上前弯腰去看母亲的脚腕,只见脚腕比平时肿了些,他便伸手去捏,刚捏了两下,他母亲便伸手打了他的手道:“疼死我了,你跟你娘有仇啊?”邱家和转头对邱宇轩说:“给你妈打电话了吗?问你妈咋办。”邱宇轩说:“我妈手机打不通。打办公室电话说不在。”
邱家和说:“哦,我差点忘了,你妈打电话说下乡去了,想是走到哪儿没信号了,你再打打。”
母亲说:“算了,小青忙就让她忙去,应该没啥事儿,就是扭了,别的没啥,就是疼。”
邱家和說:“别是伤着骨头了,要不我带您上医院看看去。”
父亲说:“我看不要紧,不说现在少去医院吗?”
母亲也说:“小青也说医院要少去,那里人来人往的。”
邱家和又蹲下身,再摸摸肿的地方,说:“不行先拿啥搓搓,我看家里有啥。红花油有没有?”说着起身去电视柜的抽屉里翻。母亲见他胡乱翻,便抱怨道:“你一天甩着两手啥事不管,这小青要在,你娘就不用这么受罪了。”“就是的,你还真不如小青,什么东西放在哪个地方她都清楚。轩轩,你到卧室靠窗户那个床头柜去找,最底下那个抽屉,你妈买的药都在那儿。”父亲也在一旁插话。
邱宇轩答应着却不动,只拿着手机念:“脚脖子扭伤后,要先冰敷,然后赶紧去医院看是错位还是骨折。”
邱家和听了,便执意要带母亲去医院拍片子,父亲听了也没再说什么。母亲穿外衣的空当,邱家和给叶小青拨了个电话,电话还是拨不通,提示关机。
邱家和把父亲和儿子留在家中,自己带母亲前往离家最近的第二人民医院。街上冷冷清清,两边店铺大门统统紧闭,除了偶尔飞驰而过的车,几乎看不到人影。医院人也不多,不用排队,竟然很快就拍了片子。
在外面长椅上等候拿单子的时候,就见外面又走进去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医护人员,问里面那个正在写单子的大夫:“小黄,听说第二批你报名了?”
“嗯。”那大夫答应着。
“我要不是这样也想报名,我们科李燕也报了,也是第二批。”
邱家和脑子里蹭地闪了一下,叶小青不会也是报名支援湖北去了吧?那可真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多危险啊。
不过,邱家和又随即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她说是下乡,那就是下乡了。虽然两个人没有了年轻夫妻的那种如胶似漆,但彼此之间还是不撒谎的。叶小青即便去,至少也应该告诉他一声吧?片子结果出来了,既没骨折,也没有错位,就是扭着了,医生叮嘱回家要好好休息,不要下床走动,养着就是了。还说,这么大年纪了,走路一定要当心,千万不能摔跤。
邱家和与母亲回到家里,邱宇轩在上网课,父亲看着报纸在阳台上的躺椅上睡着了。看看时间也该是吃饭的时候了,邱家和问母亲做什么饭,母亲便靠在沙发上指挥他做饭、择菜。邱家和犹如走入了别人家,一会问这个,一会问那个。父亲醒了,背着手过来,看他在厨房笨拙切菜的样子,便摇摇头叹息道:“我的天,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做饭还是这个样子。你出去,我来。”说着,洗了手,夺过他手中的菜刀。
邱家和有些惭愧,说真的,自己很少进厨房,在家,叶小青也是像父亲这样嫌他做不好,笨手笨脚的。在父母这里,更是用不着他。过年一家子聚会,母亲便不上场了,叶小青和弟媳妇和妹妹三个人商量着一边说笑一边就端上一桌丰富的饭菜来。
弟媳妇两口子和妹妹两口子都在州县上班,平时是不回来的,邱宇轩一放假就喜欢待在爷爷奶奶家,比在父母跟前自在许多,邱家和与儿子就像前世的仇人,没说几句话就呛呛,倒是叶小青不放心孩子,怕公婆总惯着儿子,耽误了学习,于是休班的大多数时间也都在公婆家“监视“邱宇轩学习。就算这样,邱宇轩也情愿待在这里,反正总好过在自己家和爸爸单独在一起。邱家和呢,也懒得成天和邱宇轩发生矛盾,因最近下班迷着在手机里下象棋,偶尔也刷抖音,怕给孩子做了反面例子,加上有时候加班回来特别想安静地睡一觉,便在自己家里待的多一些。叶小青不在,母亲又扭了脚,这阵子他只能到这边来。
父亲切好菜就出去了,邱家和开了抽油烟机就开始炒菜,油温好了,他手忙脚乱,好容易才把炒的两个菜和一个凉拌菜端上桌,便喊着邱宇轩出来吃饭。
邱宇轩从屋子出来,先不盛饭,却拿着遥控器找台。邱家和一看就生气,想骂,看一旁母亲给他使眼色,他只得忍住了。父母对于这个孙子可真是惯,生怕吃一点点亏。他只能忍着,要是他骂邱宇轩,到最后父亲肯定骂他,想想算了,又是吃饭的当口,生这闲气?
邱宇轩终于调好了台,扔了遥控器就打开高压锅盖盛饭。邱家和忍住怒气,尽量放平语调:“手洗了没有?”邱宇轩看也不看他,说:“早洗了。”邱家和噎了一下,想说啥却又不知道说啥。
菜显然炒得有点不尽如人意,邱宇轩拿着筷子在几个盘子里面很嫌弃地随便翻捡了几下,也没见吃多少,低头吃了几口米饭就进房间去了。邱家和心里很是不爽,喊邱宇轩:“都没吃完呢,你就离桌?一会把碗洗了!”邱宇轩没吭声关上了房门。
邱家和一撂筷子说:“兔崽子,听见没有?”
父亲不高兴地说:“他要学习呢。这么多人,让他洗?”
邱家和本来想说:“我都做饭了,他洗个碗怎么了?”但看看母亲用目光制止他,他也就住嘴了。
父亲吃了几口摇摇头说:“家和,不是我说你,你炒的这个菜简直就是胡炒嘛。”
母亲对父亲说:“吃吧,事多的不行,做熟了吃就对了,还挑三拣四的。”说完又对邱家和说:“家和啊,我忘问了,轩轩姥姥的身体咋样?这要不是疫情,他们也该从老家回来了吧?”
邱家和说:“还可以,也是天天在家待着。”
母亲说:“你也勤打着点电话,多问候。对了,上次小青给我买的那个贴的药管用,你问问她是在哪儿买的,叫啥名儿,我都用没了,早想着问,可是老忘。”
邱家和答应着,说:“我一会儿吃完饭得回家一趟,我单位要用的移动硬盘落家里了。”父亲问:“啥?”
邱家和说:“电脑上用的盘。”
父亲说:“啥盘啊碗的,我不懂。不过,你要回去的话,顺便把那个眼镜给我带来,小青买了一阵了,她老是忘拿来。我这个镜子叫我给摔坏了。”
这时邱宇轩从里面出来,说:“老爸,麻烦你把我那本化学知识清单也带来。”邱家和一见他,气不打一处来,碍于在父母跟前,便理也不理,心里却恨恨地努力地记着书的名字。
吃过饭,邱家和怀着对邱宇轩的一肚子怨气勉强洗了碗,匆匆赶回了家。进到家里,想起母亲交待的事情,他再次拨打叶小青的电话,仍没有拨通。他心里有些奇怪,从西宁到他们医院扶贫的点,也就两三个小时的车程,不至于一直没有信号,怎么一直都是关机?他打开微信,一条私聊跳入眼帘:“节日快乐哦!”后面跟着三朵玫瑰花。是名字叫夜晚玫瑰的发给他的,而这个夜晚玫瑰不是别人,正是陈佳丽。
邱家和心一跳,眼前不觉出现陈佳丽戴着口罩时露在外面的忽闪忽闪的长睫毛来。竟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只盯着屏幕发了会儿愣,才想起来翻叶小青的微信。
什么也没有,最后一条信息还是年前一次家里没电费了,叶小青给他转发的电力公司的告知单让他赶紧在手机里交电费。叶小青有点不耐烦地催道:“拜托一次多交点行不行啊?”
隔着手机屏,他都能想象得出叶小青紧皱眉头的脸。
这一天了没有信号,会不会出啥事?难不成下乡的地方有了急诊的重病号?还是……他不由得想起前几日才落了雪,有好多地方的雪还没有化,不会是路上有啥事吧?
呸呸,想到这儿,他抽了自己一嘴巴,然后自言自语道:“别乌鸦嘴!盼点好的行不?”虽然如此,心里却不由得担心起来,他初中的一个同学就是在腊月里出的事,那年快过年了,同学紧赶着回老家,经过一处山路时,路面积雪未化,车就滑了下去……
呸呸!邱家和在空中摆摆手,连忙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怎么越想往好处想,脑子里越是跳出这些事情呢。
他换鞋,洗手,然后从电脑桌上拿了移动硬盘放到鞋柜上,生怕一会儿走的时候再忘记,随后,复又打开手机,坐在沙发上開始给叶小青发信息:“在哪儿呢,一天了,怎么一直关机?你上次给妈买的那个药叫啥名字?给爸买的眼镜放哪儿了?”
想想,不知道再发什么,想说“我挺担心的”又觉得有点肉麻,自己都有点难为情。算了,老夫老妻了,说这个也没有啥意思,又不是演戏!
想着,又翻看了一回陈佳丽发的消息。他不觉有点心慌意乱。陈佳丽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却是邱宇轩打来的。邱宇轩说:“老爸,你还在家吧?麻烦把我那个高中英语语法大全,就蓝皮的那个也拿过来。”说完,不等他回应,就赶紧挂了电话,好像后面有人拿枪逼着似的。这孩子,还真是了解他老子,知道只要多停留一秒钟,邱家和就会对他大光其火。
邱家和气得扔了手机,便到邱宇轩的屋子去找那两本书。邱宇轩的桌子上、椅子旁,一摞一摞的书高高地堆着,桌面上,各种小玩意琳琅满目,尺子、笔、橡皮、棒棒糖、钥匙扣、小球球还有一些不知谁送的小工艺品。“简直就是猪窝嘛。”邱家和一边骂着,一边在书堆里翻着。也就这会儿,邱宇轩是不在乎他翻这些的,要是平时邱宇轩在家,别说这些东西,他这个当老子的连这个屋子也是不能随便进的,仿佛进一次就是侵犯了他的什么人身权利和隐私似的。
终于找齐了两本书,也一样放在鞋柜上,母亲的药和父亲的眼镜还是没找到。“没听她说过啊。”邱家和自言自语道。叶小青自从和他结婚,待公婆就如同自己的亲生父母,凡事都想着,凡事都操心,天长日久,父母对这个儿媳妇的依赖倒比自己的亲生儿女都要多,有啥事儿都是先找叶小青拿主意,他弟弟妹妹远就不说了,他这个在身边的亲生儿子倒硬生生被忽略了。
于是邱家和开始到处翻。抽屉里的东西总是整整齐齐,他这个人习惯不好,用了东西从来都想不起归位,总是叶小青跟在屁股后面毫无怨言地收拾,家中许多事情,一应大小都是叶小青在打理。一家人找什么也是先找叶小青,叶小青简直就是他们家的总管。
就在他绝望之际,决定不再找时,眼镜却主动映入他的眼帘——就在鞋柜旁的插花瓶旁边,在一个快递小盒子里装着,想是叶小青也怕忘,就放在那里,结果还是忘了。
他拿出手机,再拨,叶小青依然关机,他有些发慌,便又拨了叶小青他们医院内科住院部护士办公室的电话。他很少去叶小青上班的地方,跟那里的人也不熟,接电话是谁自然听不出来,电话响了半天也没有人接,大概值班的护士去病房了吧。他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发愣。
坐了一会儿,又给叶小青发了一条微信:“你没事吧?速回电话!”
又想起陈佳丽的微信,便觉得不管人家什么意思,人家到底先发了微信给自己,自己装作没看见,不回,从礼貌的角度上讲也是不好吧。可是回什么呢?这还真是让人有点为难。
听说陈佳丽自从离婚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她不会真对自己有啥意思吧?想到这一层,邱家和不禁拍了一下脑袋,怎么到这个年纪倒还心猿意马起来了?还这般胡思乱想?陈佳丽再漂亮,再妖娆,再动人,那也是路边的野花,野花一旦变成了家花,或许就不香了。
怎么说呢,和叶小青过到现在,他还真没有过离婚的想法,虽说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实在像是白开水,但说到底彼此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状态,这样的晨昏日落日升,不就是生活的本身吗?就算是和另一个人另起炉灶,甜蜜过后不还是要归到这些吗?
唉,但愿是叶小青的手机没电了。叶小青千好万好,就是粗心大意,常常丢三落四,手机有时没了电,也总忘了及时充电。叶小青喜欢看书,没事在包里就爱装一本书,让她看手机里的电子书,她说费眼睛,还是看纸质书好。还说看书能让她在各种焦躁中安静下来。因此手机因忘充电而关机便是常事,不会像别人那样一看手机没电了就没安全感,就急得不行。
邱家和又拨了一遍手机,叶小青还是关机。他把手机装进口袋,穿了外套和鞋走出家门。下了楼梯两步,却又想起叶小青的叮嘱,家里长时间没人的时候,要记得关好天然气阀,反锁好门。他想了一下,又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厨房检查了一下,然后又反锁好门,才摁了电梯下地下車库。车库的光线不是很好,叶小青让他每次走出电梯间的时候,先站着看一下周围的情况,再往车跟前走,还叮嘱他千万不要看手机,他有这毛病,有时候走路就掏出手机看。叶小青说,走路,特别是在地下车库,一是看手机怕脚下绊着,二是怕碰到不怀好意的人。当时他嫌叶小青啰唆,此时想起叶小青的这些啰唆,忽然觉得有些道理。
出了车库,夜幕已然降临,街面上空荡荡的,有点像电影《流浪地球》里人去城空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他鼻子有点发酸。
夜里两点,很少睡到半中腰醒的邱家和忽然醒了,他上了趟厕所,回来躺下,却再也睡不着,想着明天还要写的那个材料,就努力闭着眼睛想睡,可是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又开始胡思乱想,不知怎么冒出的还是出事的那个同学,他还记得当年和同学一起打篮球的情景,同学打完球,脑袋上汗津津地冒热气,抓起可乐一口气就灌下去的样子。他说:“你不能这么喝,会得病的。”同学哈哈大笑,说:“没事。”那笑声,好像还在耳边,可同学已不在人世。想到这儿,他赶紧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又不由得在黑暗中呸呸呸了几声,自言自语道:“叶小青啊叶小青,你可不能有啥事儿啊!”
第二日上班,邱家和与往常一样去交班,会议室已经坐了几个戴口罩的人,一进去,一车间支部书记老崔说:“家和啊,你媳妇真是厉害啊!太让人敬佩了。”邱家和有些莫名其妙。老崔和他家曾经住一个楼上,和叶小青也很熟悉,当年他和叶小青结婚,还是老崔给主持的婚礼。
邱家和找了个离老崔近的地方坐下来,还未问原因,已经有人问老崔是咋回事了。老崔敲着手机屏幕说:“你们没看新闻吗?微信上也有,看,看,多了不起,中心医院支援湖北的医疗队里就有他媳妇。现在那可是前线啊,报名去的可都是英雄啊!”
邱家和脑袋嗡地响了一下。
什么?叶小青去湖北了?叶小青瞒着他去湖北了?怪不得一直联系不上她。
邱家和有点不相信地问:“老崔,你是在哪儿看到的?”
老崔说:“你没看新闻啊?刚好电视里叶小青闪了一个镜头,我看见了。省领导都到机场去送了,我还给你发了微信,你没看到?”
会议室里大家看邱家和的目光里都是敬佩。
邱家和打开老崔转发的链接,果然,在中心医院支援湖北医疗队的合影中,最前排左数的第四个人,不是叶小青还会是谁?
会前短暂的几分钟忽然就热闹起来。有人说:“这些医护人员真是天使啊,这就是和平年代的英雄!”
对于这些议论,邱家和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只觉得喉头发紧,眼睛一湿,怕被人看见,赶紧低头假装打开笔记本。
“叶小青啊叶小青,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能不告诉我?”
这样想着,心里便着急起来,手机突然响了一声,发现是叶小青发来的微信:“是艾草去痛贴。手机没电了。昨夜值班,我很好,现在准备睡觉了。”
他赶忙急切地回道:“你去湖北了?在武汉?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告诉我?”
叶小青说:“是在武汉,怕你胡想,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别告诉家里人,也别告诉轩轩。”
他说:“那你也应该和我商量一下。你一定一定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发送出去,他眼一热,泪涌了上来。
叶小青说:“我是全科护士,有经验。你放心,我现在瞌睡得不行,得补觉了。有事就留言吧,我看到了就回复。”
他赶忙又打出几个字:“你们住哪儿?咋吃饭的?”
叶小青不再回复。一个会议下来,邱家和的心都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个上午,一整天的班,就在不断看叶小青是否回复中度过了,手机上推送的各种关于疫情的消息让人看得心情沉重而焦躁,到晚间也不见叶小青回复。他的心便干干地吊在那儿了。
回到家,吃完饭跟父母看电视也有点心不在焉。父母喜欢看新闻类的节目,尤其是来自疫情一线的报道,两个人一边看一边议论,一边担心着。邱家和看着,也为叶小青揪心。手机上的新闻似乎比电视里来得更快更多更丰富。
邱家和虽看着新闻,但心慌得坐不住,于是扔了手机,去卫生间,不想刚关上门,就忍不住泪水满面。他的妻子叶小青在没有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冲锋陷阵,而他作为丈夫,却只能这么远远地看着,既不能保护她,也不能助她一臂之力。
记得当初认识她时,她还只有20岁,才上班的小姑娘,水灵灵的,嫩葱似的,爱笑,啥时候都和和气气的。邱家和父亲做胆结石手术,就是叶小青护理的,邱家和的母亲一眼就喜欢上了叶小青,不仅千方百计要叶小青的电话,还让邱家和给科里所有的护士买水果、买鲜花。邱家和就这么认识了叶小青。叶小青那个时候总喜欢穿裙子,背斜挎包,走路的样子如清风拂柳婀娜多姿,小高跟鞋哒哒哒的,每一步都敲在邱家和的心上,上班虽换了平底鞋,可是白大褂下隐约露出的裙边一走路摆啊摆的,风姿绰约的样子,要多好看有多好看。邱家和母亲做了各种好吃的让邱家和给叶小青送去,这仨送俩不送的,两人就好上了。那时候可真是蜜里调油。曾经多少次,邱家和在心里都对自己说:“这辈子能跟叶小青在一起,值了。”
擦干眼泪,洗了脸,邱家和从卫生间出来,又拿了手机,叶小青依然没有回复。他知道她一定在忙,她没有时间拿起手机。她和电视上那些医护人员一样,戴着护目镜,穿着防护服,几个小时不吃不喝。
看着那些医护人员脸上被护目镜勒出的印,看着那些脱了防护服后湿透的衣服,他的心一阵阵疼起来,他的叶小青,也是这样的!在为她感到骄傲的同时,他现在每一个细胞里都是对她的担心。她可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他不能想象没有她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突如袭来的疫情,如果不是叶小青突然去参加支援的医疗队,他好像都忘记了他们当初相识的美好。而现在,当他突然面对这个问题时,才发现叶小青之于他是多么重要。
那些从前看似很遥远的和他无关的东西似乎一下子都跳到了眼前。生、离、死、别,这些他从来都没有认真对待过的字眼现在就这样摆在他的面前,真切、生硬、冰冷、无情,让他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思考。
他这发现,他从未认真对待过的何止这些,在他的生命中,还有叶小青。在岁月这把钝刀的磋磨下,他已经慢慢忽略了身边许多本该好好珍惜的東西。
也只有在此时,他才意识到,其实叶小青早已渗入他的生命中,他和她早已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她所做的一切,她所付出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已经稀松平常,正因为不稀奇,才被理所应当地忽略。他待她如同对待自己,比如,她休息的时候去市场买菜,回家做饭,操心两家老人这事那事,伺候一家人吃喝,做家务,他都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自然而然地享受,习惯了享受时的心安理得。他从没有觉得也没有细想过,叶小青这个女人,正是用这种对家人默默付出的方式,爱着他们,爱着这个家。
他为自己感到羞愧,羞愧的当然不止他对她的忽略,还有来自于不该有的那点心猿意马。他从前认为的爱情在婚姻中死了,其实,不是死,而是转化为另一种形式。爱,以更加深沉和低调的方式存在着,如陈酒,时间越长,越香,当然,你起码得意识到这一点。
他又一次收到陈佳丽的一条微信,是个带问号的小表情。邱家和笑笑,删掉了陈佳丽的这条微信。他点开叶小青的微信,输入:“在上夜班吗?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看青海湖,据说,青海湖开湖很壮观,我还没有见过,希望你回来能赶上。”并发送出去。不由得湿了眼圈,有多久了,他都没有这么满含深情地给她说过话了。她说过,要是有机会,她想去看看正在开湖的青海湖。夏季,他们倒是去过几次。
作者简介:王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西宁市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黄河文学》《飞天》《青海湖》《雪莲》《柴达木》《意林文汇》《人民铁道》《青海日报》等刊物。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怎么和你说再见》《向西的火车》。现供职于中国铁路青藏集团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