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无花果
2020-11-06张道德
张道德
幼时,常去村口的塘边玩耍。某个夏日,去塘边途中,突感便意汹涌而至,随即就近找一茅厕蹲坑。就在我哼唧哼唧用力卸载时,一抬头,发现毛厕围墙上攀附了几株无花果树,透过并不密匝的绿叶,赫然发现数颗已经泛红的无花果突兀地挂在眼前。
面对那些圆圆胖胖、绿里透红的果子,那时的我是没有自制力的,虽然明知此物非我家所有,但哪里抵得过肚子里馋虫的诱惑,几乎没有犹豫便摘了下来。摘下无花果后,便迅速提裤逃离茅厕,手里紧紧捏着果子,几乎是倾斜着身子一路连走带跑,然后躲到塘边的大坎下,见四下无人,终于可以放心地享受其美味了。当无花果被我轻轻地送入口里时,那种又甜又香的味道迅速从舌尖蔓延开来,只觉得满口芬芳,胜过天下一切美味。虽然那时的我,连苹果是什么味都不知道,但并不妨碍我对无花果的无限喜爱。
成熟的无花果的果皮是绿中透着紫红色的,果实的尾部端口有一红红的菊花状圆孔,果肉呈多仔状,似有无数或红或白的小粒仔挤在果皮内,撑得果实圆圆鼓鼓的,宛如乒乓球,只不过略小些而已。吃起来软软的,甜而不腻,不酸不涩。我不知道,为何这个茅厕墙上会有无花果出现,也许那树栽在墙外,果实正好挂到墙内,被我偶尔所得。自此以后的很长时间内,我总会有意无意地溜进那家茅厕,而且常常有所收获。
某一天,就在我沾沾自喜窃得无花果走出茅厕时,却猛地听到一声断喝:哦,是你这个小东西啊!怪不得我家这无花果还没熟透就没了呢,搞半天,都是你偷走的啊!我一看是堂叔,站在不远处,像一尊金刚般,早吓得屁滚尿流,立即撒丫风一样跑得无影无踪。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堂叔的声音:下次别偷了啊!熟了我送给你。
从此,我没敢再“光顾”那个茅厕,堂叔也没兑现他的诺言。但,当年偷吃无花果的感觉却一直刻在心底,从未抹去。那种味道,至今还停留在舌尖,未曾淡忘。
不久前的一天,在縣城菜市场的门口一角,不经意中发现一位老妇的地摊上所卖之物竟然就是那熟悉的无花果。时隔四十年了,从当年垂髫到而今苍颜,我依然一眼就认出这些曾经的面孔,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见便倾心。只不过“老友”紫红的颜色似乎更深些,个头也比我印象中要胖些,已近于乒乓球了。我是个平时既不爱吃零食,也不吃水果的人,对当下的很多水果,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但对童年里乡村树上所结的枣啊、梨啊还有眼前的无花果,是无法忘却的。无须拒绝记忆中的诱惑,我停下脚步并探身询问价格,答曰:一块钱一个。味道怎样?我问。好吃,很甜呢!老妇答道。
我掏出两枚硬币,像当年一样手里捏着两个无花果而回,只不过脚步从容多了。然而眼里看着这紫红的皮色,手里却忍不住又像当年那样直接将果实递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随着果肉进入舌尖搅拌,本以为会瞬间香甜四溢,然而那些熟悉的味道等了半天也没出来,如同嚼蜡一般,令人失望透顶。我先是抱着一点侥幸心理怀疑这枚果实是否坏了,然而吃了第二枚后的结果依然如此,毫无改变。我瞅瞅手中的果实,无限惋惜地扔向路边的垃圾桶。无花果那长在心里的味道哪去了呢!
我无意责怪老妇所卖之物徒有虚表,想想今非昔比之事、之人实在太多,又何至于区区无花果一物呢!离开了乡村那独特的土壤,我们都变了,成了似是而非的城里人。哦,有些东西,尤其是某些品质还是别变吧!
山芋为粮
江淮地区的主食以水稻为主,倘一日三餐吃不到米饭则易被视为“缺粮”了。
我的童年伴随大集体时代,粮食是按劳动分配的,我家劳动力少,张口吃饭的多,每年的粮食需求总是大于分配,是典型的“食之者众,生之者寡”家庭。米饭不够吃,也有替代的食物,比如山芋,我们那里称之为“芋头”,就是主要补充粮食,所谓“饭不够,芋头凑”。
山芋,学名红薯,据说富含蛋白质、淀粉、氨基酸、维生素等元素,有“长寿食品”之誉。然而彼时的我们并无此认识,只觉得是因米饭不足,是用来代替主食的,因此它远远没有米饭对胃的诱惑力大。山芋的栽植似乎并不难,在打好的田垄上按株距一尺左右掏一个窝,然后插一根茎叶,抓点农家肥,浇透了水后,就开始蓬勃地生长了。那些看似单薄的茎叶扎下根后,就显示出极强的生命力来,先是扯起满地的绿色藤蔓,接着也开起并不起眼的、弱弱的紫色小花来,在无人喝彩的田野里盛装起舞,在江淮分水岭上唱响自己的青春之歌。
收获的季节里,山芋像一个个成熟的婴儿从土地的怀抱里给抱了出来,有单个的,也有“双胞胎”甚至“多胞胎”,一扯一大串,煞是喜人。大个子山芋容易撑破田垄现出大裂缝来,用手扳开裂缝,那鲜亮通红的“胖娃娃”就急不可耐地蹦了出来。有了山芋,等于解决了一半的口粮问题。但山芋不耐寒,一冻即破。一般储存山芋有两个途径。一是削成山芋干。即把收获的山芋用刨子推成薄片,撒到田里晒干后储存下来,可以吃到来年的春天。不知有多少次,我踩着父母的脚印把削好的山芋干,在如银的月色陪伴下,撒在收获后的田野里。月光下的用力挥洒,听那湿哒哒的山芋干啪啪的落地声,此刻的田野犹如一架钢琴,由我任意弹奏,扬起的山芋干纷纷落地,响起了或快或慢、或强或弱的大地歌声,很快便是星河灿烂的一片世界。待几个烈日之后,再用箩筐挑回,此时的山芋干已是脆嘣嘣、轻飘飘地欢快入瓮。储存山芋另外的一个方法是挖地窖深藏起来。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挖一口长方或圆形的地窖,深达两米左右,然后把山芋堆放在窖里,地面上用茅屋盖起一个小棚,堆上柴草覆盖,只留柴门一副,供取山芋进出之用。儿时,以为这是电影《地道战》的雏形,于是小伙伴们“打仗”时也会偷偷潜伏其中。一般地窖里会预留一把梯子或是板凳,方便上下,屡试不爽。但有一次却“中了计”,当自己匆匆打开一副柴门,像以往那样用脚试探着踏进一家地窖里时,半天够不着地,当发现既没有梯子也没凳子时,想再往上爬已来不及,呼啦一下掉进地窖,顿时急得哇哇乱叫。哭爹喊娘声惊动了小伙伴们,被拽出地窖时,已毫无英雄之气,如丧家之犬般落魄不堪。
一日三餐里,山芋的影子不离不弃。早饭是由山芋或山芋干加点米煮的稀饭,在粮食欠缺的日子里,往往山芋在锅里成堆,稀稀拉拉的米粒却可怜兮兮地与人隔水相望。午饭也是先得吃碗蒸山芋,在压得肠胃已半饱之时,才被允许盛碗米饭。年幼的我们,是不懂父母之心的,总是囫囵吞枣式吃完山芋,或尽可能少吃些山芋,然后快速地盛满一碗米饭再狼吞虎咽而去。然而,任凭自己怎么加快速度吃完米饭,再瞧锅里,也只有几根山芋还横七竖八待在那里。看看锅里,再想想肚子里,若要吃饱,还得靠山芋。有一次,许是太饿了,吃完饭觉得肚子疼,蹲在墙根下捂着肚子直哼哼。父亲说,起来慢慢走走,是山芋吃多了撑得疼。当然,若要吃得高兴,也是山芋。比如,煮饭时,在锅灶里埋几根山芋,烧熟了吃是个不错的选择,尽管吃得满嘴黑灰,也是乐此不疲。更多的时候,是没得选择,山芋,伴随着那些成长的岁月。
不知何时,终于能够敞开肚皮吃米饭了。后来,在很长的日子里,我是拒绝吃山芋的,大约是当年吃的那些山芋还没有消化完。而今,山芋似乎带着泥土的香味,又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弥散开来。忽然觉得,有些味道已融入骨髓里了。
春的信使
母亲近几年来多病缠身,以“三高”为基础,尤其是糖尿病的反复侵犯,导致“与药为伍” 已成常态化,当然也是医院的常客了,扳手指一算,仅住院治疗就有十多次。母亲对反复住院很是不情愿,但病情却不管老人的意愿,总是揪着不放。
对于病痛,母亲起初很是不理解,总以为别的老头老太太都很健康,为何她总是病恹恹,这点很让人看不起的,觉得很是“跌相”,是件很“输”人的事。母亲如此理解生病的事,这是我们所未料到的。其实,在岁月面前,又有谁能不低头呢。人食五谷杂粮,生灾害病乃是正常现象,何况母亲也已年届八旬了。
然而,这些话我们却又不忍心说给母亲听,潜意识里觉得母亲倔强地不服老也许自有其道理。
母亲内心的倔强,源于她这一辈子的“不认输”。父亲中年而殁,对于一贯居于家庭配角的母亲来说几乎是天突然塌了下来。毫无思想准备的母亲,面对五个未成年子女,她必须转身成为一家之主。在巨大的打击面前,母亲选择了自尊自强。很长的岁月里,母亲几乎是一个人独自支撑着度过家庭的难关,备尝人世之艰辛。母亲起早摸黑、风雨兼程地过着每一个破碎的日子。农活中最艰难的莫过于犁田耙地、挑把子,这些都是重体力活,非男人莫属。本就孱弱的母亲,不得不把自己当男人一样看待。于是,那些日子里,母亲挑着和自己等高的把子,扛着比自己还重的爬犁,和鸡鸣狗吠比勤快,与日月星辰比坚持……这些重活累活,母亲都没有“输”过。如今,早已离开了土地的劳作,母亲却输了,输在了病痛面前。
因为长期大量服药,虽然暂时祛除了疼痛,但药物的副作用也很明显,能看得出,母亲的精神状态并不佳。母亲的卧床紧邻窗户,透过窗外,能看到的都是静默的高楼大厦,缓缓的车流人流,而这一切成了她不变的风景,有一种孤独的气息毫无遮挡地袭来。母亲明显感到疲惫了,曾经繁重的生活压力,将母亲的病根埋得很深,如今的她的确有些力不从心。给母亲减负,这是子女的天然责任,因为孝道只在当下才有实现的意义,实在是等不得的。而我们有时貌似理解了母亲的困境,其实,又有多少时间真正抵达她的内心世界了呢?她要的生活,一定是她能够从容驾驭的。
母亲不止一次说,等病好了回老家去住。也许,在母亲的心里,城市的某个转弯口就会迷失了回家的路,而老家门口的那块地、那口水塘,东家的老大、西家的老小,才是她最熟悉的、永远不会弄错的领域。母亲还能扛得起锄头,踩得动铁锹吗?我很是担心,但我也知道,哪怕用一把小铲子,埋下一粒白菜种子,撒下几粒豆子,然后静待其发芽吐绿,都是母亲随心所欲的世界。那样,她可以在菜地里吆喝着太阳晨起暮归,而不用担心大路上的车来车往,恍惚于高楼内外的眼花缭乱。
可是,老家还有几个人呢?本就不大的村庄,如今只有几位老者若有若无地行走在夕阳西下的日子里,看不到年轻人的来来往往,也就不会再有其乐融融的乡村氛围了。老屋虽已换成新居,但主人却依旧彷徨在屋外。乡村在加速奔跑,令习惯于锹铲锄耙的老人们有些不知所措。如果,他们偶尔能停留在旧时光里,何尝不是一种温暖呢!
所有的梦想,都是要努力才有可能实现的。假若母亲还能经常回到那片她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环境里,让乡野的气息赐予她更多的力量,自如地穿梭在城鄉之间,实在是一大幸事了。
作此文时,已是接近大寒节气,离春节不过数日。透过窗外疏朗通透的梧桐树影,远处的水杉笔直地静默着,一群飞鸟正在雀跃穿梭,犹如信使。我分明看到了一种生机正在孕育中,那是熬过了这个冬天的万物,正期待着春暖花开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