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稻子低垂的人间(组诗)
2020-11-06陈兴
陈兴
桉 树
年年扫墓。年年总有人要问
河边的这墓,是我们
哪一代的先人
流水不问。流水终年只有一个流向
多少年了,都是这样
墓地旁边的一小片桉树林,也不问
去年来时,桉树刚好高过人头
我们跪拜的时候,树叶子在风中喇喇作响
今年来时,这些树已足足长高一丈有余
乡村铁匠
五十开外的老铁匠,终日在屋后的院子里打铁
四周望不穿透的簕竹林和孤单的苦楝树
将院子围成小小的王国,铁匠就是国王
他手中握着万般兵器,但他从来不相信
一锤定音的鬼话。每一件物什都得反复火烧锻打
由硬到软,由红到白,物什们渐渐失去原先的脾气
最终被铁匠丢进水里,生起一阵阵烽火狼烟
可惜我们不是诸侯,铁匠也不是周幽王
铁匠不言语,终日里听风箱呼哧呼哧地说着粗话
铁匠惯下狠手,惹得铁砧上猩红的小火星
雨点一般密集地飞溅到身上,看得我们喊疼
铁匠的一生,打过许多物什,有深入土地的犁耙
有锋利的镰刀。每一件,都有着铁质的硬度和光芒
铁匠这辈子唯独没锻打好的,是一个人过的苦日子
以及与村里一位妇人的隐约传闻。它们有时候
比铁匠本身,更让人乐于提起和怀想
过 年
穿著蓝色土布衣裳的母亲,在伙房里忙活
熏黑的泥砖炉灶,吐卷着通红的火苗
干稻草在灶膛里快活地燃烧
我看见母亲额头上细细的汗珠,将落未落
墙角的锄头,粘着尚未干结的湿泥巴
有火苗欢快地跳动的影子
木砧板上的肉,正冒着一缕缕的热香气儿
贫穷和困顿,在这一天逃离了乡村
村庄以炊烟为号,宣告穷人们在这一天
尽享人间佳肴:鸡,猪肉,莲藕,茨菰,芫荽
这一天,我一次又一次地跨过伙房的门槛
像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狗
这一年,母亲还在,姐姐也还未出嫁
稻子熟时,一个人走了
稻子熟时,一个人走了
那时候,我们正在村边的稻田里割着稻子
恸哭声,像那年那场泛滥的大水
叫整个村庄揪心
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那座城市有多大
不知道从村子里出去的乡亲们
在城里,有如一粒蚂蚁,爬上高高的脚手架
稻子熟时,一个人却走了
我们在村边的稻田里割着稻子,彼此都不再说话
听任白闪闪的镰刀
在稻子低垂的人间,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