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文物南迁
2020-11-06
石鼓。
从1933年2月第一批文物南迁,到1949年以后文物陆续北返,20年来辗转上万公里,播迁十余省份,百万余件文物无一损毁,故宫先辈们的壮举缔造了人类文化遗产保护史的奇迹。
烽烟骤起,何去何从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者鲸吞东北,虎视华北,故宫文物危如累卵。
或遭毁坏,或被掠夺,战火中的文物逃不开这两种命运。1860年圆明园的那场大火还在灼痛记忆,甲午战争期间日本制定的《战时清国宝物搜集办法》尤其让人警觉。以史为鉴,故宫博物院金石学家、古物馆副馆长马衡提议文物南迁。
这在今天看来,当然是明智之举和不二选择,可放到1932年北平的历史时空里,却遭遇到汹涌的反对声浪,甚至来自一些“有识之士”。北伐大将李左翔要求拍卖文物,购500架飞机用于抗日;胡适对何处是净土感到茫然,寄希望于通过国际干预来保障文物安全;鲁迅发出了“寂寞空城在,仓皇古董迁”的诗句;马衡的儿子马彦祥通过报纸与老爹叫板:“要抵抗吗?先从具有牺牲古物的决心做起!”
最激烈的反对者以古物陈列所前所长周肇祥为代表,他发起了“北平民众保护古物协会”,在太和门集会宣言“誓与国宝共存亡”,并给支持和参与南迁工作的人士打骚扰电话、寄恐吓信,还鼓动众人将出入故宫的各个大门给堵了起来。
日本人在报纸上发表言论,“此等宝物,由中国国家或民族保管,最为妥当,诚为当然之事。然现处政局混沌状态中,由最近之日本民族代为致力,以尽保管责任,盖亦数之自然也。”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苏轼主题书画特展中展出的墨拓。
是迁还是留?
留下,可稳军心;迁出,易散难聚。但文物绝不能作为战争的赌注。“国家灭亡总有复兴之日;文物被毁永远不可复得”,“只要文物在,中华文化的根就不会断,中华民族的精神就不会亡,中国人就不会做亡国奴”,文物南迁最终成为社会的主流意见。
1933年1月1日,万里长城起烽火;1月3日,山海关失守。最初不赞成文物南迁的故宫博物院秘书吴瀛临危受命,出任文物南迁总押运官。
1933年2月6日至5月15日,故宫博物院、颐和园等单位的19557箱文物在军队荷枪实弹的保护下分5批南迁。其中故宫文物13491箱,包括书画近9000幅,瓷器2.7万余件,铜器、铜镜、铜印2600余件,《四库全书》等各种文献……
押运文物的故宫文献学专家欧阳道达在《故宫文物避寇记》中描述道,“溯当日抢运文物出京工作,其仓皇急遽,如救焚拯溺,呼吸之际,间不容发。”匆匆告别家人,约20名故宫人立下“人在文物在”的誓言,踏上迢迢南迁路。
1937年“七七事变”后,文物从南京分三路向西迁移,曾和父亲作对的马彦祥主动报名,要求加入押运队伍。马衡、马彦祥成了护送文物的父子兵。
北平沦陷治后,日寇果真把魔爪伸向了故宫。他们数次强闯故宫,抢走大铜缸66座、元明清时期所造铁炮数尊、铜灯亭91个,运往天津去冶炼屠杀中国人的武器。南迁文物正藏在日寇够不着的地方。跋山涉水觅生机,颠沛流离求保全。故宫人日夜守着它们,终于盼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
兵荒马乱,护宝辗转
1945年10月10日,华北日军投降仪式在故宫太和殿前举行。次年2月15日,故宫交接大会召开。
参加故宫交接大会的北归英雄和留守职工齐聚中和殿,唱响了《故宫守护队队歌》。歌词“惟吾队士”中那种舍我其谁的文化担当,为十余年背井离乡的漂泊生涯贴上了无悔的标签。
当人们为故宫文物南迁所创造的奇迹唏嘘不已时,他们往往是最平静的,只淡淡一句:“文物有灵。”
文物前脚刚撤,炸弹后脚就到,这样说来,文物确实有灵;但如若故宫人存一丝犹豫或侥幸,行动只消放慢半拍,文物还会刚巧躲过浩劫吗?
19557箱文物抵沪后在上海法租界暂存,同时在南京朝天宫抢建文物库房。1936年秋,文物移入新库。1937年1月1日,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成立。好景不长,“七七事变”爆发,8月13日,日军轰炸上海,南京告急,文物告急。
根据战时文物宜散不宜聚原则,南迁文物分3批向西迁移:80箱文物走“南线”,经长沙、贵阳,1938年抵安順,1944年12月接运到四川巴县;7286箱文物走“北线”,经宝鸡、汉中、成都,1939年7月抵峨眉;9369箱文物走“中线”,经汉口、宜昌、重庆、宜宾,1939年7月抵乐山。
1937年12月9日,也就是南京沦陷的前4天,马衡、徐森玉、欧阳道达等押运第三批“中线”文物,随英国轮船“黄浦号”驶离浦口码头。
故宫人用“对签子”的办法保证文物数量准确。一支签子对应一箱文物,每交付一支签子,就代表一箱文物安全送达。
“南线”的80箱文物非常珍贵,包括甲骨文、钟鼎、碑拓,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李唐的《万壑松风图》、吴道子的《钟馗打鬼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等名家字画。它们起先存放在湖南大学图书馆,即著名的岳麓书院。
已升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马衡暂时安顿好“中线”之后到长沙,发现岳麓山下的爱晚亭三面环山,若在这里凿洞存放文物,会比较隐蔽。说干就干,几周后山洞凿好。这时马衡突接密电,得知日军将在近期大规模轰炸长沙,便紧急组织文物向贵州转移。
装文物的车队刚刚离开,多架日本飞机俯冲下来,湖南大学图书馆被夷为平地,爱晚亭旁也有死伤。“北线”更惊险:装运文物的列车在郑州车站停靠接驳时,日本飞机狂轰滥炸,郑州站陷入火海,狂风席卷着烈焰扑向装有文物的车厢,司机果断发动列车,冲出火场。
战火之外,还有其他天灾人祸。从宝鸡到汉中要翻越秦岭,车队遭遇了大雪封山、山路塌方、车辆翻覆、断水断炊等种种险情。在绵阳附近的一座桥上,载运文物的车辆掉进河滩,所幸那是干涸河滩,桥不高,文物并未摔坏。
1943年,峨眉县一家鸦片馆起火,火势迅速蔓延,危及存于西门外武庙的几千箱文物,故宫博物院峨眉办事处主任那志良急忙找来当地保长,命令驻军士兵将西门外草房一律拆除,所拆房子由故宫博物院赔偿,守库员工用水枪、火钩等奋勇扑火,阻断了火源,保全了文物。
1939年夏,文物从“陪都”重庆向乐山紧急转移,能雇到的木船只有11艘,水上运输的丰水期太短,故宫人星夜不停地忙碌。故宫职员朱学侃到船上布置装运,曙色微茫,舱中昏暗,朱学侃并未注意到舱盖已打开,一脚踏空,坠身舱底,重伤身亡。
但故宫人怎会想到,还有最后一场“南迁”在等着他们!1948年12月22日、1949年1月6日和1月29日,国民党败退台湾时,命庄尚严、那志良、梁廷炜等故宫人分3批带走了总计2972箱文物,占南迁故宫文物总件数的22%。从此人隔两地,物各一方,纵然再多离愁和遗憾,又如何填平那一道海峡?
文物南迁路上,走水路。图片|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故宫文物准备南迁装箱。图片|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典守严密,文脉不绝
19557箱南迁文物历尽劫难却无一受损,为什么?除了对战局的准确判断、见机行事、果敢和运气之外,还离不开巧妙的装箱和严密的文物典守制度。
1932年11月,国民政府行政院通过故宫文物南迁议案,故宫文物编号、点查、挑选、装箱工作随之展开。每件文物都有对应的“身份证”,“天”字打头表明来自乾清宫,“地”字打头来自坤宁宫。
故宫专门定制了一批长三尺、高宽各一尺半的厚实木箱。尽管时间紧迫,但装箱工作一丝不苟、极为繁复。为了给南迁文物提供一个防震防摔、绝对安全的“移动仓库”,故宫职工专门从琉璃厂的古玩商店学来文物装箱的窍门,还把从景德镇运到宫中原封未动的瓷器箱打开,只见每10只碗用草绳紧紧捆成一束,每束之间用谷壳隔开,整箱瓷器无任何松动,把箱子从城墙上扔下,里面的瓷器毫发未伤。
故宫人博采众长,总结出自己的一套——“稳准隔紧”,比如瓷盘边缘包棉花,盘相叠用绳子扎紧,再用纸把整叠瓷盘包起,每叠之间用棉花和稻草防震。
对于书画等纸质文物,还要包上油纸,以免雨水浸湿。青铜器专家吴玉璋包装的铜器箱,哪样东西摆哪里像是经过计算似的,上海开箱检查之后次序打乱,就很难再装回去。国子监交给故宫代运的10个石鼓如何装箱呢?石鼓每个重约1吨,石鼓上的字刻在石皮上,石皮已与石身分离,敲起来“嘭嘭”有声。装运后一旦石皮脱落只存石心,那就没有价值了。
故宫博物院前院长郑欣淼在《故宫文物南迁及其意义》中追叙:
故宫人经过反复商量,使用浸湿的高丽纸覆在石鼓面上,用棉花轻捺,使纸张接近石身,干了后就固定在那里,即把石皮上的字紧贴于鼓身上;然后每个石鼓包上两层棉被,棉被外又用麻打成辫子,缠紧棉被;再把石鼓放在厚木板做的大箱子中,箱内用稻草塞严实,箱外包上铁皮条。
南迁之前已对每一件文物进行了核对造册,但内容过于简单。文物抵沪之后,展开了更为细致的点收工作。每一件文物的品名、年代、尺寸、颜色、花纹都要写在文物单上。装箱的时候,文物单封进箱子里。另一份原始单子装订成册,印刷好几份,除了故宫人自己留存外,还要分送给政府文物主管部门,便于几家“对册子”。每次查点,几方面的人都要在场,查完重新贴封条,谁都不敢对文物动手脚。
故宫的13491箱文物进行了分类编号:古物馆2631箱以“沪”字编标,图书馆1415箱用“上”字,文献馆3773箱用“寓”字,秘书处5672箱用“公”字,合起来正好是“沪上寓公”。“寓公”是指流亡他乡的贵族。为保证一路上“人不离物,物不离人”,南迁文物虽有政府军队护运,但均配有故宫工作人员全程押送。从一地运到另一地,出发时间、运输工具、转岗、转车、转船,都有文字记录。
故宫人用“对签子”的办法保证文物数量准确。一支签子对应一箱文物,每交付一支签子,就代表一箱文物安全送达。文物存放成都时,故宫博物院理事李济和院长马衡前去视察,他们在册中随便圈了两号,5分钟不到,两箱文物就从几千箱中提出来了,管理之高效可见一斑。故宫人还要解决一个大问题:如何防止文物在保存期受损。
战乱期间,能用的“仓库”都非常天然,不是祠堂、庙宇,就是山洞。南方天气潮湿,白蚁滋生,几年下来,那些书画、绸布、青铜器怎么受得了!
为防白蚁,故宫人在箱子底部垫上鹅卵石。白蚁畏光,它们要进入箱子的唯一办法是在鹅卵石上用土筑成隧道。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故宫人一天两次伏在地上,拿着手电筒查看鹅卵石上是否有隧道,一旦发现隧道,就要把一堆箱子全部卸下来检查,并在鹅卵石下挖深坑,倾倒防蚁药水,再回填泥土。
为防止文物霉变,天气晴好、相对平安的时候,就得把文物定期拿出来晾晒。每一次晾晒都要有专家在场,有卫兵把守,几个人一起签字。在严密典守制度的保障下,故宫人没有忘记博物院的文化使命。1935年6月,上海招商码头,那志良等数位故宫人带着700多件南迁文物精品登上了英国“萨福克号”远洋舰,远赴英国举办故宫文物展,这是迄今为止故宫博物院最大规模的出展。
在百万文物大迁移路途中,故宫人还挑选了数百件精品,在上海、南京、成都、重庆、贵阳等地举办展览。自1939年7月陆续迁来,至1947年2月迁离,故宫9369箱国宝在乐山存藏了7年又7个月,无一损坏,无一遗失,完璧归赵。告别乐山安谷乡村民时,马衡带来了亲自手书的“功侔鲁壁”木匾6块,木匾上端加盖了“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印”,分别赠予曾给南迁文物提供庇护的朱潘刘三氏祠、宋氏祠、赵氏祠、陈氏祠、易氏祠和梁氏祠6座祠堂。
文物南迁不只是故宫人的倡行,更是政府、軍队、老百姓共同参与的全民护宝的壮举,是中华民族文化反侵略的伟大胜利,是民族精神在中华文化保护中的延续与浓缩。
◎ 来源|文汇报(有删减)